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喜悅”和“憤怒”是人類最基本的情感表達。本文針對英語和漢語中關于這兩種情感的表達方式,對比分析了兩種語言的概念化基礎,揭示了語言的表達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人類對現(xiàn)實世界的反復體驗,經(jīng)過認知加工形成概念基礎,最后通過隱喻和轉喻機制得以實現(xiàn)。不同民族雖然文化不同,但身體經(jīng)驗卻是一致的,這就是不同語言中可以發(fā)現(xiàn)相同或相似表達的根本原因。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2831(2015)08-0100-4 doi:10.3969/j.issn.1006-2831.2015.03.026
收稿日期:2015-5-25;修改稿:2015-6-25
1. 引言
認知語義學的一個重要觀點就是“意義就是概念化”(Meaning is conceptualization.)(Langacker, 1999)。人類對世界事物的認知結果會形成概念儲存在大腦里,形成心理意象(Mental Imagery)。概念的形成是以認知范疇為基礎的,也就是說,大腦是把特點相同的一類事物加以歸納,形成共同的概念基礎來儲存記憶的?!案拍钍窃~義的基礎,詞義是概念在語言中的表現(xiàn)形式,詞又通過概念來反映世界上的事物或現(xiàn)象”(趙艷芳,2001:81)。我們語言所描述的世界是經(jīng)過認知思維折射過的世界,和物理世界不是完全對應的。這種思維折射的過程就是概念化。概念化可以被看作是物理體現(xiàn)、以社會—文化為基礎的人腦的心理活動的結果(Langacker, 2000)(轉引自束定芳,2008:105)。
心理意象也稱作識解(construal),就是我們用不同方式感知和描述同一場景的能力。認知語義學預設了意義有兩個層次:概念表征和語義表征。前者負責識解操作的輸入,后者負責識解操作的輸出(Croft & Wood, 2000: 52)。人類在和大自然長期接觸的過程中,通過感官刺激,形成信息,最終抽象成概念。這些概念并非包含所有事物,所以,有些空位信息,必須要借助于已有的詞語概念來表達。
隱喻(metaphor)和轉喻(metonymy)是人類語言最重要的兩種表達方式,都有源域(source domain)和目標域(target domain)。前者的基礎是兩個概念的相似性,后者的基礎是兩個概念的相關性。在不同的語言中都可以找到很多相同概念的隱喻和轉喻,這種現(xiàn)象主要是基于人類共同的生活體驗而產(chǎn)生的。
2. 英語和漢語中的情感表達
情感是人類經(jīng)驗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人體經(jīng)驗中最中心、最普遍的方面之一(陳家旭,2007:149)。由于在很大程度上帶有私屬的性質(zhì),人類的情感是一種抽象、模糊、難以表達的感覺。情感的產(chǎn)生主要依賴于我們生活的文化情境,而這種文化情境對于別的社會群體而言則是無法接受的。語言具有文化屬性。決定語言選擇的是民族文化,即具有共同地理環(huán)境、共同經(jīng)濟結構、共同社會制度以及共同心理素質(zhì)的人的共同生活方式(平洪、張國揚,2000:7)。為此,語言和構成情感經(jīng)歷的概念化基礎就可能會具有很高的文化特性。英語和漢語是文化背景迥異的兩種語言,但我們發(fā)現(xiàn),在情感方面卻有很多借助于隱喻或轉喻的相同或類似的表達,其基礎就是概念化。喜悅、憤怒、恐懼和悲傷是人類最基本、最原始的四種情緒。由于篇幅所限,我們選擇了“喜悅”和“憤怒”兩個方面,來探究一下英漢表達的概念化基礎的異同。
2.1 對于“喜悅”的表達及其理據(jù)
普通心理學認為,喜悅是達到盼望目的之后個體在解除緊張時心理上產(chǎn)生的愉悅和舒適。喜悅的強度與達到目的的難易度和或然性有關。當人們的愿望在意想不到的時機和場合獲得滿足時,會給人帶來更大的喜悅體驗(葉奕乾等,1997:348)。由此,我們把能在心理上產(chǎn)生興奮、愉快、輕松舒適的體驗的詞語都看成是“喜悅”類的。根據(jù)Lakoff & Johnson(1980)的研究,英語中有三個很常用的表達喜悅的隱喻:
(1)HAPPINESS IS UP
(喜悅是向上):I’m feeling up.
(我激動起來。)
(2)HAPPINESS IS LIGHT
(喜悅是光):Her face brightened up.(她臉上露出了喜色。)
(3)HAPPINESS IS A FLUID IN A CONTAINER
(喜悅是容器里的液體):
He’s bursting with joy.
(他喜出望外。)
我們在漢語中也能找到類似的概念隱喻。如:
(1)HAPPINESS IS UP
(喜悅是向上):
他很高興。
(He is very high-spirited.)
他越來越興奮。
(His spirits are rising and rising.)
這下提起了我的興趣。
(This time it lifted my mood / interest.)
