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品
1968年冬,一個寒風凜冽的早晨。八點多鐘,又起晚了。
“文革”正在轟轟烈烈地進行。老爹被打成“走資派”,被造反派關(guān)了“牛棚”。老娘上班路遠,早早地走了。我懶洋洋地起床、洗漱,吃了早點,背起書包,走出家門。樓群中的寒風格外肆虐,我被迫轉(zhuǎn)過身走路,“以退為進”。
學校在搞“復(fù)課鬧革命”?,F(xiàn)在回想起來,頗有些滑稽:“復(fù)課”,但還要“鬧革命”!每天學校課堂上都鬧哄哄的。老師在臺上講課,時有遲到的學生推門進來。這也比那些根本不去學校、天天在街頭鬼混的同學強。所以大家去學校上課,早點晚點是無所謂的。何況學校初一的同學中,出身好、有“后門”的同學走后門去參軍;也有同學報名并獲得批準,與親屬、或畢業(yè)生中相熟悉的“哥們兒”、“姐們兒”一同去山西等地農(nóng)村插隊。老師也在積極報名做帶隊教師,與畢業(yè)生一起去農(nóng)村。本人屬于“走資派”的“狗崽子”,下鄉(xiāng)當農(nóng)民已成定局,上學讀書還有什么意思?
好不容易挨到學校,按時間計算應(yīng)躲過了揮紅寶書“早請示晚匯報”的煩人儀式。二樓教室窗戶傳出一位男語文老師的朗誦聲:“無產(chǎn)階級正以排山倒海之勢、雷霆萬鈞之力……永葆美妙之青春。”但他那“美妙”的抑揚頓挫的聲音與學生的嘈雜聲相伴,形成一曲不和諧的“時代交響樂”。
我懶洋洋地推開“一連十二排”的教室門(那時一切都是“軍事化”,按現(xiàn)在的叫法應(yīng)該是初一12班)。
課堂上,愛多嘴的女生在嘰嘰喳喳,好動的男生在打鬧,文靜一點的在課桌下偷著看閑書。臺上,身懷六甲的數(shù)學女老師在教“珠算”。她口中振振有詞地念“五去五進一”、“六去四進一”——是在補前兩年“鬧革命”耽誤的小學課程。臺下沒有幾個人認真聽,老師對下面的混亂情況也只當沒看見。在那個狠批“師道尊嚴”的年代,遵照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導(dǎo):學生可以遲到早退,可以不聽老師講課。何況那時學生是“革命小將”(尤其是出身好的“紅五類”學生),老師多半出身不好,誰愿意惹麻煩上身?
學生沒有固定座位。我選定了一個最后排犄角的座位坐下,以免遭男生中的“恐怖分子”襲擊。落座后喘息甫定,我才發(fā)現(xiàn)身邊的“同桌”居然是一個穿黑棉布開襟棉襖的成年漢子。他正認真地聽女老師的珠算口訣,臉向著教室前方的黑板,我無法辨認打量此公何許人也。剛把書包塞進座位,耳邊忽然聽到一聲沉悶的男低音:“為什么遲到?”隨著他扭過臉來,我才看清楚了:原來這位是本校一位姓田的老師。他年紀大約在40來歲的光景,過去教什么課我不清楚,只知道他在這場“史無前例”的運動中被揪了出來,罪名好像是“反革命”或“有歷史問題”之類。他在運動中遭批斗,又“抗拒改造,畏罪自殺”,從學校樓上跳下來,大難不死,只是把腿給摔斷了,落下個“田瘸子”的雅號。傷愈后在學校干些打掃教室、操場和廁所衛(wèi)生之類的雜務(wù)。不知為什么,今天居然來“旁聽”了(是學校造反派“恩準”,還是他自己“忙里偷閑”不得而知)。我抬頭與他形成對視,只見此人已經(jīng)開始謝頂?shù)哪X門下有一張蠟黃的“蔥油餅?zāi)槨保?0年代喜劇電影《滿意不滿意》里的臺詞),一雙充滿憂郁的眼睛,射向我的眼神中卻又分明含有教師特有的職業(yè)威嚴?!俺衾暇抨幓瓴簧?,管到我頭上來了”!我從鼻子里冷笑一聲,不理睬他。事情也就過去了。
后來我也很快隨父母下放到五七干校,當了知青,開始在大田勞動,后來調(diào)去開拖拉機。一晃3年過去了,“林彪事件”后,干校的干部們陸續(xù)調(diào)回北京,重新分配工作。干校出現(xiàn)“專業(yè)人才緊缺”的局面。一天,干校財務(wù)組的一位老會計找到我,說是要調(diào)我去財務(wù)組當會計。我一聽慌了神,急忙說,我連買東西該找?guī)酌珟追皱X都算不清,您饒了我吧。老會計笑呵呵地說,不會可以學么。他還引用偉人詩詞“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來鼓勵我。我還是一百個不樂意。后來干校政工組的干部正式找我談話,說是“組織決定”。沒有辦法,我只好答應(yīng)下來。
進了財務(wù)組,第一件事,就是跟著老會計,學習背口訣、打算盤。于是乎當年在學校上珠算課的情景出現(xiàn)在了我的腦海中,那張蠟黃的“蔥油餅?zāi)槨背霈F(xiàn)了,那低沉的男低音也在我耳邊回響——正所謂“早知今日,悔不當初”啊。硬著頭皮,我苦學了一段時間,終于拿下加減乘(未來得及學除法,年底就當兵去了)的口訣,能夠相當熟練地打算盤了。在老會計的表揚聲中,我把當年上珠算課的故事告訴他,他則用“亡羊補牢”的故事來勉勵我。那時知青文化程度普遍偏低,在日常生活中經(jīng)常出洋相。如知青們在學習文件、念報紙和公審布告時,有人把“自殺未遂”念成“自殺末逐”;在“批林批孔”運動中,有人把“儒家”念成“糯家”、“荀子”念成“茍子”,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轉(zhuǎn)眼到了1980年。改革開放中,在返城的年輕人中間掀起“白天上班,晚上補習文化”的熱潮。我也報了一個夜校英語班。記得第一天上課那天,我下班后在單位食堂匆忙扒拉兩口飯,背上書包,急忙趕到學校,不想在走廊和教室里遇到當年的好幾位同學!多年不見,大家分外親熱,互相打聽這些年在哪里、干什么工作之類。上課鈴響了,人們回到座位上坐好,一位中年男教師手提皮包匆匆走進教室,把皮包放到講臺上,擦擦臉上的汗珠,大聲說:“對不起大家,我下班來晚了?,F(xiàn)在我們開始上課!”此刻教室里分外安靜,仿佛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見。望著那熟悉的講臺,聽著老師那似曾相識的聲音,我的眼眶忽然充滿了淚水。闊別學校已經(jīng)整整11年了,不想又重新坐回教室中,“為什么遲到”的聲音又在我耳邊回蕩!
從那以后,不知為什么,田老師的那只跛腿、那張蠟黃的“蔥油餅?zāi)槨薄⒛请p充滿憂郁但又執(zhí)著的眼神常在我腦海中閃現(xiàn),“為什么遲到”的聲音常在我耳邊回響。這分明是當代叔齊、伯夷、司馬遷——千百年來百折不撓的追求知識、追求真理的中國知識分子形象!打那以后,田老師“為什么遲到”的訓誡便成為我的座右銘,它鼓勵我在后來的自學考試和工作中戰(zhàn)勝困難,一路前行。
田老師,您今天在哪里?您如果健在,您的學生遙祝您長壽!您如果已經(jīng)在天堂,愿您的靈魂安息!
(編輯·宋國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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