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異凡
中央辦公廳五七學校成立于1969年1月,是當年全國最有名的“紅旗”干校,各地五七干校紛紛來此學習取經(jīng)。本人曾在此學習改造,但由于身份為“非革命群眾”,有許多活動不讓參加,因此只能寫點側記,留作歷史的見證。
首先需要正名。它不叫五七干校,而叫五七學校。一字之差含義頗多。因為當時去學校的不僅有中辦系統(tǒng)的干部,還有工勤人員,而且還有他們的家屬,包括其妻兒(夫兒)和父母。如果叫干校,只能命令干部本人去,其他人可以不去,叫五七學校,那么干部、工勤人員以及他們的家屬也在動員入校之列,所以在那里可以見到老頭老太太,也可以見到小孩甚至嬰幼兒,為此還辦起了五七中學,編譯局還有干部被派去教英語的。那時叫“人走家搬”,戶口也得隨遷,那架式是不讓再回京城了。學校的所在地在江西進賢,學??偛吭谯蛾柡闹Ш鄭购希抢锏耐恋囟酁榧t色的土壤,在紅壤山上建有分校。有一句驚心的話是駐中央編譯局軍宣隊正式宣布的:“死在青嵐湖畔,埋在紅壤山上”,這就意味著到那里去不僅是鍛煉改造,還要老死于此,去五七學校的人就算是被徹底處理了。
這所學校可是一個藏龍臥虎的地方。中國素有株連的傳統(tǒng),“文革”尤甚。一人出問題全家連坐,而大官出問題,不僅其家屬,而且其“身邊工作人員”也在劫難逃。五七學校就有一批這樣的被株連人員。劉鄧這“中國最大的走資派”一倒臺,其秘書、司機、廚師、警衛(wèi)等等就統(tǒng)統(tǒng)被送到五七學校批斗、改造和交代問題。那時倒臺的還有“彭羅陸楊”中的中辦主任楊尚昆,于是中辦五七學校就有一大批辦公廳的領導干部以至小小的工勤人員。正因為如此,鄧小平一復出,第一件事就是到中辦五七學校要回自己的秘書。
來這里的還有人民大會堂的一批服務員,這可都是帥哥靚姐。他們是從農(nóng)村挑選來的,不是像所說的是“五谷不分”需要學習改造的人,也許只是為了勞動力的需要,也許是超齡的緣故,才把他們下放來的。反正人民大會堂不愁沒有服務員,農(nóng)村里人有的是。這批年輕人是干活的好手,幾乎什么都能干。
校部用紅石筑成的樓房 (2000年攝)
為增加勞動力還從江西的農(nóng)村招收了三百名左右的青年干部到五七學校“學習”,編成第七連。他們大都是農(nóng)村的基層干部,也是壯勞力。招收他們的時候說的是到中辦五七學校培訓,經(jīng)過培訓再回本地工作。這是非常有吸引力的,所以應招者甚多。不過等他們從五七學校畢業(yè)回家時,他們的崗位大多已經(jīng)有人占上了——國不能一日無主,農(nóng)村的生產(chǎn)隊也不能幾年沒人管理??!
對五七學校的構成當?shù)氐睦媳硪卜浅G宄麄儼盐迤邞?zhàn)士叫做“五七哥老”,說別看他們穿得破破爛爛,像叫花子,都是有錢的高干、大官。一個標志就是學校開辦后當?shù)氐奈飪r漲了,例如鮭魚剛開始只有一兩毛一斤,幾年后漲成五六毛一斤,翻了好幾番!
