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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蛐蛐兒

        2015-04-29 00:00:00劉孝存
        北京文學(xué) 2015年10期

        第一章"

        1

        宣統(tǒng)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也就是史稱民國元年的1912年2月12日,北京城的天氣異常寒冷。午后時分,雪花開始從陰云四合的半空飄落下來。身穿了素緞箭衣外加庫灰馬褂、頭戴如同斗笠那般的金頂無眼花翎暖緯帽的賀墩敏連跑帶顛地來到六爺納巴赫宅門外時,已是氣喘吁吁,乃至額頭上沁出了細微的汗珠。他抹了一下額頭,腳步卻遲疑起來。他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到這位和碩親王后代的三進四合院來了——自打光緒爺被囚禁在瀛臺以后,為了避嫌,他就很少和納巴赫家走動。若不是有天大的事,他也不會貿(mào)然來找這位不怎么待見他的爺。

        在賀墩敏的眼里,納巴赫家宅院東南角這黑漆油飾的廣亮大門比從前暗淡了許多;門前的上馬石和貼墻的拴馬樁還在,可那石上的積土和鐵環(huán)上的銹跡,顯示著在此停車歇馬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那門檻依舊又高又厚,但左右兩側(cè)小須彌座上圓形抱鼓石不像從前那么光亮了,其頂上的小臥獅似乎有點蔫頭耷腦,圓鼓上的如意祥云也不再像從前那么飄逸。抬頭可見門楣上楹的四顆門簪,其上“吉祥如意”四字,還是很明顯;但他知道,自打革職回家,納巴赫就沒如意過。

        賀墩敏知道,納巴赫家的祖根兒上長著強勁的蒿子,不然的話也不會從世襲罔替鐵帽子王被貶為庶民,還能在新皇上位以后被賜封為多羅貝勒。不過失去世襲罔替特權(quán)以后的宗室,按律每代降爵一級,從固山貝子到鎮(zhèn)國公,到輔國公,再到不入八分鎮(zhèn)國公、不入八分輔國公、鎮(zhèn)國將軍、輔國將軍、奉國將軍,一直傳到納巴赫的祖父輩,爵位就降到了末位的奉恩將軍。好在納巴赫的阿瑪總算交了點好運,在咸豐爺在位的時候被外派為鹽運使、織造使,后調(diào)任京官,家業(yè)非一般宗室、覺羅可比。

        賀墩敏的祖輩也在旗,只不過他的祖先不屬于滿洲人,而是鑲藍旗旗主的包衣;光緒年間,他本人則成了順天府主管金臺書院和會試、鄉(xiāng)試的府丞納巴赫的屬下。逢年過節(jié),屬下到上司家中拜謁,應(yīng)屬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賀墩敏沒少登納巴赫家的宅門。但后來風(fēng)云突變,納巴赫與其先祖一樣,因為卷入“帝黨”和“太后黨”相爭之事,麻煩纏身。納巴赫雖然沒被除籍,卻也遭到宗人府的訓(xùn)誡,進而失去了順天府府丞之職。其實賀墩敏從沒把維新變法當作一回事,他口說贊成,只不過是順應(yīng)上司之好罷了。到后來追查起來,他實在是覺得冤屈。不過他畢竟屬于小人物,風(fēng)聲過去,他還是保住了官差。從那以后,他就有意回避老上司納巴赫,能不見則不見,實在躲不過去,也就給在家中排行老六的納巴赫叫聲“六爺”,然后隨便應(yīng)酬幾句,就趕緊溜之大吉了。這天登門之前,他心里不免有些嘀咕;到了宅門跟前,他還是有幾分躊躇。

        既來之則安之吧。他心說,大門敞開著呢,沒人攔,他硬著頭皮邁上臺階,邁過門檻。門內(nèi)丘門墻上的浮雕也還清晰,只是放在兩面墻根兒的兩條巨木春凳卻顯得很孤單,原先常坐在那里并且透著幾分驕狂的護院仆役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這還是當年的那座顯赫一時的宅院嗎?他甚至有點兒懷疑自己走錯了門。

        迎面墻上是一道須彌座、綠琉璃脊的獨立影壁。中心磚雕為蓮花牡丹,四岔分別為梅、竹、松、菊,正中為“迪吉”兩字。影壁右手一面是月亮門,內(nèi)里是一個小跨院;左手向西折,進了月亮門便是外院了。外院一排七間倒座房,其間有客房,有外客廳。賀墩敏進了外院,正要奔垂花門去,只見一身穿藍素棉長袍、頭戴灰鼠皮拉虎帽的人迎了出來。

        “喲,賀爺呀,什么風(fēng)把您給吹來啦?”

        賀墩敏一聽這話音就有點惱,抬頭見來人是六爺家名叫李來喜的管家。這個李來喜在小時候就到奉恩將軍府了,后來納巴赫單立就跟了過來,就說是奴才,也是老資格的了。賀墩敏只好把火壓住,問:“六爺在府上么?”

        “在?!崩顏硐不卣f。

        賀墩敏便不再理會李來喜,徑自要進垂花門。不想李來喜三腳兩步趕在他前邊,伸手一攔,又指著南邊的倒座房,說:“六爺有客,您還是先到客堂歇一會兒吧?!?/p>

        “我有大事兒!”賀墩敏又急又惱,說話的聲音也高了起來。

        “六爺吩咐過,來客一律在外邊候著?!崩顏硐膊患辈粣溃碜訁s擋在垂花門的前邊,沒有通融的意思。

        賀墩敏沒辦法,只好轉(zhuǎn)身進了南邊的外客廳。一進門他便發(fā)現(xiàn),里邊已經(jīng)有人在那里等候了。那人見他進來,當即從榆木卷云紋方桌旁邊站起身,口稱“官爺”,并謙恭地朝他拱手。賀墩敏理也不理,一屁股坐在方桌另一側(cè)的黃花梨玉璧紋圓凳上,臉朝著門口運氣。在下人和平民面前,他無論如何也是一位在旗的爺。李來喜朝先到的人點了一下頭,作了一個似乎是抱歉的示意,然后從茶盤里取出一只青花團枝花紋小杯,洗涮以后,再從青花瓜形壺里倒上半杯茶,放到賀墩敏身邊的桌上?!斑@是剛沏的,您慢用?!闭f完,李來喜就退到屋外去了。

        外客廳內(nèi)放著一盆炭火,屋里不熱也不算冷。賀墩敏端起茶杯,吹了一下茶水,卻又放了下去。他心急火燎,沒心思喝茶,卻又等得不耐煩,于是第二次端起茶杯,一邊將杯子往嘴邊湊,一邊乜斜著眼睛看了看坐在桌對面的那位先到的人。那人既不是官場上的人,也不像來自豪門大戶,只看那一身棉袍子和頭上的半圓形氈帽,平頭百姓的身份就帶出來了。他就奇了怪了,這樣的人到六爺?shù)恼永飦砀墒裁茨??再看那人在桌子上放著一個灰布包袱皮兒,里邊裹著一個鼓鼓囊囊的東西,他就猜想這人很可能是個買賣人了。

        賀墩敏猜得不錯,在外客廳候著的人,正是走街串巷收買舊貨的。平日里,他左手夾著一個如銀元大小的皮鼓,右手拿一根比筷子長些上端包著皮頭的細藤條。藤條敲鼓,聲音不大,卻是很清脆,胡同里的人們一聽,就知道“打小鼓兒”的來了。打小鼓兒的也分三六九等。下等的,專收破爛。中等的,收買舊衣服、木器、日用雜貨,大多挑著兩個筐,邊打小鼓邊吆喝:“舊衣服、木器我買!廢紙、洋瓶子我買!”到六爺家的這位屬于上等,被稱為“打硬鼓兒的”,專收金銀首飾、珠寶玉器、古玩字畫及細毛皮貨、綢緞布匹等。

        “您這是……”賀墩敏終于忍不住了,轉(zhuǎn)過身朝那人發(fā)問:“貴哈剌?”

        “免貴,姓郭。”那人跟旗人打交道多,知道問“哈剌”就是問姓。

        “您也是找六爺?shù)??”賀墩敏又問,“候了多會兒了?”

        “剛來?!惫杖苏f,“給六爺送個玩意兒?!?/p>

        “就那個?”賀墩敏指了指桌上的包袱皮兒,不自覺地拿出了順天府衙門官員審人的官腔,“什么玩意兒?”

