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虹
2014年,一出名為《中國夢》的話劇引發(fā)媒體關(guān)注,不少人會以為這是新創(chuàng)作的應景話劇;了解話劇史的人卻知道,27年前,這部劇和黃佐臨的寫意戲劇觀聯(lián)系在一起,成為中國話劇一個標志性事件。
1987年和費春放共同編劇的孫惠柱,27年后又當了導演,而且是兩次——5月由北京朝陽區(qū)僑聯(lián)出品的在朝陽9劇場演出;11月參加全國校園戲劇節(jié)并獲特別獎的是上海戲劇學院的演出,兩撥演員都是上戲的教師和學生。一開始出品方提出復演《中國夢》,孫惠柱略有點吃驚,他說:“劇本需要更新,但改動比預計的少得多,15%左右,故事框架、人物關(guān)系完全沒有變。27年過去了,世界格局變化那么大,中美關(guān)系發(fā)展這么快,但大部分臺詞并沒有過時,不可思議?!?/p>
但“沒有過時”只是最低要求,要給新的時代提供更新鮮的東西,這才是復排的價值和意義所在。1987年的《中國夢》曾給當時的戲劇界帶來了新鮮的東西,寫意話劇的大旗把東方和西方、現(xiàn)實和夢幻有機地融合在一起,在中國劇壇不亞于一次語法革命。時過境遷,寫意話劇已不再新鮮,難以再成為話題,《中國夢》在時間之河的話劇史上,曾有過一躍而下的瀑布般的壯觀,如今它順流而下,河床已經(jīng)寬闊,它憑什么再掀浪花?靠什么打動當下?
1987年的眾多《中國夢》評論中,三個關(guān)鍵詞是東西方文化、寫意話劇和象征。戲劇界的泰斗張庚注意到此劇“新鮮而不生硬、奇特而不做作”地結(jié)合了話劇和戲曲的特點:“《中國夢》的寫意品格顯然頗得戲曲的神韻。其中‘放排一場戲尤為突出?!欢莩龅某晒Γ瑓s不僅僅因為是借鑒了戲曲的手法,而在于它能把許多因素融為一體,自然和諧。” 當時還在醞釀《閑人三部曲》的過士行則發(fā)現(xiàn),作者似乎在有意無意地與具體的時間地點保持距離。無論是思想上的東西方文化碰撞,還是戲劇觀上寫意話劇的突破,該劇都刺激了當時戲劇界的敏感神經(jīng),這是產(chǎn)生轟動效應的觸媒,但全劇還是用一種寫意的模糊留下了不小的空間。過士行評論道:“主題一定程度的模糊,給人以思考的快感;表演的虛擬化,又給人以想象的快感?!?/p>
在當年的討論中,東西方文化和寫意話劇那兩個話題過于搶眼,象征被淹沒在光環(huán)之下。27年前的光暈早已退去,《中國夢》今又重新浮起,她的生命力何在?最好的答案卻可能在它的象征性結(jié)構(gòu)里。作者巧妙地選取莊生夢蝶的故事作為結(jié)構(gòu)內(nèi)核,人物身份似可互換——中國姑娘明明移民美國,美國男友郝志強熱愛莊子;八場戲的框架充滿互逆,戲劇空間處處錯置——第一場和第八場在美國的獨木舟俱樂部,第二場和第七場是中國的“竹排與小河”;互為他者卻又彼此依存,一切的結(jié)構(gòu)都是為了逼問文化的靈魂、價值的核心和夢想的本真。人們習慣于在文化的核心地帶尋找文化的核心,殊不知只有在文化的邊緣地帶,才能更好地認識文化的核心。往往只有失去以后,才會認識到這東西的真正價值,只有在舍棄的過程中,才能明白最值得珍惜的價值所在。而夢想只有得到了,你才會明白究竟是不是你真正想要的。一切的一,一的一切,都需要通過重置,通過他者的驗證,才能發(fā)現(xiàn)真諦。
