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好觀戲的翼王石達開,在大渡河絕壁下主演了一出磅礴悲愴的折子戲;而年輕氣盛的英王陳玉成,竟被一個擅長“變臉”的奏王苗沛霖出賣
人常言,戲如史,史如戲,但真能把史和戲交相演繹并混為一體的,恐怕非太平天國諸王莫屬。150年過去了,這段史實看似塵埃落定,但隨著太平天國運動之史料陸續(xù)曝光,后人更看清了其中的生旦凈末丑。
先看太平軍的攻城戰(zhàn)。皖省首府安慶自古為戰(zhàn)略要地。攻安慶城時,寫戲秀才潘仁師牽頭組織了一支以伶人為骨干的參戰(zhàn)隊,彈腔藝人陳訓和、潘政法和黃梅藝人李盛榮、張述東等潛入城內(nèi),找到伶友李老八、邱才良等人密謀策反,爭取一批清兵倒戈。
程小蘇的《安慶舊影》記載,“太平軍東下,舟次江北岸,安慶之劇院,弦歌始綴,人如鳥獸散?!笨梢姲矐c人演戲觀劇是不要命的。那戰(zhàn)云密布、鑼鼓鏗鏘的場景,如今想來仍戲味十足,不亞于攻陷特洛伊城的“木馬計”。
據(jù)李洪春《京劇長談》一書云:英王陳玉成隨后在軍中成立了“同春班”,骨干演員有查鳳仙(花旦)、張述東(小生)、李盛榮(小丑)等,負責人為喬玉秀,演馬超戲最著名的武生夏奎章,成了同春班教習。他們唱的聲腔有徽調(diào)、西皮、二黃、吹腔、彈腔等。其中最重要的是連臺戲《洪楊傳》,用昆曲演唱。角色妝扮不勾臉、不掛胡子,與諸王真人相似,念白通俗別致,武打亦用砍刀、藤牌、匕首、九節(jié)鞭等實戰(zhàn)兵器,給人身臨其境之感。
伶兵打敗清軍的戰(zhàn)例還有:咸豐十一年(1861年)正月,陳玉成自舒城走英霍間道,探知清軍總兵余繼昌將驕兵怠,決定利用“元宵逐龍燈之戲”施巧計。他下令“同春班”伶人打扮成玩燈者,自率太平軍“雉發(fā)易服雜眾中觀燈逐戲”。其時,燈如海人似潮,李盛榮和喬玉秀表演折子戲《看燈》特別吸引眼球。當燈戲演至高潮時,英王發(fā)出暗號,戲里戲外一片殺妖聲,現(xiàn)場余繼昌的士卒措手不及,全部被殲,“昌字營”隨之瓦解。
《梨園外史》頗多戲史掌故,其中寫到伶人李八守城的一件事,讀來令人忍俊不禁。當時清軍中也有伶人從戎,有一次,李八捉住了幾個清軍伶人,親坐帳內(nèi)審訊“伶俘”,審著審著就改成說戲了,一說戲那“戲癮”更忍不住,便沖“伶俘”們說:本藩給你們唱一段好不好?誰知那幾個“伶俘”聽了,個個高喊“國妖”,但求速死,決不聽戲。后來“伶俘”被清軍劫走,清軍將領(lǐng)表揚他們有氣節(jié),那幾個“伶兵”笑道:您老有所不知,聽李八唱戲如受鈍刀,比剮還難受,故求速死!
據(jù)英國人伶俐的回憶錄《太平天國革命親歷記》載:“洪楊各王……袍服則掠得戲班中所服者,天王則服各色龍袍龍帽,諸王則分用紅袍、紫袍……”天王及諸王幾乎瘋魔了,分不清哪是戲劇哪是現(xiàn)實!他們嫌真戲太慢,于是搶戲班的龍袍鳳冠過一把癮。
然而,攻占南京建立天朝后,坐上龍椅的天王洪秀全竟如同“變臉”藝人,他制定的《太平條規(guī)》中,有專門針對演戲的條款:“凡邪歌邪戲一概停止,如有聚人演戲者全行斬首?!蓖瑫r下詔:“土木石金紙瓦像,死妖該殺約六樣;邪教粉色煙酒戲,堪輿卜筮祝命相;聃佛娼優(yōu)尼女巫,奸賭生妖十九項?!?/p>
他想斬斷與草戲、優(yōu)伶的瓜葛藤蔓。問題是,一場宮廷血斗的腳本早就預備好,只等諸王們分配角色以便粉墨登場。不過,在那本連臺戲《洪楊傳》中,天王的臉不是越唱越紅,而是由紅變白,且越唱越花了。
處境尷尬而又艱險的是太平軍中的伶兵伶將。看不透現(xiàn)實的黑幕注定了他們的命運。他們在草臺戲中演繹了無數(shù)遍的凄涼結(jié)局,最后一次輪到自己用斷頸拋顱來上演。事實正是如此。他們大部分都戰(zhàn)死了,熱血漂櫓!
喜好觀戲的翼王石達開,在大渡河絕壁下主演了一出磅礴悲愴的折子戲;而年輕氣盛的英王陳玉成,竟被一個擅長“變臉”的奏王苗沛霖出賣,這個被伶俐稱作他所見過“最漂亮的中國人”,頭顱像天國最后一聲悲嘆,飛揚在河南延津的樹頭。
在天京危局中,英王仍不忘把戲本藏在府邸的隱秘處——1968年春,南京秦淮區(qū)拆修舊屋時在金沙井巷英王府的夾墻里,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不少殘破的戲譜和唱本。
1975年,安慶石化廠工地挖出了大量殘缺不全的遺骨,那兒正是當年太平軍將士的戰(zhàn)壕和墓坑,出土的鼓槌和銅鐃,讓人們恍若聽見他們沒有唱完的悲劇仍在上演。
作者為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