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是新中國第一代建筑工人。
我上小學前見到他的時候是不多的——他大部分日子不是家里的一口人,而是東北三省各建筑工地上的一名工人。東三省是新中國之重工業(yè)基地,建筑工人是“先遣軍”。
那時的我便漸漸習慣了有父親卻不常見到父親的童年。
我上小學二年級那一年,父親所在的建筑工程公司支援大三線建設(shè)去了,父親報名隨往。去與不去是自愿的,父親愿去。作為新中國第一代建筑工人,他覺得能在國家需要時積極響應(yīng)號召,是無上之光榮。
父親遠赴外省之前,母親與他幾次發(fā)生口角——因為水泥。
當年的哈爾濱,除了道里、道外、南崗三處市中心區(qū),大多數(shù)居民社區(qū)其實沒有什么明顯的城市特征可言,多是一片片的泥草房,即黃泥脫坯所建,稻草為頂?shù)囊活惙孔?。長江以北的中國農(nóng)村,家家戶戶住的基本是那類房屋。而住在哈爾濱市那類房屋內(nèi)的,大抵是1949年以前“闖關(guān)東”的農(nóng)民——我的父親也是。他們沒錢在市中心買磚房,城市也沒能力解決他們的住房問題。他們只能自己動手解決,并且,也是買不起水泥和磚瓦的。所以,只得在經(jīng)允許的地段自蓋那類泥草房,形成了一片片當年的城中村。
那類房屋,每年都須用黃泥抹一層外墻。因為經(jīng)過一年的風吹雨打,起先的一層黃泥處處剝落,土坯墻體暴露出裂縫,如不再補一層泥,冬季必然挨凍。俗話說,“針尖大的縫隙斗大的風”啊。
為使黃泥不易剝落,人們想出了多種多樣的和泥之法。普遍的經(jīng)驗,是將草繩頭,破袋子、草簾子拆開,剪為等長的干草截攪入泥里——那個年代,除了市中心,農(nóng)村進城的馬車幾乎隨時隨地可見,城里人只要留意,草繩破草袋子草簾子也幾乎處處可以撿到。甚至,這一戶城里人家可以向那一戶城里人家借到鍘刀。足見,某些所謂城里人家“城市化”的歷史有多么短。他們轉(zhuǎn)變身份之前,即將某些農(nóng)具帶入城里了,預(yù)見必會有用,也將完整的農(nóng)村生活習慣帶入了城里,如養(yǎng)雞鴨,養(yǎng)豬。少數(shù)人家,雖已入城市戶籍,卻無工作,靠圍一塊地方養(yǎng)奶牛賣牛奶為生。像在農(nóng)村時那樣,以土坯蓋房屋,以泥草維修房屋,對于他們是輕車熟路之事。對于我的父親也是。
然而成為城里人后,畢竟會學到新的經(jīng)驗以使干后的墻泥結(jié)實——將爐灰拌入泥中,便是很城市化的法子。但一戶人家燒一冬季的煤,其實煤灰多不到哪兒去,即使挺多也沒處堆放,用時還需篩細,挺麻煩。所以,此法往往只在和泥抹內(nèi)墻、炕面、窗臺或鍋臺時才用。在當年,篩細的爐灰對于尋常百姓人家便如同水泥了。
記得有一年,一座煉鐵廠搬遷了,引得許多人家的老人女人和孩子紛紛出動,帶著破盆、破筐,推著小車爭先恐后地前往。
去干什么呢?
原來鐵廠的某處地方,遺留下了厚厚一層鐵銹——聰明的人不約而同地想到,將鐵銹和到泥里,干后的泥面一定不容易裂,大約也比較能經(jīng)得住水濕。事實果然如此,并且泥面呈褐色,也算美觀。
我家住的雖然是當年的俄國難民遺留的小房屋,已有三十幾年歷史了,地基下沉,門窗歪斜,早已失去了原貌,比剛住幾年的草坯房差多了。父親早已開始用黃泥維修了。
某年父親和泥抹房子時,母親又一邊幫他一邊嘮叨不休:“說過幾次了,讓你從工地上帶回來點水泥,怎么就那么難?”
