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恒濤
元邈墓志是唐代歸葬東都洛陽邙山的一方墓志,反映了鮮卑入居內(nèi)地較早的元邈家族文化認同的心路歷程,本文結合相關研究成果,從元邈墓志內(nèi)容的分析人手,探討唐代鮮卑后裔元邈家族的文化認同之路。
墓忐錄文
唐故揚州高郵縣河南元君(邈)墓志銘并序日:
君諱邈,后魏興圣皇帝之嫡裔。代習軒冕,家傳禮樂。曾祖曾,皇沼州曲縣令。祖鍤,河南府王屋縣令。父宗簡,皇京兆少尹。擢進士第,文稱居其最,詩句精麗,傳承當代,雖步臺閣,播流芬芳。君即公之第四子。太夫人北平許氏,吏部尚書東都留守孟容之女。君資蔭出身,調(diào)授高郵縣尉。姻連甲乙之盛,族冠鼎望之崇。享年不永,縉紳所嘆。會昌四年六月十二日,疾終于揚州高郵縣之旅舍,春秋卅有七。季兄迪自淮陽護君喪,以來年二月廿九日,歸葬于河南縣龍門鄉(xiāng),榭先塋,禮也。胄曹迪,具以其事請銘于墓。銘日:蔚彼茂德,慶及于嗣。君實其美,宜鐘盛懿。天河(何)不造,少而云亡?;曩庥兄?,慟赧君傍。
鮮卑族屬的追溯及其族群認同
唐代鮮卑人與突厥、粟特等非漢群體有所不同,是徙居內(nèi)地較早并在很大程度上漢化的非漢人群體,亦如學者所言:“唐代鮮卑人云者,非謂唐時內(nèi)屬之鮮卑,乃華化二三百年之鮮卑,其與漢種同化,謂之系出鮮卑也可,謂之日純粹外族,則遠于事實矣?!保T承鈞:《唐代華化蕃胡考》,《東方雜志》,1930年第27卷)筆者對馮氏的觀點表示贊同,但認為鮮卑的漢化至唐并未完成,墓志中對其族源之普遍追溯及稱頌,即是鮮明體現(xiàn)。元邈墓志開篇即追述其先祖為“后魏興圣皇帝之嫡裔”,對其先祖表示出自豪之情。后魏(386~534年)又稱北魏、拓跋魏、元魏,鮮卑拓跋部建立,493年孝文帝拓跋宏(471~499年在位)遷都洛陽。作為強力漢化措施之一,北魏皇帝改姓元,拓跋宏也改稱元宏。因而包括墓志主人元邈在內(nèi)后來的洛陽元氏便以北魏皇帝之嫡裔相稱,以提高其身份地位?;蛘咴谀怪局蟹Q頌孝文帝遷都洛陽、入主中夏的功績,如元令淑(594-671)墓志稱其先為“魏景穆皇帝之九代孫也”,“仰膺天眷”,“隨獸跡以南遷,受靈圖于東夏”。更進一步者,則不僅稱元氏為北魏孝文帝之后裔,且把拓跋鮮卑的族源推及于華夏先祖黃帝,如元素(646-719)墓志稱“其先軒轅昌意之后也。自黃神命子,即王幽都;帝女降嬪,封于北岳。雖刻木為政,窺巢記事,以其人居無恒,屬厭沙漠,乃南遷平城,始國為魏,至孝文帝受禪,服袞冕,都洛陽,改姓元氏,于今三百廿四年,今為河南洛陽人也”,等等。元魏拓跋后裔,在墓志銘文中對其北魏皇族后裔的追念,表明即使到了唐中后期,進入中原的鮮卑后裔并未完全漢化,他們?nèi)员3种约旱淖逶从洃?。其中的因素正如學者所言,新的認同的構建不是對既有認同的徹底否定而構筑起一種新的認同,這不僅僅在于人類對于文化的認同是通過長期的文化發(fā)展而獲得的,不可能一朝一夕而改,人類文化認同的新構建是在原有認同的基礎上通過新的因素的注入,進而使人們達到從局部到全面的新的認同而獲得的。(鄭曉云:《文化認同與文化變遷》)
元邈家族儒學文化修養(yǎng)的提升
元邈家族幾代官宦出身,文化修養(yǎng)相對較高,其中曾祖曾官至沼州曲縣令。祖鍤,為河南府王屋縣令。特別是其父宗簡(?822),行八,字居敬,歷官御史府、尚書郎,終官京兆少尹。擢進士第,文學修養(yǎng)頗高,“平生酷嗜詩”,正如墓志所言“文稱居其最。詩句精麗,傳承當代。雖步臺閣,播流芬芳”,其詩文曾結集為《京兆少尹文集》,好友自居易為其作序,該文集今不存,但通過白居易的《故京兆少尹文集序》可見其詩文修養(yǎng)之一斑。序云:“居敬姓元,名宗簡,河南人。自舉進士歷御史府、尚書郎,訖京兆少尹二十年,著格詩一百八十五、律詩五百九、賦述銘記書碣贊序七十五,總七百六十九章,合三十卷?!痹诤喩缃痪W(wǎng)絡中名人云集,如張籍(約767約830)、白居易(772-846)、元稹(779-831)等,之間有詩文相贈,流傳文壇。