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澤
那片水,像一塊翡翠一樣,鑲嵌在故鄉(xiāng)那塊土地上。
在魯北這塊地方,很少有那么大的一片水。
那片水,是村子的一部分。在村子的西南角,緊挨著村子。從村子的一條條彎彎曲曲、分分合合血脈般的街道中向那片水中伸出一條小路,小路的盡頭有一口井。井臺是圓形的,那片水就圍著這圓形的井臺一匝匝向周邊鋪展開來,蕩漾開來。
魯北這塊地方,地勢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平原。要想在這里生存下來,就要蓋房子。要想蓋的房子在雨季不被雨水浸泡,只有從地里挖土把地基墊高。這倒是應了那個物質不滅定律。這片水的地方原來就是一片平展展的土地。后來,旁邊的一塊地隆起來,變成了一座座房子、一個個院落,變成了一個偌大的村子。這片地就矮下來了,矮下來了,變成了這片水。
村子慢慢變得豐盈婀娜,這片水也變得寬闊晶瑩。從這片水的面積,你可以估量出村子的大小。不變的是從村中小路伸出來的那眼井。因了村子里的人,也因了那片水,井里的水活了起來,變得晶瑩剔透,變得清冽甘甜。
有一年,一個南方人從這個村子路過,驚異于此村無山之靈秀可依、無河之流韻可傍。為何如此富庶?遂于夜半三更之時,抱著羅盤沿村之周正轉三圈兒倒轉三圈兒,最后看到了那片水,恍然大悟:那片水的形狀像極了元寶!
村里人不知道也并不關心這片水的形狀是不是像元寶,但卻把這片水當作是村子的眼睛來呵護,定下村規(guī):每年春天沿那片水的周邊取土蓋房時,坡不能大,挖不能深。所以,即使那片水年復一年地向周邊一圈圈兒蔓延擴大,即使雨水季節(jié)那片水浩浩蕩蕩大得要漾出來,那片水至深處也不會越過大人的胸部。所以,任男娃兒在那片水里仰俯翻滾戲耍、抓魚摸蝦,也從無溺水之事發(fā)生。
村人對那片水的呵護之舉近乎苛刻。水邊不留雜草倒也罷了,除井邊栽植了一圈兒垂柳外,水中連清潔之蓮也不得種植,鵝鴨更不得進入。牛羊騾馬到水邊喝水,主人須隨時帶著糞筐,一旦泄有糞便,馬上清掃干凈,收入筐,背回家中。到水中洗澡的男孩兒,十周歲后不得在水中撒尿。即使土地干旱得苗枯葉黃,也只準從那片水中擔水逐棵澆之,不得恣意浪費、大水漫灌,故那片水從未干枯過。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那片水一年四季干干凈凈,干凈得一塵不染。無風之日,水平如鏡。白天,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水中魚兒在藍天白云的倒影中嬉戲,岸邊浣紗洗衣的村姑對鏡梳妝留下的羞澀倩影。夜晚來臨,魚兒在水中星光月影里跳躍。凌晨,一副副水桶唱著歌兒從村子深處走來,井臺上開始熱鬧起來,問候聲、寒暄聲、說笑聲在水面上跳來跳去,然后灑下一串串晶瑩的水珠,回到村子的深處。傍晚來臨,夕陽的余暉把水面、把荷鋤歸來掬水洗去疲勞的農夫油亮的肩背和犁地歸來喝水的牛馬身上染成一片橘紅。
如果有風吹來,那片水波光粼粼,一下下前呼后擁,拍打著井臺,若這時你立于井臺,便如坐于扁舟、游蕩于水面之上。垂柳之間,村姑們晾曬著的五顏六色的衣衫,如鼓滿的風帆。
古人云:上善若水。因了那片水,村里人們的衣著、村里人們的言談、村里人們的心靈便也變得柔軟起來,變得純凈起來。
我的童年留在那村子里,留在那片水中。三十多年過去了,那個村子、那片水、那些個村里的叔叔大爺姑姑嬸嬸們不時闖入我的夢中。聽說村里用上了自來水,聽說離村子不遠處建起了大工廠。我不敢問,那眼井是否還清澈如初。我不敢想,故鄉(xiāng)那片水是否落入了工廠煙筒里飄出的灰塵。我怕打破了我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