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卿
《舌尖2》里那壇西瓜醬,姥姥大約用了不到兩個星期就能做好。而對我來說,醞釀和發(fā)酵這一切,用了將近40年。
關(guān)于食物的記憶總是綿長的。
我生在皖北,父母是教師,談不上廚藝精通,只是把飯菜煮熟,一家人將就吃個溫飽。所以,我的童年幾乎沒有什么食物特別難忘,除了一樣?xùn)|西,那就是醬。
每年暑假,院子里家家戶戶都要做醬,老家稱“捂醬”。醬分兩種:在壇子里裝著帶著汁水的,我們叫“醬豆”,剛出鍋的饅頭,掰開,中間抹上勺醬豆,熱騰騰的奇香。把醬豆撈出來,曬干直接保存,叫“鹽豆”,淋上香油,適合拌稀飯。
母親每年都做醬,黃豆煮熟,拌上很多炒面,平鋪在大大的竹匾上,一寸來厚,再摘來馬鞭一樣長相的香蒿,洗干凈后均勻碼放在黃豆上。天很熱,三四天,黃豆和蒿子之間便布滿了白色的霉菌。這時候的黃豆表面已經(jīng)開始發(fā)黏,像日本的納豆,有些臭。想來,香蒿的作用是遮蔽臭味吧。
準(zhǔn)備好鹽,生姜切丁,用中藥的鐵碾子,把辣椒、花椒、八角、香葉碾成粉末,便可以“下醬”了。捂好的豆子被放進(jìn)一個小水缸,撒一層豆子放一層作料和鹽,最后蓋上沾了水的紗布阻隔蚊蠅。很快,醬缸里便滲出水。遇到陽光好的日子,再把醬缸里的豆子們集合到竹匾上暴曬,這是為了殺菌。豆子們再回到缸里時,母親會切一些蘿卜片進(jìn)去,這樣,成醬出來時,蘿卜甚至比醬還受歡迎。
今天我們烹飪也常用醬,比如麻婆豆腐必須有郫縣豆瓣,東北的蘸醬菜要用大醬。但現(xiàn)在的醬更多是菜肴的調(diào)味料,而我童年時代的醬豆,就是菜的本尊。主婦要想盡辦法給全家人“下飯”,醬是很好的選擇。我童年的餐桌上,常年都有醬豆的“合理存在”。菜少的時候,它是主食伴侶;菜稍微多幾樣,父母仍然會把筷箸首先指向它……久了,醬豆變成了熟視無睹的東西,直到一天,有人帶著自己做的醬到我家串門。
張素云是父母的同事,也是我的英語老師,她是碭山人,那是皖北比較富庶的一個縣,因此,她做醬的方法和我們當(dāng)?shù)夭煌u坯不用黃豆,而是用新收下的蠶豆。她做的豆瓣醬蠶豆肉厚,含到嘴里卻很快就能融掉,更重要的是,和我母親摻蘿卜片不同,她的豆瓣醬放的是西瓜,當(dāng)時我覺得,真奢侈啊,居然舍得用西瓜,每一口都有絲絲的回甜。如果運氣好,還能吃到小塊的西瓜,纖維組織還在,卻浸滿了醬的鮮香,充盈在口腔和鼻腔。
因為搬家,我之后再沒有吃過張老師的西瓜醬,這種用水果入醬的工藝,對我來說也成了永遠(yuǎn)的謎。這些年,我吃過也見識過很多種醬,并且眼看著這種含鹽量過高的食物,出于健康的原因漸漸退出中國人的餐桌……盡管回老家時,我仍然會嘗試著尋找一小碟醬豆,卻總也找不到張老師的西瓜醬當(dāng)年帶給我的那種味覺沖擊。
去年,導(dǎo)演鄧潔結(jié)束在淮海地區(qū)的田野調(diào)查回京,放映調(diào)研小片的時候,屏幕上出現(xiàn)一位菏澤老太太,正在自己家里做“醬豆”,而且,就是西瓜醬!這段影像填補(bǔ)了我多年的知識空白,原來西瓜醬是這么做的??吹侥俏焕牙延媚喟秃蠅涌?,期盼著自己的兒女們回家,我的聽覺瞬間關(guān)閉了,一切仿佛回到了從前那個夏天,記憶在我胸腔里發(fā)酵,感情的菌絲也攀援在我的腦際:飄滿奇異味道的校園,清貧寂寞的暑假,父母的操勞,少年對食物的渴望……
關(guān)于食物的記憶總是綿長的。很多朋友在《舌尖2》里看到了西瓜醬這個段落,那壇醬,姥姥大約用了不到兩個星期就能做好。而對我來說,醞釀和發(fā)酵這一切,用了將近4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