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地利學派經濟學(下稱“奧派經濟學”)是一個歷史久遠的傳統(tǒng),本書記敘的15位偉大的奧派經濟學家中,最早的一位馬里亞納,他生活的年代可以追溯到16世紀,他是西班牙經院哲學家的代表人物。從馬里亞納到羅斯巴德,這15位大師之所以會在這本書中“聚會”,不是因為后來者有意地要建立某個經濟學派,而是因為他們都“不約而同”地認可了主觀價值論、方法論個人主義和市場過程學說等基本思想。
奧派經濟學盡管被冠以“奧地利”之名,被認為起源于奧地利的卡爾·門格爾,但其思想并不發(fā)源于奧地利,而是西班牙、法國等歐洲國家,因此奧派經濟學被看作“大陸傳統(tǒng)”,如德索托教授在本書中提到的,早于門格爾就創(chuàng)立了奧地利學派經濟學的馬里亞納、杜爾哥、巴斯夏、薩伊和坎蒂隆實際上不是奧地利人,門格爾和后來的奧派學者們實際上是“復蘇”了這一大陸傳統(tǒng)。
門格爾嚴格意義上不是奧派經濟學創(chuàng)立者,但他卻毫無疑問可以稱為古典經濟學的革命者。在門格爾之前,從斯密一直到穆勒的幾百年間,英國古典經濟學占據著經濟學界的主導地位,這一學說把市場中行動的個體排除在外,分析的是沒有行動人參與的商品類別,如面包、鋼鐵、鉆石和水等等的價值,簡而言之是“商品的價值”,而非行動人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下對某一商品價值的評價。
由于沒有行動人的思想,古典經濟學在經濟學最重要的價值理論問題上陷入了“客觀價值論”的誤區(qū),古典經濟學從斯密到李嘉圖再到馬克思,都信奉“勞動價值論”。勞動價值論不能解釋為什么一些商品沒有花多少生產時間但價值卻很高的現(xiàn)象,還有比如“水和鉆石的悖論”等問題,它的缺陷是很顯然的,但古典經濟學家沒有找到解決辦法,勞動價值論實際上與多數(shù)古典經濟學家自己宣言的“自由主義”背道而馳,但古典經濟學家沒有認識到這一點,“主張”和“學說”的不一致,很大程度上要為人類在20世紀遭受的重大苦難負責。
門格爾在中世紀的經院哲學家薩伊、杜爾哥、坎蒂隆等人的基礎上,從人的需求出發(fā),借助邊際效用規(guī)律,對他們早先提出的主觀價值理論進行了全面的闡述,較為完整地建立了主觀價值論及相關的價格理論,證明了“價格正好是人們有目的滿足欲望的因果過程的客觀反映”(薩勒諾),在門格爾之前,沒人對主觀價值理論和價格的形成做出如此系統(tǒng)的論述。由于是主觀價值論對客觀價值論的替代,19世紀末門格爾、杰文斯和瓦爾拉斯等人共同發(fā)起的“邊際革命”,也被稱為“主觀主義”革命。
但盡管他們都是邊際革命的發(fā)起者,門格爾與后兩者還是有明顯的區(qū)別,如德索托教授所說,杰文斯、瓦爾拉斯提出邊際效用規(guī)律只是對數(shù)學均衡模型(對杰文斯是局部均衡,而對瓦爾拉斯是一般均衡)的補充,在這個模型中,人的行為過程是被有意識地忽略的,有沒有邊際效用規(guī)律不會改變任何東西。相反,對門格爾來說,邊際效用規(guī)律在本體論上是不可缺少的,或者說是門格爾自己“作為動態(tài)過程的人類行為”之思想的必然結果。門格爾真正獨特的貢獻,是把行動的個體引入了經濟學,而不僅僅是提出了主觀主義價值學說。
從門格爾對古典經濟學價值理論的顛覆以及對個體行動的引入來說,門格爾是當之無愧的“革命者”,但門格爾同時也是一位“綜合者”,不僅是因為他綜合了前輩的奧派思想,尤其是主觀主義思想,還因為他還綜合了由蘇格蘭思想家曼德維爾、弗格森和斯密等人首先提出,后來被哈耶克發(fā)揚光大的“自發(fā)秩序”思想,從其巨量的藏書中我們有理由認為他對蘇格蘭傳統(tǒng)有了解??梢?,門格爾在顛覆了古典經濟學的同時,也接續(xù)了古典經濟學。因此,門格爾的綜合是廣泛的、跨越性的,后來的奧派經濟學家大多只是在不同的方向上拓展了門格爾業(yè)已提出的思想。
