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崎鋒
那年深秋,二哥走了,當家人在海邊把他撈起時,他一身濕漉的中山裝,那是他曾給自己置辦的最貴重的一套行頭。那一年,我還在上小學,那天放學回家,母親黯然地說,你二哥走了。我說,去哪了?母親說,在海上。我說,噢,跟誰去的?母親拭了一下眼角,一個人去的,瞞了大家。我終于明白母親的意思了,腦子里便全是二哥的影子。
二舅有三個兒子。二哥個子最高,很像二舅,相貌也像。二舅家里窮,他多年前得了肝病,沒錢醫(yī)治,一直吃著茅草根煎熬的藥。他整日躺在床上或門口的躺椅上,高大的身子縮著,面黃肌瘦,說話的聲音低低的。
二哥初中畢業(yè)就不讀書了。其實,二哥書讀得很好。他也寫得一手好字,他有一支心愛的鋼筆,有時候,他就坐在靠窗的大桌上,仿著字帖寫字。他走的時候,那支鋼筆就別在他的上衣口袋里。那年暑假,二哥在飯桌上說,我不讀書了。二舅當時就躺在門口,微側過頭來問,不讀書,你干嗎?二哥說,我會養(yǎng)活自己的。二舅沒話說了。舅媽在邊上抹著眼淚。
二哥便找來一堆長短不一的木板,在門口的院子里敲了一個方方的木箱,上面一側開了一個掀門。我當時就在他的邊上,他看著我說,“冰箱”做好了。他找了一條破棉絮在里面仔仔細細地鋪平了,把手從掀門里伸進去,在里面摸了一陣,高興地說,很不錯。做完了這一切,他把木箱安在家里唯一的一輛舊自行車后書包架上,拍了拍手,對著二舅說,爹,你放心吧。
二哥開始在鎮(zhèn)上賣冰棍。記得當時只有一種糖水冰棍,從批發(fā)部里拿來3分一根,他騎著自行車到處叫賣5分一根。他走村穿巷,去得最多的是海邊,那里有一個當時全鄉(xiāng)最大的船廠,是他的主要零售點。夏日炎炎,那些干得快冒出火的工人們,看到二哥來了也很高興,大喊著,小伙子,快拿上來。二哥便背著冰箱一口氣跑上高高的船板,遞冰棍,換汗水粘濕的硬幣或毛角。
二哥的柜子里有一抽屜的硬幣和毛角,他過些日子會整理一次,分門別類,用長條紙一疊疊地扎好,到鎮(zhèn)上的銀行兌換成大的票子。聽母親說,那個暑假,二哥賺了一個工人一月的工錢,交給了舅媽。舅媽說,你也沒有一身像樣的衣服,去鎮(zhèn)上做一套吧。二哥推脫了很久,后來還是去了,做了那套中山裝。剩下的錢給二舅買了一些藥,還有一些就補貼家用了。
秋天來了,冰棍不能賣了。他去船廠找老板,說,想找份事做。老板看他高高瘦瘦的個子,笑笑說,不行的,你干不了,在這里干要蠻力的。老板說完不再理會他了。二哥慢慢地走出來。二哥看著偌大的船廠,地上到處亂七八糟的,一些爛鐵邊角沒人收拾,他突然很興奮地跑回去說,老板,我給你收拾場地吧,我不要工錢,只給我你們不要的爛鐵就行了。老板看著二哥稚嫩卻堅定的臉,想了想,點點頭走了。
他每天去船廠給工人們打下手,順便把邊角料撿在一起,到了晚上用自行車馱回家,每天能撿的不多,過幾天積得有一些份量了,便用小板車拉到鎮(zhèn)里的破爛收購站里。他用換來的錢,給二舅買了藥??臻e的時候,二哥就坐在海邊,望著遠方潮來潮往,還有孤獨的小山。有時,一坐就很長時間。
二舅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了,人顯得更加消瘦。第二年開春的一個凌晨,二舅閉上了眼。我在他的靈堂前坐了一夜,舅媽摟著我的時候,我哇哇大哭。二哥沒有哭,他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安靜地跪著。我不知道,他生命的天空是不是缺失了一個角落,那個角落是不是致命的。
那年秋天,深秋了,海風吹在身上,有些冷。二哥也走了。那天的事,我不在現(xiàn)場,是我放學后母親告訴我的,她說,你二哥走了。那個凌晨,家人發(fā)現(xiàn)二哥的床上是空的,大家很擔心,便開始出去找。大家找遍了所有二哥可能去的地方。天亮的時候,就在船廠的海邊,家人發(fā)現(xiàn)了他。他靜靜地浮在那里,穿著那件中山裝。眾人拖他上來,他面目安詳,好像睡著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