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家親友團的微信圈招來了天南地北的親戚們,在好不熱鬧的群聊中有喜事也有喪事,而最讓人傷心的,是分手的事。早年成名,近年一直潛水的知名作家黃蓓佳最新奉獻的這篇小說,緊貼時尚生活。輕松好讀的背后,揭示出通訊便捷的今天人與人之間新型的人際關(guān)系現(xiàn)狀,值得推薦。
陳坤和萬艷是一對年輕夫妻,結(jié)婚已經(jīng)三年了,還沒有小孩子。倒也不是想當丁克族,就是懷不上。萬艷媽媽逢人就說,現(xiàn)在的空氣和食品污染太厲害,搞得懷個孩子好像中大彩。萬艷知道這是媽媽在替她作解釋。她覺得這完全沒必要,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干嗎瞎操心!
陳坤小時候是棄兒,似乎親生母親是外來打工妹,一不小心生了他,扔在了公共廁所邊。后來被當小學老師的陳家兩口子抱回去,上了戶口,精心培養(yǎng),長成了現(xiàn)在氣宇軒昂的模樣。父母當老師,小孩子最起碼在教育問題上能得益,所以陳坤一路走來,小學中學大學,一直到碩士畢業(yè),順風順水。畢業(yè)后進了大公司做暖通,地道的技術(shù)人才,憑一張暖通工程師的執(zhí)照吃飯,拿高高的薪水,做有趣的事情。只有一條,陳家人好像壽命都短,他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已經(jīng)早早入土,他的父親母親也在去年和前年分別離世,剩下他孤零零一個,有時候舉目四顧,未免戚戚恓惶。
萬艷的家庭剛剛相反,祖父一輩就兄妹眾多,到了父一輩,堂兄堂弟表姐表妹,數(shù)一數(shù)有二三十個;再到萬艷這一輩,沾親帶故的萬氏族人,上不了一百,至少也有七八十口,真的是熱熱鬧鬧,烈火烹油。好在從上世紀建國前后起,萬家子孫們就南征北戰(zhàn),念書的念書,做官的做官,支邊的支邊,一家一家分布在大江南北。從前書信聯(lián)系;后來出差和旅游的機會多了,彼此間偶爾能見個面,認認臉兒,親密關(guān)系說不上,談起來牽腸掛肚倒是真的。
生活就是這樣,平平淡淡,無驚無喜。小兩口工資不低,雇了個鐘點工每周打掃一次房間,平常三頓在單位食堂和小區(qū)快餐店解決,周末出門吃一頓特色餐,看一場電影。陳坤愛看國內(nèi)拍的春青片,因為女主角顏值高,坐在影院前排的話,似乎一伸手就能將她們延攬入懷,滿足了他的想入非非。萬艷對陳坤的小小心思心知肚明,但是她不說破,說破就沒有意思了,人類總是要有幻想天空的權(quán)利吧。
這就到了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微信技術(shù)一夜間火了千家萬戶。萬艷的一個四川表妹有天到北京旅游,召集首都的親友們聚會吃飯,席上都是年輕人,談?wù)務(wù)f說好不熱鬧,端茶遞酒相見恨晚。趁大家興致山高水長時,在座的一個大學生靈機一動,發(fā)起倡議,要在微信上建一個家族群,方便大家交換信息,溝通聯(lián)系。議題一拋,眾聲附和。萬艷的表妹說,群的名字就叫“萬家親友團”吧,簡單、醒目,絕不會跟手機上眾多的同學群同事群好友群搞混。
一語定乾坤,萬家親友團從此成立。當天晚上,聚會的一幫人各自將自己有聯(lián)系的親友們拉入群中,從爺爺輩的到子侄輩的,凡有手機者,一網(wǎng)打盡。那一晚,身在南京的萬艷被表妹拉扯入群后,手機嘀嗒嘀嗒嘈呱了小半夜,盡是群里親友們相互之間的問候信息,而且用詞遣句高度重復,弄得她煩不勝煩,索性爬起來,把群聊模式設(shè)置成了“消息免打擾”。
陳坤,萬艷的丈夫、萬家的女婿、萬家親友團的一員,對這個龐大的微信群表現(xiàn)得無比投入,手機嘀嗒一響,哪怕他正在廚房里嘩嘩地洗碗,也會立刻關(guān)龍頭,擦手,興沖沖地奔進客廳,把茶幾上的手機拿起來,第一時間開看。
他會敦促萬艷:“瞄一眼哎,你三姑轉(zhuǎn)了個視頻?!?/p>
萬艷蹲在地上研究一臺空氣凈化器的說明書,頭都不抬:“又是廣場舞?!?/p>
陳坤大驚小怪:“你怎么不看就知道?”