        “蛐蛐罐兒?!惫杖苏f。

        “蛐蛐罐兒?”賀墩敏“哦”的一聲,表示知道,而后反問:“你給六爺送蛐蛐罐兒干嗎呀?六爺又不玩蛐蛐兒!”說話間,他已經(jīng)把“您”字換成了“你”。

        郭姓人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

        2

        臉形尖瘦、面細白,身穿花緞長袍、外加紫羔翻毛巴圖魯坎肩的六爺納巴赫,正在內(nèi)院正房的堂屋里坐在榆葉卷葉紋扶手椅上,和對面的一位頭戴四角反折向上半圓形氈帽的黑臉膛漢子說話。其前的黃花梨云龍壽字紋方桌上擺放著兩個大蛐蛐罐,桌后的黃花梨嵌螺鈿夔龍紋案上左右立兩個青花竹石芭蕉紋玉壺春瓶,北墻上掛著一幅潑墨山水畫,畫兩側(cè)的條幅上寫:林花經(jīng)雨香猶在,芳草留人意自閑。

        黑臉漢子姓張,名叫“猛子”,家住南城天壇東墻外清華寺附近大雜院里。張猛子善養(yǎng)花鳥蟲魚,每到夏末秋初,都會來給六爺送上品的蛐蛐。一來二去,張猛子不僅成為六爺家的常客,而且被六爺當作了朋友。這天張猛子應(yīng)約而來,被六爺特意請進了內(nèi)院。

        “您從哪兒淘換的這罐兒?”張猛子把蛐蛐罐一個一個拿到眼前,左看右看,不住嘖嘖贊嘆,說:“我養(yǎng)了這么些年蛐蛐兒,也見過不少玩主兒,也沒見過這么好的罐兒?!?/p>

        “這都是一位郭先生幫我踅摸的?!绷鶢斝⌒囊硪淼啬闷鹨粋€光潤細膩、色如綠豆的澄泥陶罐,說:“你看看這個,這蓋內(nèi)雙線印框里寫的什么?陽文楷書,古燕趙子玉造。”

        張猛子并不知道陽文楷書是什么,但聽說過趙子玉是康熙爺年間造蛐蛐罐的名家。就這么一個罐,沒幾十兩銀子買不下來?!罢媸呛霉迌海@豆綠色兒,可是怎么捏出來的?難得!”

        “這叫‘綠泥’?!绷鶢斦f:“他造的罐兒,還有‘鱔魚黃’‘瓜皮綠’‘倭瓜瓤’,連藕荷色兒的都有。趙子玉蛐蛐罐兒的款識,不止這一個,還有‘恭信主人’‘淡園主人’和‘樂在其中’。”六爺把罐翻過來說,“你看這底部,也是陽文楷書的‘大清康熙年制’?!?/p>

        “今兒個我還真沒白來!”張猛子說,“開了眼了?!?/p>

        “你看它的底和蓋,都是三個環(huán)兒,一環(huán)比一環(huán)深?!绷鶢斦f,“這叫三環(huán)套月?!?/p>

        “我倒是聽說過二環(huán)套月?!睆埫妥涌戳说缀蜕w,說,“原來是這個樣子?!?/p>

        “一樣,也有把三環(huán)套月叫作二環(huán)套月的,那是沒把最深的底算進去?!绷鶢斉d致未減,放下“綠泥”,又拿起一暗黃灰色的澄泥罐,說:“你再看這個,別看它不起眼兒,也是件寶物。你看這蓋上,是漆繪海水云龍戲珠紋,罐兒身上的是三組海水云龍戲珠紋。你看它的底部,是陽文篆書的‘楊彭年造’戳記。這個楊彭年啊,是宜興壺的名家?!?/p>

        “六爺一直謙稱外行,我看您早就成大行家了。”張猛子的話是嘴對著心說的。他逮蛐蛐、賣蛐蛐多少年,還真沒見過這么好的蛐蛐罐。特別是以六爺?shù)纳矸?,不僅不把他當下人,也不把他當外人。一般在旗的官宦世家,是不會將草民請進內(nèi)院廳堂的,更何況還拿出珍藏的物件給他看。京城里邊,玩蛐蛐的達官貴人多的是,見了他送上府宅的好蛐蛐,自是歡喜萬分,但掏銀子的時候就皺起眉頭斤斤計較了。等出了門,就六親不認了,就是在街上走個對面,都會裝作不認識。

        “哪里,哪里。”六爺笑了笑說,“要說養(yǎng)蛐蛐兒,還得說你是內(nèi)行。有幾個罐兒空放著,還不是白搭?百日蟲,也就一個季。”

        張猛子從小棉襖的內(nèi)衣兜里取出一個包裹皮,打開以后只見里面是一個長條的木匣子。他輕輕地從木匣里取出兩根各端都套著硬紙?zhí)椎募氈窠z桿兒,又小心地把紙?zhí)兹∠聛怼?/p>

        “您瞧瞧這個。”

        六爺接過去,知道是蛐蛐探子,看了又看,說:“好精致?。 ?/p>

        “這是我特意為您做的。”張猛子說,“一個是軟尖的黃狼尾巴毛做的,一個是老鼠須做的。以后我再給您做個小黃狼眉毛的?!?/p>

        “好,好?!绷鶢斠贿呎f一邊掏錢。

        張猛子見狀,趕忙說:“這可是送您的……”

        六爺說:“你拉家?guī)Э诘?,我也不能讓你白忙活啊?!?/p>

        張猛子說:“您這么說,不就把我當外人了?”

        “不能夠。”六爺收回掏錢的手,說,“以前用蛐蛐草做的探子,還真不好使,用不了幾次也就不行了?!?/p>

        "3

        六爺送張猛子出垂花門的時候,李來喜迎上前說,郭開儀先生和賀墩敏來了,候在外客廳里。出了垂花門,張猛子準備向左拐出大門,卻被六爺拉住。六爺說:“先不用走,我給你介紹個朋友?!甭犃鶢斶@么一說,張猛子也就隨在六爺身后了。

        “怠慢,怠慢??!”六爺還沒邁進外客廳的門檻,就朝著里邊的人拱手。

        郭開儀站起來還禮,賀墩敏已經(jīng)搶先站起來,撣下衣袖頭,將左腳略向前移了半步,左膝前屈,左手手心向下垂在左膝蓋上,右腿后引膝至地不及寸處,同時右手下垂,上身稍向前俯,口說:“請六爺安!”由于六爺曾經(jīng)是他的長官,所以他連行兩次請安禮。但六爺并沒有按照老規(guī)矩那樣上前執(zhí)其臂接安,甚至連眼光都沒有朝賀墩敏這邊瞥一下,只說了句“起來吧”,就轉(zhuǎn)臉對郭開儀說:“來,來,我給你介紹個朋友?!绷鶢斨钢砗蟮膹埫妥诱f:“郭先生,這位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張猛子。我的那些蛐蛐兒,都是他送來的。”

        賀墩敏一時好不尷尬,只得自己起身,再見六爺身后竟然是一頭戴氈帽的黑不溜秋漢子,心里既是氣又覺莫名其妙。候了半天,他以為是什么貴客呢,原來就是這么一個土頭土腦的鄉(xiāng)巴佬。不等那個姓郭的回話,他又搶先說:“六爺,大事不好了!”

        六爺朝賀墩敏瞥了一眼,這才說:“能有什么大事兒?”

        “您還沒聽說嗎?”賀墩敏說,“就在今兒,隆裕太后發(fā)了宣統(tǒng)萬歲爺退位詔書了!”

        “嘁!退不退位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六爺冷笑了一聲。

        “大清國沒了,咱旗人的俸銀也就沒啦!”賀墩敏帶著哭腔說,“以后咱們可怎么活呀?”

        “該怎么活就怎么活?!绷鶢敽吡艘宦曓D(zhuǎn)過身,對郭開儀說:“郭先生,讓您久候啦?!?/p>

        “沒來多一會兒?!惫_儀在愣怔中醒了過來,說:“六爺,要不您先忙著?”

        “我一個大閑人,沒什么可忙的?!绷鶢斠呀?jīng)發(fā)現(xiàn)桌上的鼓鼓囊囊的包袱皮兒,說:“郭先生,謝您惦著我,今兒又帶了什么寶貝?”

        “我給您帶來的還是一個罐兒?!惫_儀說,“您還看不看?”

        “看。怎么不看?”六爺招呼大伙坐,李來喜已經(jīng)又搬來了幾個圓凳子。

        在郭開儀打包裹皮的時候,六爺吩咐李來喜到外邊去叫盒子菜。

        郭開儀已經(jīng)把包袱皮兒打開,桌上現(xiàn)出一個淡黃色澄泥蛐蛐罐。六爺拿起罐的蓋子看上邊的圖記,張猛子也湊到近前,但見上邊的字七扭八拐,全然不認識。六爺說這是篆書戳記,而后念道:“仿宋蔣氏珍玩醉茗癡人秘制。”念完說:“好字!”玩賞一番,他又拿起罐,翻看罐底,只見一雙線長方框內(nèi),寫隸書六字:大明宣德年制。

        “您看,它是不是宣德的真品?”郭開儀小心地問。

        “沒錯兒?!绷鶢斪罂从铱矗f:“這款識上下還有二龍戲珠紋飾。它這龍鱗、須眉,跟宣德青花瓷、宣德銅爐上的龍紋一模一樣。”

        對蛐蛐罐不感興趣的賀墩敏原本紅著臉尷尬地站在一邊,一聽說宣德真品,也湊上前去看。他知道六爺家的案幾上擺的就有青花瓷、宣德爐,六爺看東西那是不會走眼的,人家見過。他找六爺,原本是想找后路的。他認為六爺被免職,是因為吃了革命黨的掛落兒,現(xiàn)如今革命黨占了上風(fēng),六爺該復(fù)出了。他想著自己家里也有一些壇壇罐罐,說不定也值些銀兩。瞬息間,他已經(jīng)打定和郭先生結(jié)識的主意。即便是打小鼓的,將來還有用得著的地方。大清國完了,可日子還得過。

        “不光是罐兒,還有呢?!惫_儀見六爺喜歡,又從腰間掏出一個小布包,再從小包里取出兩個小巧的東西。一個是陶制的,兩寸來長,一寸多寬,一寸來高,帶著提鈕的雕花蓋。另一個是瓷質(zhì)的,核桃大小的薄胎青花淺碟。

        “過籠,水盂,養(yǎng)蛐蛐兒還真不能缺了這些。”張猛子說。

        “郭先生費心了!”六爺拿起過籠和水盂,仔細賞玩一番,又把它遞給張猛子,說:“這東西,得讓真正的行家看看。”

        張猛子趕忙來接,卻不小心碰到了桌上郭開儀放在那里的茶杯。啪的一聲,茶杯滾落在地上,摔成了好幾片。

        “哎喲!”賀墩敏把地上的瓷片撿起來,朝著張猛子說:“你怎么毛手毛腳的呀?這杯,可不是一般的杯……”

        “青花團枝……”郭開儀用不大的聲音說。

        “我賠。”張猛子的臉漲紅了,忙說。

        “這可不是幾個大子兒就能買的?!辟R墩敏一撇嘴說。

        “哪兒的話呀?”六爺說,“不就一杯子嗎?什么賠不賠的?”他一邊叫李來喜打掃了碎片,一邊安慰張猛子:“這杯子,值不了幾個錢。家里人常年都會打幾個。你們還挺當回事兒的?!?/p>

        說話間,飯館里的伙計來送盒子菜了。

        “六爺,那我就先回去了?!辟R墩敏知道自己是局外人,不好留下來蹭飯吃,便起身告辭。

        “不用走,都吃了飯?!绷鶢斀K于正眼看了賀墩敏,說:“這罐兒,不比大清國有意思?”

