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島]格爾德·克里斯特尼(Gereur Kristny)
我永遠也想不通奧爾加怎么會認識那姑娘的。她不是住我們這片兒的。一個可能的解釋是,他們的爸媽互相認識。奧爾加的爸媽是共產黨員,可出名了:給閨女買酒,而且根本不在乎她并不同意。他們家墻上,有張致敬無產階級的海報,這些無產階級養(yǎng)活了資產階級,可資產階級反過來支持精英階層,精英又反過來認可貴族統(tǒng)治,貴族再反過來資助宮庭,而宮庭最終力挺皇帝。很有可能我們去拜訪那姑娘,就是腦子里吃進了這套共產主義調調,我們都知道,這些想法來自這樣一個概念:世上沒有階級之分,因此,人人都得降尊紓貴去拜訪別人,給人鼓氣。沿著這思路,精英不該高高在上,不屑于上資產階級家的門,而資產階級,應該和工人階級一起喝杯咖啡啥的。
我們仨常常一塊兒出去玩兒——奧爾加,史坦娜和我。我們的聚會,跟常規(guī)的周末線路完全不同。我們定期在彼此家里碰頭,吃糖果,換糖果,談糖果。吃這種或那種糖時,喝Tab好呢還是Fresca?或者,喝汽水,配奶油蛋糕好呢還是巧克力麥芽球?一旦這些全在我們嘴里奇怪地擠作一堆,我們又想,其實干脆光吃火星巧克力棒 就好了。再后來,我們還會想,要是花同樣錢買一袋混裝的,是不是能吃到更多。
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在史坦娜家聚。她爸媽不是共產黨員,而且剛在ártúnsholt建了個房子。他們從來不會想到要給孩子買酒喝。他們沒時間整這事兒。他們有生意,總是在工作。我爸媽更不可能了,就算求他們也不行,他們絕對反對我喝酒。他們不時說,這個誰那個誰,怎么是那么個酒鬼,真沒想到!不過,即便這樣,我們家從不缺酒,看來有人總是去買。我爸常常晚上喝點兒。剛開始那幾大口讓他高興得很,看著釣魚報道都能哼起曲兒來。到自然節(jié)目開始時,他就會皺眉、頭疼,最后,滿身斑點的美洲豹一爪子扣住羚羊,他就開始嘟囔了。然后我媽就會宣布,所有人該上床啦!她道了晚安,他沒有。他靠在墻邊,看上去根本沒注意到我,在他高大的身形下,我擠出道來走向臥室。就好像他是個妖怪,站在黑黢黢的通道里,而我衣衫襤褸,是個看不見的魂靈。
爸媽臥室緊挨著我的,我會坐在電視機前,看到深夜,這樣就不用隔著墻壁聽到他們的聲音。他嘟囔抱怨。她嗚咽啜泣。有天,我腦子里出現(xiàn)了一個車庫樂隊。樂隊成員都是快樂的男孩子,他們在車庫放東西的地方排練。他們全是我的好哥們,有時候我們不干別的,就是廝混在一起。我玩鍵盤手。沒我,樂隊就屁也不是,不過有時候我也覺著,沒他們,我也啥都不算。一想到那些樂手們在車庫,日子就沒那么不好過了。我的朋友關心我,要是我爸媽吵翻了天,他們會出面的。
不過,現(xiàn)在,我們這些女孩兒,共產黨員的女兒,住宅建筑商的女兒,禁酒主義者的女兒,一起出發(fā)去找一個奧爾加都不太熟的姑娘,就像那三個聰明人想要找到小耶穌,至少我們在暴風雨中艱難前行時,無法從奧爾加那里套出更多消息。“她在學校里老被人嘲笑,”奧爾加最后終于開口,抽了抽鼻子?!八娴囊粋€朋友也沒有。”