萬艷“嘁”一聲,懶得回答這個蠢問題。她三姑從貴州的一家三線工廠退休后,迷上了廣場舞,每天日場一次、晚場一次,跳得連飯都不做了,把三姑夫趕回工廠食堂吃飯,親友團里都在當笑話講。
有時候萬艷正上班,陳坤嘀嘀地給她來個電話:“你二哥家小孩,上海的那個萬維維,托福剛考過,說是感覺還行。他這是第三次考了吧?也該修成正果了?!?/p>
二哥是萬艷堂叔家的二哥,二哥家的萬維維是堂叔的孫子,跟萬艷八竿子打不著的遠親了,陳坤居然也關(guān)注,還操心,讓萬艷啼笑皆非。萬艷忍不住在電話里教訓他:“上好你的班吧,不該管的你少管。”
陳坤不生氣,樂呵呵辯解:“家里人的事情嘛,人家既然說出來了,起碼要點個贊是不是?”
萬艷有次回娘家,跟父母說起陳坤,撇著嘴抱怨:“這人怎么變得這么八婆?從前真沒看出來?!?/p>
萬艷媽媽想了一會兒,不無哲理地回答她:“一個人要是在沙漠里渴久了,看見水源就會不顧一切地撲上去?!?/p>
萬艷很佩服她媽媽,畢竟是做中學語文老師的,說話就是有趣味。
那一天夜里萬艷做夢,果真看到了無邊無際的灰黃色的沙漠,一個身影在高丘上奮力奔跑,每拔出一步都無比艱難。這個身影,有點像十來歲的稚氣少年,又有點像七八十歲的龍鐘老者。她很想超越上前看個清楚,卻發(fā)現(xiàn)自己陷進了黃沙之中,錐子一樣下旋,瞬間要遭遇滅頂之災。她“啊”地醒來,一身冷汗,心臟狂跳。轉(zhuǎn)頭看陳坤,眉眼雖模糊,呼吸卻恬然,皮膚散發(fā)出微微的溫暖。她憐惜地想,陳坤要找什么水源?她這瓢水還不夠他喝的嗎?
陳坤做暖通,公司的樓盤遍及大江南北,他時不時地要出差,戴著安全帽上工地,檢查圖紙的落實情況,偶爾解決一兩個疑難問題。工地上總是臟亂差,裸露的鋼筋,深一腳淺一腳的泥濘,呼呼作響的水泥攪拌機,還有那些腦子不開竅的工程監(jiān)理,陳坤想起來就頭疼。他對萬艷說:“最多做到40歲,攢夠了周游世界的錢,我們就辭職坐郵輪去?!?/p>
這樣的時候,陳坤就要喝上一罐淡啤酒,慶幸他的家庭結(jié)構(gòu)超級簡單,將來若是周游世界,走到天邊都沒有牽掛。
出差在外的時候,他們一般不打電話,至多就是飛機落地報個平安而已。沒有牽掛,也就意味著他們之間沒有太多的共同話題,沒有可詢問的,也沒有值得匯報的。萬艷倒是喜歡這種狀態(tài)。她看不起單位里那些開口菜價、閉口小孩的女同事們。
秋天,陳坤去上海松江。那里有他們公司做的一個酒店,就在未來的迪士尼樂園旁邊。當初陳坤畫圖紙時,還興致勃勃地邀請了萬艷:“等明年樂園開業(yè),我要帶你去住這個酒店。”萬艷嘴上沒說,心里很不屑地想,又不是小孩子,誰會對迪士尼感興趣?