門格爾的兩個學生,維塞爾和龐巴維克分別在價值理論和資本(利息)理論上發(fā)展了門格爾的思想。維塞爾從主觀價值理論的角度對“成本”和“價值”關系進行了探討,把成本設想為間接效用,即機會成本,并且創(chuàng)造性地指出“對產品的價值起著決定作用的需求和特定的產品并無什么關聯(lián),而是通過生產這些產品的生產要素建立起關聯(lián)的”。奧派后來的分歧,尤其是在方法論上的分歧,在作為第二代奧派經濟學家的維塞爾和龐巴維克身上就體現(xiàn)出分野來了,他們幾乎可以說代表了兩種不同的風格。
龐巴維克盡管開創(chuàng)了資本理論,也提出了生產結構理論,但用他自己的話說,“從未以學者的身份思考或者研究過貨幣”,導致他未能提出商業(yè)周期理論。他的學生現(xiàn)代奧派經濟學的領軍人物,也是第三代奧派經濟學家的代表人物米塞斯,彌補了龐巴維克的這一不足,他把貨幣理論和奧地利學派的價值、價格理論結合到一起,改造了原來的貨幣理論,開創(chuàng)性地建立了奧派的商業(yè)周期理論。自李嘉圖之后,他1912年出版的《貨幣與信用理論》第一次將宏觀和微觀再次統(tǒng)一起來,使經濟學成為一個整體性的學科,并且也第一次使經濟學能夠以個體的行為為基礎,運用邏輯一步一步地展開分析。
但貨幣理論還只是他創(chuàng)立的“人類行為學”的一個初步應用,1922年出版的《社會主義》可以視為第二個具體應用,但是直到1949年出版的《人的行動》一書中,我們才看到他對自己先前在分析具體的貨幣、信用和社會主義等問題時已經使用的“人類行為學”方法進行系統(tǒng)性的闡述。
米塞斯的人類行為學是把“理性”作為分析起點,相比之下,第四代奧派經濟學家哈耶克是把“無知”或“理性不及”作為分析起點。他對“無知”的重視和強調主要體現(xiàn)在1937年發(fā)表《經濟學與知識》之后的研究生涯中,在此之前,他不能說是一個“無知主義者”。
基于對人類社會知識的分散性、隱含性、情境性和主觀性等的認識,哈耶克認為借助于市場本身的價格機制才能實現(xiàn)知識的有效協(xié)調,全盤計劃經濟是“致命的自負”,必將“通向奴役之路”。哈耶克從這一角度對計劃經濟所做的批判不同于米塞斯從他的人類行為學角度對計劃經濟所做的批判,米塞斯認為假如沒有私有產權,沒有貨幣和發(fā)揮企業(yè)家才能的自由,那么做出理性計劃所需要的信息根本就不會出現(xiàn),也不會得到傳遞,這也意味著不能進行“經濟計算”,其結果是不能實現(xiàn)個體行動的協(xié)調。
盡管存在著這種差異,但不能被視作是根本性的,因為他們都是基于對個體行動的“主觀性”的認識。因此,我們同意唐·拉沃伊的看法,即哈耶克的理論和米塞斯的理論不存在矛盾,哈耶克只是進一步地闡釋了中央計劃經濟面臨的挑戰(zhàn)。
在哈耶克看來,市場會“自發(fā)地”對人的知識或人的行動計劃進行協(xié)調,這比任何的中央計劃都更有效。哈耶克稱具有自發(fā)性的市場為“自發(fā)秩序”,這是對市場特征的絕好概括,也是對市場的絕好理解。哈耶克進一步考察了維持自發(fā)秩序,使之具有擴展性的條件,這樣他自然就進入到法律和立法等政治哲學的領域。
