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經(jīng)驗豐富的警察,還是老江湖,都承認時代已變——對年輕一代而言,混幫會不過是枯燥重復(fù)的工廠工作的替代品。大部分年輕人,并沒有上一代那般明晰的“職業(yè)規(guī)劃”。
“以德服人?!痹谠L談的過程中,一個幫派老大對汪建華嘮叨著,翻來覆去地說。這是他混跡江湖多年的心得——有口碑,講信譽,底下人服你,自然生意也就越做越大。
盡管已過去兩年,汪建華還清楚記得當初跟“大哥”會面的情形。2013年,汪建華在珠三角開始了對農(nóng)民工與幫派的研究。即使作為清華大學(xué)資歷比較老的博士生,面對這個題材,他也曾一籌莫展。
但他知道,那些隱而不宣的組織如同蛛網(wǎng)一般密布在整個城市。
層級堪比丐幫
阿田是汪建華見到的第一個幫派頭目。他對這個陌生的博士生保持警惕,沉默無語,只是一個勁地喝茶,直到汪建華開始聊起麻將。
阿田隸屬于一家四川商會,這是混出頭的四川老板牽頭成立的,有專門聘請的法律顧問和拿固定工資的專職人員。同鄉(xiāng)的人來打工,繳納一定會費,就能享受到商會的庇護——維權(quán)、找工、辦證、討債、傷病救治等。
從小鄉(xiāng)鎮(zhèn)里走出來的年輕人,怯怯地進入大城市里,卻被霓虹車流晃暈了眼。同鄉(xiāng)會、行業(yè)商會、甚至犯罪團伙,只要是能給予庇護和歸屬感的,都能吸引那些初至陌生城市的年輕人。
幫派規(guī)模大了,層級增多,頭目們甚至認不全組里的成員。汪建華曾在深圳遇上個小頭頭,他把自己所在的幫派比成丐幫,最高等的是“九袋長老”,他自己能算個“五袋”級別?!拔矣惺掳?,帶百把號人出去。我一說上,打,他沖上去,其實都不認識?!?/p>
手下馬仔負責上場打架,幫派大哥負責做生意,給手下弟兄們提供生計。若是生意失敗,窮困潦倒,兄弟自然也就跟著散了。
阿田曾經(jīng)幫同鄉(xiāng)的老板們討債,方式簡單粗暴,卻也只是嚇唬,沒動過手。他說,討債很難,欠債的人嘴硬,第一次都沒人有把握能收到錢,“但大家互相口氣都硬的,你說不給,這件事情就搞大?!?/p>
汪建華來到中國的大西北,那里的幫會行事規(guī)則與南方極為相似。一個老大是外鄉(xiāng)來的,個頭矮小,身體壯實,有一雙大得與身體不協(xié)調(diào)的拳頭,他的地盤就是靠這雙拳頭打出來的。
如今,他帶著自己的弟兄干討債的生意,利潤率是20%-30%,來錢快,風險高?!拔也皇呛谏鐣?,就是一個討債的?!彼麑ν艚ㄈA強調(diào)著。
此人曾帶著小弟幫人追幾十萬的債,提前一天用挖掘機挖好了大坑,第二天把人綁了過來。欠債的人一看,腳軟了,立刻把自己藏錢的地方供了出來。欠債人不知道,其實追債的人手里也捏了一把汗:“要是到時候真把他埋了,埋出問題了該怎么辦?”