陳坤出差坐的是高鐵,也不過一個半小時的事,感覺上跟同城里上班沒有太大差別,所以到達之后沒有給萬艷打電話。晚上八點鐘,萬艷一個人吃完了一碗速凍餛飩,打開電腦看美劇之前,順手點開手機里的“萬家親友團”,立刻看到陳坤的一張樂滋滋的笑臉,是自拍照,背景似乎在一個日式火鍋店,桌上有熱熱鬧鬧的杯盤碗碟,身后還有幾張擠作一堆的模糊不清的臉,個個豎著兩根手指頭,作興高采烈狀。萬艷皺皺眉,心想同事吃個飯還值得發(fā)照片,一點沒創(chuàng)意。剛想關(guān)微信,屏幕上出現(xiàn)了陳坤的第二條信息:“老婆,猜猜我身后都有誰?”
萬艷不想猜。這太幼稚了,高中生才用這樣的語氣說話。
第三張照片跟著又過來,這回不是自拍,是陳坤用他的手機拍了別人:男人和女人、大人和孩子。萬艷只瞥了一眼,瞬間明白,不是陳坤的同事,是她在上海的親戚們,表姐、堂哥和堂侄。其中兩個不認識的,一個是堂侄媳,今年剛嫁進萬家的門;另一個還小,三四歲,或者四五歲?應該是哪位親戚的孫子吧。
既是這樣,萬艷不能不作反應,否則要得罪親戚。她點開親友團里的回復欄,思忖著應該寫上一句什么話,表現(xiàn)出恰到好處的驚喜和熱情。
剛寫兩個字,群里的短信已經(jīng)一條跟著一條蜂擁而出,擠爆了一版屏幕,蔓延至第二版第三版第四版……有豎大拇指稱贊的,有矜持地發(fā)上一個微笑的,有熱辣辣送上一個通紅嘴唇的,還有手舞足蹈的卡通圖像,滿地打滾的光屁股嬰兒,完全無厘頭的搞笑動畫。
萬艷沮喪地抹去了回復欄里已經(jīng)寫好的兩個字,深感自己反應遲緩,欠缺機智。
電話鈴驀地響起來,顯示的頭像是陳坤。萬艷無可無不可地接了他的電話。陳坤的聲音里透著激動,連音調(diào)都比平常高了幾分,變得有點尖細。他語氣急促地大叫:“聽得見嗎?喂喂,你聽得見嗎?”
電話里的確嘈雜,可是萬艷這邊卻是寂靜無聲的,憑什么聽不見呢?她有點哭笑不得。
“他們都問你好呢,你哥和你姐?!标惱ず?。
“哦哦?!比f艷答,同時心里想,那不是我哥和我姐,那不過是親戚,難得見面的人。
“要不要跟他們說話?我把電話給你姐啊。來來……”
萬艷有點慌亂,都來不及組織詞句,嗯嗯啊啊著,分別跟她的表姐堂哥們一一說了話?!巴ο肽銈兊摹薄皝硗妗薄跋麓巍敝T如此類的務(wù)虛性質(zhì)的內(nèi)容。
放下電話,萬艷越想越惱火,覺得陳坤的行為簡直就是越界,明明是她家的親戚,陳坤怎么可以自作主張地跑去邀集一個飯局,還招惹了一幫親友們微信參與,還措手不及將她一軍,讓她在電話里語無倫次像個傻瓜?
兩個小時之后,估摸著飯局散場,陳坤已經(jīng)回到酒店,萬艷不依不饒地給他去了個電話:“陳坤你聽著,以后沒有我的同意,不準你在外地見我的親戚!”
