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芳蘭

一

一直有個夢想，就是能在縣城有套房子，不是租房，也不是住在郊區(qū)偏僻的廉租房里，而是要住在縣城最繁華的濱江花園附近，像城里人一樣，早上到濱江大道去晨練，晚上到濱江大道去散步。餓了，在路邊的漢堡包店里買上一根炸雞腿，或是一截烤香腸；渴了，在路邊吃一碗涼粉，再撒上一些芝麻，那個味道呀真是妙不可言。吃飽喝足回到家里，打開門，左邊是雙虎牌鞋柜，右邊墻壁掛上自己喜歡的山水畫或者自己親手繡的十字繡……

這些情景在我腦海里不知出現(xiàn)過多少次了，可是每個月數(shù)著兩千多塊錢的工資，這個愿望不得不被我慢慢地封存在心底，就在差不多完全忘記的時候，在鄉(xiāng)政府食堂當(dāng)臨時工的石玲珠又把我深藏的夢想給刨了出來。

這個悶熱的六月，我坐在辦公室里，空氣像凝固了一樣，沒有絲毫流動跡象，窗外的天空也沒有一片云彩。我正面對著一大堆學(xué)生作文走神，手機突然響起來了。是石玲珠打來的，她說下個月就要搬進縣城最繁華的濱江花園，現(xiàn)在正在裝修，叫我們一幫同學(xué)到時候一定去她家吃油茶、燒鍋底。我嗯嗯答應(yīng)著，接連說了幾句祝賀的話，可心里卻像打翻了五味瓶，兩個學(xué)生進來借籃球，我都沒有搭理他們，也記不起是什么時候就稀里糊涂地回到了家里。

當(dāng)晚我就失眠了，同樣是雙職工家庭別人早就在縣城買房了，而我們卻連一個首付都湊不齊。想想自己還是連續(xù)三年被州里評為先進的優(yōu)秀老師，獲得過課堂教學(xué)比賽第一名，論文答辯特等獎，獎狀都貼滿了半張板壁，竟然……要是聽別的同學(xué)說買房還沒這么失落，如今卻是在鄉(xiāng)鎮(zhèn)府食堂當(dāng)臨時工的石玲珠說買就買，這豈不是給自己打了一個響亮的耳光？石玲珠什么人！讀書時成績說有多差就有多差，混個高中都還差點撈不上畢業(yè)證，最后只能嫁了個搞裝修的木匠。在一大幫同學(xué)中，如果沒有石玲珠可比，我真沒有了活下去的勇氣。我不相信石玲珠能在縣城買房子，想了半天，決定打電話再試探一下。撥通電話，按上免提鍵，我便對著電話嗲聲嗲氣地說，還是老同學(xué)你有本事，悄無聲息就在縣城買了房子，我是做夢都想到縣城生活??！石玲珠在電話那頭笑著說，鄉(xiāng)鎮(zhèn)也不錯呀！鄉(xiāng)鎮(zhèn)沒有汽車噪音，空氣還新鮮不受污染。聽了這話，我心里更難受了，如果在以前，我一定會頂她幾句，但現(xiàn)在，我拿什么頂人家呢？想想石玲珠電話那頭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真恨不得又打自己一個嘴巴。

濱江花園，濱江花園，關(guān)上電燈還是翻來覆去睡不著，心里老念著這個讓人魂牽夢繞的地方。吃過晚飯，我拖著人字拖，穿上蓋住腳背的沙灘裙，慢悠悠地走在濱江花園的江岸上。江邊有人溜狗，唱山歌，跳民族舞。走過二橋，二橋下面便是第三個鼓樓，鼓樓旁邊不遠(yuǎn)處就是都柳江，江水里倒映著天上紅彤彤的晚霞和潔白的云朵，江邊的濱江大道邊放著青石板打磨成玉溜溜的石凳。我剛在石凳上坐下來，就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正想猜猜是誰，起床的鬧鈴就響了——原來是個夢！

翻身下床，跑到衛(wèi)生間，照著有兩個黑眼圈的自己，心里又在一遍遍默默地念叨：濱江花園！濱江花園！聲音從滿是牙膏泡沫的口腔里發(fā)出，又酸又苦。洗漱完畢，對著鏡子又發(fā)起了呆，不知要做什么好，直到小科在催促急著要上衛(wèi)生間，我才想起今天還要去學(xué)校開會。

聽到小科的聲音，我莫名其妙地?zé)┰昶饋?，倒不是因為他催促得太急，而是四年前我就讓他借他爸的幾萬塊錢先到濱江花園付個首付，萬一我們能調(diào)到縣城也好有個落腳點，可小科死活不答應(yīng)，說買一套商品房要貸款十幾萬，等我們把錢還清了，人也可以進棺材了。小科一再說他爸就他一個兒子，那幾萬塊錢是高速公路占地款，是老爸的命根子，絕不能動。現(xiàn)在你后悔了吧？要是當(dāng)時聽我的話，也不至于今天讓你狼狽不堪地在門口憋得慌了吧？也不至于讓我夜晚失眠長兩個熊貓眼了吧？想到這里，我便憤憤地吼道，活該，活該憋死你！

夫妻之間，就像舌頭和牙齒，哪有不相互碰撞的道理。結(jié)婚這么多年，小科都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不過真正的大吵也只有兩次。第一次就是四年前為那個房子首付的事情，在油鹽不進的情況下，我終于操起了花瓶要摔下去了：這日子沒法過了，離婚！我說出這個話的時候，小科傻眼了。這是我的殺手锏，亮出殺手锏，小科就怕了。小科是舌頭，舌頭讓得快，身段很柔軟，邁開了。但今天看著小科還是溫不冷屯的樣子，把我當(dāng)空氣一樣，已被“舌頭”壓下去的火氣不知怎么一下子又冒了上來，一盆洗臉?biāo)疂娫诹怂砩?。小科呼地站起來，“啪”地扇了我一耳光。小科竟敢打我了！我狠狠甩下一句話：孩子歸你，房子歸我，錢咱們一人一半！小科冷笑道，房子又不是你的，是鄉(xiāng)政府的。這次吵架的原因，連我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我是做了舌頭還是做了牙齒。

六月的天真像女人的臉，說變就變，剛起來的時候還是晴空萬里，跟小科吵罷出門，太陽就跟我捉迷藏似的躲了起來，走到半路，風(fēng)夾著雨，像在地上尋找什么似的，噼噼啪啪地砸了下來。

開完會，我坐在辦公室生悶氣，和我教一個班的特崗教師李麗遞過來一杯水，說，楊老師，喝杯溫開水吧，淋雨了容易著痧。接著又從她包里剝開兩顆大蒜，要我嚼爛吞下。霎時，仿佛沒人疼沒人憐的孩子一樣，我的眼淚嘩嘩地掉了下來，也顧不得什么面子了，把一肚子的委屈向比我還小的李老師全盤倒出。李老師聽完后，說，這也不能全怪你老公，他說的也有道理。

夜幕降臨的時候，我才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家里?？粗畠号吭谄婆f的木凳子上寫作業(yè)，小科卻穿著早已經(jīng)褪色的那套棉綢衣哼著歌曲在炒菜，回過頭來還對我莞爾一笑，我就氣不打一處來，大聲吼道，沒曉得你一天高興哪樣？虧你也還笑得出！小科的臉立刻像早上的天氣一樣，從晴天變成陰天，又從陰天變成雨天，他把鍋鏟往鍋里一甩，說，神經(jīng)病！脫下圍裙，“砰”的一聲摔門出去了。