中辦五七學校位于江西省進賢縣,那里瀕臨鄱陽湖的分支青嵐湖,從青嵐湖割取一塊湖區(qū),圍湖造田。我們去的時候進行學校革命傳統(tǒng)教育,都說是第一批五七戰(zhàn)士一筐土一挑土地筑成圍湖大堤的。實際上,是江西老表那些民工事先挑土壘成的。有一次校里舉辦校史展覽,可以清楚地看到江西老表挑土修大壩的照片。
圍湖造出來的水田有幾個大問題,一個是縮小湖區(qū),造成生態(tài)危機。鄱陽湖現(xiàn)在湖區(qū)大大縮小,其中就有中辦五七學校的一份“功勞”。其次,水田的淤泥甚厚,拖拉機耕田經(jīng)常陷下去而“不能自拔”,不管什么時候,拖拉機一陷入淤泥,營區(qū)就吹哨子,叫大家去拉拖拉機,這時候的拖拉機就成為讓人去拖拉的機器了,是名副其實的“拖—拉—機”。白天還好,如果是深更半夜,人們就得摸黑起身,頂著北風、踩著冰水去援救。第三個問題是大蛤喇皮特多,一腳踩下去就像踩在刀口上,馬上鮮血淋漓。那時的要求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腳丫子割破了照樣得下田。插秧并不苦,腳發(fā)炎化膿日子才不好過。
對圍湖造田,一位五七戰(zhàn)士寫詩曰:“割取青嵐一角,貼上紅心一片!”還有兩句不記得了,不過這“紅心”肯定是貼錯地方了!
圍湖造的田(2000年攝)
中央編譯局本來是歸中宣部管的?!拔母铩敝小按虻归愅?,解放小鬼”,中宣部這個“閻王殿”被砸爛,編譯局變得沒有人管了。1969年底,決定由中央辦公廳代管。
這時候編譯局也正準備下放干部到五七干校去,本來選定的干校地址是在石家莊附近,這是駐編譯局軍宣隊的部隊駐地。第一批下放干校的人員已經(jīng)定下來,行李已經(jīng)發(fā)往石家莊。但突然接到編譯局歸中央辦公廳代管的消息,隨后中辦就下達通知,編譯局的干校同中辦五七學校合并,發(fā)往石家莊的行李立即改道運往江西進賢。
中辦五七學校有一大片水田,一年種三季水稻,紅壤山上還有一片土地,種植水果,總面積相當大,因而勞動力非常緊缺。所以編譯局一劃歸中辦管,他們立即把這批勞動力調往自己的學校,編成第三連。這是知識分子連,在整個五七學校里非常特殊,學校給派來了指導員朱瑞真,他原是中辦翻譯組的成員,曾給毛澤東做翻譯,大概因為編譯局翻譯干部多,就派他來擔任指導員,還從中辦的某單位派來一個姓祝的工勤人員擔任連長,自然還有軍宣隊的代表,真正說了算的是軍宣隊,因為“斗批改”審查干部的工作是他們負責的。
我是編譯局第二批下放五七學校的,1971年底到達進賢。
“文革”中我算革命群眾,屬于局內不左不右的群眾組織,沒有擔任群眾組織的任何官職。在“文革”初期局內各派打派戰(zhàn),有大字報說我們編譯的機會主義修正主義資料(伯恩施坦、考茨基、托洛茨基、布哈林等等的著作)是為中宣部“閻王殿”提供“反黨炮彈”,對這種無端指責,打口水戰(zhàn)顯然不解決問題,我和同事殷敘彝進行了調查,最后由我就編譯局編譯灰皮書的問題寫了一個調查材料,寄給康生和中央文革,目的是請他們認可這是“無產(chǎn)階級司令部”下達的工作,但久久未有回音,不料1971年清查“五一六”的時候,康辦把信轉回來,說是“整康老的黑材料”,把我列入清查對象,關了五十多天。放出來后恢復自由身,也參加局內“馬恩全集”的翻譯工作。去江西的火車要在上海轉車,上午到達上海,傍晚轉車去進賢。在上海自由自在,我一個人還跑到城隍廟旁邊的豫園待了半天。
車到進賢,一下火車,來迎接的軍代表就讓我們十來個在局內受審查的人出列,單獨站在后面。來迎接的同志,同新來的戰(zhàn)友熱烈握手,走到我們旁邊立即把手收回來了,收起的還有臉上的笑容。我們知道,自此以后要受管制了。