一個朋友也沒有!就好像一發(fā)子彈也沒有,還得上戰(zhàn)場!我一直都有朋友——她們不是一直那么有趣,但好歹是朋友。我們三個人,史坦娜、奧爾加和我,從六歲開始就一個班,但友誼是從去年冬天開始的,那時我們都七年級了。她們兩人冬天打手球,夏天踢足球。我對運動不感興趣,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彈鍵盤想曲子上,雖然那些歌我立馬就忘了。我只是想戴上耳機,把家里的一切關在外面,想象著男孩子們在車庫里等著我,就為了聽我新寫的曲子。能這樣子真不錯。有時候,我會摘下一個耳機,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能聽到我爸媽的聲音,然后就想出首歌來給他們伴奏。我讓低音低鳴、咒罵,音量越來越高,然后突然墜入沉默,心上一震——直到一切重新開始。
我知道有些孩子覺得我特怪,所以能跟史坦娜和奧爾加交朋友真幸運。一個朋友都沒有,光想想就受不了。所以我等不及要見見那連一個朋友也沒有的姑娘了。
她住在一棟三層樓里,就像在Hlíear造的那種。這些奢侈的房屋得益于戰(zhàn)爭暴利,貝殼砂墻面熠熠生輝,里面的住戶當然也受惠于希特勒的傲慢,因為起居室都是拱形的窗戶。奧爾加摁了門鈴,一個朋友也沒有的姑娘應了門——一個人開的門,當然。那雙嚴肅的灰眼睛藏在一叢厚發(fā)下,盯著我們,臉頰上每邊都有一大坨紅暈。就好像她為自己羞紅了臉,可第一眼看去說不出為什么。她長得很普通,住得很普通,爹媽也很普通。他們就閃了一下,沖我們說了聲嗨。
那姑娘沒邀請我們進她的房間,相反,領著我們去了客廳。要是在她房間,我們就可以坐在書桌前的轉椅上晃悠,或躺倒在沙發(fā)床上??蛷d墻上,照例是那些裝飾性的掛盤,廳里還有松軟的沙發(fā),玻璃雞尾酒桌,鋪著刺繡軟墊的椅子。就跟我家一樣。爸媽知道我來這家玩一定很高興。一個不錯的家庭。水晶糖罐里裝著聰明豆 。我們坐得筆筆直,好像等著男孩子來請我們跳舞似的。多像大人啊。我覺得特別不自在,真希望自己還在外面,在平靜的冬夜里。窗外雪花輕柔地飄落。
她爸媽在干什么?我想著,豎著耳朵。我聽見廚房里不停傳來壓低了的聊天聲。但我們在廳里的對話一點也沒意思。起初,我們這些閨蜜討論粉的聰明豆是不是比黃的好吃,或者,有沒有另一種顏色總體上來說更好吃,我們的主人,那姑娘,只是靜靜聽著。奧爾加想起來,據(jù)說有一個世界范圍的研究,要確定新的聰明豆該推出什么顏色,大部分人選藍色?!癕&M 不也是嗎?”史坦娜咽下口點心,問道。
“是嗎?”奧爾加帶著疑問看了看我,我聳了聳肩。我沒注意那點兒事。事實上,我壓根忘了我干嘛在這里。車庫里的家伙可能在想我到哪兒去了。一個朋友也沒有的姑娘挨個兒看著我們,眼神還那么嚴肅。我們在這么糟糕的天氣里突然上門,陪孤獨的她玩,她至少看上去并不怎么激動。也許她剛咂摸出有閨蜜的滋味,她們在一起叨叨的究竟是什么。她肯定很懷念一個人在房間里翻翻紙牌。為什么她不請我們上她房間里去呢?
突然,奧爾加為我們這次登門定下了調子:我們必須向這姑娘展示出對她的一點點小興趣。奧爾加猛吸了吸鼻子,開始問起我們的主人學校怎樣啦、老師如何啦、最喜歡的科目是啥啦等等?;卮鸷芎喍蹋孟癜l(fā)電報,每個字母都要花錢似的:“我覺得數(shù)學還行,”或者“生物老師還不錯?!彼蔷执俨话驳难凵袢匀辉谖覀兠總€人身上飄來飄去,每過一會兒,臉上那坨紅暈就更深了。史坦娜和我也不時拋出個問題,但我真正想問的是:為什么你沒有朋友?為什么大家都嘲笑你?