        六爺發(fā)了話,賀墩敏也就不敢再提走的事了,不然的話,他可不情愿和平頭百姓同桌共食。

        店鋪的伙計把一個大圓盒子提到桌上。打開盒蓋,只見里邊分多個格子,格子里分放著熏魚、熏雞、熏肝、臘肉、醬肉、鹵肉、香腸。

        “這就是盒子菜???”張猛子說,“真夠豐盛的。“

        六爺吩咐李來喜去拿南路燒酒來。

        喝著燒酒,吃著盒子菜,張猛子又問:“這燒酒就是衡水老白干吧?“

        “燒酒哇,分高粱燒、麥燒、玫瑰燒、茵陳燒?!辟R墩敏愛喝這一口兒,一提就來精神,“真正喝酒的就喜歡‘干燒’,它一點就著,能燒干凈,所以叫‘干酒’,也叫‘白干’。燒酒也不止那么一種,還有長樂燒、南路燒呢。六爺家的這酒就是南路燒,出自大興縣的黃村、采育和禮賢。你們大伙兒可能還不知道吧,六爺當年還任過順天府南路知同呢。南路燒的名,就是從這南路來的。順天府的東、南、西、北四路知同,分管二十四個縣。”

        “莫提從前。”六爺說,“要說南路燒,還得數(shù)海子角的裕興燒鍋所釀的為佳。”

        “我看滿京城的酒鋪都掛著南路燒招牌呢。”張猛子說,“都是從黃村那邊來的?”

        “那就不見得了。”六爺笑說,“酒車進城,不管是進永定門還是走左安門,都得過崇文門交稅。掛南路燒酒的牌子,就表明酒是從南邊進來的,上過稅的?!?/p>

        “只要掛個牌子就行?!辟R墩敏說。他一直在衙門里當差,自然明曉其中的奧妙。給衙役使了錢,不交稅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哦。”張猛子恍然大悟,說:“肯定有不少冒牌!”

        天完全黑下來了,雪越下越大,李來喜已經(jīng)在炭盆里加了幾回木炭。屋里的四個人都喝得醉醺醺的,賀墩敏一會兒哭一會兒笑,還喊著:大清沒了……明兒我……我、我也玩、玩蛐蛐兒了……

        4

        六爺從沉睡中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屋里一片昏黑,窗外卻透著白光。他起身披衣,走到堂屋拉門一看,只見雪霽月出,月光下的院子里泛出冷森森的白光。一股寒風(fēng)吹進來,讓他打了個寒噤。他趕緊把門關(guān)上回到里屋,重新鉆進被窩,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

        雖說風(fēng)聲早起,但聽賀墩敏說宣統(tǒng)退位的消息,心里還是咯噔一下。只不過,皇上退位不退位的確跟他沒什么關(guān)系。有關(guān)系又能怎么樣呢?想當年,不是連光緒皇上都無能為力嗎?他憤怒過,悲嘆過,然后就眼不見為凈了。

        年少的時候,他根本就瞧不上那些提籠架鳥就知道吃喝玩樂的宗親貴胄。他從小習(xí)武,精通騎射,飽學(xué)四書五經(jīng),曾經(jīng)希圖有機會為大清國的振興盡心竭力。

        光緒二十一年,他剛二十出頭,清日簽署喪權(quán)辱國的《馬關(guān)條約》的消息傳到了京城,他曾頓足疾首、義憤填膺。不久他就聽說有位名叫康有為的舉人帶頭在宣武門外達智橋松筠庵集會,參加的人竟有一千多名進京參加會試的舉子。他們將《上皇帝書》遞到都察院,提請拒和、遷都、練兵,要求光緒皇“下詔鼓天下之氣,練兵強天下之勢,變法成天下之治”。同時提出修鐵路、辦工廠、開礦山、辦學(xué)堂、設(shè)報館,從民間推議郎等建議。后來他又在隨《邸報》夾帶而送來的《萬國公報》上看到鼓吹變法的文章,感到很是興奮。

        第二年,他參加了由珍妃的師傅、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文廷式出面組織的“強學(xué)會”。那時候,他三天兩頭跑到后孫公園,或者到松筠庵去聽會。光緒二十四年,光緒皇帝終于下了《明定國是》詔,康有為被命為總理衙門章京行走,力主維新變法的譚嗣同、楊銳、劉光第、林旭以四品卿銜為軍機章京。新政推行,變法開始,他覺著大清有救了。但不久他就發(fā)現(xiàn)朝廷內(nèi)部有異動。先是皇上的師傅翁同龢被太后解職,送遣回鄉(xiāng);而后太后把她的親信榮祿任命為執(zhí)掌京畿軍政大權(quán)的直隸總督……

        他翻過身來,發(fā)現(xiàn)紙窗外的亮光已經(jīng)暗淡下來,屋子里一片漆黑。大概是陰云又上來,把月亮遮住了。朝廷也是一夜之間風(fēng)云變幻,實行變法一百零三天,光緒皇上突然被囚禁在南海的瀛臺小島上,緊接著就是大搜捕和大開殺戒。可憐譚嗣同、楊銳、林旭、劉光第、楊深秀和康廣仁六人,被押到宣武門外的菜市口問斬。那天他脫了官衣,穿上普通百姓的便服,混在人群里去暗祭這幾個與他志同道合的人。他看到的是血淋淋的場面——人頭落地,血濺四周;那些在刑場四周圍觀的人,紛紛跑上去蘸人血饅頭,后來又擁上前撕搶死者的肉身。那場景,叫他毛骨悚然。為了大清國,也為了大清百姓,那六人竟然落到這種下場!

        又過了幾天,他被人帶到宗人府關(guān)押起來,若非他家的親朋好友的奔走相救和念及他是皇室宗親,且跟參與變法的人沒什么直接瓜葛,他很可能會被流放到寧古塔去。但放出來以后他就被革了職,從此成為一個閑人。閑人也好,此時的他,已經(jīng)萬念皆灰。閑來無事,他養(yǎng)過一陣子紅子,還喂過一陣子鴿子,后來就迷上了蛐蛐。近些年,玩蛐蛐幾乎成為他生活的全部。他不惜重金買上品蛐蛐和器具。兩兩相遇,勇者勝;勝者扇動翅膀,高唱勝利之歌。他是失敗者,卻在這里得到了勝利的歡欣。

        蛐蛐蛐蛐,蛐蛐蛐蛐……

        他忽然聽到了蛐蛐的叫聲。翻了一下身,坐了起來。蛐蛐聲沒有了,他聽到的只是屋外嗚嗚的北風(fēng)聲。

        那年皇上光緒駕崩了,第二天老佛爺慈禧也死了。醇親王府的一個幾歲的孩子登上皇位,新皇溥儀的阿瑪載灃當了攝政王。和袁世凱有賣兄之仇的攝政王很快把袁世凱罷黜了,而后就重用和提拔了許多宗親貴胄。有人勸他去到宗人府,或者直接求見攝政王,借此用人之際,不要說官復(fù)原職,鬧個二三品大員也說不定。他斜了人家一眼,扭頭就走。他知道攝政王用了一大批昏庸老朽,這其中既有他叔叔、大爺一輩的,也有他爺爺一輩的人。他看不出憑著這幫人,還能鬧出個什么名堂。果不其然,三年的時間,說完就完了。

        從夏到秋,從秋到夏,他已經(jīng)不再年輕。他曾經(jīng)空嘆生不逢時,也曾經(jīng)安于自得其樂?,F(xiàn)如今呢?屋里屋外一片漆黑,他呆呆地瞪著眼睛,只等天亮。

        "第二章

        1

        民國以后,納巴赫像許多旗人一樣,為了避災(zāi)躲禍,一家子都改名換姓了;但此前被人慣稱的“六爺”還被人叫著,只不過其前多了一個“金”姓。其后不久,他又把家從內(nèi)城搬到了前門以外,廣亮大門的三進四合院也就變成了金柱大門的兩進四合院。

        搬了家,金家并不顯得窄巴。金六爺?shù)母x在幾年前患病過世,大閨女早已出嫁,大少爺金儉在前幾年就留洋去了?,F(xiàn)如今,金家除了六爺和他的二少爺金佳以外,只留了一個廚子和多年跟隨他的李來喜。