父親那時每每板起臉訓母親:“再說多少次也白說!從工地上帶回來點兒?說得好聽,那不等于偷嗎?水泥是建筑行業(yè)的寶貴物資,而我是誰?……”
母親也每每頂他:“說來聽聽,你是誰?你不就是十七歲闖關(guān)東過來的山東農(nóng)民的兒子梁秉奎嗎?”
父親則又不高興又蠻自豪地說:“不錯,那是從前的我,現(xiàn)在的我是中國第一代建筑工人,中國領(lǐng)導(dǎo)階級的一員!休想要我往家里帶公家的東西,你那是慫恿我犯錯誤,有你這么當老婆的嗎?”
“抹抹窗臺、鍋臺、炕沿,那才能用多少水泥?怎么話一到你嘴里,聽起來就是歪理了呢?”——母親光火了。
“我把咱家的窗臺、鍋臺、炕沿用水泥抹得光溜溜的了,別人一眼不就看出來了嗎?你當別人都是傻子?如果誰一封信揭發(fā)到我們單位去,班長我還當?shù)贸蓡??”——父親也光火了。
“那就不當!不當又怎么了?我問你,那么個小破班長,不當又怎么了?”
母親則將鐵锨往泥堆上一插,賭氣不幫他了。
為了修房屋時能否有點兒水泥,父母之間不止發(fā)生過一次口角。
當年我的立場是站在母親一邊的。我討厭窗臺、鍋臺、炕沿經(jīng)常掉泥片兒的情形。依我想來,就是一次帶回家一飯盒水泥,幾次帶回家的水泥,也夠?qū)⑽覀兊男〖液苤饕牡胤侥ǖ妹烙^一點兒了。當年我也挺輕蔑父親將自己是一名建筑工地上的工人班長太當回事兒的心理。在這點上,我的一輩子與父親的一輩子完全不同。父親當他的班長一直當?shù)健拔母铩遍_始那一年,以后不再是班長了,似乎是他心口永遠的“痛”。而我這一輩子,從沒在乎過當什么。不管當過什么,隨時都可以平靜對被“免去”的結(jié)果——只要還允許我寫作。而今,連是否“允許”我繼續(xù)寫作都不在乎了。快七十歲的人了,爬格子爬了大半輩子了,一旦不“允許”了,不寫就是了。
父親去往大西南的前一天晚上,母親又與他鬧得很不愉快,還是因為水泥。
母親一邊替他收拾東西一邊嘟噥:“說走就走,一走還去往那么老遠的省份,把這么個破家丟給我和孩子,叫我們往后怎么辦?你看這炕沿、窗臺,還有外屋那……”
父親打斷道:“還有外屋那鍋臺是不是?你就別叨叨了,饒了我行不行?我還是那句話,占公家便宜的事我肯定不干,因為我是領(lǐng)導(dǎo)階級一員,領(lǐng)導(dǎo)階級得有領(lǐng)導(dǎo)階級的樣子!”
父母之間的不快,使父親與我們臨別前那一個晚上的家庭氣氛沉悶又別扭。
我上初一那一年夏季,父親自四川歸來。他這一次探家歷時六日,先要從大山里搭上順路卡車到樂山,再從樂山乘長途公交至成都,而后乘列車至北京,從北京至哈爾濱。當年直達車每日一次,沒趕上的話,只得等到第二天。如果還沒買到票,還得再等一日。直達的票極難買到,父親便索性一段段向北方轉(zhuǎn)乘。因為根本無法確定到哈時間,父親就沒拍電報要家人去接他。
他是很突然地進入家門的,在晚飯后那會兒。當時家中有位鄰居大嬸與母親嘮嗑,不唯那大嬸,母親和我們幾個兒女也訝然不已。他帶回了太多東西,肩挎一截粗竹筒,一手拎一只大旅行袋,還背著一只不小的竹編背簍,很沉。我和哥哥幫他放下背簍,見他的藍工作服背一片白,像是被面粉搞的。
母親用掃炕笤帚替他掃時,鄰居大嬸驚詫地說:“唉呀媽呀,你家梁大哥太顧家了,還從四川那么遠的地方往家里帶東西啊!四川不是出水稻不出麥子的省份嗎?”
