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彪
村里實行田地承包到戶那年,我家從生產(chǎn)隊分得兩頭牛:一頭叫“大犁?!保活^叫“小牯子”。
據(jù)母親說,大犁牛是大哥的名分,小牯子是我的名分。但不管是誰的,要耕田,因小牯子和我一樣未成年,還必須借鄰居家的牛搭架。好奇的我不論是星期天回家,還是放假,常跑到田間地頭,去幫大哥吆牛,看大哥駛牛犁田。只見大哥一手拿著牛鞭一手握住犁把,不停地對牛說話:“坡!——踩!坡,坡,坡!——踩,踩,踩!”一趟又一趟使喚著牛,半天工夫,一坵田就被犁鏵翻書似的翻了個底朝天。等大哥坐在田埂上吸煙時,我問大哥,“坡”和“踩”是什么意思。大哥告訴我,“坡”喚的是左邊的牛,“踩”指的是右邊的牛;不停喚牛的目的,就是提示牛按照自己的線路走,不能走偏方向。那時的我,心中萌生嫩嫩的夢想,長大立志要像大哥一樣,當個響當當?shù)摹袄绨咽帧薄?/p>
教馴那頭小牯子牛,是我有大哥肩頭高那年的一個傍晚。我和大哥趕著大犁牛、小牯子,扛著架牛的擔子、脖網(wǎng)兜,牽牛的繩子,拉犁的鐵耕索,走進了村腳下我家那坵剛收完的蠶豆田。先是讓??谐阅切┚G茵茵的草,直到太陽偏西,大哥才叫我配合他把大犁牛趕到田頭。然后又用菜葉引誘小牯子慢慢向大犁牛靠攏,讓我不停地搔著小牯子的屁股。神不知鬼不覺,經(jīng)驗豐富的大哥就把宛如父子的兩頭牛架上擔、套上脖,吆喝著牛轉身,手拽鐵耕索,在牛屁股后面跟著跑。就這樣,來來回回,我牽著小牯子,不知跑了多少趟,直到小牯子和我一樣氣喘吁吁、渾身冒汗、筋疲力盡時,大哥才解擔、松套放牛回家。那一夜,我和小牯子都經(jīng)歷了一生中成長的初痛。
第二天傍晚,我和大哥仍然按照頭天的步驟,乘熱打鐵教牛。小牯子大概是嘗夠了頭天的苦頭,反抗逃竄,挨了不少鞭子,才被迫上架。早有準備的大哥從家里扛來一個草墩大的石磨扇,拴犁耙一樣扣緊,讓牛拉著跑。跑著跑著,幾趟來回之后,大哥貓著腰,先試著半步、一步一步往石磨上蹬,慢慢地就跨蹲在石磨上。好奇心極強的我,很快就像條小狗,跳上去拽著大哥。兄弟倆如兩只練翅飛翔的鳥,催趕著牛,巴不得飛起來。
反復這樣十多次馴牛后,便可試犁。大哥和我還是老辦法,把牛趕到收割完的麥田里,架起牛,先讓牛拉著犁空跑幾趟,才試著把犁鏵插進泥土。見小牯子走不了幾步,就扭頭橫拉斜走,大哥甩著牛鞭不停吆喝,手里的犁把輕輕一歪,犁鏵就浮出土面,繼續(xù)扶著犁,讓牛空拖。直到牛乖順了,才慢慢把犁鏵再插進泥土。小牯子畢竟經(jīng)不起折騰,四腳下跪臥在地上“賴毛”,挨了不少鞭子,才站起來,蹣跚拉犁。走不了幾趟,又求饒般下跪,大哥和我只好解擔、松套放牛?;丶业穆飞?,我摸了摸小牯子的肩頭,紅紅的,凸起一個洋芋大的包,一股莫名其妙的憂傷竄上心頭。直到夢里,和小牯子一樣累的我,心仍在隱隱作痛。
轉眼就到了放水泡田栽插水稻的時節(jié),我和大哥依然如故,駕馭著大犁牛和小牯子拉犁拖耙。為了使插秧的田不漏水,必須犁耙兩次。先是把那些像蛤蟆頭一樣浮出水面的土垡頭犁翻過來,再用耙拖壓劃碎,浸泡一兩天后,再反復犁、反復耙,攪成泥漿,平坦坦、亮汪汪的田就可以插秧了。大哥常說,犁水田比犁旱田、旱地好教牛,因為夏天氣候炎熱,水牛喜歡水,是教牛的最好時機。大哥才隨便犁了幾趟,就把犁交給我,讓我掌犁駛牛。我模仿著大哥的樣子,喊著口令,吆喝著牛,奮力端犁、插犁。由于不熟練,加之牛不聽使喚,犁鏵忽深忽淺,出現(xiàn)了不少“卯埂”,大哥只好跟在我后面,一鋤一鋤試探著水挖。尤其是耙田,我拽著大哥的衣服,站在釘有鐵齒的耙板上面,用鞭子催趕著牛飛奔。水漿飛濺,水浪漫埂,小小一坵田,卻變成了大海。我和大哥仿佛兩只逐水的燕子,在田園大舞臺上瀟灑自如地施展著高超的犁藝表演。
一季春耕過后,小牯子的肩頭已經(jīng)磨掉了毛,破了好幾層皮,成了蒼蠅蚊蟲寄生的窩。大哥不僅安排我拔些嫩草回家喂小牯子,還吩咐我喂牛料時要給小牯子多加一點蠶豆。并且每天還要用鍋底灰和花椒面、香油拌成糊,搽抹在小牯子的肩頭上,既防感染,又可促進牛的皮膚早日康復。
小牯子肩上的傷疤剛剛養(yǎng)好,轉眼又到了秋收,種小麥、種油菜開始,還是少不了大犁牛和小牯子拉犁拖耙??梢簧霞堋⒁焕?,小牯子又成了“夾生牛”。第一天幾乎是復習,小牯子挨了我手下不少皮鞭,我和大哥也像牛一樣“回生”,坐下去就不想站起來。撒完麥,站耙碎垡時,我失足跌入耙膛。盡管大哥和我聲嘶力竭吆喝,牛總是不停地走,直到田頭才停止。我夾在耙齒縫里的腿,塌了很多洋芋皮,幸虧沒被耙齒劃傷,卻讓我留下了終身無法撫平的疤痕。
第二年秋天,即將“犁秋田”的時候,初中畢業(yè)的我,離開家、離開小牯子,外出求學。
又一年秋天,剛參加工作的我領到第一筆工資,回家過中秋節(jié)時,正值秋收、秋種,我和大哥依然趕著牛去犁田。我接過大哥手里的牛鞭,犁了幾趟,小牯子不再是“夾生?!?。兩頭牛按照各自“坡”、“踩”的位置,一左一右,有規(guī)律地一頭走溝、一頭走墑,默默地合拍拉著犁、拖著耙,仿佛我和大哥兩個同甘共苦的親兄弟。
我在城里舉行婚禮那天,大哥從鄉(xiāng)下老家來,悄悄塞給我一沓錢?;楹?,我才明白,大哥把家里當年那頭還是小牯子、角越來越長、角紋越來越多、變成了老牯子的牛賣給了屠宰商。心如刀剜的我,新婚蜜月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
事隔多年,身居綠綠草坪鑲嵌的城市的我,卻很少見到牛。而那頭小牯子牛,仍在不停地拉著犁、拖著耙耕耘在我板結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