(2)HAPPINESS IS LIGHT
(喜悅是光):
他們各個興高采烈。
(They are all in high spirits and with a strong glow.)
他笑逐顏開。(He beamed with a smile.)
(3)HAPPINESS IS A FLUID IN A CONTAINER
(喜悅是容器里的液體):
他心中充滿喜悅。
(His heart is filled with happiness.)
她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
(She could no longer contain the joy in her heart.)
認知語言學認為,簡單基本的隱喻主要是在自身體驗的關聯(lián)性的驅(qū)動下形成的。
人們在高興的時候,常常會變得活躍、又蹦又跳,而不是消極沉悶。眼睛會發(fā)出光亮,臉上露出微笑。光亮和歡快比起灰暗的色調(diào)能更好地傳達出人們的喜悅之情。毫無疑問,這些經(jīng)歷都是人類共有的,所以有可能會產(chǎn)生普遍的簡單而基本的隱喻。但是第三種隱喻就不好歸于簡單基本之類了。HAPPINESS IS A FLUID IN A CONTAINER(喜悅是裝在容器里的液體)這個隱喻比前兩種復雜,但英漢兩種語言里同樣都在使用。這或許與普遍體驗和隱喻感知的主要投射(mappings)有關,即:把我們的身體看作裝有我們情緒的一個容器;或者我們的情緒與體內(nèi)液體,如血液,有關聯(lián)性;或者控制情緒類似于把物質(zhì)儲于容器里,使之不外漏。換句話說,不僅僅簡單而基本的隱喻可以廣泛地出現(xiàn)在完全不同的語言和文化中,那些復雜的概念隱喻的投射也是普遍基于人類的共同體驗和感知。
2.2 關于“憤怒”的表達及其理據(jù)
普通心理學對“憤怒”的解釋跟“喜悅”剛好相反。這種基本情感的產(chǎn)生是因為愿望得不到滿足,實現(xiàn)愿望的行為一再受到阻撓而引起的緊張積累所產(chǎn)生的情緒體驗。當個體了解明白挫折產(chǎn)生的原因時,通常會對引起挫折的人或物作出憤怒的反應(葉奕乾等,1997:348)。關于“憤怒”的概念和“喜悅”也很類似,如概念隱喻THE ANGRY PERSON IS A PRESSURIZED CONTAINER(生氣的人就是一個加壓了的容器)。這個隱喻最早見于Lakoff 和K?vecses針對英語的研究(Lakoff和K?vecses,1987)。下面來看英語里幾個帶有此類意味的概念隱喻:
You make my blood boil.
(你讓我怒火中燒。)
Simmer down!
(冷靜下來?。?/p>
Let him stew in his own juices.
(讓他自食其果吧。)
He blew his top.
(他勃然大怒。)
在英語和漢語里都有容器隱喻,并且容器加壓與熱量無關。對于加壓容器與憤怒隱喻的對應,或者說是投射,包含下列幾方面:
容器里有物質(zhì)或物體——人生氣了
容器里的物質(zhì)或物體——火氣
物質(zhì)或物體對容器產(chǎn)生的壓力——生氣的人表現(xiàn)出的怒火
使容器里的物質(zhì)或物體不外漏——按捺火氣
物質(zhì)或物體從容器里流出——火氣發(fā)泄出來
可以看出,這些投射產(chǎn)生了一種關于憤怒的情景,也就是一個人體內(nèi)產(chǎn)生了一種力量,這種力量促使這個人做出了某種本該抑制的行為。“起因、動力、表達”這個結構如果沒有激活“加壓容器”的隱喻,就完全是個隨機事件,難以理解。通過每個環(huán)節(jié)的對應,這個隱喻為不同語言中各種類似“憤怒”的概念給出了一個連貫的結構式。
“加壓容器”的隱喻產(chǎn)生了一系列隱喻性的衍推義(entailment)。英語中有如下一些:
火氣增強,則液體表面上升:
His pent-up anger welled up inside him.
(他怒上心頭。)
憤怒產(chǎn)生氣體:
Billy’s just blowing off steam.
(比利正在發(fā)火。)
暴怒對容器產(chǎn)生壓力:
He was bursting with anger.
(他心里充滿怒火。)
內(nèi)部壓力過大,容器會爆炸:
When I told him, he just exploded.
(他勃然大怒。)
容器爆炸,里面東西會飛出來:
I blew my stack.
(大發(fā)雷霆。)
容器爆炸,里面的物質(zhì)會釋放出來:
His anger finally came out.
(他的怒火終于控制不住了。)
從譯文中已經(jīng)看得很清楚,這些衍推義中很多在漢語中也可以找到。其實,有些文獻表明,在日語、匈牙利語、南非的祖魯語、西非的沃洛夫語(尼日爾—剛果語)等等其他語言中也有類似的概念化。從認知語言學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應該在與憤怒關聯(lián)的各種轉喻(metonymy)中去尋求答案。英語和漢語都有如下幾種重要的概念轉喻:
BODY HEAT STANDS FOR ANGER.
身體熱度代表憤怒。
INTERNAL PRESSURE STANDS FOR ANGER.