陳坤喝了酒,脾氣很好,嘻嘻哈哈:“不見不見,堅決不見?!?/p>
“你要是背著我干了什么,我寧愿跟你離婚,把你踢出我們家的群?!?/p>
“寶貝兒,別生氣,來來,親一個,來嘛?!?/p>
陳坤之前很少會這么跟她黏糊,聽得出來,親友聚會讓他心情大好。
這事過去之后,隔了一星期,萬艷的單位組織秋游活動,就近去了東郊棲霞山。年齡相近的男男女女,爬山,野餐,各種自拍、互拍,還席地坐下來打了撲克牌,用手機軟件測了顏齡,算了星運。萬艷被算出來她年底會懷孕,懷的還是個小公主。同事起哄,說若是預言成真,要請在座的吃一頓大餐。萬艷嘴里說不信,心里卻開心。畢竟三十歲的人,要不要小孩子是一回事,有沒有能力懷上,又是另外一回事。
第二天是周末,閑來無事,趁著余興,萬艷選出手機里拍得不錯的幾張棲霞山紅葉照,發(fā)到了親友群。不出所料,只片刻工夫,得到的又是一片來勢猛烈的點贊,有嘆紅葉驚艷的,有夸萬艷拍攝角度抓得好的,還有人更會說話,高調(diào)贊美“人比紅葉更燦爛”。
萬艷頭一次在手機上收獲到親友團里漫溢的回應,默不作聲地看了一遍,又看一遍,明白了一個道理,人活在世界上,被別人關(guān)注是需要的。吃飯的時候,她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陳坤,陳坤哈哈笑著說:“你總算刷出存在感了?!?/p>
萬艷在大西北有個親戚,是她表叔的兒子,曲里拐彎也算是她的表弟,看了萬艷的紅葉圖,心血來潮,在群里發(fā)了個號召:“我們?nèi)タ醇t葉吧。”居然一呼百應,到晚上,天南地北已經(jīng)有12個人報名參加。
萬艷慌得要跳樓。她是獨女,家務(wù)事上的操辦能力一向偏弱。父母雖說同住一個城市,畢竟年邁,又住城郊,總不能閉著眼睛把麻煩推給老人。一想到十多個人的親友團將會如蝗蟲一般涌進她的城市,她就懊悔腦筋搭錯發(fā)了那些圖片,恨不得跺掉自己的手指才好。
沒有料到的事情是,幾乎不等她思考妥當,坐在衛(wèi)生間馬桶上的陳坤,已經(jīng)在親友群里搶著作了表態(tài):歡迎加入紅葉團!
萬艷急赤白臉地沖進衛(wèi)生間,對著陳坤大喊:“這是我們家的事,你能不能別替我代言?”
陳坤放下手機,很無辜地看她:“你們家的事,難道不也是我的事?”
萬艷就噎住了,冷靜了一下,覺得非但不該怪陳坤,還得大力表揚他才對。拿老婆的事情當自己的事,這么忠心又靠譜的老公到哪里去找?
萬艷道歉說:“我是腦子里一下子亂了套?!?/p>
陳坤笑嘻嘻地:“你可以靠邊,交給我就好?!?/p>
話雖這么說,畢竟作主拍板的還是萬艷。兩個人分工合作,在小區(qū)附近的“七天快捷賓館”訂了房間,在賓館樓下的“大家樂”餐館訂了一日三餐,從兩個人的單位同事手中分別借到了足夠數(shù)量的“公共自行車租賃卡”,還上網(wǎng)訂購了成箱的水果和零食。
紅葉團最后募集到的人數(shù)是連老帶小15個人,分別搭乘飛機高鐵動車陸續(xù)到達。陳坤和萬艷一個開車一個打的,來來回回接了幾趟,總算把一行人安置下來。親戚見面自然是燒一鍋濃湯,天南海北的口音像猛烈的柴火,讓湯汁沸騰到咕嘟冒泡。僅僅是將這些熟悉和不熟悉的名字面孔及親屬關(guān)系對上號,就不知耗去了萬艷的多少個腦細胞。虧得陳坤這個理科男的腦子,穿針引線適時提醒,沒讓萬艷鬧出太多張冠李戴的笑話。