父親無言地笑笑,沒解釋什么。
等鄰居大嬸走了,父親才說,背簍里那兩個布袋子裝的不是面,而是白灰和水泥。
母親心疼地說:“你中魔了?那是非往家?guī)Р豢傻臇|西嗎?”
父親說:“是啊,我要了你的心愿,用水泥把咱家窗臺、鍋臺、炕沿抹得光光溜溜的,再把咱家屋刷得白白的,也讓你見識見識中國第一代建筑工人干活的質(zhì)量標準!”
母親愣愣地看了父親片刻,一轉(zhuǎn)身,雙手捂面無聲而泣。
我們的家在父親連續(xù)幾天的勞累之下舊貌換新顏了。粗竹筒里裝的是十來份獎狀,都是晚報展開那么大幅的?;ㄥX仔細得要命的父親,居然舍得花錢買了十來個相框。當十來份獎狀鑲?cè)肟蛑校謨膳艗煸谟T墻上后,簡直可以說很壯觀,使我們的家蓬蓽生輝了。
片警小龔叔叔來家里看父親,而父親去工友家盡自己的探家義務(wù)去了。小龔叔叔掃視兩排獎狀,正了正警帽,莊重地敬了個禮說:“向支援大三線建設(shè)的建筑工人致敬!”
母親將小龔叔叔的敬意告訴了父親后,父親紅著臉笑了,笑得滿臉燦爛輝煌……
1978年,我回哈爾濱探家時,父親已六十二歲了,退休不久。因為家中生活困難,單位照顧他,特批他晚退休兩年。退休與沒退休,每月差二十元左右呢。在1978年,二十元對任何一戶普通城市人家都是一筆關(guān)乎生活水平的錢數(shù)。
自1966年“文革”發(fā)生后,父親兩年沒再探過家。1968年我下鄉(xiāng)了,從此與父親南北分離,天各一方。算來,十余年沒見過父親了。
我又見到了父親,他已是完全禿頂,蓄著半尺長白須的老頭了。
那年我二十九歲,不太覺得自己與十年前有什么區(qū)別,但父親的變化著實令我暗自神傷,感慨多多。父親不僅是一個老頭了,而且,分明還是一個自卑的老頭了。似乎,不知從何時起,他那種“新中國第一代建筑工人”“領(lǐng)導(dǎo)階級”之一員的光榮感、自豪感,被某種外力摧毀了,徹底瓦解了。為了使他開朗一點,起碼不那么像個啞巴似的,我經(jīng)常主動找些話題與他聊,然而他總是三言兩語地應(yīng)付我,一次也沒聊成。
一日,家里收到一封掛號信,是父親單位從四川寄來的——一份“政治問題”審查結(jié)論書,寫的是關(guān)于父親系“日本特務(wù)”之嫌疑罪名,實屬誣陷,徹底平反。而關(guān)于父親在“文革”中的錯誤言行,經(jīng)復(fù)查一一屬實,維持原處分。
我大愕。
問父親:“日本特務(wù)”之嫌是怎么回事?
父親說,那是因為自己當時說幾句日本話跟工友開玩笑惹出的禍。自己是從“偽滿時期”過來的人,會說幾句日語也沒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啊。
又問:“文革”中的錯誤言行是怎么回事?
父親說,“停產(chǎn)鬧革命”時,他想不通,確實說過一些話,如——“普通的工人階級文化程度都很低,文化大革命跟咱們沒多大關(guān)系?!薄肮と硕疾蛔龉ち?,農(nóng)民都不種地了,這么鬧下去,天下大亂還只是亂了敵人嗎?”
再問:“后來號召‘抓革命,促生產(chǎn)’了,那時怎么沒為你平反呢?”
父親吞吞吐吐地承認,自己當年還先動手打了批斗他的人,一拳將對方打得口鼻出血,這當然激怒了對方,圍毆他。他也被激怒了,掄起了鐵锨,差點兒劈死了一個人……
這太符合父親的性格了。不問我也想象得到,父親肯定因而大吃苦頭。
我說:“爸,你別管了。你的事,我管定了?!?/p>
我當即復(fù)信,在信中寫了幾多“你們他媽的”“混蛋王八蛋”之類,總之是罵了個淋漓痛快。信末,限對方在我要求的時間內(nèi)給我以答復(fù),否則我將親往四川,找他們當面算賬。
如今想來,我還是認為,那是我生平寫過的最好的信之一。
當年,那也太符合我的性格了!
