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建業(yè)
親生兒子在自己眼前被人連刺6刀當場殞命,面對公安機關的調(diào)查,死者的母親黯然“領罪”,謊稱是自己刺殺了親生骨肉。而案情最終真相大白時,人們從這位母親的謊言里品味出一種難以言狀的痛苦和悲情。
2014年2月12日,再有兩天,就是元宵節(jié)了。
傍晚時分,安徽省懷遠縣萬福鎮(zhèn),春節(jié)的喧鬧還沒有完全消散,不少外出打工者就匆匆告別家人,擠上了返程的火車,去追逐新一年的夢想。大街上,和幾日前相比,少了許多擁擠,一絲冷清不經(jīng)意地從尚在的年味兒里游蕩出來,飄在街角。
“殺人了——”突然,一聲驚恐的喊叫,瞬間撕破了小鎮(zhèn)上的寧靜。不一會兒,街南口余全珍的家門前圍上了一圈人。
“趕緊打電話報警。”不知道誰喊了一聲。
余全珍蹲在地上,懷里抱著大兒子趙海進,鮮血從趙海進的上身滲出來,哭喊著的余全珍全然不顧,不停地抖著氣息減弱的大兒子,而身邊,小兒子趙五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扶著母親的肩膀,不停地抽泣著,他由于先天性的聽力和語言障礙,含混不清地喊著:“媽媽……媽媽……”
接到報警后,當?shù)嘏沙鏊墓ぷ魅藛T和責任區(qū)刑警不一會兒就趕到了現(xiàn)場。
趙海進已經(jīng)被抬進了家里,放在臨街的廳堂里,被一床破舊的被絮從頭到腳蓋得嚴嚴實實。揭開棉絮,經(jīng)驗豐富的警察不由大吃一驚:趙海進的左胸4處刀傷,右胸一處刀傷,左腰部一處刀傷,每一處傷口都深及內(nèi)臟,幾乎“刀刀致命”。
春節(jié)期間,被害人在自家門口被人殺害,而且,從死者傷情判斷,行兇者作案手段非常殘忍。是誰這樣的兇殘?
刑偵人員很快來到,并迅速展開調(diào)查。而讓偵查人員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對死者最親也是案發(fā)現(xiàn)場離死者最近的余全珍第一個進行問話時,看似憔悴和柔弱不堪的余全珍稍一遲疑后,給出了令人震驚的回答:
“俺,是俺和兒子吵架,他打俺,俺受不了,就拿刀戳死了他?!庇嗳涠自趬?,面對警察的訊問,低聲回答。
一個身材瘦小的村婦,怎能用如此殘忍的手段刺殺一個身材健碩的青年?更何況,被殺者還是她的親生骨肉!不合常理的“案情”讓偵查員們的心頭升起疑云,偵查員們憑著職業(yè)的敏感對案情作出一個初步的判斷:余全珍在說謊,行兇者應該是另有其人。
那么,兇手到底是誰?如果不是余全珍,那這位母親在眼看著自己的親生骨肉被刺身亡后,卻又為何主動向民警謊稱自己是兇手呢?
在案發(fā)現(xiàn)場,警察在詢問和調(diào)查過程中,余全珍盡管看似哀傷、鎮(zhèn)定,可細心的偵查員還是發(fā)現(xiàn)她的表情慌亂,目光不時地越過現(xiàn)場圍觀的村民,透過已黑的夜色,焦灼地四處看了一圈,再輕輕低下眉頭。
偵查員們一邊控制住余全珍,進行深入細致的問話,一邊對周邊的群眾開展調(diào)查走訪。通過村民的介紹,有關余全珍的信息很快匯聚到一起。
余全珍老家在四川江油,30多年前,離異的余全珍獨自一人帶著女兒,生活艱難。后來經(jīng)人介紹,余全珍遠嫁安徽,來到懷遠縣萬福鎮(zhèn)趙家。第二年,余全珍為趙家生育了大兒子,一家人歡天喜地,并給孩子取名“海進”,寓意著一家人的日子越來越富足,越來越進步。孩子一天天的長大,余全珍一家人的日子,眼見著也走上了正軌,按余全珍自己的話說,就覺得終于熬過了不順和艱難的時候,好日子就在眼前了。
余全珍雖然是外鄉(xiāng)人,可是,自打她嫁到萬福鎮(zhèn),和老實巴交的海進的爸爸相敬如賓,又加上多年來的吃苦耐勞,操持家庭,在村民中有著很好的口碑。而且,由于她的“特殊身世”,一直以來,深獲村民的同情。
“她真算得上是個不幸的女人?!边@是村民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村民所說的“不幸”,是指余全珍婚后生育的幾個孩子“與眾不同”。說來奇怪,余全珍和丈夫都是正常人,可是嫁到懷遠縣后和丈夫所生的4個子女均不同程度地有著聽力和語言障礙,特別是兩個兒子,由于先天性的聽力障礙耽誤了聽音學話,導致說話時口齒不清,甚至只會說一些簡單的詞語,當?shù)卮迕衿綍r索性就把他們喊作“啞巴”。
