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格格
磊婆婆
◎桑格格
我媽當鄉(xiāng)村教師的時候,曾經找了一個老太太來帶我。
那個老太太姓磊,無兒無女,她覺得我媽和善,喜歡來找我媽說話。我媽有時候也接濟一下磊老婆婆。
一次,磊老婆婆來找我媽,問:“何老師啊,你看我這個頭發(fā)怎么一把一把地掉呢?”我媽問她:“你最近吃了些什么?”磊老婆婆把最近的飲食情況大概說了下,我媽沉吟片刻,讓她在椅子上稍坐,就去翻開柜子取出一筐雞蛋,遞給她:“磊婆婆,你是缺乏營養(yǎng)?!?/p>
磊婆婆吃了幾天雞蛋,果然不掉頭發(fā)了。
磊婆婆不知道有多大了,反正每天清早踮著小腳在田坎上撿牛糞和狗屎。她自己是沒有田的五保戶,撿來堆成一堆送給下田的村里人,有時候人家就給她一碗米。據說鄉(xiāng)里每個月要發(fā)20塊錢給她,但是她經常收不到,就來找我媽:“何老師,你是讀書人,去問下政府吧,什么時候把我的費用發(fā)給我。我身上只有一塊錢了。”
我媽被托付了幾次這樣的詢問請求,也問過,但是沒有任何音訊。
有一次,磊老婆婆站在操場上的鐵鐘下等我媽下課,我媽從窗子的木柵欄看見她雪白的頭發(fā)在風中飄散,一直心神不寧。下課了,磊老婆婆急忙拉住我媽:“何老師,你是讀書人,去問下……”我媽拉著她的手:“磊婆婆,來我屋里坐一下?!彼齻兓氐剿奚?,我媽指著墻角一坨咿咿呀呀被固定在搖籃里的肉團說:“磊婆婆,這是我娃娃,八個月了,剛斷了奶沒有人帶,要不你來幫我?guī)尥?,吃住都跟我,每個月我給你15塊錢,好不好?”
磊老婆婆的眼淚一下就飆出來了:“感謝你呦,何老師!我一個孤老婆子,一輩子沒人管,只有你憐惜我!我12歲賣給地主家當小,被大婆娘是又打又罵,沒有過一天好日子……”她就這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成為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個保姆。
她每天在搖籃里推我,唱歌謠,我媽說磊老婆婆嗓子那么好,那么老了,聲音亮得可以喚山上的鳥。
她唱“推磨,揚磨,推豆腐請舅母,舅母不吃渣豆腐”,還唱“張打鐵、李打鐵,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她還唱“蟲蟲蟲蟲飛”……
婆婆有時候背著我去田里,看見地上有牛糞還要去撿,卻忘記了背上還有娃娃。有一次,我就從背上倒栽下來,哭得山野四動。婆婆慌忙抱起我,好在我沒摔成傻子,而且以我一歲半的年紀,說了一句口齒不清但相當成熟的話,我說:“缽缽我不洞(婆婆我不痛)!”婆婆拿臉挨著我的臉,眼淚淌了我一臉:“我蓉娃兒乖。”
婆婆一輩子沒有娃娃,事實上她不怎么帶得來娃娃,但是,我命大,無數個磕磕碰碰也沒有阻礙我的成長。只是有一次,我媽看見我在地上抓貓兒碗里的飯吃,第一次說了婆婆:“婆婆,你看著點兒嘛!”婆婆驚惶地從遠處奔過來,打掉我手中的飯,緊張地看著我媽,生怕丟掉這份好差事。
后來婆婆抱著我,悄悄說:“娃娃,吃點貓飯沒事的,容易長大!”
婆婆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每次被人問起,她就一臉茫然地回憶:“那年我媽生我發(fā)大水……”我媽給她一件藏青色的罩衣,她擺手:“何老師,我都麻煩你那么多次了,怎么好意思還要你東西……”我媽說:“婆婆你穿嘛?!崩谄牌耪f:“何老師,我那么大年紀的人了,穿不爛就要死的,可惜了!”
我媽在這間學校教了兩年書,我也長到兩歲多了,一口的磊婆婆的說話口音,還有她教的歌謠。但是,我媽調離了,不得不帶我離開。
我們走那天,我爸爸用車子拉了好多斤米和鋼炭堆在磊婆婆屋頭,又幫她把缸子里的水挑滿。我一直跌跌撞撞拉著磊婆婆的手,哭著對她說:“缽缽(婆婆),一起走嘛!缽缽,一起走嘛!”婆婆不說話,一路上拿她那樹皮一樣的臉把我的臉挨了又挨,沉默地踮著腳把我們送上公路。我媽眼睛紅了,遞錢給她:“婆婆,照顧好自己,有事情找人帶信來,只管說……”
我們開車走了,婆婆站在鄉(xiāng)村竹林邊的單薄衰老的身影,越來越小,然后就消失了。
后來聽媽媽說,那個冬天,磊婆婆跳了沼氣池,死了。
(摘自《小時候》新星出版社 圖/Nip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