體內(nèi)壓力代表憤怒。
REDNESS IN THE FACE AND NECK AREA STANDS FOR ANGER.
臉部和頸部變紅代表憤怒。
這些概念轉喻的表達就是對于“憤怒”的生理機能的反映。英漢語中都有“憤怒時體溫會上升”的概念,也都是用轉喻的方式來表達的。英語中,具有主觀性的人體熱度的概念或許和感受到血液的熱度的想法一起構成了容器隱喻的認知基礎。漢語中和身體熱度有關聯(lián)的轉喻數(shù)量不多,或許是漢語容器隱喻里不包含“熱”的液體和氣體的原因。
英語和漢語表達里都可以找到內(nèi)部壓力的概念化表達,如“burst with fury”“explode with anger”“氣炸了肺”“肚子都氣炸了”等。對于“臉部和頸部變成紅色”可以當作身體發(fā)熱和感到有壓力時的生理反應所產(chǎn)生的結果,英語和漢語中也有相關的表達,如“be red with rage”“面紅耳赤”“吵紅了臉”等。這些例子說明了兩種文化都采用“憤怒”時最顯著的身體變化來轉喻情緒的表達,具有共同的概念化基礎。
2.3 關于情感認知理據(jù)的跨文化研究
從體驗哲學的視角來看,意義就是體驗的結果。它扎根于人類對物質(zhì)世界、社會世界、文化世界和心智世界的體驗之中(王寅,2005)。處于“喜悅”狀態(tài)下的人們,自然會有身姿舒展、容光煥發(fā)、蹦蹦跳跳等外在的表現(xiàn)。人類對自身長期觀察后形成了理想認知模型(ICM),繼而產(chǎn)生了意義的第一個層次:概念表征,為第二層次的語義表征奠定了基礎。人類的生理特點一致,那么也就很好理解不同語言對于“喜悅”的表達自然會采用相同或相近的方式了,即運用了相同或相似的概念化手段。
我們在這里提出的對于生理特點的概念化(即概念性轉喻),為把“生氣的人”通過轉喻概念化成為“加壓的容器”提供了認知理據(jù)(K?vecses, 2000)。這些概念轉喻使得這種特定的隱喻概念化非常自然地應用到了人的身上。在某一特定的文化中,只要人們把“內(nèi)在壓力”概念化為一種主要的生理反應,這種文化里的人們就會在他們的語言中把“加壓容器”的隱喻運用得非常自然。
Paul Ekman、R. W. Levenson及他們的同事們(Levenson, Ekman & Frisen, 1990)在美國受試者身上做了研究,拿出了充分的證據(jù)來證明“憤怒”的確和客觀可測的身體變化相聯(lián)系,如體溫和血壓升高、心率和呼吸加快等等。后來,他們又在西蘇門答臘的米南加保人身上做了相關的跨文化研究。發(fā)現(xiàn)他們特定情感自動神經(jīng)系統(tǒng)(ANS)活動和美國人完全一樣(Levenson, Ekman, Heider & Frisen, 1992)。例如,兩種文化的受試者生氣時都體溫升高和心率加快。這些發(fā)現(xiàn)使我們有理由相信,人類的生理反應可能是一致的。生理機能的一致性可以看作導致對生理反應進行相似(盡管不是相同)概念化的基礎(即概念性轉喻),進而奠定了對于憤怒與喜悅隱喻概念化相似的基礎。
3. 結語
我們看到,“憤怒”與“喜悅”這兩種情緒在英漢兩種迥異的語言和文化中的概念化范疇非常一致,此外,它們所產(chǎn)生的生理變化也有重合。例如,HAPPINESS IS UP(喜悅是向上)這是英漢兩種語言都使用的概念,但漢語里也有“拍案而起”這種對憤怒的表達。英語中可以說“burst with anger”,同樣可以說“burst with joy”,這就是喜悅也會有“加壓容器”隱喻的原因。我們可以用一個更一般化的概念隱喻,即“處于強烈情感狀態(tài)下的人就是一個加了壓的容器”來說明類似情況。這個隱喻的意義焦點是“控制一個過程的難度”,這是從“控制情緒過程的難度 使一種物質(zhì)存于加壓容器里的難度”的投射中反過來所衍生出來的。就是這種在憤怒及其他情緒里對體現(xiàn)“加壓容器”特點的隱喻投射使得該隱喻不但在英語中,也在漢語和別的語言中得到使用。
我們以生理反應為基礎作出以上解釋,同時我們還知道,很多情況下,“相同的”身體反應現(xiàn)象可以在不同的文化里有不同的理解,各種身體自身的活動在不同的地區(qū)都會被當?shù)厝烁鶕?jù)當?shù)匚幕R作出不同的“識解”(如Csordas, 1994;Gibbs, 1999)。我們認為相同的身體活動在兩種不同的文化或次文化中有不同的意義焦點。還有,我們認為提出如下觀點:構成很多概念隱喻的各種體驗(如表達憤怒和其他強烈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