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談李白和杜甫,在時下這個特殊的時期,很能夠從一個方面撥動我們的心弦。
一撥從20世紀50年代一步步走過來的人,經(jīng)歷了各種各樣的動蕩和變化。僅就知識分子的地位來說,表面上看經(jīng)歷了幾起幾落,實際上卻沒有太大的、本質的改變?,F(xiàn)在的許多文學作品仍然在寫知識分子的苦難,使用了大量筆墨來寫上一代人的不幸,而且都很真實。這應該說是很“現(xiàn)實主義”的,并不需要什么“浪漫主義”。
一些很不幸的代表人物丟掉或接近丟掉了性命,命運稍好一點的,也在監(jiān)獄里度過了最好的年華。他們一路跌宕過來,經(jīng)過了一系列政治運動,最后好不容易等到了平反,已經(jīng)是老邁之人了。20世紀80年代之后的知識分子,已經(jīng)覺得經(jīng)受了滄桑巨變。今天他們在物質主義、欲望主義、商業(yè)主義的合力擠壓之下,作為一個群體也產(chǎn)生了巨大的分裂。一部分人仍然不能從昨天的記憶里走出來,帶著痛苦的回顧縱橫思索,心理非常復雜和沉重。還有一部分人追隨時代,與時競進的能力很強,可以及時地投入到當下的生活中,對一切都很適應也很認同。
在這種時代背景下去看李白和杜甫的一生,會別有一種深刻的感受,體悟知識分子與廟堂的關系,悲劇感特別強烈。知識分子急于被廟堂所用的那種尾隨、攀附的心態(tài),在兩個大詩人身上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這其中給人的痛苦——那種痛徹骨髓的感覺,盡管經(jīng)歷了千余年,也仍舊是無法消除的。這種感受伴隨了審美的始與終,算是一種特殊的閱讀經(jīng)歷。這種閱讀體驗和經(jīng)歷會是中國獨有的嗎?
自然,李白、杜甫與廟堂的關系一言難盡,他們身上既有知識分子的依附和巴結,還有另一些不可忽視的因素,這或許就是——信仰。當時的帝王被看成上天派來的俗世管理者,所謂的“天子”,于是對皇權的信奉就多多少少演變成為信仰。
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中國出現(xiàn)了那么多標新立異的思想家。戰(zhàn)國時期有嚴刑峻法的秦始皇和商鞅,有齊國的物質奢靡,但另外還有一個更大的奇跡,就是稷下學宮的建立。在經(jīng)歷了那么多朝代,在不同的文化格局、文化人物和文化潮流的演變之后,一路走到了所謂的盛唐,出現(xiàn)了燦爛的唐詩,其中就有李杜這兩顆最耀眼的文學恒星。我們長期以來籠罩在盛唐詩歌的巨大光環(huán)之下,感到炫目,渾身流汗。
可是如果轉過臉注視其另一面,又會覺得冰冷寒徹,有瑟瑟發(fā)抖的感覺。這里不僅指他們這兩個杰出人物的悲苦命運,他們的晚年歸宿,還有他們的心靈掙扎、對于廟堂的乞求與哀告,這聲音一陣陣傳到我們的耳膜中。
這種冷熱溫差之大,有時讓我們無法消受。今天的知識人有什么期許?可以幻想和追求一種理想的知識人格嗎?我們處在一個被冠以“全球化”的時代,一個網(wǎng)絡時代,又將如何接受李白和杜甫他們那一代的遺產(ch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