《中國夢》講的是一個“岸”的故事,在此岸想象彼岸,就是它得以不斷呼應觀眾與它一道“夢而時習之”的戲劇結(jié)構(gòu)。當此岸想象著彼岸,彼岸也在想象此岸;此岸希望通過彼岸來解決此岸的困境,而彼岸卻發(fā)現(xiàn)只有此岸才是拯救彼岸的鑰匙;可是當此岸真的來到彼岸,卻可能發(fā)現(xiàn)彼岸未必是想象的彼岸,而他失去的此岸卻可能是最應該追求的彼岸……有一個英文幽默:Why is a river very rich(為什么河那么富有)? Because it has two banks(因為它有兩個銀行)。英語岸和銀行都是bank。《中國夢》就是這樣一條擁有兩“岸”的夢之河,它從1987年流淌至今,夢斷夢回,綿延不絕……
當年導演黃佐臨、胡雪樺等用“中心對稱”來營造《中國夢》的符號王國,如今的導演孫惠柱和舞美設計伊天夫是用“質(zhì)樸流動”來建構(gòu)《中國夢》的意象空間。流動打破了刻板環(huán)境的束縛,增添了縱情于山水之間的仙風道骨。不變的寫意尋找著新的寫意方式。當中國遇上美利堅,還是熟悉的味道,卻不再是原來的配方:空蕩蕩的舞臺,只有一橫一豎兩組線條,豎的是一根根垂下的白繩,橫的是那把靜躺的古箏;豎是美術(shù),橫是音樂,白繩分割著空間,又連接著歷史,而古箏手指一撥,橫與豎開始出現(xiàn)波,聲的波、水的紋、光的浪,旋即白繩轉(zhuǎn)化為長篙,古箏幻化為船,橫與豎穿越在時間的波,在匆匆的柔波里,想象到處奔跑,于是有歌、有舞、有旋轉(zhuǎn),有天上的虹,有水中的夢……
看1987版《中國夢》后,觀眾反映都提到了那場放排的夢景。空舞臺上,奚美娟、周野芒僅憑在黃老發(fā)明的“優(yōu)動學”指導下的形體動作,就將觀眾帶到了波濤翻滾的河上,美國俱樂部的室內(nèi)操練VS中國山區(qū)的河上放排,這一布萊希特式的對置,讓人聯(lián)想起梅蘭芳式的小槳,斯坦尼般的夢幻水聲。這個布魯克般的“空的空間”,讓兩位演員縱橫捭闔,重彩潑墨, 1987版《中國夢》的演員實力非凡。比起他們,如今上戲的年輕學子李倩倩、丁輝、羅鼎還有點稚嫩,但董杰編排的精彩舞蹈為這群新人插上了飛翔的翅膀,加上伍洋現(xiàn)場精妙的古箏演奏,帶領(lǐng)觀眾的想象在時空之河翱翔。導演仿佛不經(jīng)意間精心埋伏的段子,諸如中文Rap“報菜名”、英文歌Getting to Know You等,是濺起的浪花,像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把大家從彼岸拉向此岸。27年后的這個夢像個與時俱進的姑娘,更青春、更時尚、也更平易近人。
27年過去,中國的舞臺美術(shù)已今非昔比,奢華的布景、夢幻的燈光、3D虛擬、全息視頻……各種新技術(shù)令人嘆為觀止,但新版《中國夢》依然是洗凈鉛華,返璞歸真,一部巴士就可以裝下所有演員與服裝道具,到處可以演出,隨時可以互動。但質(zhì)樸的度,仍然是困惑所有追求寫意的導演的難題。一橫一豎兩組線條,可以寫兩行詩,橫豎轉(zhuǎn)化為波,那是柳暗花明的第三句,一個漂亮的落幅,成就起承轉(zhuǎn)合的四句七絕,但要抒寫八句的七律,卻少了詞匯量。材料質(zhì)樸到只能結(jié)構(gòu)四幕,卻要承擔八幕戲;起初神來之筆的驚喜,后來不免因缺少變化而顯得重復。是把八幕改成四幕,傷筋動骨以結(jié)構(gòu)遷就符號,還是放棄質(zhì)樸,增加符號以表現(xiàn)疊加的結(jié)構(gòu)?仍然是一個需要對話的此岸和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