就這樣,余全珍和丈夫帶著幾個孩子,種著十幾畝土地,雖然收入不多,可也不乏家常的幸福??稍谮w海進20多歲的時候,厄運再次向這個不幸的女人襲來。丈夫突然身患腦血栓,每天只能躺在床上,而且,憑空增添出來的每個月好幾百元的醫(yī)藥費,更讓這個原本經(jīng)濟不寬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為了支撐起家庭生活的重擔,余全珍讓趙海進和趙五軍在家種地,自己帶著兩個女兒遠赴上海打工??捎捎趦蓚€女兒的聽力和語言障礙,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無奈之下,母女三人就在上??繐焓皬U品一點點地積攢著生活費用,也為家庭生活的好轉積攢著希望。
后來,在熟人的介紹下,母女三人來到一家制球廠找到了工作,母女三人工作勤勤懇懇,深得工友和管理人員好評。兩年后,余全珍的丈夫因腦血栓不治離世,在余全珍的央求下,廠子的老板又接納了趙海進兄弟倆進廠工作。一家人的收入增加了,生活也漸漸地好轉。
隨著生活狀況的好轉,到了娶妻生子年紀的大兒子趙海進的婚姻大事又成了余全珍著急要解決的問題。
盡管趙海進長得眉清目秀,可由于聽力和語言障礙,介紹了好幾個姑娘,都沒有成功。而隨著一次次的相親失敗,趙海進的心情也愈發(fā)低落。
2010年,余全珍經(jīng)江油老鄉(xiāng)撮合,終于為趙海進娶回一個四川女子,當年就生育了一個女兒。
也許是經(jīng)歷了太多的不順,也許是礙于自己的“殘疾”,婚后,趙海進對妻子百般疼愛。鄰居們常說,“海進媳婦那過的簡直就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p>
2012年春節(jié)后,趙海進回到上海的制球廠打工,留在家里的妻子依舊保持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方式。一天,因為實在看不下去,余全珍數(shù)落了兒媳幾句,沒承想,兒媳卻一怒之下拋下不到兩歲的女兒,離家出走,音訊全無。
也就是兒媳這一走,給本來平安和睦的余全珍一家埋下了一個禍根,最終打破了這個家的寧靜。
用當?shù)卮迕竦脑捳f,媳婦“丟”了后,趙海進性情大變,把媳婦的離去歸咎于母親并遷怒于母親,對母親心生怨恨。在每一次的打工返鄉(xiāng)期間,他時常對母親辱罵、毆打。對于兒子的“忤逆”,余全珍默默地忍受著,在趙海進外出務工期間,含辛茹苦地撫養(yǎng)著小孫女。
2014年2月12日,趙海進發(fā)現(xiàn)自己從上海打工帶回來準備用來“找對象”的3萬元錢被母親“私自”用掉500元,隨即對母親破口大罵,并進行毆打,還將余下的錢撒在門外。
趙五軍見狀上前拾撿鈔票,趙海進一邊阻攔,一邊不停地辱罵、毆打余全珍。趙五軍見母親被痛打,再也忍不住,一氣之下,將拾到的現(xiàn)金扔回地上。此時已經(jīng)控制不住自己的趙海進又迎向弟弟,對趙五軍進行辱罵、毆打。
廝打中,趙五軍怒吼著,返身從廚房中拿出一把切菜用的尖刀,跑回正在毆打母親的趙海進身側,舉起尖刀,連續(xù)捅刺趙海進的胸部、腹部。稍作掙扎后,趙海進慢慢地倒在地上。
余全珍忙扔下滿地的錢,抱起被捅倒的大兒子。而小兒子趙五軍愣了一會兒,丟下刀,慢慢地蹲在母親身邊。暮色中,余全珍一手抱著氣息減弱的大兒子,一手摟著瑟瑟發(fā)抖的小兒子,號啕大哭……
當晚,趙五軍在已嫁到鄰村的姐姐家被公安機關抓獲,對持刀刺死哥哥供認不諱。
2014年8月,安徽省懷遠縣人民法院的法庭里,蚌埠市中級法院對趙五軍故意殺人一案進行公開審理。
庭審開始前,白發(fā)蒼蒼、身形佝僂的余全珍哭泣著、央求著,顫巍巍地走進法庭,并在法警的“貼身護衛(wèi)”下,坐在了旁聽席的第一排。
整個庭審過程中,余全珍始終淚水漣漣。在她眼前,身著囚服的小兒子觸手可及,而他卻是因為親手捅死了自己的哥哥而受審。
兩個兒子,一個灰飛煙滅,一個身陷囹圄,對于一位為了子女辛苦操勞大半輩子的母親來說,這生平第一次的旁聽,是難以承受的痛。