        家小了,人也少了,但金六爺還惦著份蛐蛐的事兒。到了初秋,他按照張猛子的說法叫人在騰空的西耳房里砌了火炕。又把預(yù)備好的瓦盆放在院子里的太陽底下曬了好幾天,然后一邊在自家的鐵鍋里炒黃砂,一邊在太陽底下曬細泥。炒完砂,曬完泥,取黃砂一份、細泥十份,均勻摻和,在瓦盆里鋪了四寸厚的樣子。一切準備妥當,他把張猛子選的幾只體壯身形好的公、母蛐蛐,放在火炕上的枝葉里,等候它們自尋配偶,自行“過蛉”,自行甩子。臨近年底,幼蟲出來了。剛開始孵化出來的幼蟲形同小螞蟻,身子卻是乳白色的。金六爺按照張猛子說的,喂它拌濕的羊肝粉。八天以后,等它們脫了一次殼后成為“赤膊丁”,就開始喂糖粥。等到赤膊丁的牙齒尖利以后,又換成白米飯粒。赤膊丁完成七次脫殼以后,成蟲就變成了橙黃色,翅膀變出來了,但還不平直,只是卷在背上。為了防寒氣,金六爺早早地給它們分裝在盆底墊襯了草紙的新塘泥土盆里,并在盆蓋下再襯壓一張厚草紙。他得意于自己親手勞作的成果,就像得意自己的初生之子。

        轉(zhuǎn)年,民國八年四月初五,也就是1919年5月4日這一天,金六醒來時發(fā)現(xiàn)太陽已經(jīng)照在屋頂上了。昨兒晚上他做了一宿的夢,夢里都是去年份蛐蛐的事。由于起得晚,金六爺把早飯都免了。直到吃午飯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起身后就沒看見二兒子金佳?,F(xiàn)如今,他身邊就這么一個兒子了。大兒子金儉在幾年前要到日本上早稻田大學(xué),他堅決不同意。倒不是反對兒子出國造深,早在光緒年間,他就接受了“中學(xué)為體,西學(xué)為用”的主張,但他就是不讓兒子到仇家日本去。用他的話說:去哪國都行,倭寇那邊就不用考慮了。后來金儉選擇了法國。大兒子走后,他對家中的老二看護得很嚴,一直告誡老二不要參與政事,將來也不許到官衙里去為官。去年暑假,老二要和北京大學(xué)的同學(xué)們一道去外地搞什么活動,被他攔住了。甭說上濟南、上海,就是天津他也不讓去,愣是把老二關(guān)在了家中。今年春天,老二要給學(xué)生救國會辦的《國民》雜志捐款,找他要錢,他不僅不給,還把老二罵了一頓。罵是罵了,事后他卻悄悄把一包大洋塞給了李來喜。金佳一見喜出望外,因為他要的是五塊大洋,他爹給的卻是三十塊。其實金六爺并非兩耳不聞窗外事,無論是郭開儀還是張猛子,包括送水的水三兒,都經(jīng)常把外邊發(fā)生的事情和小道消息說給他聽。賀墩敏來了,也會不時地念叨時局,這小子在民國政府里又找了份差使,得到的消息更快一些。關(guān)于巴黎和會的消息他早就得了信兒,作為戰(zhàn)勝國卻要把戰(zhàn)敗的德國在山東的特權(quán)交給小日本,哪有這個道理!至于在和會上進行外交交涉的事情,他從一開始就不抱希望。弱國無外交,指望著列強發(fā)善心,那無異于與虎謀皮。從老二的只言片語里,他能感覺到年輕人的憤怒情緒。小日本欺人太甚,可他又覺得一幫小孩子鬧不出個名堂來。想當年公車上書的不也是年輕人嗎?后來怎么樣,還不是血染刑場?至于他家的老二,向來循規(guī)蹈矩,可這天一沒見,他也就不能不問了。

        “二少爺昨晚上沒回來?!崩顏硐舱f話有點吞吞吐吐的。

        “他干什么去了?”金六爺皺了一下眉頭,滿臉不高興。

        “他,他回學(xué)校了?!崩顏硐不卣f。

        “今天不是禮拜天嗎?”金六爺說,“他還到學(xué)校干什么?”

        “大概是……好像是……”李來喜吞吞吐吐,最后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金六爺正在喝茶,郭開儀來了。今非昔比,僅僅幾年間,郭開儀已經(jīng)從走街串巷打小鼓的變成了有店鋪的古董商人,這從他的穿著紫緞長袍和頭戴的黑呢禮帽就能看出來。金六爺把郭開儀請到正房的堂間,剛落座,張猛子也來了。落了座,張猛子剛端起茶杯,賀墩敏就匆匆地闖進來,兜頭就問:

        “哎,二少爺在家嗎?”

        “怎么?”金六爺眉頭一皺,實在是覺得賀墩敏來的不是時候,又聽他進門就打聽二少爺,又很感奇怪。

        “都說學(xué)生要鬧事兒,城里邊到處是警察!”賀墩敏說,“今兒個可別讓二少爺出門?!?/p>

        “我來的時候可沒見著街上有警察啊。”張猛子說,“您這不是瞎咋呼吧?”

        “這邊兒沒動靜,可前門里邊已經(jīng)是三步一崗了?!辟R墩敏說,“昨天我就聽京師警察廳的人說了,學(xué)生可能要上街游行。”

        “我倒也聽說了。”郭開儀說,“好像是日本人要占膠州灣的德國租界地和山東鐵路。”

        “憑什么呀?我們也是戰(zhàn)勝國!”張猛子說,“去年年底,東單牌樓那邊給德國人立的石頭牌坊不是搬到中央公園去了嗎?”

        “就是這個理兒?!惫_儀說,“學(xué)生不答應(yīng)?!?/p>

        “咱們北京的老百姓都不答應(yīng)?!睆埫妥诱f。

        “哎呀,這不是老百姓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的事兒?!辟R墩敏掃了張猛子一眼,又見金六爺緊繃著臉一言不發(fā),便說:“我就是來報個信兒,只要咱們二少爺在家,咱也管不了那許多。”

        賀墩敏走后,郭開儀轉(zhuǎn)身問李來喜金佳在不在家,李來喜看了金六爺一眼,小聲說,二少爺昨晚上就沒回來。

        “那……”郭來儀一愣,說:“可別發(fā)生什么事兒?!?/p>

        “還是我去看看吧?!崩顏硐舱f,“二少爺住的地方我去過,就在馬神廟那邊?!?/p>

        “行,那就麻煩你跑一趟吧。”金六爺對李來喜說。

        "2

        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李來喜回來了,一進門就問二少爺回家沒有。金六爺看了看他,沒說話。張猛子接話說,沒見他回來。李來喜的臉色大變,連忙說他再出去找找。金六爺叫住他,問究竟外邊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李來喜不敢隱瞞,便把學(xué)生在天安門那邊集會,后來出了中華門被阻在東交民巷西口,大隊學(xué)生轉(zhuǎn)向戶部街,再到東單牌樓,又從石大人胡同到了趙家樓胡同的事情敘說了一遍。

        “那您到底看見咱們二少爺沒有???”張猛子是急性人,聽不了那么多繞圈子的話。

        “好像看見了,可一晃就不見了?!崩顏硐舱f,“學(xué)生在趙家樓的一家宅子門前喊打倒賣國賊什么的,后來院里就著了火……”

        “學(xué)生燒的是誰家???”張猛子追問。

        “這可不知道?!崩顏硐舱f,“聽學(xué)生說那個賣國賊,好像是個姓曹的。”

        “是曹汝霖。”金六爺這才發(fā)話:“日本留學(xué)的,光緒皇上在朝的時候,他在總署衙門當過差,后來又給姓袁的當差?!?/p>

        “該打、該燒!”張猛子解恨地說。

        天黑下來,金家的老二一直沒見身影。張猛子幾次要到街上去尋一尋,都被金六爺攔住。張猛子見金六爺執(zhí)意勸他回家去看一看,只好離去。他走后不久,賀墩敏就慌急地來了,一進屋就對金六爺說:“壞了,壞了!”

        正在堂屋內(nèi)踱步的金六爺轉(zhuǎn)過身來,看著賀墩敏,并不急于問話。李來喜端過來的飯菜還放在八仙桌上,他根本就沒動一筷子。

        “六爺,我剛從戶部街的步兵統(tǒng)領(lǐng)衙門那邊過來。被抓的30多個到曹次長家去鬧事的學(xué)生,就關(guān)在那里了?!辟R墩敏說,“我看了名單,有北京大學(xué)的,有中國大學(xué)的,有高等師范的,有匯文和工業(yè)學(xué)校的。上面可有金佳的名字??!”