我們這同道的十來個人,有的是審查對象,有的是“歷史反革命”,有的是“右派”。我是審查對象,中辦五七學校給我們量身定做了一頂帽子,叫“非革命群眾”,我們自稱“非革”。這些人受審查,不能承認是革命群眾和五七戰(zhàn)士,但也不能說是敵人,所以就創(chuàng)造了一個“非革命群眾”的帽子。這些人,在校內也屬于不能亂說亂動的,行動受限制,例如不能單獨去進賢城里購物看病,要去必須有革命群眾跟隨,有些會議我們不能參加。這是政治待遇問題,并非真的怕我們私自逃跑——要逃跑,北京上海要方便得多。后來我同其他單位的一些朋友交談,他們都對“非革命群眾”的稱號感到新奇,國內還沒有聽說過其他單位有這種新奇的稱號!這是中辦五七學校的一大發(fā)明。
中辦五七學校干活的基本原則是怎么累就讓你怎么干。學校的口號是,有汽車不用,用手推車;有手推車不用,用肩挑——可以用人力的決不用機器。說這一切都是為了改造人、鍛煉人。校黨委后來檢討說“對機械化和科學化不夠重視”,實際上并非不重視,而是有意不搞機械化,用加重勞動來“改造”人,整人。
學校不管晴天下雨,都要出工,曰大雨大干,小雨拼命干。我們的勞動強度大大高于當?shù)氐睦媳恚媳韨冇鲇瓴幌碌?,冬天也大都不干活,而我們是一年到頭頂烈日,冒大雨,頂北風地干活,沒有多少休息的日子。只有學習和批斗可以讓體力得到休息。
江西的夏天酷熱異常,天氣預報最高一直是只報到38度,但我們的實際感覺經(jīng)常是40度以上。傳說有規(guī)定,38度以上一律不報,據(jù)說高于38度就得停工,所以我們一直沒有能夠享受停工的待遇,“戰(zhàn)高溫”,始終是學校的口號。“雙搶”的時候,從北京派人來支援,也讓他們來五七學校經(jīng)受點鍛煉,他們突然來江西,很難適應,中暑者頗多。
來這里勞動的人,不管是五七戰(zhàn)士還是“非革”,過了一段時間往往出現(xiàn)心跳異常,傳導阻滯。這可能同勞動強度大,得不到休息,飲食營養(yǎng)跟不上,氣候條件嚴峻有關,顯然也同這里的壓抑的政治氣氛有關。因此這里被叫做心血管病的高發(fā)區(qū)。有位廚師原先是為某首長做飯的,身子比較胖,高血壓,夏日的某一天直接倒在廚房死去。
進賢還是高雷區(qū),雨天經(jīng)常是電閃雷鳴。有一次,我們冒雨在大田干活,突然一個炸雷就在我們旁邊五十米左右的地方炸開,那塊地立即出現(xiàn)一個圓圓的焦圈,我們命大逃過一劫。由于下雨也得干活,所以是無從躲避的。
我們的宿舍都拉一根長鐵絲掛毛巾。聽說有一天某連某專案組成員正在對走資派或審查對象訓話,他指手畫腳,手指碰上了鐵絲,一個驚雷順手指而下,將此人當場擊斃。都說這是上天的“報應”,不過,這位挨雷劈者或許也是個受害者,訓人也許是不得已而為之。
勞動只是學校任務之一,其實學校還有更重要的任務,這就是對大批干部的審查和批斗。校部以及其他各連這方面的活動,沒有我們“非革”的份,具體情況不得而知。不過從后來校黨委書記宇光、校長曹全夫被開除黨籍可以想象出來,整人整得多厲害?!八娜藥汀北环鬯楹?,大批下放五七學校的被審查批斗的干部恢復工作,在清算“四人幫”的罪行中自然放不過他們。
曾經(jīng)有其他地方的干校慕名來我們這“紅旗”五七學校學習取經(jīng),他們最后的結論差不多都是說:這所“紅旗干?!钡慕?jīng)驗我們學不了!所謂“學不了”一是強勞動,二是整人。
剛到學校的時候,吃得很差,只有青菜,很少吃到肉。連隊有一個班負責種菜和養(yǎng)豬。連隊生活如何取決于這個菜班。
1973年12月離校前,三連三排部分人員合影
養(yǎng)豬由編譯局圖書館館長楊威理負責,館長變成了豬倌,都帶“官”字,但“館”“倌”不同了。當時他也受審查,所以也屬“非革命群眾”之列。豬養(yǎng)得不錯,使我們從三月不知肉味變得每月能嘗到一點葷菜。不過每逢宰豬,豬倌同伙房都有一番爭執(zhí)。養(yǎng)豬要報成績,出多少凈肉是關鍵,所謂凈肉就是刨去下水、豬頭的肉。因此豬頭怎么砍大有學問,伙房要連頭帶胸脯往下多砍一些,這樣豬頭連肉就多一些,可用來改善伙食,而豬倌則要求少砍一些,這樣出的凈肉就多一些,他的成績也就大一些。從何下刀,就成為雙方必爭之地!其實這位豬倌想不開,少報點肉,對他不會有多少影響,不會因此改變他的身份,而讓大家多吃點肉,可是功德無量的事!