哈耶克在政治哲學領域對“制度”和“規(guī)則”所做的研究可以看作對斯密“看不見的手”思想的發(fā)展?!翱床灰姷氖帧迸c“自發(fā)秩序”的含義相近,而且斯密在《道德情操論》和《國富論》中都闡述了“看不見的手”得以運轉的制度條件,這些論述為哈耶克后來的研究打下了鋪墊。哈耶克在政治哲學領域的探討,也讓人看到奧派經濟學也有接近斯密的一面,盡管在門格爾的思想中可以覓到這一蹤跡,但在很大程度上這方面的思想被后來的奧派經濟學家忽視了。
缺乏了解的人,往往會認為奧派經濟學不過是意識形態(tài)的宣傳,言下之意是奧派經濟學沒有什么理論。然而,事實剛好相反,從上面的論述中,我們其實已經可以看到,奧派經濟學有完整的理論體系,它涵蓋了方法論、經濟理論、政治哲學等諸多領域,它既有理論,也有政策,是真正的跨學科,其完整性和跨度其他學派難以匹敵。
在奧派經濟學家看來,經濟學是理解社會,探求人類社會那些“看不見的力量”的手段,經濟學家對社會規(guī)律的探索就相當于自然科學家對自然規(guī)律的探索,只是使用的工具不同。盡管,其他社會科學也有他們探尋人類世界的“工具”,但相對來說,“經濟學”這一“工具”更為犀利,這是維塞爾和米塞斯等人從學歷史轉到學經濟學的原因。
正因為奧派經濟學家清楚他們研究的是社會現(xiàn)象,而非自然現(xiàn)象,所以他們從一開始就從真正的人出發(fā)來研究社會,他們的經濟概念也都與人的行動相關,這應該是個“正確的常識”。有些經濟學派在奧派經濟學家看來背離了這一常識,如勒普克在批評凱恩斯時就說凱恩斯和他的支持者最為危險的觀念之一,就是“把經濟體系看作數(shù)理-機械化的宇宙的一部分,經濟活動是可計量的種種總量(如消費和投資)的產物,而不是個人行動的結果”,凱恩斯及其支持者把“人的行動”從理論中抽離了之后,不可避免地就會將經濟政策變成工程設計,從而抹殺精神價值,而代之以宏觀經濟總量。
但是,正如奧派經濟學家克里斯托弗·林格爾(Christopher Lingle)在和筆者交流時所說的,人不是生活在總供給或總需求中,這些概念是虛構的幻象。構成分析社會現(xiàn)象之基礎的,是那些和人的行動相關的概念,而非宏觀經濟變量,并且,經濟學的基本概念,如價值、貨幣、資本和產權等等,都包含了人的行動之內涵(這是這些概念的發(fā)明者的初衷),在現(xiàn)代的經濟學中,這些內涵很大程度上被拋棄,這些概念也退化成了一個個的數(shù)學符號,其理論價值已大打折扣。
奧派經濟學家在一些基本的方面,如主觀主義、方法論個人主義和市場過程等立場上是基本一致的,但他們在很多其他方面并不一致,如米塞斯和哈耶克兩人之間就有一定的分歧,羅斯巴德批評了米塞斯和哈耶克,但他自己也受其他奧派經濟學家的廣泛批評,但是這種分歧并非壞事,有分歧和張力,一個學派才有生命力和成長的可能性。
奧派經濟學反對政府干預,因為他們的經濟理論告訴他們干預于事無補。奧派經濟學家認識到,干預主義者的理論基礎是錯誤的,他們把經濟設想為一架可以隨意調節(jié)的機器,可以根據干預主義者自己的需要,來達到某個理想狀態(tài)。而實際經濟由人的活動構成,人有自己的想法,不是機器上的齒輪,可以由他人任意調節(jié),人的想法決定人的行動,無數(shù)人的行動所產生的結果是“無意識的”,不能事先預測和控制。
經濟學作為研究“有意識的行動產生的無意識的結果”的科學,考察影響經濟與社會的“看不見的力量”,以及支撐經濟正常運行的制度、法則及其特征,干預主義忽視了這些重要的方面,當人為地調節(jié)經濟的時候,他們的行動就損害了無形的力量和上述那些制度和法則,這樣,對經濟將產生意想不到的危害,其嚴重程度往往要超出當初想要解決的那個問題。
經濟學是關于“看不見的力量”的學問,這一思想其實源遠流長,在斯密眾所周知的“看不見的手”思想和巴斯夏的名篇《看得見的與看不見的》中都有體現(xiàn),相比較而言,奧派經濟學在這方面作了更加深入的思考,奧派經濟學家認識到,對人類社會來說,重要的是那些看不見的因素,如人頭腦中的知識和觀念等等。