為接待紅葉團,萬艷和陳坤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氣。萬艷負責后勤保障,吃喝拉撒睡。陳坤是優(yōu)質(zhì)導游,全程陪玩。三天時間里,陳坤活像一只領(lǐng)頭的雁,帶著一支聲勢浩蕩的自行車隊,早起晚歸,南來北往穿行在城市的各個景點。到了晚上,酒足飯飽之后,親友群里的信息量便會瞬間猛增,有當天拍攝的各種美景美食,有關(guān)于人文歷史的專業(yè)性很強的討論,有紅葉旅行團成員的音容笑貌,自拍和互拍,段子和搞怪。群里余下沒來的,不是后悔坐失旅游良機,就是天天伸長了脖頸使勁刷機,在線分享聚會的快樂。
這意味著萬艷錢包里的錢像流水一樣花出去。還意味著她在餐館里張羅飯菜時,必須使足全力,喊出最大的音量,才能壓過那些親戚們激動到忘情的嗓門。當初加入萬家微信群的時候,她根本沒有想到會有如此精疲力盡的付出。
熱點總是輪流轉(zhuǎn)換,一波未平,另一波又起,這也是親友群里持續(xù)熱鬧的原因。
萬艷有個遠親的侄女,年紀比萬艷還大了幾歲,35了,兒子已經(jīng)讀到小學四年級,忽然還想要個女兒,就加入了赴美生寶寶的大軍。懷孕7個月的時候,一件寬松的羊絨大衣幫她順利過關(guān),進入美國洛杉磯,在臺灣華人開設(shè)的月子中心落下腳來。
一場馬拉松式的網(wǎng)上直播就此開始。赴美生子是新鮮事,新鮮事在微信群里最容易發(fā)酵,更別說這還事關(guān)萬姓家人的生死安危。
星期天的時候,陳坤半躺在沙發(fā)上,嘴里含一支臺灣黑糖話梅棒棒糖,手里舉著“iPhone 6 Plus”的手機。順便說一下,自從加入“萬家親友團”,陳坤發(fā)現(xiàn)自己的視力急速減退,為了保住一對畫圖吃飯的眼睛,他不惜血本更換了最靠譜的工具。此時,他躺著,頭枕在沙發(fā)扶手上,手指不斷地滑開屏幕,關(guān)上,再滑開,再關(guān)上,百無聊賴的模樣。然后抱怨美國那邊的孕婦太懶,兩三天才提供了四張圖片。
“時差12個小時,孕婦不能不睡覺?!比f艷替侄女解釋。
“發(fā)張圖片費多大事啊?她難道不知道這么多人在關(guān)心她?”陳坤從嘴里抽出冒著熱氣的糖棒,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無聊和郁悶。
萬艷心里,就有一股來歷不明的火頭,盤旋又盤旋,尋找突破口。
“如果懷孕的這個是我,恐怕你不會一刻不停地關(guān)注?!彼表掷锬桥_被迫患上了多動癥的手機。
“說什么呢?”他懶洋洋地回應,“人家不是在美國嘛?!?/p>
“我是說,如果在美國的是我?!?/p>
“事實上你在我身邊,嗯,我們之間隨時都可以談話,甚至可以做點特別的事情……當然,前提是你愿意?!彼贿叺?00次地滑開屏幕。
對話就無法繼續(xù)下去了。萬艷起身,去廚房里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其實她并沒有那么渴。
然后,她回到客廳,站在博古架后面,透過稀疏的木格檔,凝視沙發(fā)上的男人。她覺得他越來越陌生。他躺出這么一副癩皮狗的樣子,還像小孩子似的吮一支棒棒糖,真丟人。