特別是自居易贈予元宗簡的詩作有多首,如《答元八宗簡同游曲江后明日見贈》《朝歸書寄元八》《答元郎中楊員外喜烏見寄》《哭諸故人因寄元八》《送元八歸鳳翔》《曲江夜歸聞元八見訪》《和元少尹新授官》等,其中《哭諸故人因寄元八》云“好在元郎中,相識二十春。昔見君生子,今聞君抱孫”,表達了白居易與元宗簡深厚的交情。張籍亦有《雨中寄元宗簡》《寄元員外》《書懷寄元郎中》等八首詩,表現(xiàn)了張籍、元宗簡二人深厚的友誼。元稹與元宗簡同族,并代唐憲宗(806~820年)作任命元宗簡為京兆少尹之制。元稹被稱作“元九”,其與稱作元八的宗簡關系應似親近。以上數(shù)量可觀的詩作說明,元宗簡與同時代的文學士大夫形成了一個親密的社交圈子,這無疑是其仕途通暢、文學造詣精深的表征,亦為其家族的文化提升創(chuàng)造了優(yōu)越條件。
此外,元宗簡擔任的京兆少尹為京兆府的重要屬官,從四品下,京城重地,非清望才高難以擔任。唐代官員出身雖然多途,但進士出身是正途,聲譽頗高。當時士大夫即使位至宰相,也以未曾進士及第而遺憾,如經(jīng)常提及的河東薛元超,出身名門望族,且娶和靜縣主,卻稱:“吾不才,富貴過分,然平生有三恨,始不得以進士擢第,不得娶五姓女,不得修國史?!痹愀赣H元宗簡擢進士,與其家世文化修養(yǎng)和個人的才華密不可分,如墓志所稱“代習軒冕,家傳禮樂”。此外,通過元宗簡兄元公瑾墓志及遷葬墓志,亦可知元公瑾儒學修養(yǎng)頗高,也曾參與科舉,并且在勸導諸弟學業(yè)方面出力不少。據(jù)元宗簡撰《元公瑾墓志》稱“公以祿不榮親,抱終身之痛,躬訓諸弟,守先人舊廬,討文藝之精微,控語默之要妙。將試羽翼,冀攀云霄,以時重進士登科,為起家之美”。其次子元造,亦是繼承家族儒學之風,“示其詩禮,以克承家”。其中“語默”出自《周易》“君子之道,或出或處,或默或語”.喻指隱顯??梢?,元宗簡家族中存在較為濃厚的儒學氛圍。
婚姻與元邈家族文化心理之變遷
元氏的士族門第觀念,即可從墓志銘文中所稱的“姻連甲乙之盛,族冠鼎望之崇”窺探一斑。墓志對元邈本人的婚姻情況并未記載,但從其父母的婚姻情況即可看出,太夫人北平許氏即元宗簡的夫人,為當朝吏部尚書東京留守許孟容之女,在唐代以當朝官品為門第高下的背景下,許夫人家族當為高門望族。而元姓在當時也為代北虜姓中的望族。時人關于大姓高門的標準,其一,是基于歷史上的家族門第傳統(tǒng),所謂漢魏以來的世家大族。其一姓子孫,累世為官。東晉、南朝特重家譜,推崇大姓。“代北則為‘虜姓,元、長孫、宇文、于、陸、源、竇首之?!保ā缎绿茣罚┌凑者@一標準,元邈家族為代北“虜姓”之首,為大姓無疑,元邈父親元宗簡擢進士第,擔任京兆少尹的顯要官職,更增加了其門第的顯赫。其二,是現(xiàn)實標準,即在唐朝任官的高低,正如唐代幾次編撰姓氏錄,借以抬高新貴,培育新士族,打擊舊士族。在唐官方標準看來,評判門第高下,以當朝地位而非過去門第為標準。顯慶四年(659年)唐高宗改《氏族志》為《姓氏錄》,進一步明確以當朝官位高低定天下姓氏為九等,具體以“皇后四家、介公、贈臺司、太子三師、開府儀同三司、仆射為第一等;文武二品及知政事者三品為第二等。各以品位為等第,凡為九等,并取其身及后裔”(《唐會要》)。在此標準下,我們來看元宗簡的岳丈許孟容。許孟容正史有傳,進士及明經(jīng)雙雙擢第,歷官至京兆尹(從三品)。按《姓氏錄》當列為九等門第中的第二等高門,元宗簡為代北大姓之首,兩家學問、仕宦有許多共同之處,結成姻親,可謂是門當戶對,正如墓志銘文中所言“姻連甲乙之盛,族冠鼎望之崇”。