為了等到回信,我推遲了回北京的日子。在我要求的時間內(nèi),家里收到了回信。是一封措辭極為客氣、懇切、委婉,承認他們思想認識有局限性的信——結(jié)論嘛,自然是按我要求的那樣,一概平反,賠禮道歉。
我將那封信讀給父親聽時,他一動不動地仰躺床上,眼角不停地流下老淚來。
自那以后,父親“幽閉”般的沉默寡言終于不再,頗愿與我這唯一上過大學的兒子交談了。有時,甚而是主動的。
于是,我也就了解了他的某些屈辱經(jīng)歷——不是解放以前的,而是解放以后的;并且,如果我不講,弟弟妹妹們是不知道的,連母親也知之不詳。
畢竟他是新中國第一代建筑工人,一名獲得過許多獎狀的優(yōu)秀建筑工人,故有人暗中保護過他。他被派遣到一座山上獨自看倉庫,以示懲罰。一年見不到幾次人,連貓狗也不許養(yǎng)。倘允許,父親當年是寧愿與一只小貓或小狗分吃自己那一份口糧的,但絕不允許。父親也從沒有過“半導(dǎo)體”。即或有,在大山里也收聽不到什么廣播,而且那是更不允許的。也沒有任何讀物。非說有,便是家信了。家信輾轉(zhuǎn)到他手中,比以往晚一兩個月的時間——得由上山拉建材的人帶給他,還得那人愿意。
那些年里,父親自制織針,偷偷下過幾次山,向村里的婦女們請教,以極大的耐心學會了織衣物。他寄給我們的線背心、手套、襪子、圍巾,便是那幾年里的成果。他收集建筑工人們丟棄的破勞保手套,洗凈,拆開,于是便有了線。父親的織技發(fā)揮到最高水平,也只不過能織成一件背心。
“文革”結(jié)束后,他仍留在山上,反而不愿下山了。到了退休年齡,他還獨自留在山上。那時他已有伴了——一只被他發(fā)現(xiàn),由小養(yǎng)到大的狍子。
六十二歲他不得不離開那座山之前,將狍子帶往深山放跑了。他說,如果自己不那么做,狍子肯定會被上山的工人們弄死吃掉的。
他還說,即使在看倉庫的那些年,他也完全對得起國家發(fā)給自己的六十二元工資。因為他不只看倉庫來著,還在山坡開出了幾大片地,用自己的錢到村里去買菜籽種菜。每隔幾個月,山下的工地食堂便會派人派車上山拉走,多時一次能拉走兩卡車。
“我好后悔。起初我是瓦工,瓦工最高是七級。我到四川之前就是四級瓦工了,可是偏讓我當水泥工班長。水泥工最高才六級。退休前終于給我漲了一次工資,也不過是五級水泥工。同級的水泥工與瓦工相比,每級少幾元錢呢。熬到五級,少十幾元錢呢!……”
這是我從父親口中聽到的唯一的抱怨話。
他一向說:“他們對不起我。”
從不說:“國家對不起我?!?/p>
他是新中國第一代建筑工人,工齡三十余年,退休后的工資是四十六元,我記不太清了,總之是四十幾元而已。
父親的身體一向很好,偶生病也就是吃幾片藥“扛過去”罷了。即使患了癌癥,也沒住過一天院。何況一檢查出來便是晚期,住院也是白住。
我服從他的意愿,使他得以“走”在家中。在一個中午,我與他并躺床上,握他一只手,他就那么靜靜地走了。
三十余年間,他享受公費醫(yī)療待遇的錢,加起來不超過三百元。
我曾問他:“爸,你是工人的年代,工人是我們國家的領(lǐng)導(dǎo)階級,你覺得你真的領(lǐng)導(dǎo)過什么人嗎?”
他沉默良久,才以低緩的語氣回答:“我明白你的話是什么意思。但凡是一個國家,哪一個國家沒有幾種說法呢?有些事是不必較真的,太較真沒意思?!?/p>
片刻,又說:“我作為新中國第一代建筑工人,對得起發(fā)給我的每一份獎狀,這就行了,是不是?”
