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念真
我出生在一個礦區(qū),是煤礦、金礦的礦區(qū),金礦沒有的時候,我爸爸就開始挖煤礦。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行業(yè),在早期整個社會福利制度還沒有很好的時候,礦區(qū)是一個充滿災(zāi)難的地方,我常常覺得我們那個礦區(qū)是制造孤兒跟制造寡婦的地方。
那樣一個礦區(qū),它有一個好處就是,因為每個人都知道這個行業(yè)危險,每個人都知道明天不知道在哪里,所以人跟人學(xué)會一件事情叫互助。村子里如果刮臺風(fēng),屋子被掀掉,第一個修的肯定是寡婦家,大家都去幫忙。因為家里沒有男人。雖然那里的生活很辛苦.但會珍惜人跟人之間的情感。在那個村莊,基本上沒有誰是李先生、王先生。不是阿伯,就是叔叔、阿公,女生不是阿姨,就是姑姑、就是阿嬤。
小孩子端一碗飯,就可以全村吃遍,但是同樣你只要做錯一件事,就會被打3次。我有一天只是在路上轉(zhuǎn)彎處小便,伯伯過來,看到就一推我,說:“你怎么在路上小便,女生如果看到多難看!”我那時候只是小學(xué)二三年級而已,就被打了一次。
事隔半年之后,有一天,那個阿伯跟我爸爸在樹下聊天,看我走過去忽然間想起來了,說這個小孩兒有一次在路邊小便,我打過他一次。我爸爸就說,過來,然后“啪啪啪”,又一次。事隔一年之后,一次,他太太去洗衣服.碰到我媽媽,她突然間又想到了:“我聽我先生說,有一天那個誰啊就在路邊小便,我先生打過他?!被貋砦覌寢尪挷徽f,竹子一拿就是“啪啪啪”打。
那是一個生命共同體,你的喪事,大家是真心地悲傷著;你的喜事,大家是真心地替你開心。年輕的時候,人跟人之間是這樣一種情感,就會期待走到哪里都遇見這樣的人,希望你所處的社會就是這樣的社會??稍诔鞘泄ぷ?,發(fā)覺不是。在臺北,人跟人對面不認識,樓上樓下不認識。那種防備、不信任,很詭異.我無法理解這樣的社會。
1975年,我們那個村子被取消.現(xiàn)在回去時荒草蔓蔓,但是村落的人都還互相聯(lián)絡(luò),婚喪喜慶都還參加。以前村子里有喪事都會自動編組,年輕的人會看棺木,老人家去山上找墓地,會寫字的人去寫悼詞。像我這樣的人什么都不能做,就去捧菜。
這個村子毀滅36年了,我父親去世是1989年,他是礦工,矽肺,五十幾歲生病,六十幾歲受不了,自殺。那一天,我弟弟先回去照顧媽媽,我在那邊處理后事應(yīng)付警察,因為是非自然死亡。我回到村里差不多晚上10點多,狂風(fēng)暴雨,我弟弟回去時已經(jīng)通知了叔叔伯伯。我晚上10點鐘送爸爸遺體進門的時候,所有叔叔伯伯已經(jīng)在那邊跪下來,來自各地。
第二天治喪的時候,我弟弟說爸爸曾在夜里講,他的喪事即便是半夜通知他的朋友.他也很自信他的朋友都會來。我爸爸還交代扛棺木這件事,叔叔伯伯都老了,都有矽肺,所以我們要雇人來扛。我有個叔叔就說,這種事情你不要煩了。
出殯那天,叔叔伯伯很早就來了,每個人自己拿草鞋來穿,草鞋上套著白布,意思是要扛棺木上山。從我家到平路路面有20級臺階,我是長子,要捧牌位在前面走。我在那邊大哭,我哭不是因為我爸爸,在我爸爸最后一個月,該哭的我都哭了,我是看到十幾個叔叔伯伯,六十幾歲,都是矽肺,皮膚蒼白,腿瘦瘦的,使勁抬上去,肌肉收縮,我看到十幾雙腿在抖,心里想我這一輩子如果有這樣的朋友,即便是什么都沒有做,也很自豪。
我對上一輩那種情誼、人跟人的真情很珍惜,所以在城市里會受不了,覺得這群人是寡情之物。經(jīng)過最重、最濃密的情感之后,你再去一個地方,會沒有辦法把它當做你的故鄉(xiāng)、你的樂土。
(摘自《南國都市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