小科走后，我也懵懂了，最近我的脾氣越來越不好，越來越古怪，是某根筋長錯了地方？還是真的成了神經(jīng)病？

二

今年的家長會開得很早，第一次單元測驗就召開了。初中同學(xué)楊林子來給他侄兒開家長會。楊林子高高的個兒，黢黑的頭發(fā)被喱膏抹得油光閃亮，高高的鼻梁下，兩個鼻孔顯得格外圓大，——讀書的時候，我們就叫他為“大鼻孔”。楊林子從來不生氣，反而還挺高興地說，人家養(yǎng)馬的人就喜歡買鼻孔大的，大鼻孔的馬跑得快。楊林子的確跑得快，在全校是短跑冠軍，在全縣也是短跑冠軍。不過話說回來，即使是冠軍，我也根本就沒把“大鼻孔”這樣的人放在眼里。寒暄幾句后，我知道楊林子已經(jīng)辭去在縣體育局當(dāng)臨時教練的工作，現(xiàn)在獨自創(chuàng)辦一個二手房買賣交易中心，生意紅火得不得了。楊林子看了我一眼，便說，大才女同學(xué)，好久不見，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啊，兩眼無光了喲！我強打精神地說，沒有啊，身體好得很呢！我知道自己肯定是一臉的愁容，但實在不愿意讓老同學(xué)尤其是楊林子這樣的同學(xué)知道我的失意。楊林子連忙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對了，你們到縣城買房子了沒？說到房子，便立即又戳到我的痛處，我搖搖頭，無不凄涼地說，買房？我那點工資，買個衛(wèi)生間人家還不愿賣呢！楊林子說不跟你開玩笑，中央下一步要下大力清查公務(wù)員財產(chǎn)，現(xiàn)在有好多當(dāng)官的都在低價拋售住房，如果你有興趣的話來我那里看看。

一聽到有低價房出售，我立刻來了精神，說，你幫我物色一下濱江花園附近有沒有物美價廉的房子，有的話一定記得告訴我。楊林子從手包里取出嶄新的蘋果手機，三下兩下就把我的電話號碼存好，又問了我的QQ號。

楊林子是個熱心人，第三天就發(fā)了一個“擁抱”的表情到我的手機QQ來，我隨即發(fā)了一個“微笑”過去。他回話說，點錯表情了，應(yīng)該是發(fā)“微笑”，對不起。為了表示原諒，我發(fā)了一個“擁抱”給他，隨即他發(fā)來消息，說在濱江花園附近有一套裝修好的電梯房要轉(zhuǎn)讓，面積150多平米，價格四十多萬，錢款要一次性付清。他還強調(diào)說，150多平米的毛胚房子，在目前的市場價最少也要四十多萬以上，裝修過的電梯房才四十多萬已經(jīng)是白菜的價格了，想要的話就到我辦公室去看看。一聽要一手付四十多萬，我的心又涼了大半截，別說四十萬，就是十萬，能不能湊到都還是未知數(shù)。楊林子可能也猜到了我的心思，停了一下又補充說，還有比較便宜的，不過是在濱江花園的一樓，外帶個天井。現(xiàn)在主人連家具電器一起賣，只要二十八萬，如果想買的話，下午就過來，我?guī)氵^去看看。

想到主人連家具一起賣，我們買下來只要拿掃帚進屋打掃衛(wèi)生就行，于是心里又蕩起了一陣陣漣漪。

吸取了前次的教訓(xùn)，打算不再跟小科商量，就算跟他商量，他難道還能放出一個響屁？這輩子就是遇到這個“隔財鬼”才這么倒霉。

楊林子的奧迪拐過濱江大道，繞過幾棟電梯房，就朝一棟步梯商品房駛?cè)ァ?/p>

商品房和露天天井占地一百五十多平米，天井有三十來個平米，坐落在商品房前面，形成了一個院落。整個院子呈正方形，外墻用粉紅色涂料刷得泛油，在太陽光芒的照射下，散發(fā)出耀眼的光芒。房前栽了兩棵小榕樹，榕樹下還分別有一個長長的石凳。院子外加了一道用不銹鋼焊接的齊腰柵欄，柵欄上爬滿了郁郁蔥蔥的不知名的綠藤。院子的四角都各擺放一棚盛開的月季花，金黃的小菊花盆井然有序地把幾盆月季花連成一根線，地上還有好多凋謝的花瓣。這哪里是民房?。窟@儼然就是我心中的小別墅！我好不容易才壓住興奮的心情，又走進洗手間照了一陣，才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對主人說，你這房子嘛，還將就，就是房子已建七、八年了，一樓又潮濕，價錢有點偏高了，這事我得去問問我那當(dāng)家的。主人也不含糊，說，那是，那是，買房子也不是買蘿卜白菜，慎重考慮一下是應(yīng)該的；這幾天打電話聯(lián)系的人也不少，如果想要，盡快給我答復(fù)，不然我就答應(yīng)別人了。

回來的路上，楊林子像是有些惋惜地告訴我說，二十八萬真的不高了，像這樣的房子，要不是他好賭欠下高利貸的話，估計三十五萬也不會賣的。我的心情更舒暢了，心里更加堅定，這房子一定要買！坐在楊林子的車?yán)铮乙种撇蛔?nèi)心的激動跟著汽車音響里傳出的旋律哼唱起來：地球自轉(zhuǎn)一圈是一天，那是代表多想你一天，真善美的愛戀，沒有極限，也沒有缺陷……

喜滋滋地回到家里，小科正在輔導(dǎo)女兒寫作業(yè)，剛想把這個喜訊告訴他，才想起那天吵架后我們還處在冷戰(zhàn)中。猶豫一陣后，還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跟他報告了這難得的好消息。小科一臉的興奮，好像忘記我潑了他一盆冷水，接連問了一大串問題，比如過戶費哪個出，房屋產(chǎn)權(quán)證件是否齊全，為什么要以這樣低的價格出售等等。高興沒兩分鐘，小科便坐在沙發(fā)上不說話了，活像只被霜打過的茄子。我的高興勁霎時也沒了，便不耐煩地問，你到底要不要買嘛，大小也放個屁呀！小科說你以為我不想要??？二十八萬，我們拿什么去買？是啊，這才是最關(guān)鍵的問題，拿什么去買？他這一說，還真像大冬天里的一盆涼水，把我渾身潑了個透徹。二十多萬??！按我這水平，就是每天只吃兩個饅頭喝一杯白開水，也要積攢十多年。

晚上，小科簡單洗漱一下早早就去睡了。我懶懶地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把頻道按來按去，就是找不到一個喜歡的節(jié)目。等我覺得很困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十二點多了。我離開電視去洗澡，對著穿衣鏡里自己光滑豐滿的肌膚，突然有了一種莫名的想法。小科雖然有點窩囊，但到底是當(dāng)家的，做不來他的工作，濱江花園的房子就是人家的了。我輕輕走進臥室，揭開被子。小科的腦袋和身子是朝里面睡的，我以為他已經(jīng)睡著了，誰知道我剛像蛇一樣溜進被子，他就醒過來，半睜著眼睛說，今天下隊很累了，改天再給你美容。我說我的臉上都長出好多青春痘了。小科說，你這是問上臉來了呀！我說給我美容是你應(yīng)該履行的職責(zé)。小科把放在我脖頸的手腕抽回去后說，忍忍吧，周末一定好好補償。說完又弓著身子睡了，還打起了呼嚕。

真是一團糊不上墻的爛泥！沖著呼嚕陣陣的小科，我在心里惡狠狠地罵道。然而罵過之后，我卻想狠狠扇自己一個嘴巴。罵誰呢？誰讓你嫁這樣一個窩囊的男人？這就叫自作自受，活該！

我披上衣服到沙發(fā)上坐下，窗外晚風(fēng)陣陣，時不時還從門縫和窗門上擠進來，涼絲絲的，讓人泛起一層雞皮疙瘩。我索性打開窗子讓那些涼風(fēng)全灌進房來。我就不信，沒有這個窩囊廢，我就不能在濱江花園買房！