維塞爾對“看不見的力量”作了較為精確的闡述,他說“這是每個個體都要服從的力量,它們并不遵從個人的意志,而且不可避免地會產生并非人們欲求的甚或任何人可以預見的事件”。
在奧派經濟學看來,我們不可能計算“看不見的力量”,因為我們不可能知道每個人頭腦中的知識和想法,以及他們相互之間發(fā)揮作用的形式,所以只能進行哈耶克說的“模式預測”。正因為人們之間互動的形式具有很大的偶然性,難以根據某一既有的理論精確地確定,所以,哈耶克說,社會科學的問題很大程度上是個“經驗問題”。
但是,不可否認,社會科學的問題同時也是“理論問題”。比如,對于什么才是“好”的制度(規(guī)則),具體的經驗并不能為我們提供可靠的答案,但是奧派經濟學的理論一定程度上卻提供了制度優(yōu)劣的基本判斷,可以分別來看米塞斯、哈耶克和羅斯巴德對這一問題的回答。
米塞斯認為好的制度應是能促進人類合作的制度,哈耶克認為好的制度應有助于充分地發(fā)揮每個人的才能,羅斯巴德認為好的制度應符合自然法則,顯然,三者角度不同,但表達的是同一個意思,因為發(fā)揮人的才能是實現(xiàn)更好合作的前提,而發(fā)揮人的才能也是人與生俱來的自然權利。
奧派經濟學把“看不見的力量”和“制度”聯(lián)系了起來,認為要使“看不見的力量”造福人類,人類的制度就應該滿足一定的要求,而這個要求建立在經濟學的基礎上,能夠通過經濟學理論檢驗的制度才可能是好的制度,這也正是經濟理論的魅力所在。根據經濟理論,預測和判斷某一制度或政策將會出現(xiàn)的結果也是奧派經濟學一項重要的研究內容。
奧派經濟學的魅力不僅在于理論本身,還在于那些研究和傳播奧派經濟學思想的大師的人格。他們是知行合一的一群人,他們的“行動”和他們的“信念”是高度一致的,這非常難能可貴,比如米塞斯就是一個鮮明的例子,他不愿意為了獲得教授職位或其他好處而做出妥協(xié)。有信念已屬不易,把信念堅定地付諸行動更屬不易,對此,米塞斯本人曾說“直到今天,我還是沒有失去勇氣。我會盡到作為經濟學家的職責。為了傳達心中的真理,我永遠不會感到疲勞”。
上世紀,很多國家,包括中國采用不能通過經濟學檢驗的計劃經濟體制而走了彎路,遭受巨大的災難,今天,人們已經普遍接受了全盤計劃經濟的不可行性,但是各種干預主義仍然在迷惑著人們,現(xiàn)代奧地利學派的學者們仍然要像他們的先輩米塞斯、哈耶克、羅斯巴德和黑茲利特等人一樣,拿起經濟學的武器,去戳穿各種干預主義的幻象。
奧派經濟學邊緣化,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經濟學教育和科研是政府壟斷的,政府喜歡的當然是支持干預,為它的干預出謀劃策的學說,而不是相反,這樣,在政府壟斷教育和科研的情況下,關于“政府怎么干預才會更好”的主流經濟學說自然就比關于“政府不應該干預”的奧派學說更容易“發(fā)展壯大”。
因此,我們真正應該關心的“經濟問題”不是宏觀經濟指標,如增長或就業(yè),而是經濟制度是否正當。對于生活在干預時代的人們來說,我們需要的不應是額外的干預,而是糾正不正當制度的道德勇氣。
這些奧派前輩的思想不僅沒有過時,相反,它們仍然熠熠生輝,煥發(fā)光彩,在不斷地啟發(fā)著我們思考。這本書值得任何一位對經濟學,對自由主義思想感興趣的讀者擁有,這些思想是奧派經濟學大師留給我們的珍貴財產,是經濟學的真正精髓,人類智慧的瑰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