        “哦?就是李長太那里?”金六爺知道李長太是現(xiàn)任的步兵統(tǒng)領(lǐng),也知道他是個蛐蛐迷。賀墩敏幾次說這個李長太想到金家拜訪,都被金六爺婉拒了。

        “得趕緊想法子。”賀墩敏說,“我聽說明天一早學(xué)生就要被轉(zhuǎn)到京師警察廳去了,那個京師警察廳的總監(jiān)吳炳湘就更不好打交道了?!?/p>

        “你有什么法子呀?”金六爺反問。從這個老下屬的話音里,他知道賀墩敏已經(jīng)是打好主意了。

        “您應(yīng)該知道,這個李長太喜歡蛐蛐兒。他……”說到這里,賀墩敏又把后半截吞了回去。

        “現(xiàn)在也不是有蛐蛐兒的時候啊?!苯鹆鶢斦f。

        “不過……”賀墩敏把話頓了一下說:“他喜歡您的那個綠豆的澄泥陶罐兒,他說趙子玉是康熙爺年間造蛐蛐罐兒的名家?!?/p>

        “他怎么知道我有這個罐兒呀?”金六爺奇怪地問。

        “怪我多嘴,我在他那兒提過。”賀墩敏說,“我知道那是六爺?shù)膶氊悥|西,可二少爺……”

        “行,不用多說了。”金六爺當即叫李來喜拿了綠豆澄泥罐,對賀墩敏說:“我跟你一塊兒去?!?/p>

        “哎呀六爺,不用勞您大駕?!辟R墩敏說,“您去了反倒不好,那地方人多嘴雜,不能太扎眼。這種事兒最好是悄沒聲辦?!?/p>

        “那你可別讓我肉包子打狗啊?!苯鹆鶢斈贻p時也在官場上干過,明白賀墩敏說的意思。

        “不能,不能?!辟R墩敏說,“我來之前已經(jīng)跟李統(tǒng)領(lǐng)探過口風(fēng),都是講好了的。”

        “這王八蛋!”金六爺輕易不罵人。

        第三章

        1

        民國二十三年七月中旬,也就是1934年8月中旬左右,張猛子終于擰不過金六爺,只好答應(yīng)倆人一道到城郊外邊去逮蛐蛐。

        天剛蒙蒙亮,下穿黑布長褲,上著灰布長袖衣,頭戴一頂駝色氈笠的張猛子,手提一個口上縫著紗布筒子的草編簍子,身背一藍布袋,早早等候在官方叫左安門、老百姓叫礓門的門臉兒前了。前幾天,金六爺執(zhí)意要去逮蛐蛐,他只好告訴六爺,蛐蛐玩家的名蟲許多來自江南,譬如余杭的金翅青、湖州的蝦青、桐廬的銅頭鐵背、建德的黑牙黃。金六爺又問,江北就沒有好蟲了?張猛子說,有是有,那也離咱北平遠著呢。山東寧津有紅砂青、寧陽有墨牙青麻頭、德州有墨牙黃。好蛐蛐差不多都是從山東逮來的。再近點兒的,就是天津衛(wèi)的紫蟲、薊縣的粉青玉、涿州的赤爪花頭和保定的竹節(jié)須了。金六爺追問:城郊外就沒好蛐蛐了?他說,太好的沒有,永定門外胡村的蛐蛐還算可以,只是很少能遇到上品。六爺說,沒上品,中品下品也行。他就是想親身體驗體驗逮蛐蛐的樂趣,也完成自己多年來的一個夙愿。見六爺這么說,他也就不能再說別的了。但胡村多荒墳廢廟,陰氣太重,他決定帶金六爺?shù)叫〖t門附近的龍爪樹去逮蛐蛐,就約好這天一大早在礓門的門臉兒相會。

        幾年前,金六爺家已從前門大街附近搬到崇文門外的花市,宅院也從原先的金柱大門二進四合院變成了如意門的小四合院。民國八年發(fā)生了那場變故(后來被稱為“五四運動”)以后,金六爺?shù)拇髢鹤咏饍€攜著妻子和兩歲的兒子金華英回國來探親,應(yīng)父之命帶弟弟金佳到法國去讀書。臨行前,他見父母親喜歡孫子,身邊沒個親人也顯得孤單,就商量著讓孩子留下了。來自上海的大兒媳是金儉留學(xué)時的同學(xué),在法國的一家科研所工作。她正感到帶孩子有點力不從心,況且兩口子也都有讓孩子從小在國內(nèi)接受傳統(tǒng)文化教育的想法,所以一拍即合。從那以后,金華英就跟著爺爺在北京生活了。

        為了逮蛐蛐,這天金六爺很早就起來了,用完早餐出了門,他叫李來喜雇的一輛騾車已經(jīng)候在了宅門外。這車的四角各有一根立柱,其左右及后面都用布遮蓋著,左右兩邊各開一小窗,窗上縫有紗布,即可透氣又可向外觀望。車廂的上邊像傘一樣撐著,其前懸有布簾子,上邊也有帶紗布的小窗。趕車的見金六爺出來,便拿出一個尺來高的腳凳放在車前。金六爺踩著腳凳上了車,坐在車廂后邊鋪著坐墊的如同木箱子一般的座位上。鞭聲一響,騾子拉著車向胡同外走去,出了胡同西口往南,就是灰渣鋪路的崇文門外大街了。

        霧氣彌漫,街邊的店鋪還沒開板兒,行人也很稀少。車沿著大街一路向南,過磁器口,過紅橋,再向東南拐進法華寺街。從車窗里可以看見天壇的東北壇墻,金六爺知道,距壇墻不遠的東邊那地方叫“四塊玉”。據(jù)說那地方真的有四塊大漢白玉石,是明永樂年間修建天壇時剩下的;庚子事變以后,這四塊漢白玉被運到東單牌樓,為被殺的德國公使克林德建了“克林德碑”。雖然后來這“克林德碑”改稱為“公理戰(zhàn)勝碑”,但金六爺一想到它,胸中久埋著的怨怒之氣還是涌了上來。他不僅想起了庚子年間日軍占領(lǐng)了順天府衙署并在那里設(shè)憲兵衙門的蠻橫,而且想起了對他最好的五哥戰(zhàn)死在廣渠門的事情,當年攻城的就是在他心中凝聚著國恨家仇的倭寇。

        透過霧氣,已經(jīng)等了一些時刻的張猛子看見一輛騾子拉的帶篷小車發(fā)著吱吱扭扭的聲音從遠處而來。騾車來到門臉兒前停下來,金六爺掀開車篷前邊的簾子,探出頭來對張猛子說:“抱歉,讓你久等了?!?/p>

        趕車人取出矮凳,扶頭戴深藍色風(fēng)帽,身穿竹布旗袍,外套黑綢短背心的金六爺下車。張猛子見了金六爺腳上那雙厚底兒的黑緞子鞋,差點笑出聲來。這哪是去逮蛐蛐呀,整個兒走親戚會客的。

        下了車,金六爺不經(jīng)意地向四周看了看,左安門的城池近在眼前。他發(fā)現(xiàn),原本那座還算高大的單檐歇山式、飾灰瓦脊獸的城樓已經(jīng)頹毀了;殘破的甕城還在,但建在高臺之上的箭樓沒有了,只余下臺基和券門。見到這荒涼景象,金六爺萬分感慨,心里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他轉(zhuǎn)過頭,一邊吩咐趕驢車的漢子回去,一邊向券門那邊走去。

        “您還是坐車吧,還遠著呢?!睆埫妥诱f,“咱們得到小紅門龍爪樹那邊?!?/p>

        “哦,南海子那邊?!苯鹆鶢旤c頭說。年輕的時候,他曾隨皇上到過那里。當年的南苑,是皇家春蒐冬狩的講武之地,設(shè)九門,南有南紅門、回城門、黃村門;北有大紅門、小紅門;東有東紅門、雙橋門;西有西紅門、鎮(zhèn)國寺門。黃村門內(nèi)有團河行宮。苑中的水泊就是南海子,其岸邊有晾鷹臺?,F(xiàn)如今大清國早就沒了,他很難想象皇苑是個什么樣子,自言自語地說:“那地方能進去嗎?”

        “沒人管?!睆埫妥诱f,“那地方人少地荒,只有些莊戶人家?!?/p>

        “那好?!苯鹆鶢旤c頭說,“那你也上車吧?!?/p>

        “您上,您上。我在前邊走著,好領(lǐng)道。”張猛子說。

        “你就上來吧?!苯鹆鶢斦f,“咱們正好說會兒話?!?/p>

        雖然不習(xí)慣坐騾車,但張猛子不好再推辭,于是帶著家什坐了上去。金六爺問他帶的是什么東西,他就一一拿給金六爺看。一個銅絲編的蛐蛐罩子和一個鐵絲編的蛐蛐罩子,一把用廢鋸條磨的小刀。還有一個長圓的席簍,開口處縫套著開口的紗布筒。張猛子告訴金六爺,席簍是為一般蛐蛐準備的,好蛐蛐得單裝。說罷,他又從懷里取出幾個一頭以竹節(jié)封口、一頭用棉布塞著的青綠竹管。

        “好一點兒的就裝在竹管兒里,這能防止它們掐架,一掐架容易傷了須尾兒。”張猛子解釋說,“這竹管兒呢,得用新竹子,陳年老竹傷蟲兒?!?/p>

        一路向南偏東而行,金六爺和張猛子說著話,也不時地透過車窗向外邊張望。土路的兩邊,盡是荒地、墳冢和小片青黃的已收了棒子的玉米地。偶見幾間泥草屋,泥墻內(nèi)有或黑或黃的土狗躥出來,朝著騾車吠叫。內(nèi)心感慨著物換星移,金六爺默默地聽著那狗叫,不再說一句話。

        2

        快到龍爪樹了,張猛子叫趕車人把騾車停下,和金六爺下了車。

        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熱氣也開始彌漫。張猛子望著金六爺?shù)囊律恚t疑了一下,說:“咱們得進地里去了,露水太重,您……要不您就在道邊上等等?”