我反而不知再說什么好了。
我覺得父親也算是幸運的,退休早,避過了后來千千萬萬工人的“下崗”。
而如今退休工人們普遍一千七八百、兩千多元退休金的待遇,父親卻沒趕上。這對于他,又不能不說是終生憾事。
如今的退休工人們,比如我的弟弟妹妹們,時常抱怨“那點兒”退休金太少,根本不夠較寬松地來花,但比起父親當年的四十幾元退休金,委實是他做夢都不敢想的??!
聯(lián)想到新中國第一代、第二代、第三代工人們,不禁生出疼惜不已的敬意……
好心怎么就做下了壞事
四月中旬某日,北京的樹雖已開始綠了,然而天氣并未明顯轉(zhuǎn)暖,忽冷忽熱,正是所謂春寒料峭之季。但那一日天氣卻難得地好——幾乎沒有霧霾,可見晴空白云,氣溫也升高到了20度左右,外邊比家里還令人覺得舒適。
中午時分,我隔窗聽到鴿子的叫聲——咕咕,咕咕,持續(xù)經(jīng)久,聽來蠻焦慮的。在鄰家的外窗臺上,落著一灰一白兩只鴿子。白鴿雪白,比之于灰鴿,體形略小,俊美好看?;银澴匀灰彩呛每吹?,卻分明是只胖鴿子,胖得富態(tài),估計“鴿齡”比白鴿大些。世上沒有不好看的鳥兒,每一只鴿子都是漂亮的——至于禿鷲,雖屬禽類,我卻從不將它們視為鳥兒,總覺得它們更是長翅的怪獸。
那只灰鴿并非完全的灰,它身上閃耀著紫色和孔雀藍、翡翠綠相間的羽澤,仿佛被灑上過那三色彩粉。我們小時候,叫那樣的鴿子“灰彩光”,以區(qū)別于通體全灰的叫“瓦灰”的鴿子。
白鴿不斷地替“灰彩光”梳理羽毛,還時時與之碰喙,以自己的叫聲回應(yīng)“灰彩光”的叫聲——總之兩只鴿子耳鬢廝磨,纏綿不休。
忽然,“灰彩光”飛起,落在了我家廚房窗外的空調(diào)筐上。白鴿反應(yīng)迅速,幾乎同時落在了“灰彩光”旁邊。我看出來了,它們是夫妻關(guān)系,“姐弟戀”式的夫妻。并且,還處在甜蜜蜜的階段。
我家廚房窗口的左右兩側(cè),是我家一間臥室和鄰家一間臥室的外墻。兩面外墻,夾成了五六米長的幽巷般的空間。我家住十三層,樓高二十余層,以前也常有鴿子光顧那空調(diào)筐——就高度與隱蔽性而言,是鴿子們小憩的安全之地。我家廚房未安裝空調(diào),所以空調(diào)筐里放了兩摞瓷磚,其上蓋塑料板。瓷磚沒將空調(diào)筐占滿,一邊余有一掌寬的空處?!盎也使狻惫竟窘辛藥茁暎肽强仗幦チ?,白鴿也毫不猶豫地隨之跳入,我便看不見它們,只聞其聲了。
我頓悟——“灰彩光”是要在那里生蛋呀!
但我家那空調(diào)筐也太臟了呀,多年沒清理過了,積了很厚的灰土。特別是那一掌寬的空處尤其骯臟,除了灰土不說,還因曾在“筐”中碎過咸菜壇子,又風干了的咸菜疙瘩仍在那里——兩只鴿子怎么能臥得舒服呢?
我雖未養(yǎng)過鴿子,卻是自幼喜歡鴿子的人。誰會不喜歡鴿子呢?不論家鴿野鴿,它們看去都是那么的溫良儒雅,風度翩翩。我一向覺得鴿子是鳥類中特有“君子”氣質(zhì)的。不是所有的鳥皆有氣質(zhì)可言。鸚鵡、八哥雖善學人語,但其實并無氣質(zhì)??兹赣匈F族氣質(zhì)、天鵝有仙家氣質(zhì)、鶴有道家氣質(zhì)、貓頭鷹有股子先知氣質(zhì),而若論“君子”氣質(zhì),我認為非鴿子莫屬。
出于自幼對鴿子的好感,我決定將那空調(diào)筐清理一番,以使“灰彩光”有一處條件不錯的產(chǎn)房。
兒子也在家,聽了我的打算,表示支持。
我關(guān)上廚房門,打開窗子,正欲探身去,兒子問:“爸,你要干什么?”