冥思苦想算了一下，家里的全部存款加起來也只有五萬，——對了，還有女兒這幾年的壓歲錢四千多塊，可加起來……我突然有了借錢的想法，憑自己的人緣，我相信最少也能借個十萬八萬。想到這，我心里一陣狂喜，于是，在自己認(rèn)為最要好的朋友同學(xué)里挑出了十個人。這十個朋友同學(xué)都是家庭條件比較好的，一家拿出一、兩萬元應(yīng)該不是什么難事。我把編好的短信逐一給這十個朋友發(fā)了出去，并承諾得到房產(chǎn)證貸款后就立即歸還。

三

短信發(fā)出去的第二天早上，我忐忑不安地打開手機，陸續(xù)有幾條短信回復(fù)過來，大概意思都是說家里有事了，或是錢剛被親戚借走了。有個朋友哼得比我還窮，還調(diào)侃地說，原來欠了朋友十屁股債，現(xiàn)在雖然還了九屁股——還剩下一屁股呢！總之都是“不好意思”婉言拒絕了我。

下午，最后一個同學(xué)打來電話，難為情地說，借個三五千沒問題，借上萬就拿不出來了，現(xiàn)在手里有五千，如果用得著，就送到家里來。五千？五千還不夠塞牙縫呢！我皮笑肉不笑地說了一番感激的話，突然發(fā)現(xiàn)我身邊的朋友個個都是充滿智慧的、令人崇拜的人。

石玲珠就在這時來了電話，嗲聲嗲氣的，說老同學(xué)在哪呀？我現(xiàn)在濱江花園的陽臺上眺望江面的漁船，可好看了。若在平時，我的腦海里應(yīng)該可以立刻構(gòu)成這樣一幅畫面：江面的漁火忽閃忽閃地在江心游蕩，江岸兩旁的綠化帶在紅色繡球燈籠的照耀下愈發(fā)顯得生機勃勃，從都柳江迎面吹來的江風(fēng)，夾雜著鄉(xiāng)野撲鼻的香味，慢條斯理地?fù)崦蟮纼膳缘男械罉?，然后再輕輕滑落在行人的臉龐……但現(xiàn)在，我腦海里全是一團又一團的火焰，我的血液都要沸騰了。

小科剛好下鄉(xiāng)回來，兩腳全是黃泥，卻沒有沖洗就一下踏進門來，搞得整個屋子全是腳印。看到他這副狼狽樣，我氣得“哼”的一聲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罵，活該！活該臟死你！要是早聽我的話，早去貸款買房，也不至于現(xiàn)在還呆在這狗窩里成這個狗樣子！小科聽到這話卻半點不生氣，反而笑嘻嘻地說，哭，你就知道哭，哭能解決問題嗎？你怎么知道我不去貸款呢？

叫花子五荒六月擺起了宴席，我實在沒料到，這個窩囊廢今天并沒下鄉(xiāng)，而是找縣信用聯(lián)社李主任去了，還很男人地用他的工資擔(dān)保貸款。李主任是小科的同學(xué)，很爽快地答應(yīng)貸他十萬塊，只是還得和兩個副主任研究一下。我狠狠地親了小科一口，但隨即就想到一個問題：主任決定的事還要問副主任嗎？什么叫做研究？如今這年頭，研究不就是“煙酒”嗎？這木頭人，怎么這樣不開竅呢？小科一臉茫然，說，都是老同學(xué)，不至于這樣吧？我說怎么不至于，現(xiàn)在的銀行，專吃熟呢！

于是就商量該給李主任送什么禮，小科想了一下，說就送一瓶習(xí)酒和一條軟殼遵義煙吧。我說再加一倍，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小科說沒那個必要吧，都是老同學(xué)，意思意思就行了，再說我們也沒錢。我說就是因為沒錢才要這樣，如今這世道，就這樣！

第二天一早，我們早早就起來，兵分兩路，小科去找他們的李主任，我請個假直奔娘家而來，臨出門，又特意交代小科別舍不得花送禮的錢。

經(jīng)過兩小時的顛簸，又走了兩公里的山路，才看到村前那條熟悉的小河。這條河叫轉(zhuǎn)水河。河水不大，從大山深處流出來，到村口打了幾個轉(zhuǎn)轉(zhuǎn)，仿佛才找到方向，把身子貼著石山又向遠(yuǎn)方流去，轉(zhuǎn)水河也因此得名。要是在以前，我一定脫下鞋襪，脫下外套，像撒網(wǎng)一樣撈起那些細(xì)小的鯽魚坐在岸邊玩上半天，然而今天我真沒心情觀賞風(fēng)景，心里一直想著：該怎么開口跟爸媽借錢呢？

哥嫂和爸媽對我的突然到來非常驚訝。嫁出門的姑娘，潑出去的米湯，出嫁后我就不再是這個家里的人了，可是哥嫂對我一直有一份擔(dān)心，就是我的那份責(zé)任田一直是他們在耕種，兩年前，高速鐵路修建要占用那份責(zé)任田，施工隊還到田里丈量過補償?shù)拿娣e。因為有補償款，每次回家，嫂子總是躲躲閃閃的，母親一提到高速鐵路補償款的事情，嫂子總是說，那是八字沒一撇的事情。我感覺得到嫂子是想躲著我，這兩年我就很少回家，偶爾回來一趟，也只是早上去，下午就返回。

一進屋，放下挎包，就問母親菜園還有紅薯尖不，好久沒吃到紅薯尖了。嫂子說，大老遠(yuǎn)的來就是為了吃紅薯尖？怕是還有別的事情吧？母親說，好久都沒來一回，吃什么紅薯尖，我去牛棚抓一只土雞來。母親剛說完，嫂子就把哥哥拉到大門口說話去了。母親故意提高嗓門大聲地問，現(xiàn)在又不是放暑假，你回家不會是跟小科吵架了吧？我知道母親是故意說給嫂子聽，就說，我想爸媽了，回家看看。

小時候就對夜晚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恐懼，臨睡前總要先關(guān)好窗戶，拉上窗簾，即便如此，還是心有余悸，一盞燈總要開到天亮，很害怕會有什么龐然大物從窗口一躍而入。到現(xiàn)在才明白，對生活的感觸多了，潛意識中心悸的竟是屋外那一片黑暗，那一片被黑暗所吞噬的孤寂。鄉(xiāng)村的夜晚依舊寧靜，隔窗可以聽到風(fēng)吹過樹梢的聲音和遠(yuǎn)處轉(zhuǎn)水河潺潺的流水聲。翻來覆去睡不著，隱約有一股莫名的憂愁和酸楚充斥著我的胸腔和鼻腔，讓人悶得難受，卻又不知道為什么喘不過氣來。我是一個村里人眼里的城市人，又是城市人眼里的村里人，融不進這個世界，像浮萍一樣懸在水面上隨風(fēng)擺動，找不到一個落腳點。

夜深人靜的時候，母親跟父親才從后門像幽靈一樣閃進我的房間來。母親又探出半個腦袋到門口望一眼，確認(rèn)外面沒人后才回頭說，你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才回來的吧。我說真沒有什么事情，就是想回家看看。父親說，我的女兒我還不清楚？有事情就直說吧。猶豫了半天，我才吞吞吐吐把此行的目的說了出來。父親沉默了許久，說，現(xiàn)在是你哥嫂掌家，我們手里也沒有現(xiàn)錢，家里唯一值錢的就是后坡那二十幾株大杉樹了，以前做木材生意的村長愿意出六萬塊錢，那時候舍不得出手，現(xiàn)在你急需錢，我明天就帶你去問問吧。

賣杉樹？我吸了一口冷氣，那可是他們二老百年以后的棺材木呀，真要讓我賣了，不怕天打五雷轟嗎？父親說沒那么嚴(yán)重，活人的房子遠(yuǎn)比死人的房子重要得多吧？老天爺會睜眼的。