法庭專門請來了懷遠縣特殊教育學校的一名老師進行現(xiàn)場手語翻譯。一個小時的庭審過程中,在手語老師的幫助下,趙五軍向法庭供述了自己的犯罪事實,同時通過手語老師,表述稱自己當時用刀刺向哥哥,只是為了保護被毆打的母親,沒有想到會造成這么嚴重的后果。
當天的庭審吸引了當?shù)亟倜迕袂皝砼月牎?/p>
在案件審理前,趙五軍所在村的近700名村民提交了一份聯(lián)名信,請求法院考慮趙海進長期毆打、辱罵母親的情形,酌情對趙五軍作出從輕判決。
趙五軍的辯護人在庭審中也提出,起訴書指控罪名不當。辯護人認為,趙五軍沒有殺人的主觀故意,“其捅刺被害人系為阻止被害人繼續(xù)對其及其母的傷害,所以被告人的行為不構成故意殺人罪,應以故意傷害罪定罪量刑。”
法院經(jīng)審理后認為,被告人趙五軍因家庭糾紛與其兄發(fā)生爭執(zhí)后,竟持械非法故意剝奪他人生命,造成一人死亡的嚴重后果,其行為已經(jīng)構成故意殺人罪。
2014年9月,這起在當?shù)匾l(fā)廣泛關注的“聾啞弟弟刺死聾啞哥哥”案,由蚌埠市中級法院作出一審判決,被告人趙五軍犯故意殺人罪,依法被判處有期徒刑11年,剝奪政治權利3年。
據(jù)此案的承辦法官馬雪松介紹,盡管當?shù)卮迕裉岢鲒w海進過錯在先,但是,趙五軍的犯罪情節(jié)并非像辯護人提出的應以故意傷害罪定性。在沖突中,趙海進身中數(shù)刀,且有多處是致命傷,所以,趙五軍存在故意殺人的犯意。但是,案發(fā)后,無論是在偵查期間還是庭審中,趙五軍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屬于坦白,可以從輕處罰。
而對于趙五軍“聾啞人”的身份界定,馬雪松法官指出,此案的判決,最終沒有引用刑法第19條關于聾啞人犯罪的處罰規(guī)定。我國刑法第19條規(guī)定,又聾又啞的人,或者盲人犯罪,可以從輕、減輕或者免除處罰,但,這也僅僅是“可以”,而不是“應當”。同時,此案被告人雖然被當?shù)卮迕穹Q為聾啞人,但是經(jīng)鑒定,趙五軍并非該條規(guī)定的“又聾又啞”的人,他具有一定的聽力和語言能力,帶上助聽器后可以有一部分的交流能力。此案的最終判決,合議庭綜合考慮了各方面的因素,對趙五軍在法定刑期內(nèi)作出了從輕量刑。
此案在庭審過程中,公訴機關向法庭出具的證據(jù),有相當一部分是公安機關在案發(fā)后對村民所做的調(diào)查。
在這些調(diào)查中,幾乎所有的村民,甚至包括趙五軍所在村的村干部,對趙五軍一家的悲劇,或多或少有著一些預見。用他們的話說,早就看出來,趙海進那么鬧下去,早晚會有大事,“海進和他媽,兩個人非得鬧死一個才能安定!”
中央電視臺“社會與法”頻道在案件審理期間,派出記者來到案發(fā)地采訪,并以《母親的秘密》為題,制作了一期節(jié)目。
面對記者的鏡頭,滿頭白發(fā)的余全珍機械地嘮叨著:“他打我,見天的打,從睜開眼,想起來就打。要么睡著了不打,睡不著覺,夜里睡醒了,就打,就罵。只要回來家,就沒有一天不打我的。這街上就沒有人不知道的,他打我都不是一天兩天了……”
可盡管長年忍受著親生兒子的虐待,這位悲情的母親卻始終將罪責歸咎于自己。在宣判當天,趙五軍在手語老師幫助下,接受完記者采訪后被押解上囚車。余全珍牽著不到4歲的小孫女的手,看著囚車鳴著刺耳的警笛遠去,站在烈日下,她不住地喃喃著:“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一件“家務事”,經(jīng)過多年的醞釀,不經(jīng)意間,讓一個家庭瞬間支離破碎。
也許,是因為趙海進對母親惡劣的行為,讓村民們有了“海進和他媽,兩個人非得鬧死一個才能安定”的“預見”,而令人痛心的是,盡管幾乎所有人都有這樣的預見,但是由于缺乏及時有效的疏導,卻沒人能夠將矛盾化解,最終,這“預見”竟然一語成讖。
每年,隨著春節(jié)的臨近,外出務工的人員紛紛返鄉(xiāng),在這個過程中,也是家庭矛盾突發(fā)期。受制于“清官難斷家務事”的“老理”,家庭成員之間的矛盾糾紛,往往容易被忽視,甚至被忽略。隨著社會的發(fā)展進步,隨著各種服務和保障措施的跟進,隨著社會力量對各種“家務事”引發(fā)的矛盾糾紛積極主動地參與疏導和化解,但愿,像余全珍家這樣的悲劇不再出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