元宗簡家族通過自身的科舉仕進,并與朝中顯宦蘇震及科舉門第的許孟容家族聯(lián)姻,不僅進一步提高并穩(wěn)定了自身的望族高門地位,重要的是實現(xiàn)代北“虜姓”舊士族向新興士族轉化的重要一步。換言之,是其身份轉型、漢化深入乃至完成,融入華夏主流社會的決定性一步。雖然仍以“姻連甲乙之盛,族冠鼎望之崇”相稱,但此時的士族門第含義已發(fā)生變化。正如吳宗國研究指出,在唐后期,士族或指讀書應舉的布衣之家,或指進士出身的家族,或指公卿百官,雖然沒有一個確定的或法定的含義,但不論在何種場合,都不是用來指稱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舊士族,也不是用來指稱他們的后裔。時代已經(jīng)賦予土族以新的意義。在一般情況下,士族主要是指那些通過科舉入仕,或家中有人正準備應舉入仕的家族。因而科舉及第或從事舉業(yè)都被稱為士族的一個前提。亦有學者將這種不同于魏晉南北朝的士族稱為“新士族”,這類士族對唐廷依賴性大,要通過在朝中的仕宦維系其門第盛衰,因此它們屬于一種重新組合序列,是一種新舊、胡漢搭配雜糅在一起的政治集團。
元邈憑借父親的官位獲得資蔭出身,并授高郵縣尉。按照唐代的規(guī)定,從四品上可以蔭一子官品為正八品下,勞滿而選任具體官職時,應從九品上敘。元邈獲任的高郵縣尉為從九品上,可見墓志所載符合唐朝的制度規(guī)定。同時,在時人看來,資蔭授官亦是家族學問官宦高下的體現(xiàn),元邈墓志銘文強調(diào)其資蔭授官,并不隱晦,即隱含了這種心理。元邈以會昌四年(844年)六月十二日,疾終于揚州高郵縣(今高郵市)之旅舍,可以說是英年早逝于任上。季兄迪自淮陽(今河南周口淮陽縣)護喪,歸葬于河南縣龍門鄉(xiāng),拊先塋。
元邈家族科舉入仕的“士人化”認同模式分析
元邈墓志所揭示的現(xiàn)象,可作為漢化程度較深或者說完全漢化的鮮卑人認同于唐王朝國家的例子。經(jīng)過北魏孝文帝的強制漢化政策,包括遷都洛陽,改漢姓,學漢語,穿漢服,與漢人通婚,以洛陽為籍貫,死葬洛陽,不準歸葬代北等措施,從北魏孝文帝時代起,歷經(jīng)東西魏、北齊、北周、隋,到該墓志主人所在的唐代晚期武宗時代(841~846年),近四百年內(nèi),生活于中原的鮮卑人,特別是生活于中原王朝核心區(qū)域洛陽的北魏皇室元氏后裔,已經(jīng)完全融人中原的儒家文化當中,除了在墓志開頭對其英雄祖先的追憶之外,從心理習慣到行為方式已看不出早期鮮卑人草原游牧生活的痕跡了。墓志中,元邈后人自豪地羅列各代在唐王朝治下所授予的官職及文字、科舉成就,重視門第閥閱以及元氏在洛陽龍門的高級墓葬區(qū)擁有自己的家族墓地等,都可視為元邈家族認同于漢文化及唐朝國家的表征。
結合其他元氏墓志,亦可初步發(fā)現(xiàn),與唐代進入中原的北方草原民族如突厥、契丹人多在唐廷擔任武職不同,元氏在唐廷中擔任文職較多,進士及第不乏其人,反映了他們漢化的程度之深,已完全融入于漢人社會。元邈家族走的是一條文士化的道路,并且與傳統(tǒng)漢地文士家族聯(lián)姻,進一步鞏固家族的地位和榮耀,正如《唐摭言》所云:“三百年來科第之設,草澤望之起家,簪紱望之繼世,孤寒失之,其族餒矣;世祿失之,其族絕矣。”科舉家庭共同的文化素養(yǎng)已結成共同的利益群體和社會網(wǎng)絡,以科舉為紐帶也進一步消解了漢與非漢之間的界限,科舉成為晉級高官厚祿和提高門第聲望的首要方式。元宗簡家族與同為進士出身的許孟容家族結為婚姻,共同的文化背景和家族利益追求當是其中不言而喻的重要因素。亦如學者所言,對異文化的認同有著特殊的意義,這種認同盡管有可能導致對自己認同的否定,但認同的結果也可能使自己獲得發(fā)展的機會。同時,作為鮮卑后裔的元氏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通過科舉躋身士林,進入王朝的官僚體系,即是他們家族長期以來儒家文化積累與提升的表現(xiàn),客觀上亦是他們認同于王朝國家文化價值及官僚政治體系的表征,這一點正如學者分析中古王朝國家認同的特點所言,“認同”是自我在情感上或者信念上與他人或者其他對象連接為一體的心理過程,在近代以前的中國,國家認同主要發(fā)生在參與王朝國家統(tǒng)治體系運作的官僚群和作為國家候補官員的讀書人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