我說:“抓住它們,請它們在廚房待會兒?!?/p>
兒子說:“何必將它們請進廚房呢?你讓它們先飛走不就行了嗎?”
我說:“那我替它們弄好了一處小窩,它們不再飛回來了呢?我豈不是白費事了嗎?先將它們請進廚房,一會兒不是可以直接將它們放入窩里嗎?”
兒子想了想,表情特理性地說:“你先別驚動它們?!?/p>
他將一只長方形的,一面透氣的帆布挎包取來了,那是專為帶我家的貓去看病用的。
兒子說:“你抓住了鴿子,先放這里?!?/p>
我說:“笨辦法。第一,放入放出的,麻煩。第二,如果將屎拉在里邊,得刷洗,更麻煩。一切在我掌控之中,不用協(xié)助,你離開就是?!?/p>
兒子不以為然地離開了。
我首先抓住了白鴿,口中喃喃自語:“乖,別亂飛,我是為你們好,要懂事啊?!薄獙⑺旁诹税裆稀K坪趼牰宋业脑?,只從矮柜上飛到廚案上,再就不飛了,困惑地歪頭看我。
它的良好表現(xiàn)增加了我的信心,我接著將“灰彩光”抓住,同時喃喃自語一番。兩只鴿子擠在狹窄的地方,無法躲避,更無法立刻飛起,所以抓住它們可以說是手到擒來之事。然而“灰彩光”的表現(xiàn)卻不像它的郎君那么良好,我剛一將它放下,它立刻展翅飛起來。我家才十來米的空間,也不是能容一只胖鴿子飛來飛去的地方啊,結(jié)果它便接連撞在墻上,撞在窗玻璃上,撞得掉下了兩片羽毛。也許由于撞得有點暈了,終于歪歪地落在了冰箱上。
兒子顯然聽到了聲音,隔了門問:“爸,要不要參謀?”
我說:“不要,一切都在掌控之中?!?/p>
兒子又說:“作什么決定前最好考慮周到些?!?/p>
我說:“我已經(jīng)說過了,一切都在我掌控之中,你最好閉上嘴從門口消失?!?/p>
接下來的事簡單多了——“灰彩光”不是即將當母親了,而是已經(jīng)當母親了。那么一會兒工夫,它居然生下兩只蛋了!我將兩只蛋小心翼翼地從骯臟的角落里拿起,放在了預(yù)先準備好的碗里。
我當然是做事考慮周到的人,一切也當然在我掌控之中——這么一件小事,難道我還至于出差錯不成?
我有條不紊地做著——將厚積灰土的塑料布輕輕地卷起,塞入垃圾桶;將瓷磚一塊塊搬入屋里;用拖把將空調(diào)筐清潔了兩番;放了一塊預(yù)先備好的三合板墊底;最后將同樣預(yù)備好的塑料提籃放于板上。提籃是紅色的,不大不小,放那兒之前,用厚紙板圍了三面,留一面透氣……
這一切我做得真是有條不紊,誰能說我考慮不周呢?
接下來,無非就是將兩只鴿子請出門了。我第二次抓白鴿時,它還是沒亂飛,只不過有點不情愿地躲了幾躲。我將它放入窗外的窩里后,它卻一秒鐘也沒在里面呆,立刻飛走了。沒飛多遠,落在鄰家外窗臺上,疑慮重重地望著我。
我相信它會喜歡那個窩的,也相信“灰彩光”會喜歡那“產(chǎn)房”的。我出其不意地抓住了“灰彩光”——就在那一瞬間,極其不好的結(jié)果,也可以說是悲劇發(fā)生了。我的手不夠大,而它卻挺胖。我抓的是它的肩膀,那是它全身最寬的部位。我沒敢用力,抓得不緊。它本能地一掙,我也本能地攥緊,卻還是被它掙脫了,但——它的尾巴整齊地攥在了我的手里!整齊的意思就是,每一枚尾羽都在我的手里了!