淚水就從我的臉上爬了下來。不孝子孫，什么是不孝子孫？我就是！

天剛亮，我和父親就找到了村長。村長一看就是個老實人，聽說我們要賣壽木，看了我一眼，說，你們就別來消遣了，前次我找你們要買那壽木，回來被家里罵了一夜。壽木，怎么也敢買呢？再說了，現(xiàn)在木材價格下降得厲害，運費和人工工資又高，就是要賣也不能在這個時候賣呀！父親聽著趕忙說我也不想賣，可孩子想在縣城買房，急著用錢，沒辦法，你就買了吧。村長又看了我一眼，低頭想了半天，說，如果是孩子買房，做老人的是該幫一把，只是現(xiàn)在的木頭價格……這樣吧，四萬塊，我充頂只能出這個價了，還是看在孩子要買房的份上，——你們可不能說我在別人傷腳時又踩了一腳。

這只笑面虎！我真想就給他一腳！

明知道是讓別人踩了自己的傷腳，但最后，也只能讓人家踩了，出門時，父親還對村長千恩萬謝。

四

告別父母，一路唏噓，來到轉(zhuǎn)水河邊，胸前已被淚水打濕一片。轉(zhuǎn)水河仍是汩汩在流，但無論如何也沒有了來時的神韻……好在，好在小科貸到了十萬元，要不，我真想一頭扎進這轉(zhuǎn)水河，也免得把不孝子孫這罪名擔(dān)一輩子。然而，我萬萬想不到，回到家里，小科只拿來了五萬，理由是小科只是個科員，政策規(guī)定科員滿打滿就只能貸五萬。李主任還無不感嘆地說老同學(xué)我以為你早就是正科了，最不濟也是個副科級干部，沒想到你干了七、八年，還是個科員。聽到這話，我一下就癱在椅子上，任憑小科怎么拉扯就是站不起來。

下午，同樣沒吃午飯的小科可憐巴巴地對我說，實在借不來，就去找我爸吧。

兩天來，我覺得小科再也不是以前的小科了，雖然窩囊點，但還是顯示出了當(dāng)家的氣魄。他已經(jīng)把他的工資全部押上了，我怎能再讓他去找家公呢？房子是我要買的，再說家公的那五萬塊錢是他的活命錢，我已經(jīng)是個不孝子孫了，難道還要再當(dāng)一回不孝子孫嗎？

我沒有開口，小科也不再說話。

想不到第二天，孩子她爺爺拎著一個蛇皮口袋上門來了。憑我的感覺，他一定又是找小科要什么東西來了。但沒想到他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問，小楊，你們想買房子是吧？我說誰說的?。啃】普f的？家公沒做聲，只是用滿是老繭的雙手哆哆嗦嗦地打開蛇皮口袋，取出一個布包，然后又打開一層塑料紙來，一邊打開一邊說，小楊啊，小科他媽死得早，我只有這么一個兒子，前幾年高速公路占我們家田地，得到五萬塊。這幾年，我養(yǎng)豬養(yǎng)牛賣，加上公路那錢一共存得六萬塊。我一大把年紀(jì)了，吃也吃不了多少，你們要用錢，就先拿去吧。

聽到家公的一番話，我愧疚難當(dāng)，兩眼都飆出淚花來，心里對家公多年的怨恨在霎那間蕩然無存了。家公哪里是吃不了多少，而是根本就舍不得吃，每次去村里看他，都很少看見他的鍋里有肉的影子，總是一碗青菜蘸辣椒。此刻我承認(rèn)我的淚水中包涵更多的還是感激，要不是晚輩的矜持真想抱起家公親兩口。

家公把錢交到我手中，我正想收下，小科剛好進門來，一手?jǐn)r住了我，說，慢點，還是給爸爸寫一張借條吧，如果以后咱們分道揚鑣了，這錢我們還是要還給他老人家的。你這烏鴉嘴，怎么能這樣說話！家公責(zé)怪小科說。我想了想，為了表示我跟老公的想法一致，也表示我這輩子只愛小科一個人，便跑到房間拿出紙筆，寫了一張借條，并用紅墨水蓋了一個手印，交到家公手里；家公卻把那張借條扔在桌上，走了。

現(xiàn)在的情況是：所有的借款加上我們自己的存款以及女兒的壓歲錢一共湊足了十九萬，還差九萬。

九萬！

我已經(jīng)累得連喘氣的力氣都沒有了，小科更是蔫得像個死人，除了賣血，我們實在沒有什么能賣錢了。我又向?qū)W校請了一天假，我要用一天的時間好好想想怎么借來錢。

手機QQ鈴聲響了一下，這是今天小木樓里傳來的第一聲問候，是楊林子發(fā)來的，QQ消息是一個“抱抱”圖像?？吹綏盍肿影l(fā)來的消息，我即刻有了精神。我趕緊回了一個“調(diào)皮”表情過去。楊林子接著發(fā)來：有空嗎？有事想跟你談?wù)?。是啊，我怎么就忘記了大鼻孔楊林子呢？是我有事，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想跟他談?wù)勓剑?/p>

我立刻給楊林子回了一個“OK”的表情。

楊林子說，一小時后到你家門口不見不散。我毫不猶豫地把手伸向那條早買在家卻又不敢穿的吊帶沙灘裙。柔軟的沙灘裙裹上我168厘米的身高，78厘米的腰圍，頭一次讓自己的身材得到完美體現(xiàn)。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還可以有這么美，鏡子里那個瞇眼睛的女人，身體像水蛇一樣柔軟的女人，身體各部位凹凸分明的女人會是自己嗎？

一小時后，楊林子發(fā)來QQ消息說已經(jīng)在鄉(xiāng)政府大門口等我。我飛奔出門，飄到奧迪車前。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他的視線幾乎是盯著前面的方向，直到我敲了車玻璃窗，他才反應(yīng)過來?？吹贸?，他一臉的驚詫，嘴巴張得幾乎能塞進一頭紅薯。

打開車門，我坐在他身旁，楊林子什么話也不說，猛踩油門，就向縣城駛?cè)?。車子開出鄉(xiāng)鎮(zhèn)，我以為是房子的主人有什么問題，是不是變卦了，就怯怯地問，出了什么事？楊林子把車開到一個開闊的地段才停下來，說，怎么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你這么漂亮，你漂亮極了！我長長吁了一口氣，原來是這樣，還真以為有什么大事情要說呢！不知道為什么，聽了楊林子這奉承的話我一點都不覺得反感，反而感覺非常舒暢。我說，你不是說有什么事情嗎？楊林子說，看見美女就沒什么事情了。我呵呵笑了兩聲，趁機把想借款的事情向楊林子全盤托出。楊林子沉默半晌突然說，這樣吧，到家再說吧。我說去你家可能不太方便吧。他說，難不成我還會吃了你？我想都沒想便點了點頭。

楊林子用鑰匙開門，卻不小心把鑰匙掉到了地上。他弓腰撿起鑰匙，重新插進漆黑的鎖孔。我第一次站在楊林子家大門口，顯得極不自然。

我說把門開著吧。楊林子說家里有空調(diào)打開門就不涼快了。楊林子說完就關(guān)了門，走進房間，拿出十沓百元大鈔，他說要我坐在沙發(fā)上點一下為好，萬一有假幣呢。我說不用點了，你的錢還會有假鈔？我正準(zhǔn)備把錢放進挎包，他卻迎面把我抱住了，一種讓人窒息的擁抱撲面而來。我被按在了沙發(fā)上，他已經(jīng)用嘴壓住了我的嘴唇，霎時我感到身上的血液已經(jīng)無法流動了，肩上的包也掉在了地上。我聽到了他急促的呼吸聲，整個大腦一片空白，任由他牽著走進一個模糊的世界。開始我試圖掙脫出來，但他把我抱得緊緊的，我感受到了一場暴風(fēng)雨的來臨，仿佛被他帶著行走在荒無人煙的峽谷里一般，只有我們兩個人的世界……直到楊林子在我的額頭上吻了兩下，我才知道風(fēng)停了，雨住了。楊林子的頭緊靠著我的頭，一再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從來沒想過會有這樣的沖動。