        “你是說我這鞋不行吧?”金六爺明白了,說:“就是它了,既來之則安之,到了河邊哪有不蹚水的。”

        沿著七扭八歪的田間小道,倆人一前一后走進原野。剛開始,張猛子想扶著高一腳低一腳走道的金六爺,但金六爺執(zhí)意不肯。張猛子只好放慢腳步,連說不急不急。路過一道泥墻圍了幾間泥草房的農(nóng)家院時,院里傳出了狗的狂吠聲。有人呵斥了幾聲,狗才停止了吠叫。四周恢復(fù)了寧靜,金六爺卻忽然聽到了蛐蛐的叫聲。停步循聲,發(fā)現(xiàn)蛐蛐的鳴叫聲發(fā)自泥墻根下。

        “這兒有?!苯鹆鶢斦f。

        “不用管它?!睆埫妥訐u了一下手說,“房前屋后,牛欄羊舍和垃圾堆里,不會有好蟲。”

        “哦?!苯鹆鶢斢终f:“我聽說好蟲往往棲身古廟、荒墳,喜歡和毒蛇、蜈蚣為伍?”

        “傳說是那樣。”張猛子說,“以我的經(jīng)驗,瓜地和豆田里,倒是能夠逮到上品?!?/p>

        在幾堆割下來的豆秧子堆前,倆人還沒靠近就聽到了多只蛐蛐的鳴叫聲。張猛子示意金六爺停止腳步,自己一動不動地側(cè)耳聽?!坝袞|西?!甭犃艘粫?,他說:“您聽,有一個聽起來蒼勁剛烈的聲音夾雜在里邊?!?/p>

        “沒有啊?!苯鹆鶢斕街^,仔細聽了又聽,小聲說:“我聽著都一樣?!?/p>

        “您再聽?!睆埫妥诱f,“它叫幾聲就停,時斷時續(xù)。好蛐蛐兒都這樣?!?/p>

        “哦,聽到了。”金六爺說,“就在那豆秧子堆里?!?/p>

        “慢,慢?!睆埫妥诱f著,輕手輕腳走過去,金六爺也躡手躡腳地緊隨其后。

        走到近前,張猛子又聽了一陣子,才慢慢地翻開豆秧子,只見各種各樣的蟲兒亂蹦亂鉆。金六爺?shù)呐d奮勁兒來了,拿著蛐蛐罩子就要去捉,卻被張猛子攔住。

        “六爺,這些東西先不用管它?!睆埫妥诱f,“蛐蛐兒都不大,里邊不少是碑兒頭、老咪子,還有三尾兒和油葫蘆,好蟲兒都在洞里呢?!?/p>

        金六爺看著那些奔逃的蛐蛐鉆進被翻在一邊的豆秧子堆里或附近的草叢中,還是覺得可惜,卻見張猛子手拿鐵罩子在翻開豆秧的地上踅摸了片刻后,然后蹲在了一個潮濕的小洞前。張猛子招了一小手,小聲說這兒有,然后讓湊過來的金六爺把那銅絲罩子罩在洞口上。

        “怎么讓它出來?”金六爺在洞口放下罩子,用雙手緊捂著,又朝張猛子那邊探過頭去,低聲問。

        “不用捂得那么緊?!睆埫妥虞p聲說,“我再看看它有幾個洞口?!?/p>

        “哦,不止一個洞口?。 苯鹆鶢斚駛€孩子似的,既興奮又覺得新鮮。

        張猛子在附近又發(fā)現(xiàn)了兩個洞。他把其中的一個洞用泥土堵上,取出廢鋸條磨制的小刀挖另外的一個洞。挖了幾下后,他又從身邊拿了一根草棍兒,輕輕地朝洞里捅。

        “哎呀!”金六爺叫了一聲,說,“有了!”

        “您別動!”張猛子趕忙過去,用自己的左手換了金六爺捂在罩子上的雙手。

        張猛子把指縫兒張開,金六爺這才看清楚銅絲罩子上趴著一只黑亮而又體形碩大的蛐蛐,終于忍不住說:“個頭兒不小?。 ?/p>

        “不小。”張猛子用右手從懷里取出一個竹管,讓金六爺拔出一頭的棉布,再把它插到罩子底下。金六爺小心翼翼地插了竹管,生怕蛐蛐從罩子底下逃出去。張猛子松開捂在罩子上的手,僅按住罩子的底圈。那蛐蛐完全暴露在天光之下,慌亂地在罩子上爬,很快就鉆進竹管里去了。張猛子丟開罩子,用棉布把竹管口堵上。

        太陽已經(jīng)高高升起了,張猛子的席簍子里趴滿了大大小小的蛐蛐、三尾兒、油葫蘆;他帶來的幾支竹管,也都裝上了比較壯實的蟲兒。直到他們坐上騾車打道回府的時候,金六爺才感到有些腰酸腿疼。

        “這也算大姑娘坐轎子,頭一回了?!苯鹆鶢斠娮约旱男急宦端驖窳?,上邊還沾了許多泥巴,笑說:“過癮,過癮!”

        3

        金六爺?shù)搅思?,剛邁進大門,李開喜就迎了出來,通報賀墩敏在客房里已等候多時。他原本覺得有點累,想休息一下,但逮蛐蛐的興致還在,就徑自進了外院的客房。

        “請六爺安!”雖然沒了衣袖頭,但賀墩敏一見金六爺卻按照老規(guī)矩撣袖、曲腿請安,然后起身,一反往常地恭順,說:“奴才給您賀喜了!”

        “都什么時候了,怎么還來老一套?”金六爺反問:“這年頭兒,有什么喜可賀的?”

        “您沒聽說嗎?”賀墩敏說,“宣統(tǒng)爺又當皇上了——大滿洲國康德皇帝?!薄笆裁纯档虏豢档碌模扛矣惺裁搓P(guān)系!”金六爺?shù)哪樕E變。

        “這是您祖上的福氣,整個愛新覺羅家的榮光……”賀墩敏說,“大清后續(xù)有望了?!?/p>

        “福氣?榮光?”金六爺頓時怒容滿面,說:“什么皇帝,那是日本人的傀儡!”

        “是……不過……往后……興許……”賀墩敏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但又不甘心就這么被金六爺堵回去。

        “你也不用吞吞吐吐的?!苯鹆鶢斦f,“你想去投奔溥儀,是不是?”

        “我算什么?”賀墩敏終于找到了說話的機會:“人家認您,您要是去,我還愿意追隨著您?!薄澳阊?,你呀,我說你怎么不長記性啊!”金六爺說,“民國六年那會兒,張勛帶著辮子兵進了京,看你急的,為剪了辮子的頭到處找假辮子。你那假辮子攏共戴了幾天?后來你又唯恐人家知道,把辮子扔進護城河里去了吧?!?/p>

        “嗨,六爺,我,我……”賀墩敏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那不是為了混口飯吃嗎?”

        “為了混飯也不能給祖宗抹黑!”金六爺長嘆一口氣說:“你還是長點出息吧。日本人的飯,那是絕對不能吃的!”

        碰了一鼻子灰的賀墩敏悻悻地去了,金六爺那逮蛐蛐的興致已被擾得消失殆盡。直到見到孫子華英,他才舒了一口氣。這孩子剛滿16歲,長得有點他爺爺?shù)哪?,不過那神情更像他爸爸,白凈臉兒,有點尖下頦,文質(zhì)彬彬的一副學(xué)生氣兒。雖然看上去很幼稚,但他經(jīng)常跟爺爺說社會上的事兒,說人間的不公、官場的腐敗。金六爺只是聽,或是點點頭、嘆口氣。這是他多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他的報國之火早在年輕的時候就熄滅了。不過他并不阻止孫子去說,只是吩咐孫子少在外邊議論。他在孫子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心里反倒有幾分高興。

        “爺爺,我聽說您和張叔叔一塊兒逮蛐蛐兒去了?”金華英問,“逮著沒有?”

        “逮著了。”金六爺從懷里取出竹管,趕忙讓李開喜搬出了一個澄漿底的大罐,放好過籠,然后小心地將竹管斜伸到罐底。一只黑亮的蛐蛐慢慢爬出來,迅速鉆進了過籠。

        金華英伸手去拿過籠的罐,卻被爺爺攔住。金六爺說:“先別著急,得給蛐蛐兒喂食喂水了?!闭f罷,他取了水盂和小食碟,在小食碟里放上一些食物,對孫子念叨著:“這是拌了飯的去皮羊眼豆?!比缓笥侄顺鲆恢晃鋈~缸,說:“這里裝的是爺爺早就給它準備好了的,是用九制首烏、乳點梨、茯苓牛滕、川斷、五茄皮、生姜、鮮侯姜、旱蓮草和甘草水泡的。”

        “干嗎給蛐蛐兒喝這個?。俊苯鹑A英很奇怪,說,“太奢侈了吧?”

        “這是你張叔叔告訴我的秘方?!苯鹆鶢斦f,“拿它養(yǎng)蛐蛐兒,才能出上品?!?/p>

        “花這么多錢,還不如給那些從關(guān)外逃過來的難民呢?!苯鹑A英說,“他們?nèi)笔成僖拢蓱z的?!?/p>

        金六爺聽了一怔。

        “日本人把咱東三省占了?!苯鹑A英又說。抬頭,他發(fā)現(xiàn)爺爺異樣地看著他。

        "第四章

        1

        民國二十六年七月初三,也就是1937年8月8日,日軍侵入北平城內(nèi)。一時間,北平城內(nèi)人心惶惶。已經(jīng)是燕京大學(xué)二年級學(xué)生的金華英沒在學(xué)校,正在爺爺家里過暑假。

        金六爺?shù)弥@消息,趕忙吩咐李來喜關(guān)上了院門,不讓孫子邁出大門一步。但一連幾天,金華英的同學(xué)和胡同中鄰里家的高中生、初中生甚至小學(xué)生常來敲門找他打聽消息,同時也把外邊的聽聞傳到金家的院子里。自打日本人進了北平城,沒了主心骨的孩子們就紛紛跑來找華英哥。

        “你們知道嗎?我們院的小玲子一家都走了,聽說上南邊去了。

        “我們老師也走了?!?/p>

        “華英哥,你走嗎?”