風險不僅來自于欠債人背后的勢力,還來自于法律法規(guī)。盡力“洗白”自己的頭目們對法律界線很敏感,能用法律手段解決的事情就用法律手段;如果不能,即使是犯罪,手段也得盡量看起來“符合法律”。
他們會仔細研究“綁架罪”在法律上的量刑時間標準,以確??梢栽诓挥|及定罪的時間之內(nèi)逼問出錢的下落。如果欠債的人距離較遠,他們會把路上的時間也給算上。
明秩序與暗秩序
汪建華調(diào)查的第一站是東莞,這個年輕城市77.28%的人是外來客,只有少數(shù)人擁有本地戶籍。開始時,他需要一個把他帶進那個世界的引路人。有人建議他,可以找找警察。
在東莞,按照本地人口數(shù)配置的警力少得可憐,一個人口幾十萬的社區(qū)里,警察只有六七個,治安員成了老板們最常見到的“執(zhí)法者”。若是有人新開一家店,多少會“給些好處”,再不濟,也會請他們吃頓飯——他們成了汪建華最好的引導(dǎo)者。
治安員阿華曾在幫派里混過,雖然已經(jīng)“金盆洗手”,卻保持著原先的裝束——戴墨鏡,騎著摩托車。大多數(shù)時候,他帶著汪建華走街串巷,和幫派頭目們聊天喝茶。
他深諳黑白兩道之間的規(guī)矩:“你要開個酒店洗浴城,得先把派出所領(lǐng)導(dǎo)伺候好,把工商、消防什么的都搞好,剩下的就是你想平穩(wěn)做生意的。一旦有人鬧事,喝醉酒在那里打起來了。報警麻煩,人家客人一看,哎呀警察又來了。那怎么辦呢,你要有一套明的秩序,一定還要有一套暗的秩序。”
在論文中,汪建華引用了阿華的這段話,并加上了自己的注解:“政府提供明的秩序,黑社會提供暗的秩序,兩者形成了共生共存的復(fù)雜生態(tài)圈。但是黑白之間如何劃界,是長期博弈的結(jié)果,任何一方越界,可能都沒好果子吃?!?/p>
比如,東莞的一名治安員曾在街上被人拍了一磚頭,之后只要背后有點動靜都會立刻回頭看看。“他們治安隊員有權(quán)力,但也要低調(diào),他也怕磚頭亂飛啊。都靠做人,你做人好,我吃飯喝酒就請你?!?/p>
相應(yīng)的,幫派也得摸清政府的底線,什么生意可以在臺面上做,不同地區(qū)的尺度是不一樣的。
即使小心翼翼地避開法律邊界,必要時還能與警察把酒言歡,但在黑社會頭目們的心里,白道依舊是站在對立面的。
汪建華曾遇到一個熱情的小頭目,他覺得眼前的學(xué)生仔“很嫩”,便傳授起自己“江湖經(jīng)驗”:“你去監(jiān)獄里,跟那些人說你是打了警察進來的,他們特別推崇這種人,一定會愿意跟你聊的?!闭f完,他哈哈一笑,坐著小弟的車離開了。
也是吃青春飯
不止一個幫派頭目“糾正”過汪建華:“我不是黑社會。”理由很簡單:我不偷,不搶,未曾殺人放火,奸淫擄掠。自己是遵紀守法,勤勞致富。
“什么是白社會,什么是黑社會?”坐在自家賭檔門前,從山東老家來深圳打拼的小頭目阿光反問汪建華,他透過墨鏡打量著這個滿臉學(xué)生氣的博士,開始自問自答起來:“戴上墨鏡就是黑社會,摘下墨鏡就是白社會,關(guān)鍵取決于你怎么看?!?/p>
在弱肉強食的珠三角,即使是經(jīng)營一家小賭檔,都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汪建華曾聽一位“洗白”的頭目講起過,除了要打點好官府衙門,還得找人撐腰平事——來惹事的,搗蛋出老千的,欠錢不還的,各色人等都要擺平。
而攪黃一門生意,手段也很簡單:時常找人去店里喝酒,找茬,引來警察,警察來多了,客人就不敢來了?!罢值米?,你就開,罩不住,你就別在這里開?!崩习宓娜嗣}與資源往往決定了他能在哪個地段,哪個行業(yè),做多大的生意。
據(jù)汪建華觀察,早些年來珠三角闖蕩的外鄉(xiāng)人,或是為生計所迫,或是被老鄉(xiāng)帶著,卷進了幫派世界。無論初衷如何,他們都有著明確的“職業(yè)規(guī)劃”:給別人當馬仔,收保護費或是討債,攢點錢,然后開家店,多半是KTV、酒樓之類的服務(wù)業(yè),從此淡出江湖,再不過問幫派事務(wù)。
不管是經(jīng)驗豐富的警察,還是老江湖,都承認時代已變——對年輕一代而言,混幫會不過是枯燥重復(fù)的工廠工作的替代品。大部分年輕人,并沒有上一代那般明晰的“職業(yè)規(guī)劃”。
然而,1980年后出生的新生代農(nóng)民工比例逐年攀升,到2013年,26894萬農(nóng)民工中46.6%是未過35歲的年輕人。對他們而言,同鄉(xiāng)會依舊是尋求歸屬感的重要組織。年輕人尋歡作樂時,尤其當他們沾染了毒品,依然很容易被卷入幫派之中。
同戰(zhàn)場廝殺一樣,最終能加官晉爵的都是少數(shù)。大部分人過了吃青春飯的年紀,只好回家務(wù)農(nóng);或是鋃鐺入獄,在監(jiān)牢里耗費青春。留下來的少數(shù)人,會努力“洗白”自己,盡量避免違法犯罪的事。
(《明周刊》總第7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