宰豬是一項技術活。我們有一位彭老總,是在全國學解放軍的熱潮中從南京部隊調來編譯局做政治工作的,因為歷史問題也屬“非革命群眾”。他??淇谡f,宰豬最簡單,根本用不著捆綁,只要幾個人摁住豬的四腿,他一刀就解決問題。為見證他的這套真功夫,一次果然讓他主刀。結果一刀下去,沒有扎到心臟,豬慘叫一聲掙脫摁住的手,跳下臺板,帶著刀,流著血,滿院子跑。最后還是常規(guī)處理了,綁起來再下刀子結束它的生命。
局長王惠德是“走資派”,下放審查,亦屬“非革”。連隊耗子特多,大白天可以看見耗子在梁上跑來跑去。他逮住耗子,把一顆豆子塞入耗子的肛門,然后縫上,放它走。據(jù)說,幾天后豆子發(fā)脹,耗子會忍受不住而去咬其他耗子。不過放鼠歸洞是有的,它是否咬死同胞,則不得而知了。不僅如此,他還會殺蛇剝蛇,一些勇敢者因此而得嘗蛇味(有些人是不敢嘗的)。如果不是在五七學校,誰也不會知道這位經(jīng)濟學家竟有這一手絕活!
我的同行殷敘彝是研究五四運動和社會民主主義的專家。他的問題只是因為《從五四啟蒙運動到馬克思主義的傳播》一書用了一個當時尚未公開的檔案資料,康生就此批示:“經(jīng)驗告訴我們,壞分子常常是借歷史研究的招牌去進行反黨的罪惡勾當。”這就成了大罪。殷敘彝高度近視,有力氣但不善于體力活,因此常鬧笑話。一天,他挑兩筐土,用手使勁抓住扁擔的兩頭,結果后面筐掉了也沒有發(fā)覺,繼續(xù)往前走。一般人在五七學校改造兩年就回京,不知根據(jù)什么條例,他卻呆了四年。
徐立群是著名翻譯家,俄語很好。在五七學校給他戴的帽子是“歷史反革命”,屬“敵我矛盾”。這個問題實際上50年代就查清楚了,現(xiàn)在翻的是老賬。有幾天派我和他一起用粉碎機粉碎飼料。這是輕松活,老徐人也挺好,干了兩天,我突然醒悟,一個“非革命群眾”和一個“敵我矛盾”在一起干活,萬一機器壞了,或者燒了,這是破壞還是一般事故,誰也說不清楚,還是小心為上,我向連部提出,請求換人。那是一個沒事找事的時代,疏忽不得!
他的弟弟,也是著名翻譯家,是五七戰(zhàn)士。此公生活能力較差,不斷鬧笑話。他看見人家磨鐮刀,都用手試試是否磨快了。他磨完也用手去試,人家是橫著試,他卻順著刀鋒直著試,后果自然是“一刀見血”!他需要松緊帶,去到小賣部,問人家有沒有橡皮筋,人家說沒有,只好空手而回。
死人是常有的事。有的上吊,有的投水,有的病亡,真有一些人踐行了“死在青嵐湖畔,埋在紅壤山上”的口號。有一位隨兒子下放的老人,解放前大約是偽職人員,在學校受管制。他有事得報告領導,看管他的戰(zhàn)士姓薩,排長姓樊。他每事報告必先喊“薩戰(zhàn)士”,“樊領導”。結果大家開玩笑說他喊的是“殺戰(zhàn)士”、“反領導”。老人大概受不了管制,最后上吊身亡。連里有一位女戰(zhàn)士,是貧農(nóng)出身,干活也麻利,不知為什么突然投河自盡了。事情發(fā)生在我來五七學校之前,不知原委。三連是知識分子成堆的單位,所以派一名中辦姓祝的工人來當連長,是來摻沙子,改造知識分子的。只知道,從那以后這位連長不那么張揚了,1972年10月調離三連。
(全文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