兩個月之后,美國寶寶在洛杉磯的醫(yī)院如期誕生,第一時間就睜開眼睛,啃了自己的拳頭。一分多鐘的視頻發(fā)上來,親友們大加贊許,都說,到底美國的空氣好、食品健康,小孩子生下來就是皮實。
這事對陳坤的刺激就是,他開始比較勤奮地在萬艷身上耕耘,希望也有自己孩子的照片發(fā)到親友群,成為關(guān)注的中心。
黑暗的夜晚,他們汗水淋淋地絞纏在床上,你來我往,發(fā)出野獸般的喘息。他們的全部心思就是做愛,多多地、長時間地做愛,直到精疲力盡,陳坤手握著萬艷的頭發(fā),嬰兒一樣甜熟地睡去。這時候,萬艷會欠起半邊身,一只手伸到肩頭,掰開陳坤的手指,把他的胳膊小心放平。之后,她重新躺倒,翻一個身,背對陳坤,輕輕地呼出一口氣,終于覺得自己不是個妓女,她是真正的自己。
春節(jié)剛過,親友群里開始集中關(guān)注來自湖南的消息。湖南有萬艷的伯父,是她嫡親的大伯,父親的大哥。大伯八年前就查出癌癥,三次開刀手術(shù),化療的經(jīng)歷能寫一本醫(yī)學體驗小說,病病歪歪堅持到今天,終于撐不下去了。先是癌細胞擴散,到了肝臟、骨頭,痛苦到無以復加。再后來擴散到腦部,索性陷入了昏迷,倒也平靜下來,茍延殘喘,就等著咽氣。
親友群里的溝通加速,準備去湖南出席葬禮的同輩及子侄輩的人,互相聯(lián)絡(luò),訂機票,訂賓館,提醒要帶上適合喪禮的衣服,商定各方出多少份子錢才是恰到好處,希望大家統(tǒng)一標準,以免有人過頭或不足,造成不必要的尷尬。
萬艷的父母無法出行,因為老兩口不久前去新馬泰旅游,樂極生悲,老爺子扭斷了腳背上的一塊小骨頭,目前還打著石膏,不能下地,老太太必須在家寸步不離地照應著他的吃喝拉撒。父母缺席,萬艷自然要替代出陣,事關(guān)禮節(jié),面面俱到總是最好。
陳坤對萬艷說:“我陪你去。”
萬艷說:“求之不得?!?/p>
陳坤警惕:“好像不愿意?”
“說什么呢?為什么不愿意?”
“口氣不對,冷得很?!?/p>
萬艷哭笑不得:“拜托,這都什么時候了?我伯父都死了,明天就下葬了!”
網(wǎng)上訂了票,兩個人打車到地鐵總站,再換乘輕軌往機場。半路上萬艷摸到提包里的房門鑰匙,忽然想起出門匆忙,忘了檢查房門鎖好沒有。她“啊呀”一聲驚叫。
“干什么?別嚇人好不好?”陳坤責怪她。
“你看見我鎖門了嗎?”萬艷煞白了臉。
“沒注意?!?/p>
“再想一遍?!?/p>
“的確沒注意,我負責拎箱子了?!?/p>
萬艷越想越覺得慌——也許現(xiàn)在家里的房門還大開著;也許已經(jīng)有小偷大模大樣地進了門,正在起勁地翻箱倒柜;也許小偷正在眉飛色舞地打電話,從四面八方召來更多同伙,以便拿走她家里更多的東西。
萬艷用勁地揪住提包把手:“不行,我得回家一趟?!?/p>
陳坤嘆口氣:“你要么是健忘癥,要么是強迫癥?!?/p>
“隨便你想,我肯定要回家?!?/p>
他們在地鐵總站下車。陳坤先去機場辦票,萬艷原車返回。
結(jié)果房門是鎖了的。萬艷舒一口氣。她這么年輕,不可能得健忘癥。
又打一輛車,還去地鐵總站。下班時間到了,路上突然堵了起來,擠擠挨挨好不容易到達目的地,陳坤打來電話:“到哪兒了?”