在暴風(fēng)雨里，我感受著一團燃燒的火焰，開始還覺得很燙很燙，但是后來卻被那一團火焰融化了，癱軟了，現(xiàn)在暴風(fēng)雨突然結(jié)束，一下子又把我?guī)Щ亓爽F(xiàn)實中。我突然感覺跟楊林子多年的同學(xué)情份被這場暴風(fēng)雨完全顛覆和改變了。我整理好裙子，坐在沙發(fā)上，此刻才想起小科來。我不能在楊林子這里作任何停留了，等楊林子去端茶水轉(zhuǎn)過身時，我飛快地奔出門，眨眼間已坐在回家的班車上。

那天傍晚，我準(zhǔn)備了豐盛的晚餐等待小科，也許是想為自己的背叛行為減輕一點負(fù)罪感吧，我?guī)缀跤帽M了所有的想象力做了幾道小科愛吃的菜。菜都熱了幾回，小科的電話還是暫時無法接通，于是我搬來一個凳子，靜靜地坐在屋子里。此時的我已經(jīng)換上另一條連衣短裙，早上穿過的沙灘裙已經(jīng)洗好晾干了。

當(dāng)小科走進門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很晚了，我都無法想象我是以怎樣快的速度跑到門邊迎接他的。在我剛聽到鑰匙轉(zhuǎn)動他剛打開門的瞬間，我就抱住了他，差一點就哭了起來。我把小科拉到一邊，把他按在墻壁上，鄭重其事地宣布：這輩子你不準(zhǔn)跟我離婚，一輩子都要跟我在一起！小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應(yīng)了一句：發(fā)神經(jīng)了？

五

滿屋子的陽光讓我感到了身上有了一種溫暖的感覺，我醒過來了。這是搬進濱江花園的第一個早晨。

昨天搬進新家后，我站在窗前朝外凝望了一個多小時，月亮雖然只有一彎眉毛那么大。我注意到自己的這套房屋前面全是整齊的居民樓，家家戶戶的綠化帶整潔干凈。遠(yuǎn)處立起一座通天徹地、高達(dá)十幾米的液晶廣告牌，通體閃閃發(fā)光。就在我仰望時，一群天真的孩子忽然從天空飄然而過，然后是湛藍(lán)的都柳江，一艘泛著漁火的機帆船緩緩駛過，翻起陣陣波浪，美極了。

濱江花園，你早！

Good morning！Binjiang Park。

昨天睡覺前，我故意把窗簾留了一個大縫隙。在鄉(xiāng)政府宿舍時，我也喜歡讓窗簾打開一條大縫隙，這樣就可以讓月亮和星星的亮光穿透進來。月光清亮如水也好，月朗星稀也罷，那都是上天賜給咱們平民百姓的亮光呢！

我起身去拿放在床頭柜的便利貼，那上面寫著今天要辦的幾件事。拿過紙片，我看到了一個青花碗，碗里放著一個雞蛋，旁邊是一杯溫?zé)岬呐Ｄ?。我的心頭一熱，昨晚上小科煮了好幾只雞蛋，或許是搬家太累的緣故吧，竟然吃得很香很甜。在鄉(xiāng)下最不缺的就是土雞蛋了，可以隨心所欲地炒著吃，煮著吃，還可以沖牛奶吃，但卻沒有在新家吃得這么香，一口氣就吃下了四個，所以昨天小科說以后天天煮荷包蛋給我吃。我走進衛(wèi)生間，牙膏已擠好在牙刷上，是小科幫我弄好的。

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這才是我想要的家。我又撕下一頁便利貼添加上幾樣生活用品，比如衛(wèi)生紙、洗頭膏、拖把等，還特別寫上了紅燒排骨和老鴨湯以及配料。今天晚上我要在小科面前露一手，還打算把石玲珠也喊過來，對，今天必須把她請來！

石玲珠兩口子屁顛屁顛地來了，我做了整整一大桌菜招待他們；小科又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瓶習(xí)酒。我用三根白皙圓潤的手指輕輕地拈著紅燒排骨的下端，一邊笑著和對面的石玲珠說話，一邊一小口一小口地如小雞啄米般吃著，半晌，才把一塊不算太大的紅燒排骨啃完，又慢慢地拿起放在一邊的餐巾紙擦了擦剛才捏紅燒排骨的三根手指頭，然后兩手扶著碗邊，翹著小指和無名指，微啟紅唇，緩緩地抿了一口老鴨湯。小科察覺了我的目光，扭過頭來，向我壞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幫我添了一碗飯放在我面前，還在額前親了我一下說，老婆大人辛苦了。

你們兩口子也太幸福了。石玲珠說。

唉，這個小科太黏人，總把我當(dāng)小孩子一樣寵著。

石玲珠哭也似的笑著沒說話。

但幸福的日子永遠(yuǎn)是不會長久的，就在我和小科省吃儉用捆起褲腰帶還貸款的時候，好幾個同學(xué)和同事又開始買私家車了，有的買了奧迪，有的買了大眾，連石玲珠都買了一輛九萬多的兩箱?？怂剐≤嚸刻煸跒I江大道上溜達(dá)。女兒已經(jīng)上幼兒園大班了。說來慚愧，我雖然是大學(xué)生，要說語文數(shù)學(xué)還行，但英語確實不是我的強項，女兒的同學(xué)都請有私人家教，但我們只能把女兒丟在幼兒園里任由那些與女兒的智商不相上下且又極不負(fù)責(zé)任的阿姨們折磨。我的工資要還債，小科那兩千多塊早押到信用社去了，如果要請家教，那一家人只能喝西北風(fēng)了。

不知不覺間，就到了我跟小科結(jié)婚八周年的紀(jì)念日。

當(dāng)年跟他結(jié)婚的時候，莫說鉆戒了，就是銀戒指也沒有一顆。記得那年小科他們?nèi)ピ颇衔麟p版納旅游，每人帶了一些云南景點的紀(jì)念品，那時小科還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單身漢，也買了一些回來丟在抽屜里。半年后，跟他確定關(guān)系那天，我在他房間里幫他清理抽屜里的雜物，就看見了一枚金戒指。我以為是他悄悄買給我的，就高興地說，買什么金戒指嘛，只要以后真心對我好就行了。小科沒有做聲，只是微笑了一下就做其他事情去了；我也就隨手戴在了手上，沒想到就在第二天上班的時候，由于走在路上出了一些汗水，金閃閃的金戒指就氧化成了銅戒指。為此事，我念叨了他好幾年，說沒錢買金戒指也用不著用一顆假戒指來糊弄人呀！小科也覺得對不起我，就信誓旦旦地說以后有錢給你買一個真的，還給你買金項鏈、金手鐲，連鼻子也穿一個洞戴一個大大的鼻環(huán)好不好？我知道這是一句玩笑話，也是一句氣話，過后也就忘了。

一大早，我跑到銀行取出所有的積蓄，拉著小科直奔金店。我迫不及待地叫老板過來，要求拿出在兩個禮拜前就物色好的幾款戒指擺到柜臺上來挑選。

我呀，還天生就是教書的手，纖纖細(xì)細(xì)的，戴上哪一款戒指都非常漂亮。我最終選擇了一款四千八百八的，就在我要付錢的時候，小科卻突然拉起我，一臉驚詫地說，家里還燒有一壺?zé)崴彝涥P(guān)液化氣了。我只好戀戀不舍地丟下金戒指，囑咐老板一定幫我收好了，一會我來要，便跟著小科匆匆跑出金店。拐過一個彎，小科卻放慢了腳步，不慌不忙地走著。我說還不快跑呀，要不咱們坐的士車回去。他說坐什么的士呀？我是想告訴你，那戒指幾千塊，我荷包哪有那么多錢呀！