        “我爺爺年歲大了,他要是不走,我也不能走?!?/p>

        說話間,院子里的花盆底下忽然傳出了幾聲蛐蛐叫。

        “華英哥,聽說你爺爺養(yǎng)的蛐蛐兒特棒,能不能拿出來讓我們看看?”

        “我可不敢。那是我爺爺?shù)膶氊?,誰都不能動。”

        "2

        日本人剛剛侵入北平城的一些日子,只進占了一些機要地方,并在各城門和重要的路口派兵設(shè)崗;縱橫的胡同里雖然氣氛緊張,但普通百姓還照常過自己的日子。偶然可以看到扛槍的日本兵列隊走過,街邊的老百姓慌忙回避,一個個大小院落的門紛紛關(guān)閉。從門縫里可以發(fā)現(xiàn)一雙雙的小眼睛,那是躲在門板背后既害怕又憤恨的孩子在偷看。

        傳來的消息讓人越來越沮喪,孩子們就不再愿聽那些讓人不痛快的消息。一天下午,金華英乘著爺爺午睡未醒的時候,隨著胡同里憋壞了的孩子們跑到胡同外邊去逛街市。七拐八拐,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賣蛐蛐的大棚。來過的一個孩子說,他跟大人來時,都是人擠人的??山裉煺胬淝澹瑹o論是賣蛐蛐的、買蛐蛐的,都比從前少多了。

        一個孩子發(fā)現(xiàn)大棚一角圍著幾個人,他們走過去一看,原來是一個賣蛐蛐的攤主為了招攬顧客,正在用自家的蛐蛐互相掐架。大斗盆里的一只磨著翅膀的蛐蛐正高奏凱歌,另一只趴在盆沿上的蛐蛐一副蔫頭耷腦的樣子,顯然是斗敗了的。攤主伸出銅絲罩子,將敗蟲扣住,然后把它磕進一個席簍里邊。

        攤主正想再另找蛐蛐招攬顧客的時候,大棚口來了一前一后的兩個人。前邊的戴黑禮帽、黑墨鏡,身穿黑衣服;后邊的身穿白綢衣褲,頭戴白色禮帽,同樣戴著一副黑墨鏡。這兩人張望了一下,見大棚角落有一堆人,就大步地走了過來。這時候,黑衣人已經(jīng)跟在白衣人的身后,但走到攤前卻朝著其他人喊:“閃開!閃開點!”金華英回頭一看這倆人不是什么善茬子,趕快拉著身邊的孩子閃開道,然后示意大家離開。這些孩子都沒見過這種陣勢,都想看個熱鬧和稀奇,不僅沒挪窩,有的還向前湊,還說:“瞧瞧,瞧瞧?!?/p>

        黑衣人對攤主說:“我們這位爺是來掐蛐蛐兒的,你的要是勝了賞一百?!?/p>

        “喲,這位爺。咱這小攤是賣蛐蛐兒的?!睌傊鞑⒉簧担吹贸鰜碚卟簧?,忙說:“我這兒也沒什么好貨,歸了包齊,也值不了幾個錢兒?!?/p>

        “別不識抬舉啊!這是大日本太君看得起你?!焙谝氯苏f,“你也不用害怕,你的蛐蛐兒掐敗了,不跟你要錢。我們這位爺就喜歡看熱鬧,開開心,懂嗎?”

        攤主不敢再說什么,只好按照吩咐往斗盆里倒蛐蛐。但他也留了心眼兒,只挑一般般的。他知道,這錢不是好掙的,如果不遇上強取豪奪就阿彌陀佛了。

        白衣人帶來的是一只黑油油的大蛐蛐,一進斗盆就磨著翅膀叫,而后張開血紅的大牙直奔攤主的蛐蛐。攤主的蛐蛐還沒跟對手交牙就往后跑,直到被追出斗盆。得勝的蛐蛐在盆里一個勁兒地叫,讓盼著攤主的蛐蛐掐勝的孩子們連聲嘆氣。真是的,怎能不掐就跑呢?

        攤主一連放了三只蛐蛐,不是沒交牙就跑,就是掐兩下就敗。白衣人嘰里咕嚕說了幾句話,讓黑衣人翻譯。黑衣人說:“大日本太君說了,你們中國人就跟你的蛐蛐兒一樣,都是軟蛋怕死鬼!”

        白衣人又是嘰里咕嚕說了幾句話,黑衣說:“太君說了,明天還來,你們中國人要是有種,就拿出敢掐架的蛐蛐兒來?!?/p>

        白衣人和黑衣人得意洋洋地去了,愣在那里的攤主這才說了一句話:“他媽的,什么東西!”

        圍觀的大人都愣在那里,孩子們卻忍不住了。這個說:“小日本兒真夠狂的啊!”那個說:“那翻譯是不是中國人?”另一個說:“狗腿子漢奸唄!”金華英聽了,趕緊拉著鄰居孩子出了蛐蛐市大棚。

        回家的路上,一個孩子說:“那漢奸太可恨了!”另一個孩子說:“最可恨的是小日本兒!”又一個孩子說:“華英哥,明天讓你爺爺帶蛐蛐兒來吧?!边€有一個孩子說:“是啊,華英哥,讓金爺爺給咱們把這口氣爭回來,可不能讓他們抖威風(fēng)?!币恢睈烆^走路的金華英說:“別亂說了,回家甭提這事兒。”

        "3

        第二天中午飯后,金華英見爺爺睡著了,就悄悄地把爺爺那只叫作“鐵將軍”的蛐蛐連罐一起抱了出來。他從小跟在爺爺身邊,知道怎么用過籠把蛐蛐從澄漿大罐里移到小缸瓦罐里。移完了,他就把罐揣在懷里,一路去了蛐蛐市。昨天回家的路上,他已經(jīng)拿定了用爺爺?shù)尿序腥ジ侨毡救硕芬欢返闹饕狻K?,他拿爺爺?shù)尿序腥?,就是?yīng)戰(zhàn)日本人,兇多吉少,他不愿街坊鄰居的孩子遭牽扯惹禍,否則的話他無法向他們的家長交代。

        這天的蛐蛐市更冷清了,昨天的那攤主根本就沒出攤。金華英拿著蛐蛐在大棚市場中遛了一圈,也沒見那白衣人和黑衣人的影子。正當他準備回去的時候,那倆人出現(xiàn)了。見到昨天掐蛐蛐的那攤子沒出,黑衣人就朝著市場喊:“怎么著,了吧,連面都不敢露了!”見沒人搭茬,他又喊:“誰敢掐呀?你們一個個縮頭縮腦的,都屬王八的?”

        “你才屬王八吶!”金華英舉著蛐蛐罐對黑衣人說:“誰怕誰呀?”

        “哎,你這小兔崽子!”黑衣人頓時大怒,立刻要沖過去。但穿白衣的日本人卻抬了一下手,制止了黑衣人,然后嘰里咕嚕說了幾句話。黑衣人點了點頭,朝金華英招了招手,指指地說:“就在這兒掐。你輸了,鞠躬叫聲爺爺;你贏了,給你一百塊銀元?!?/p>

        “不用?!苯鹑A英說,“我贏了,你們也鞠躬叫爺爺?!?/p>

        黑衣人一瞪眼,又要說什么。日本人又是一抬手,從懷里取出一個瓦罐。黑衣人從旁邊的攤上拿了一個大斗盆,準備開掐。原本冷清的蛐蛐市,不知從哪兒冒出了許多人,一下子在四周圍了一個圈。

        按照老規(guī)矩,正式斗蛐蛐需行里人當見證,不僅要比大小,還要用戥子秤稱雙方蛐蛐的體重。如今沒人愿意出這個面,黑衣人和日本人也不管這一套。金華英看過爺爺斗蛐蛐,自然知道規(guī)矩,只不過他根本就不想提這些規(guī)矩。占領(lǐng)者和被占領(lǐng)者,哪還會有什么規(guī)矩可講。

        各自把蛐蛐倒入斗盆里,日本人帶來的大黑蛐蛐立刻擺出一副張牙舞爪的架勢,并且示威地磨著翅膀叫起來。金華英帶來的鐵將軍脖項青純透亮,頭上閃著珍珠一般的光,六個足爪卻是泛著白,如同白玉。它趴在那里,連頭須都不晃一下,根本就沒動窩。大黑蛐蛐猛地撲過來,卻不知怎的撲到了鐵將軍的身后邊。它還沒來得及轉(zhuǎn)身,就見鐵將軍張開烏金一樣的牙沖過去,瞬息就咬下了大黑蛐蛐的一條大腿。大黑蛐蛐連跳帶爬地上到斗盆的邊沿,鐵將軍飛身上去就咬。大黑蛐蛐連滾帶爬,摔到斗盆外邊的地上,翻著身子,只有蹬腿的相了。

        “好!好!好嘿!”

        “沒見過這么過癮的掐蛐蛐兒!”

        “叫爺爺吧!”