沒多會兒,我們能想到的問題就問光了。沉默蔓延開來,縈繞著沙發(fā)上的我們,吞噬著水晶糖罐里剩下的聰明豆。那姑娘的眼神在屋里掃了一圈,像探照燈一樣,然后,沒來由的,她問,“你們有沒有想過自己不是自己,而是什么別的人?”這句話一個字兒一個字兒慢慢蹦出來,好像她不相信它們能在這殘酷而沒有朋友的世界里活下來似的。
我的心立刻砰砰亂跳,好像要掙脫令人窒息、監(jiān)牢一樣的胸腔,跳出來?!笆堑模蔽蚁胝f,“我是樂隊的鍵盤手,我們在我家車庫里排練!樂隊所有家伙都棒極了,也許我們馬上就要去巡回演出了呢!”
但我決定讓史坦娜和奧爾加先開口。也許史坦娜想成為瑞士的手球明星?那么,奧爾加會成為某種工人領袖,就是她爹常告訴她的那類人?但是,奧爾加和史坦娜看起來不知所措。沉默了會兒,史坦娜說,“沒有……”,接著斜眼看著我們的主人,“那么……你還喜歡做什么?”
“沒有想成為的人嗎?”那姑娘說著,從安樂椅上站了起來。我仍然能從她的話音里嗅到一絲希望的味道。我看向奧爾加,她慢慢搖了搖頭,最后說,“沒有?!?/p>
姑娘的眼神好像落在我頭頂上方空氣里的某個點上,然后她說,“有時我是《冰人》 里的一個角色。那個女孩,桑娜?!?/p>
史坦娜和奧爾加默默看著姑娘,希望她接著解釋。
“你們看過《冰人》嗎?”姑娘遲疑地問。
我讀過那系列里的一本,但是,我覺得桑娜那個人物實在太奇怪了,就沒讀下去。她是一個暗黑組織的成員。我的閨蜜們顯然從來沒被挪威巫術吸引過,因為我們同時都搖了搖頭。我的心還在激烈跳動,所以接下來就沒說什么話,讓我的閨蜜們叨叨去了。不管怎么說,已經沒辦法重新連上剛才的話題了。短暫停頓后,我們每個人都看了看表,說了句那么晚啦之類的,站了起來。我總算松了口氣,但又希望別的女孩子們沒注意到。
“能看看你的房間嗎?”史坦娜一邊往外走一邊說。
姑娘打開門,說,“里面亂亂的?!彼樕先前唿c,比剛才更多了。我們沒勇氣跨過那道門檻,但在過道往里瞅了瞅。房間里有張桌子,上面放著不少字典,一臺電唱機,旁邊是Limahl和Level 42 的唱片,床上滿是泰迪熊、毛絨兔、狗和貓。所有這些動物上方,懸掛著一個小小的、穿著白衣的小丑。雖然咧開大嘴笑著,眼淚卻在瓷制臉龐的每邊臉頰上滑落,像是怪異的處女瑪麗雕像,為人類的罪孽哭泣。
回家路上,我走在閨蜜們身后幾步,每一步都踩在她們留在雪地上及踝深的腳印里,自娛自樂。暴風雪已經過去了。周圍很安靜,我們也沒什么話要說。
“那女孩是夠怪的。她說的冰人到底是什么人?。俊蔽衣犚娛诽鼓葐枴?/p>
“她們是一套書里的。不用管它。反正我們還會再去看她的,”奧爾加說,又添了一句,“……哪天?!?/p>
我們回家的路正好要經過城里最危險的路口,Mikla 路和Kringlumyrar路交叉口。撞得粉碎的尾燈撒滿路邊,紅黃的碎片像珠寶一樣在雪地里閃閃發(fā)光。
奧爾加和史坦娜繼續(xù)往Háaleiti方向走,但我要朝álftamyri走。我仍然心潮起伏,一路走到Safamyri的時候還在想這是為什么。我碰到了個姑娘,過的幾乎跟我的一樣,只不過我有朋友,她沒有。
那晚,精疲力盡、絕望沮喪的爸媽睡了——比我們別的人都睡得踏實。我呢,一夜沒合眼。我聽見車庫里傳來鼓聲,枕頭隨著低音震動。那些家伙在演奏“光腳跳舞”。我知道,要是我跑到那里,等著我的是什么。桑娜光著腳,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跳舞,周圍是噴漆罐、自行車、滑雪板和溜冰鞋。所有家伙的眼睛都離不開她。她轉著圈兒,一圈又一圈,一臉明朗的笑容,兩頰上是玫瑰花般的快樂暈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