一路上，我埋怨小科太吝嗇了，我要的不過就是一顆金戒指，八年了，就是想彌補一下這么多年留下的缺憾，沒想到他卻如此摳門。我生氣了，回到家直接就倒在沙發(fā)上不再理他。

晚上，等女兒入睡后，小科洗了個熱水澡，火急火燎地鉆進被子來，說為了彌補他的過失，決定免費為我美容。我氣哼哼地說，你完全不把我放在心上！小科說，我知道是八周年結(jié)婚紀(jì)念日，可你想想，我們買房的欠款都還沒有還清呢！再說了，你的手不戴任何裝飾品都漂亮，要不這樣，我的手機里有鉆戒圖案存著，我發(fā)一顆給你？他說著掏出手機還真把一顆閃閃發(fā)亮的鉆戒圖片發(fā)到了我手機QQ上。你看，這顆鉆戒漂亮嗎？是不是比金戒指更漂亮？我冷笑道：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瞧你那點出息，混了十來年，連個副主任科員都撈不到，還是財經(jīng)學(xué)院的高材生呢！小科臉一沉，說也只有財經(jīng)學(xué)院的高材生才能這樣，現(xiàn)在的年輕人除了靠娘老子有點家底的，又有幾個能夠靠工資到縣城買房？我就在縣城買上房子了，雖然還在鄉(xiāng)里上班，但總有一天，憑我的才干，我也會調(diào)進城里來！

看著他那副窩囊相，還說得如此的理直氣壯大言不慚，我的火氣一下子就冒上來了，我說這房子是你買的嗎？一個大男人，你怎么這樣不要臉呢？小科無話可說，好像累了。我也累了。我故意弓著身子把他擠到了床沿邊。他歪在床邊，身子卻輕輕往里擠。屋外有青蛙的叫聲，屋內(nèi)卻安靜得像空曠的田野。我的背朝他側(cè)放著，顯出一條好看的曲線。小科悄悄把手搭在我的腰部，又輕輕往我胸部游移。我甩開他的手，片刻間，手又過來了。啪，手再次被拍回去。小科已經(jīng)無法入睡，起身打開電視，電視在播放韓國電視連續(xù)劇，一對情侶正在相擁熱吻?！种匦裸@進被子來。

小科直接把我壓在了下面，我像僵尸一樣側(cè)身躺著一動不動。他正要把我翻過來，我猛地把他掀到一邊，呼地站起，跨過他，到客廳看電視去了。小科嚇了一跳，眼睛直愣愣看著我。我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口干舌燥，心煩意亂。

世界在變，我跟小科的吵架也與時俱進。以前大吵小吵，他撫今追昔，展望前景，再適時動用身體語言，基本都能轉(zhuǎn)危為安，但這里頭有個教訓(xùn)，已逐漸凸顯，就像今天，雖然也可以用肢體語言解除的矛盾，卻一不留神讓人想到房子，想到房子的貸款，誰還有那興致！

后來，這吵架就像說話一樣愈來愈多愈來愈激烈了，再后來，連話也懶得跟對方說了，終于有一次，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了：我看你這輩子就是一個叫花子的命，一個男人賴在老婆的房子里，你簡直就是個窩囊廢！

我都被我今天突如其來的樣子嚇呆了，小科更是氣得滿臉青色，跑進客廳拿起包就走，連手機也不帶。我認(rèn)為他去濱江大道散步一會就會回來，直到晚上十點他還沒回來而女兒哭鬧著要找爸爸了，我才慌起來。我哄女兒說你爺爺生病了，爸爸去一夜就回來。說到她爺爺，我便給家公去了個電話，電話打了一陣，那邊才傳來一個懵懵懂懂的聲音，誰呀？我就說小科到家了沒有？家公說，沒有呢。我急了，迅速掛了電話。我害怕家公問出了什么事，也擔(dān)心小科真的出了什么事。

小科倒是沒有什么事，可是家公就在接到我的電話后就出事了。電話是家公的鄰居打來的，說家公在出門找尋小科的時候摔進茅坑了，說不了話。等我火急火燎包個面的車趕到家公家時，家公已經(jīng)被鄰居抱到堂屋，奄奄一息地躺在竹椅上。

家公被送到了醫(yī)院，醫(yī)生說得的是腦血栓，應(yīng)該是受到什么刺激才會突然發(fā)病。這種病癥的老年人不適宜單獨居住，身邊要經(jīng)常有人看護才行。出院后，我把家公接到縣城的房子，這次小科可能是對我心存感激，又主動跟我說話了。

六

家公出院了，可是他身邊必須要有人長期看護才行，我和小科都還在鄉(xiāng)下，那就只有請人。請人看護，就面臨著要付工資，要出伙食費，家里突然間多了兩個人吃飯，本來還湊合的日子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日子不好過，免不了就有些嘮叨，平時我嘮叨什么小科都能接受，但只要說到家公，小科就會跳起來，他是個孝子。家公身體不好，卻愛抽旱煙，吸一口煙往地上吐一口痰；垃圾也從不知道放進垃圾簍，到處亂扔。我每天上課回來已累得口吐青煙，回到家里還要聞滿屋子嗆人的葉煙味。

看著家公的身體逐漸有了好轉(zhuǎn)，有一天我憋不住就試探說，爸，你的身體已經(jīng)基本恢復(fù)，我們都忙，縣城里也沒個人跟你說話，你也悶不是？要是還行的話，你還是回家去吧，我們每個周末會過來看你的。

這話恰好被風(fēng)塵仆仆撞進家門的小科聽到了，立刻就沖我吼叫起來：當(dāng)時接我爸錢的時候，你是個什么樣子！現(xiàn)在老人家生病了，需要人照顧了，你就想攆走他是不？你的良心都到哪去了！

我覺得很沒面子，被小科當(dāng)著家公的面這樣數(shù)落一番，以后我在這個家還有什么尊嚴(yán)？憤怒之下，我拿起茶杯就朝他扔過去，“哐當(dāng)”一聲，杯子的碎片連同茶水灑了一地。小科跳將起來，一把揪住我的頭發(fā)迎面就是一巴掌，活脫脫一個正在宰豬殺牛的屠夫。家公執(zhí)意要搬走，小科立即跟著整理衣服拉著女兒搭上去鄉(xiāng)里的班車。

小科和女兒走后的日子，我竟然開心了好幾天，現(xiàn)在的我就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在廣闊的大草原自由自在地奔馳。我漫步在濱江大道上，沒心沒肺地對認(rèn)識的和不認(rèn)識的投去笑臉，以體現(xiàn)我的日子比任何時候都幸福百倍。楊林子打過來幾次電話，邀我出去走走，散散心，最后我還是決定把楊林子的QQ和手機號碼都拉進了黑名單里。

一天，天下起了大雨，我突發(fā)奇想，跑進雨中確確實實瀟灑了一陣，不曾想?yún)s感冒了，到晚上時，竟燒得厲害，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掙扎著要起床去倒一杯水喝，卻摔下了床來。這要是在以前，只要我輕輕一聲呼喚，溫度適宜的溫開水就會遞到面前，這時候我才想到有親愛的小科在身邊是多么的重要，于是悔恨的淚水便在靜靜的夜晚無休無止地流了下來。我曾經(jīng)幾度撥打小科的電話，但是每次還沒按“撥送”鍵就匆匆按“退出”鍵了。我不能求他，對，就是死了也不能主動求他！

感冒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睡了一夜，第二天就覺得好多了。正逢星期日，石玲珠打來電話，約我去爽爽冷飲茶館喝茶，我答應(yīng)了。自從那次請他們到家里吃飯后，我就很少跟石玲珠聯(lián)系了。

我來到爽爽冷飲茶館二樓約定的包間，推開門，石玲珠不見，卻看到了楊林子。楊林子半張臉被擋在屏風(fēng)后面，眼睛望著天花板，好像要等的人會從天花板上掉下來似的。我本來想迅速退出，可是楊林子卻扭過頭來看見了我。我打定主意，說兩句就走，絕不跟他糾纏。