        圍觀的人群中一片叫好聲。黑衣人和白衣日本人先是傻愣在那里,緩過神兒來,日本人猛地抓起將死的大黑蛐蛐,使勁摔在地上。就在此時,趴在斗盆沿上的鐵將軍叫了起來,發(fā)出洪亮雄渾的聲音。日本人惱羞成怒,伸手向鐵將軍抓去,但鐵將軍一跳就不見了蹤影。

        “你這個小……”金華英話后邊的“日本”還沒出口,就被人從身后捂住了嘴,然后又被連拉帶拽地帶到了人群后邊。他仔細一看,原來是常到他家去的張猛子叔叔。

        “走,趕緊走!”張猛子說。

        “我還得找鐵將軍呢?!苯鹑A英焦急地說。

        “別管那么多了。”張猛子擁著金華英,趁著人群一片亂哄哄的時候,離開了蛐蛐市。

        摔死了自己蛐蛐的日本人還在忙著找鐵將軍,黑衣人扒拉著身邊的人,喊叫起來:“那小子呢?別讓他跑了!”

        人群中走出一個人攔住黑衣人,塞過去幾塊大洋,說:“大兄弟,不用跟一個毛孩子致氣,蛐蛐兒不有的是么,回頭我給太君找個更好的?!?/p>

        "4

        金六爺一覺醒來,很快就發(fā)現(xiàn)他的鐵將軍不見了,正著急,又發(fā)現(xiàn)孫子金華英不知到哪兒去了。兵慌馬亂的日子,他見不到孫子,就更著急了。

        正在這時候,張猛子帶著金華英進了家門。金六爺發(fā)現(xiàn)孫子的臉色不對,剛要發(fā)問,就聽張猛子對金華英說:“你先回自己屋歇歇吧,沒事兒,我跟你爺爺說。”

        金華英回屋去了,張猛子把剛才發(fā)生的事情跟金六爺講了一遍。他經(jīng)常去蛐蛐市,金華英和日本人掐蛐蛐正好讓他趕上了。他說那個日本人是一個號稱武士世家的日本特務(wù)機關(guān)長的兒子,在日本軍隊占北平的一年前就常在蛐蛐市晃悠,不過沒有現(xiàn)今這么張狂。開始的時候張猛子擠在人群里沒露面,一見日本人犯兇、金華英要罵小日本,他就趕緊把孩子拉了出去。金六爺沉臉聽著,不說一句話,直到張猛子說起掐蛐蛐的場面,鐵將軍如何勇猛,金六爺?shù)难劾锊砰W出光來,臉上也露出了笑意。

        “六爺呀,您可別憋屈丟了鐵將軍啊?!睆埫妥诱f,“您別怪這孩子,要給我也吞不下這口氣。昨天那日本鬼子就在蛐蛐市上叫板,嚷嚷著說你們中國人就跟你們的蛐蛐兒一樣,都是軟蛋怕死鬼。所以呀,華英他……那鐵將軍啊,就算為國捐軀了吧?!?/p>

        “猛子,不用說了?!苯鹆鶢斦酒饋?,說,“你剛才不是說鐵將軍那么一蹦就不見了嗎?它呀死不了啊?!?/p>

        “對,它還活得好好的呢。”張猛子說,“我回頭我再給您踅摸一更好的。”

        “不用麻煩你了?!苯鹆鶢斦f,“國破家不安,我哪還有閑心養(yǎng)蛐蛐兒!”

        倆人正說著話,郭開儀和賀墩敏先后腳到了。

        “沒事吧?”郭開儀剛一進屋就問,“小少爺在家嗎?”

        “在家?!睆埫妥踊卣f,又奇怪地問:“郭先生,您都聽見什么了?”

        “我正好到六爺家說個事,路上就聽人議論紛紛。”郭開儀說,“華英拿鐵將軍跟日本人掐蛐蛐兒的事已經(jīng)傳遍滿大街了,都說解氣呢。我怕孩子吃虧?!?/p>

        “哎呀,真懸吶?!辟R墩敏接過去說,“要不是我當時攔著,小少爺可就難脫身了。我說趕明兒給他找一個更好的蛐蛐兒,他們才沒追?!?/p>

        “你給他找?”張猛子哼了一鼻子,說,“前些日子你跟我這兒淘換的蛐蛐兒,是不是獻了那個小日本?”

        “不是,不是?!辟R墩敏忙說,“我不是怕孩子吃虧嗎,就那么一說。”

        “你別來這套,那蛐蛐兒我也不是不認得?!睆埫妥诱f,“要不你也不會到蛐蛐市去吧?”

        “賀墩敏呀,你看你這點出息!”金六爺終于開口說話了:“這些年,你變得還少嗎?為了混口飯吃,我也沒說過你什么,怎么著都是中國人??山裉煳腋嬖V你,你要是投了日本人,你就不要進我這門!”

        “不會,不會,怎么會呢?”賀墩敏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忙說:“我要是那樣,就對不起祖宗了。”

        “你還知道這個就行?!苯鹆鶢斦f。

        "第五章

        1939年,也就是民國二十八年夏末秋初的一天晚上,金華英在自己住的西屋內(nèi)打好了隨身攜帶的包袱,拉門探頭張望,見北屋里的燈光依然亮著,把頭又縮了回去。小院的花盆底下,一只蛐蛐斷斷續(xù)續(xù)地叫著,像是敘說自身的孤獨。等了好一會兒,北屋的燈終于熄滅了,金華英才悄悄地溜出自己住的西房,來到倒座房李來喜家住屋的隔壁,等來接他的人。到京西門頭溝的齋堂去投八路軍的事情,他只告訴了李來喜伯伯一個人。李來喜一手把他帶大,他從小就叫伯伯。其實他知道伯伯和爺爺?shù)哪昙o差不了幾歲,叫習(xí)慣了,也就順其自然了。他知道來喜伯伯平時不愛說話,嘴特別嚴,但心里有數(shù),所以從小到大有什么話都跟伯伯說。到齋堂去,是北平地下黨組織的,原本是嚴格保密的,可他又不能不跟家里說一聲,所以他在來喜伯伯那里給爺爺留了封信,說是去打日本鬼子,請爺爺原諒。

        李來喜一直在門道里等來人,敲門聲輕輕響了三下,他忙把門打開。進來的是郭開儀的徒弟楊憲義,他一點也不奇怪。楊憲義已經(jīng)悄悄地來過好幾次,每次都是在他家的屋里等金華英。此外,他還受金華英的托付,到前門外邊郭開儀鋪子里給楊憲義送過東西。他從來不問這問那,可他心里明白,楊憲義已經(jīng)不是原先那個只知道干活、攢錢的小伙計。他估摸這孩子可能參加了傳說中的共產(chǎn)黨。后來他從金華英那里知道了共產(chǎn)黨就是原先南方的紅軍,現(xiàn)今是打日本的八路軍。他不懂更深的東西,但知道打日本和為老百姓做事的都是好樣的。

        李來喜把楊憲義帶進金華英呆的那間屋子,倆人在屋子里說了些什么就出了門。可就在這時候,北屋正房的門開了,金六爺從里邊走出來,一時間金華英和楊憲義都愣在那里。

        “爺爺,您怎么還沒睡?您……”金華英終于反應(yīng)過來,走上前攙住爺爺。

        “你也不用瞞我了。”金六爺說,“我老了,要是再年輕幾歲,我也跟你一塊兒走?!?/p>

        “爺爺……”金華英說,“我知道您上了年歲,可我……不想當亡國奴……”

        “我知道?!苯鹆鶢斦f著,把一個沉甸甸的包袱遞到金華英的手里,說:“孩子,你帶著它?!?/p>

        金華英打開包袱,發(fā)現(xiàn)里邊是十幾根金條。

        “您……我不需要錢?!?/p>

        “這不是給你的。到隊伍上,交給長官買槍買藥,興許有用?!苯鹆鶢斦f,“孩子你記著,你五爺,也就是我五哥,就是八國聯(lián)軍那會兒守城跟日本人打仗死的,國恨家仇啊,你一刻也不能忘。”

        “金爺爺,您放心吧?!闭驹谝慌缘臈顟椓x說。

        “還有你,孩子。我沒看錯……”金六爺轉(zhuǎn)臉兒對楊憲義說:“去吧,你們?nèi)グ桑话奄量苴s出去,你們誰都不用回來。”

        “爺爺!”金華英俯在爺爺?shù)膽牙铮劾锾氏铝藴I水。

        “去吧。”金六爺拍著金華英的肩膀,說,“不用惦記我,我還等著你們回來的那一天呢。”

        金華英和楊憲義出了大門,消失在胡同盡頭的夜幕之下。門洞里的一只蛐蛐突然叫了起來,像是要給院主人幾分安慰。借著月光,李來喜看見呆立在門口的金六爺?shù)难劾餄M是淚水;他抹了一下自己的臉,發(fā)現(xiàn)上面也是水滋滋的。

        一聲槍響劃破古老而寂靜的夜空,蛐蛐兒的叫聲,稍一停頓就隨即響起來。李來喜感覺,那是失蹤的蛐蛐兒“鐵將軍”在頑強地唱著宣告勝利的歌。

        作者簡介:

        劉孝存,男,副編審,北京作協(xié)理事,曾任多家報刊文學(xué)編輯、北京地方志學(xué)會秘書長。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地久天長》《西伯與商紂》,中短篇小說集《學(xué)生從遠方來》,小說散文集《紅氣球·藍太陽》,散文集《秋蟲交響樂》《心靈的花園》,長篇歷史隨筆《光緒三十一年》,文學(xué)理論《小說結(jié)構(gòu)學(xué)》等。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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