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毒性很強的中草藥叫烏頭,又叫附子,因為它初生時像烏鴉的頭,故稱烏頭;其后附著烏頭而長出的便是附子,像子附母。這是明朝醫(yī)學家李時珍常年觀察所得。他還寫道:“草烏頭取汁曬為毒藥,射禽獸,故有射罔之稱?!?/p>
漢代名醫(yī)張仲景在《傷寒雜病論》中,對附子的醫(yī)用價值多有獨見,并以“麻黃附子細辛湯”“麻黃附子甘草湯”“通脈四逆湯”等古方劑傳世。有意味的是,隋唐以后在傳承中醫(yī)學方面出現(xiàn)“斷層”,牽強附會的成分更多。比如,“通脈四逆湯”可以治心衰,但后代用這個古方卻救不了心衰病人。這里就產(chǎn)生一個很深的疑問:是張仲景錯了,還是后人用錯了?
有一種說法是,后世對張仲景古方劑量的把握失度,才使古方失效。這可以追究到李時珍那兒去。李時珍固然在中草藥方面作出很大貢獻,但對古今度量衡的變化不甚了了,卻斷定古方的劑量可換算:古之一兩,今之一錢可也。這樣一來,劑量遠不及張仲景的古方。這樣的古方雖能治一些小病,但急病重癥是治不了的。
先不論即便計量用對,中藥能否救心衰,我由此想到一個問題:接續(xù)傳統(tǒng)不僅是一個“質”的問題,而且是一個“量”的問題。而我們長期以來恰恰陷入了忽略“量”的誤區(qū)。以建筑而言,在我居住的古城安慶,如今只剩下幾個可成為“景點”的古建筑,而環(huán)繞這些古建筑的老民居都被遷走,舊街幽巷已不復存在。一個沒有背景的古建筑就像圓明園被敲下來的銅獸首,在遠離母體的地方流浪因而失去了時空感,失去了它所依附的那個“意義共同體”。
有一次我到英王府去,發(fā)現(xiàn)在高樓林立的圍抱中,它趴在那兒,成了一個不合時宜的“多余物”,如同一個贅疣。我不禁自問:它還是那個“英王府”嗎?它還是150年前叱咤風云的陳玉成出入的那個“英王府”嗎?它看起來沒變,得到了“保護”,但在我的感覺中,它的存在完全被壓制了,被扭曲了,甚至被無形摧毀了。
上世紀80年代初,考古發(fā)現(xiàn)了東漢的度量衡器——權,既有量液體的、固體的,也有量粉末的,相當全面、精微。李可老中醫(yī)經(jīng)過研究得出結論,凡用古方就須用古代劑量,原則上的折算方法是漢代一兩,等于現(xiàn)在的15.625克,倘少于此量,便不能治大病。我們是否可以說,古方劑的“傳統(tǒng)”其實就維系在“錙銖必較”的“量”上。
由此想到20世紀以降中醫(yī)傳統(tǒng)面臨的困境乃至絕境。筆者一直為陳獨秀、魯迅等新文化先驅強烈反對中醫(yī)而耿耿于懷。但換個角度想,真正的中醫(yī)學是在漢朝以前奠基并達到巔峰的。隋唐以后中醫(yī)的正宗傳統(tǒng)因流失與誤讀漸漸走向歧路,到了晚清時代中醫(yī)則被更多的庸醫(yī)、游醫(yī)所敗壞,因而所謂的中醫(yī)其實已經(jīng)千瘡百孔,面目全非。魯迅們在文章中所描述與痛斥的,在我看來正是那些糟踐中醫(yī)的江湖郎中,而這些抨擊者也處在對中醫(yī)精粹無所知的歷史斷層與先天遮蔽中。
上世紀50年代初,為了保護北京古城墻,林徽因在人代會上據(jù)理力爭,還闖進北京市長辦公室與市長爭辯。市長說不過她,最后拿出領袖批示才將她壓下去:城墻是封建象征,是皇帝用來阻擋農(nóng)民的。副市長吳晗批評梁思成說:您是老保守,將來北京城到處建起高樓大廈,您這些牌坊、城墻、廟宇在高樓包圍下都成了雞籠、鳥舍,有什么文物鑒賞價值可言?
將古城墻歸結為“封建象征”,已經(jīng)不是在“量”上而是在“質”上實施“摧枯拉朽”了。這傳統(tǒng)之“毒”,在當時確實嚇退了許多人,并使一個狂暴時代神經(jīng)麻痹。而當下這個時代,以拉平、偷換、包裝為特征的市場意識形態(tài),在金錢杠桿下將“傳統(tǒng)”勾兌成可置換之物,舊居野廟老街古巷這些“潛傳統(tǒng)”遭到了大面積的破壞與摧毀,方言、習俗、民間藝術、古戲化石和手工藝則在全球一體化中加速消失,從“量”上對“傳統(tǒng)”又進行了一次“浩劫”。當置身于日新月異的“古城”,我悲哀地感到它被徹底地換血了,變臉了,而我如同一個孤零零的“棄兒”。
在我看來,真正的傳統(tǒng)如烏頭或附子,它之“毒”恰恰是它賴以為生的汁液和元素,是它最具個性和價值的精華,是它植根于大地的本然和必然,而不是形形色色的意識形態(tài)強加給它的各種標簽。
作者為文史學者在我看來,真正的傳統(tǒng)恰如烏頭或附子,它之“毒”恰恰是它賴以為生的汁液和元素,是它最具個性和價值的精華,是它植根于大地的本然和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