楊林子好像也感覺到了來者不善，說坐下吧，不會對你怎么樣的。我問石玲珠呢？他說走了，其實是我讓她請你來的。我在楊林子的面前坐下來，說欠你的十萬塊錢我會還你的。他說我不是要你來還錢的，只是有些話想對你說說。說完這話，楊林子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楊林子說他已經(jīng)離婚一個月了。我嚇了一跳，說你說什么呢？楊林子摸出香煙，抖出一根，點火抽起來，接著又拿起桌子上的杯子，說，你能陪我喝杯酒嗎？我心想這個男人平時連啤酒都很少喝的，今天突然想起喝酒來，可見其心情是何等的糟糕。沒等我說話，楊林子已叫服務(wù)員送來了一瓶茅臺；服務(wù)員剛走，他便迫不及待地問，你知道一個男人戴頂綠帽子得有多苦嗎？

我兩腮發(fā)燙，低下頭，說，你不是離婚了嗎？

是離了，我還主動送了她一筆錢，可離了就算我脫帽了嗎？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講；講了又怕你笑話我，不講我心里又憋得慌。

我仔細(xì)打量了一下楊林子，他一點兒也不像開玩笑。

他用力擰開酒瓶蓋，一個杯子滿上一杯。

于是我只得干了一杯。

你知道我有多傻嗎？我老婆其實早在五個月前就有了外遇，現(xiàn)在連她的魂魄都找不到了。楊林子哭著說。

你不會喝多了吧？

是真的，那個第三者你知道是誰嗎？

我搖了搖頭。

要是其他陌生人還好一點，可是，可是，他竟然是石玲珠的老公呀！

我又嚇了一跳：就那個木匠？

楊林子好像也看出了我的驚訝，苦笑著說，你不相信是吧？其實這種事出在這濱江花園，一點都不奇怪。別看這些人在別人面前一個個人模狗樣，其實背后，卻一個個男盜女娼，我也不例外，石玲珠也不例外，今天，就是石玲珠邀我來的，她邀我好幾回了，事情也是她告訴我的。今天她邀我，目的就是去開房，說他們能做得初一我們就能做十五，但我卻覺得一點都沒有意思，跟石玲珠睡了覺就能讓我心里好受起來嗎？

我差點叫了起來。

所以我就讓石玲珠叫你出來，在這濱江花園，只有你，才是我敬佩的人，我現(xiàn)在真后悔不該傷害你，我的初衷也是不想傷害你。

我只覺得背后陣陣發(fā)冷。

楊林子說他不想在這個縣城呆了，過段時間要去省城發(fā)展，并堅持要送我回家一次。我堅決地拒絕了，盡管我知道這個男人再也傷害不了我。

那天晚上，窗外下起了毛毛雨，似乎還夾著嘈雜的秋風(fēng)。秋風(fēng)秋雨，真是“怎一個愁字了得”。我忽然好想好想小科，第一次有了怕失去他的恐懼感；我想起了女兒，更是恨不得生出雙翅連夜飛回鄉(xiāng)政府的老房子去。

天還沒亮，我便收拾行裝，直奔鄉(xiāng)里。

家公正坐在客廳里，他并沒有回鄉(xiāng)下的老家，而是同小科一起住在鄉(xiāng)里。讓我感到驚奇的是，我不在的這些天，這過時得掉了渣的老房子竟然也收拾得干干凈凈清清爽爽，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過的，一種不祥之兆頓時涌上我的心頭。

小科從房間里迎出來，見是我，立即繃起臉，說，你來干什么？

說什么傻話？家公沖著小科說。

小科沒理家公，徑直走我面前，道，虧你還有臉來！

我臉上熱一陣又冷了一陣，心里也怦怦地打起鼓來。難道，難道小科聽說了些什么？我低下頭，第一次以失敗甚至是可憐者的口氣對小科說：

我來看看小雨。

用不著！

我本以為我這樣低聲下氣，也給足了他想要的所謂的男人的尊嚴(yán)，沒想到這團扶不上墻的爛泥，竟然是給臉不要臉。我一下子火了起來，說，你是不是想離婚了？那好，要離就離！

前面說過，離婚是我的殺手锏，要在往時，只要亮出殺手锏，小科就得乖乖投降，但想不到這次，我亮出了殺手锏，小科卻是冷笑一聲，說，這可是你說的！

我呆住了。

鄉(xiāng)里的家是沒臉再呆下去了，出得門來，盡管已到上課時間，但我并沒去學(xué)校，而是朝鄉(xiāng)幼兒園奔來。我知道小雨暫寄在鄉(xiāng)幼兒園。

小科看來是真的讓我傷肝疼肺的了，好在，好在我還有女兒。女兒，是我的命根子?！欢屛胰f萬想不到的是，當(dāng)我心急火燎地跑到幼兒園，女兒——我那寶貝女兒，卻不愿見我，在我伸手要去抱她時，她竟然沖著我翻起了白眼，尖聲尖氣地叫了起來：

壞女人，別碰我！

我欲哭無淚。

我連假都不請就回到濱江花園，這時候我才覺得自己在全身發(fā)冷，連心里也是冷嗖嗖的。我想起了小科的那句話——這可是你說的！這句話要是從一個女人嘴里出來，大多也就是說說罷了，充頂是對男人裝模作樣地認(rèn)個錯，然后就煙消云散了；然而這句話一旦是從一個男人嘴里蹦出來，那后果就真是不堪設(shè)想了。

離婚看來真是不可避免了，奇怪的是想到真的要離婚，我居然坦然得很。我知道小科心軟，現(xiàn)在只要我放下架子厚著臉皮向他認(rèn)個錯，他一定能原諒我。然而，不知怎的，已毫無架子和臉皮可言的我現(xiàn)在連向小科認(rèn)個錯的勇氣都消失殆盡了。

我像個入獄的犯人一樣在默默地等待著別人的宣判。

一個星期后，小科的宣判短信終于來了：緣分已盡，離吧。你為人師表，我也不想去法院丟人，離婚協(xié)議我已發(fā)到你的QQ信箱，記得出門把手續(xù)帶全了。我如釋重負(fù)打開電腦登上QQ查看。離婚協(xié)議其實簡單得很，核心內(nèi)容是房子歸我，女兒歸他，我的工資還貸，他的工資養(yǎng)女兒，家公的六萬塊錢他也不用我還了。我不假思索就把離婚協(xié)議書打兩份出來，首先在上面簽了字。

七

離婚后，白天，我像應(yīng)付差事似的去學(xué)校上課；晚上，吃完盒飯，就獨自坐在都柳江岸邊發(fā)呆。江水依舊在，可江兩岸的風(fēng)景在我眼里早已灰飛煙滅。當(dāng)黑夜吞噬一切，我才懵懵懂懂地回到家，把各個房間的燈全都打開，甚至連衛(wèi)生間浴霸的取暖燈都打開了。我把淋浴的水流量開到最大，企圖把自己的腦殼從里到外都淋個透。嘩嘩的流水聲打破了夜晚的寂靜，熱氣不斷地從我濕漉漉的身體往上升騰。穿上衣服走進臥室，臥室冷冰冰的沒半點生氣，在被臺燈照得通亮的床頭柜前坐下來，忽然就用手蒙住臉沒來由地抽泣，很久才能停下來。之后，站起來，跑到客廳，看掛鐘才指向凌晨一點，于是，又重新跑進房間，把衣柜門打開，那本紅彤彤的房產(chǎn)證和那本綠油油的離婚證并排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輕輕打開房產(chǎn)證，里面所有權(quán)人的名字清晰地寫著——楊榕湘；再打開離婚證，名字也清晰地寫著——楊榕湘。這就是我傾盡所有得到的證件，一紅一綠兩本證件在白熾燈的照耀下，發(fā)出刺眼的光芒。我用模糊的目光注視著窗外漆黑的夜晚，站起來，從房間走到客廳，又從客廳走到廚房，當(dāng)走過客廳的時候又把目光停留在掛鐘上，時間才指向三點。天亮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卻靠在沙發(fā)上。