萬艷告訴他:“地鐵電梯上呢?!?/p>
“別過來了,”陳坤說,“閘門關(guān)了,我已經(jīng)登上飛機了?!?/p>
“不可能的,飛機從來沒有準時過!”萬艷快要哭出聲來。
“你看,親愛的,還就是不巧,偏偏今天準時了?!?/p>
“你真是討厭!”萬艷很失態(tài)地大叫,惹得旁邊的行人紛紛對她注目。
陳坤笑嘻嘻說:“別這么大聲,你要感謝我才對,起碼我們家里還有我做個代表?!?/p>
現(xiàn)在萬艷跺爛腳也沒用,葬禮是第二天一早,而當天已經(jīng)再沒有航班飛往湖南。
萬籟俱寂,萬艷孤獨地悶坐家中。她沒有回單位銷假,怕同事笑話她。打開微信群,葬禮的照片一幀接著一幀在群里上傳,一水的黑色,黑色中跳躍出黃色和白色的鮮花,場面肅穆,儀式周全。她看到其中一張,陳坤穿著黑色西裝,打一條藍白條紋領(lǐng)帶,悲傷地站在親友群中,高挑、挺拔。不能不承認,這么帥氣的小伙子,即便穿著喪服,也是整張照片的亮點。
晚上陳坤給家里打來電話,說湖南的親戚一家過于悲痛,得有幾個人留下來陪伴幾天?!八麄冋f我留下合適,你覺得呢?”
萬艷不覺得,尤其是本應該在場的她反而困守家中??墒侨绻H戚真的挽留,她沒理由開口說不。
三天之后陳坤才滿臉疲倦地走進家門。他瘦了一點,眉眼顯得憂郁。而且,關(guān)于葬禮,關(guān)于葬禮之后的種種,似乎也沒有對萬艷作太多交代。
微信群里,再沒有人提到湖南。這個萬艷能理解,經(jīng)歷一場喪事之后,人們總是避免觸景生情的吧。
有一天,是在萬艷生日的那天,吃過了一頓燭光牛排加澳洲紅酒的浪漫晚餐,回家之后,趁著酒意,陳坤異常艱難地對萬艷提起離婚。
“離婚?”萬艷大吃一驚,差點兒把一杯滾燙的茶水打翻在地。
陳坤搶前一步,接過茶水,放到玻璃茶幾上?!半x婚?!彼吐曋貜?,不敢看萬艷的眼睛。
沉默了好一會兒。有一股冰冷的氣流在兩個人之間來回穿梭。萬艷喉頭發(fā)緊,像有人卡著她的脖子,一門心思要讓她窒息。
“誰?”她問,“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陳坤坦白:“你伯父的葬禮。那三天我陪的不是你伯母和堂哥們,是你伯母的外甥女,我們兩個去了鳳凰?!?/p>
萬艷冷笑道:“鳳凰!”
她心想,如果沈從文老先生還在,看到他的鳳凰城成了情人幽會的繾綣之地,不知道會不會再寫出一篇《邊城》。
她給她的父母打了電話,哭訴了陳坤的負心;又給湖南的伯母打了電話,控訴了她那個外甥女橫刀奪愛的可恥行徑。當然,她想不出保留自己這段婚姻的理由。這世界總是這樣,來來往往、熙熙攘攘,每個人都是過客,想得開就好。
陳坤倒是灑脫,選擇了凈身出戶。既然他早已是一個孤兒,又有暖通工程師的資質(zhì),那么,在哪兒生活其實都一樣。
倒是有一個要求,是他鄭重其事、言辭懇切地對萬艷提出來的,那就是:允許他繼續(xù)留在萬家親友群里。他說,在精神上,在情感上,他跟這個微信群體密不可分,而且,作為歷史,他存在過,這是無法抹去的事實。
萬艷冷靜思考之后,回答他說,她得把這個奇怪的要求發(fā)到微信群里,讓親友團成員充分討論之后,決定他的去留。“這是最公平的。”她在電話里告訴他。
作者簡介
黃蓓佳,女,出生于江蘇如皋。1973年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1982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1984年成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曾任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省作協(xié)書記處書記;現(xiàn)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委員、作協(xié)兒委會委員。作品曾多次獲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獎、中宣部全國“五個一”工程獎、中國出版政府獎、紫金山文學獎。有多部作品被翻譯成英文、法文、德文、俄文、日文、韓文出版。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