它驚恐地在廚房里飛,東撞西撞,又撞了多次才從窗口飛出,不,那明明是倉皇地飛逃而去,搖搖晃晃的,像禿尾巴的鵪鶉,也像被擊中的戰(zhàn)機。白鴿也立刻伴之飛走……
它將裝著兩只蛋的碗弄掉地上;一只蛋碎了,另一只掉在拖布上,僥幸完好。
我一手攥著一把鴿尾,另一只手撿起完好的蛋,看看窗外我煞費苦心為兩只鴿子做的干干凈凈、舒舒服服的窩,傻眼了,也心疼極了!
怎么會這么個結(jié)果?
我是愛它們甚至對它們心懷敬意的呀!
可我接下來能做的事,也就唯有往造成它們?yōu)碾y的窩里,深懷罪過感地放入那只幸存的蛋了。并且,在放入前墊了絨片兒。為使那只蛋一目了然,還在絨片兒上鋪了塊紅色的布。
不久,白鴿單獨飛回來了。很明顯,即將做父親的它牽掛著那兩只蛋。它先落在鄰家的外窗臺上,幾分鐘后,開始一點兒一點兒橫移身體,保持高度戒備地接近著空調(diào)筐。終于,它鼓足勇氣落在了空調(diào)筐上,卻只低頭看著它陪愛妻趴過的角落,對我為它們提供的窩卻連瞧都不瞧一眼——我又想抓住它將它放入窩里,剛一開窗,它機警地飛走了……
兒子進入廚房,看看一地鴿子的尾羽和碎了的蛋、碗,吃驚地問:“爸,你怎么會將事情搞成這樣?”
我無言以對。
兩只鴿子再也沒飛回來過。
至今,十幾天過去了,那只幸存的鴿子蛋不知為什么也碎了,可能是由于當時摔出了裂紋。而每每向我認為見多識廣的人問:“完全沒有了尾巴的鴿子還會活下去嗎?”
沒有誰肯定地回答:“能?!?/p>
一想到一對即將做父母的親親愛愛的夫妻鴿,就因為我一片好心要為它們提供一處窩,不僅使它們的兩只蛋“完蛋”了,還使母鴿殘疾了,我的罪過感很難消除。
就算它們在那個骯臟的角落孵出了兩只小鴿子,也是根本無法在那個骯臟的角落將小鴿子撫養(yǎng)大的——我也只有這么安慰自己。
但我卻不能不反省自己好心做下了壞事的原因:
我抓住兩只鴿子后,根本無須將它們“請”入廚房。手一松,它們自會飛走。而它們一飛走,我想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絲毫不會受到干擾。
在我將為它們提供的窩放入空調(diào)筐后,也根本不必再抓它們,只消將窗戶開著,它們自會飛出去的,“灰彩光”也就斷不至于沒了尾巴。或許,它們沒受到驚嚇和傷害,有可能愿意接受我為它們提供的窩。
我既要為它們提供一處窩,就應(yīng)對它們有所了解,預(yù)先搞清楚,它們比較愿意接受什么樣的窩,對什么樣的窩反而會心生疑慮。甚至,什么顏色會使兩只無家的流浪鴿不安,這也是要有常識的。綠色的塑料提籃,內(nèi)鋪塊紅色的布,籃體又高,會不會使它們覺得是陷阱?如果并不放那籃子,只將清理干凈的空調(diào)筐鋪墊柔軟、溫暖,不但省了事,也許反而正是它們愿意接受的窩吧?
我自信滿滿,認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這意味著,我主觀上當時是有控制欲的——不但控制著整件事情,也能操控兩只鴿子本身。否則,我不會犯那么低級的錯誤,居然非兩次將鴿子抓在手中不可……
世上一定有不少人好心反而做下了壞事。
我想,這些人中,像我一樣好大喜功、自以為是,同時控制欲作祟者,估計也為數(shù)不少吧?——若是政府官員,恐怕便會激起民怨甚而民反了呀。
民可不像鴿子那般君子……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