又是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我獨自一人徘徊在濱江大道上。銀白的月光灑在濱江花園里，到處都是蟋蟀凄切的叫聲，濱江花園里的一草一木，也蒙上了一層模糊的、空幻的色彩，隱藏了它的細(xì)致，保守著它的內(nèi)心秘密，讓人對濱江花園有一種夢幻般的感受。我漫無目標(biāo)地在濱江大道上行走。季節(jié)已指上深秋，大道上夜游的人日漸稀少，偶爾碰到一兩個，也是來去匆匆，要不，就是靠在一棵樹上，嗲聲嗲氣地扭作一團。

濱江花園大門口邊有一處燒烤店，往日也是冷冷清清，然而今天晚上不知怎么卻突然熱鬧起來，來熱鬧的居然還是一幫長短不一肥瘦不等的婦人。她們在大口地喝著白酒，大串地吞著烤羊肉，笑聲罵聲歡呼聲把整個燒烤店都要掀起來了。我受到了感染，也想進去釋放一下，不曾想剛走到門邊，一個很清脆的聲音就從里面飄了出來：

知道嗎？一樓的那對，也散了！

該不會又是有外遇吧？有人問。

屁！清脆的聲音更清脆了，什么外遇？老娘在濱江花園混了十幾年，還沒碰上那等好事呢！

那？

還不是死要面子造成的。你想想，兩個人都在鄉(xiāng)里打雜，卻偏要到這濱江花園來買房。這濱江花園是那幫農(nóng)村人能住的嗎？還沒到兩個月，就沒錢交電費了，跟著就鳥獸散！

嗬喲！

唉——

我像做賊一樣逃回了家，站在雪白的日光燈下仍然驚魂未定。一只蟲子從頭頂上飛過來，嚇了我一跳。我以為又是被老校長訓(xùn)話了。很少發(fā)脾氣的老校長已經(jīng)對我發(fā)出了最后警告，下次再無故請假和遲到就上報縣教育局。我嚇得渾身顫抖，這該死的黑夜，哪時才是頭！

天氣漸漸轉(zhuǎn)涼，我忽然想起該給女兒織一件毛衣了。到晚上，我就到對門李嫂家去織毛衣。李嫂的愛人跟小科共一個股室，搬進來的時候還是李嫂幫忙打掃的衛(wèi)生。李嫂心地善良，曾幾次勸我低一下頭，為了女兒，去求小科復(fù)婚，我每次都搖了搖頭——李嫂哪知道我心里的痛??！

一天在和李嫂做針線活的時候，李嫂告訴我說小科要調(diào)到一個村去定點幫扶了，那里離鄉(xiāng)里有十多公里，而且還沒通車，小科打算要把女兒帶到那里去上學(xué)……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資格顧上小科的事情了，但女兒一直是我的心病。女兒將離我越來越遠(yuǎn)了！我當(dāng)然不會相信小科會把女兒帶到村里，但即便就在鄉(xiāng)里，離開了爸爸沒有了媽媽的女兒那將是什么……我感到和女兒之間有一種生離死別的傷痛。

這樣的夜晚，我很自然地想起了我跟小科在鄉(xiāng)里的那個家。那里的一切對我來說，太熟悉不過了。我和小科曾經(jīng)在那里過上一段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我想起小科是怎樣的愛我，謙讓我，一種深深的負(fù)罪感便彌漫了我的心頭。我對不起小科，他是一個好人。我一邊想東想西一邊流著淚，淚眼中，小科和女兒的臉不時在我眼前閃來閃去，有時候，兩張臉便重疊在一起。這父女倆長得實在太像了！怎能不像呢？她是他的女兒，他在一無所有的時候，堅持要把女兒帶在身邊，這是怎樣的無私和偉大……而我，雖然擁有了濱江花園，但女兒長大后，她會踏進這濱江花園來嗎？她會原諒她的母親嗎？壞女人，別碰我！這句話明顯是別人教給女兒的——盡管這樣，但如果女兒哪天又說出這句話來，我還能活在這個世上嗎？

我病了，從體外到體內(nèi)；好幾天，我才從床上軟綿綿地爬起來，有氣無力地推開那扇面對著濱江大道的窗戶。倚窗望去，陽光依舊燦爛，寬闊的馬路平展展地一直伸向遠(yuǎn)方。通往鄉(xiāng)里的馬路兩邊的稻谷該收割了吧，或許還長在地里，遠(yuǎn)遠(yuǎn)近近，一片金黃……我鼻子突然一酸，眼淚又從腫脹的眼眶里涌了出來。

站在陽臺上哭了一陣，我突然想起九月九就是女兒的生日了，無論如何，我一定要去見孩子一面，即使小科把我趕出來我也要去見女兒一面。我的心完全被女兒占滿了。

我開始沒日沒夜地給女兒織毛衣，勾毛線鞋，還繡上了女兒最喜歡的白雪公主圖案。一針一線，傾注著我的心血，傾注著我全部的情感。夜深人靜，濱江花園已陷入了睡夢中，偶爾聽見一輛貨車從濱江大道經(jīng)過，但很快就靜下來了。我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細(xì)心地、慢慢地織著女兒的毛衣，沒日沒夜的勞作使我孤寂的心有了些許安慰。女兒的毛衣是用不了多少時間的，我之所以慢慢做，不是常言說的慢工出細(xì)活，而是生怕把這些活做完了沒事可做，便又要陷入痛苦中去。

九月九那天，我起了個大早，把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今天我要去看我的女兒，也去看看小科。我要向小科認(rèn)錯，并把我和楊林子的事一并告訴他。小科要是能原諒我，從今以后我會永遠(yuǎn)愛著他；他要是不能原諒我，我就住到學(xué)校。特崗女老師小麗一個人住在單身宿舍里，她需要有一個伴，另外，特崗老師工資低，而小麗又還有一個在讀大學(xué)的弟弟，我應(yīng)該幫幫她。那個叫劉威的學(xué)生，父母都在廣東打工，學(xué)習(xí)成績不好，但是卻很聽話，也很尊敬老師，我答應(yīng)過要給他補課的。還有，作文寫得瀟灑自如的王爽，正在牽頭搞校文學(xué)會，我也答應(yīng)過他們當(dāng)文學(xué)會的輔導(dǎo)老師。學(xué)校里的桂花樹已經(jīng)開花了，去年答應(yīng)老校長要幫他釀壇桂花酒的，這個時節(jié)正是時候。老校長和氣，喝過酒的老校長就更為和藹可親了。女生宿舍陽臺上的那十幾盆月季花，花兒開得正艷，該給它們添些農(nóng)家肥了，另外，另外……我現(xiàn)在想唱一首歌，這是上個月我用課余時間教班里的同學(xué)唱的那首《我們都是好孩子》：推開窗看天邊白色的鳥，想起你薄荷味的笑，那時你在操場上奔跑，大聲喊我愛你你知不知道……

九點九分，接我的的士如約而至。我大步走出門，頭也不回，左手“砰”的拉上門，右手“啪”地掀開了手機翻蓋。

我給楊林子去了個電話。我說濱江花園的房子我不要了，你幫我處理了吧。房子的鑰匙就放在門前的腳墊下，賣得多少算多少；欠你的十萬塊錢和利息，就從賣房款中直接扣除吧。

沒等楊林子回話，我已決絕地關(guān)上手機，提著從鄉(xiāng)里搬進濱江花園時買的那口皮箱，鉆進了開往鄉(xiāng)里的的士，一溜煙竄出了濱江花園。

責(zé)任編輯 郭金達(d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