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素敏 王 健
(長春光華學院,吉林 長春 130031;吉林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1)
魯迅先生稱《紅樓夢》“全書所寫,雖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跡,而人情世故,則擺脫舊套,與在先之人情小說甚不同?!雹倜鼾S主人在贊賞《紅樓夢》時說:“小說家結構,大底由悲而歡,由離而合,是書則由歡而悲,由合而離,遂覺壁壘一新?!雹谄鋵?,他們說的都沒錯,《紅樓夢》在題材、主題及結構上都有了煥然一新的變化,但《紅樓夢》在觀念上的突破更不容忽視。正是由于觀念上的突破,使《紅樓夢》的立意雋永,成為中國小說史上的一朵奇葩,使《紅樓夢》成了永遠被人言說的《紅樓夢》。
在觀念上的突破,主要表現(xiàn)在從傳統(tǒng)的“紅顏禍水”觀中突破,形成意蘊豐富的“紅顏薄命”的悲劇觀,構成了全新的悲劇性。脂硯齋稱《紅樓夢》是“作者是欲天下人共來哭此‘情’字”,僅此一語即充分的表達除了《紅樓夢》的悲劇性。然而,《紅樓夢》的悲劇性是特定的悲劇性,是作為被發(fā)現(xiàn)的女性的悲劇性。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血脈中,有很深的“紅顏禍水”的觀念,這在那個完全的男性中心社會是不足為奇的。倒是曹雪芹在《紅樓夢》中表現(xiàn)出來的意蘊豐富的“紅顏薄命”悲劇觀不能不令人拍案稱奇。這事實上是以一己之力對抗當時的社會規(guī)范,是冒著不見容于社會的巨大危險的。
論是在民間傳說中,歷史故事中,還是在文學作品中,表現(xiàn)出“紅顏禍水”觀念的比比皆是。妲己斷送了商朝,褒姒葬送了幽王天下,驪姬亂晉,西施敗吳,楊貴妃攪亂了盛唐的大好局面,……在傳統(tǒng)的觀念中,“禍水”陪伴著昏君,而禍國殃民的罪責自然是在前者。這事實上都是男性視野中的“禍水論”,他們只是憑著手中掌握的話語權力,對這些柔順的女性橫加鞭撻,把她們看成是妖艷、誘惑、罪惡的魔鬼,把女性妖魔化。殊不知,他們只是在男性單一的聲音中獨白,決不讓女性有任何辯白的機會。這正如魯迅先生所譏諷的:“中國的男人們,大抵是可以成為圣賢的,可惜都被女人搞壞了?!?/p>
雖然在《紅樓夢》之前的文學中也曾經(jīng)有過“紅顏薄命”的說法,但那只不過是高高在上的男性虛偽地為作為第二性的女性,作為他們附庸的女性施舍一些廉價的同情,與《紅樓夢》中對女性的新發(fā)現(xiàn)、女性的美的由衷贊賞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即便如此,就連這種同情的施舍的聲音也是微乎其微的。在從唐傳奇到明清小說的文本中,我們能發(fā)現(xiàn)大量的污蔑女性的觀念。元稹在《鶯鶯傳》中雖然給了鶯鶯一些同情,但在主觀上又罵鶯鶯是“妖孽”,“不妖其身,必妖其人?!痹凇端疂G傳》中,雖然出現(xiàn)了三名女性,但卻被冠以“母大蟲”、“一丈青”、“母夜叉”等諢名。而宋江在勸好色的黃英時所說的話更能代表那個男性社會的聲音。宋江稱“但凡好漢犯了‘溜骨髓’三個字,好生惹人恥笑。”逼上梁山的那些英雄好漢中,又有很多是遭了女性的“害”:閻婆惜斷送了宋江,潘巧云的通奸逼走了石秀和楊雄,盧俊義也是因為妻子的通奸,另外諸如武松、林沖等人也都是因為女性的牽連……書中描寫的女性幾乎沒有一個是“善人”。這樣的文本中透露出的一個信息是非常明顯的:女人,尤其是那些不遵守當時社會規(guī)范的女性是和可怕的,她們是男性社會的“禍水”。即使連《金瓶梅》這樣在文學史上有進步意義的優(yōu)秀人情小說也難以突破“女性是潑不掉的禍水”的觀念。
唯獨《紅樓夢》以大開大闔的氣勢,縱橫肆虐的筆調,雋永的抒情境界的塑造,突破了“紅顏禍水”的陳腐觀念。曹雪芹寄情于“紅顏薄命”,情專于女子,給予女子以無限的愛和關懷,批判了傳統(tǒng)的觀念。明齋主人稱黛玉、寶釵“要之皆屬紅顏薄命耳?!雹鄄苎┣鄹墙梓煊裰?,在第64回黛玉“悲題五美吟”中,發(fā)出了“紅顏命薄古今同”的感嘆。
《紅樓夢》中群芳圖的塑造,逈異與此前的小說所塑造的女性人物,這主要表現(xiàn)為女性是作為被新發(fā)現(xiàn)的獨立的人物出現(xiàn)的。借用明齋主人的一句話說,《紅樓夢》“全部一百二十回書,吾以三字概之:曰真,曰新,曰文?!雹苓@“真、新、文”三字都通過女性的被發(fā)現(xiàn)表現(xiàn)了出來?!都t樓夢》展示了一個全新的女性世界,而這全新的女性世界才是真實的女性世界,是超越了男性視野的真實的世界,是一個帶有個性解放痕跡的世界。
《紅樓夢》一書大體談“情”,在它之前談“情”之作已有《西廂記》、《牡丹亭》等優(yōu)秀作品,但所描述女子無非是那一二人而已,像《紅樓夢》這樣出現(xiàn)眾多女性還是第一次?!翱偤藭腥宋?,除無姓名及古人不算外……女子一百八十九人,亦云夥已?!雹?/p>
在中國的古典文學中,女性從來都只是一股從屬的力量,這在古代中國的抒情詩詞中也能找到根據(jù)。古代中國雖然號稱抒情的國度,但友誼與酒充斥了大量的詩作,即便像柳永那樣極少數(shù)謳歌女性的詩人在當時也受人嘲弄?!爸袊氖闱樵姌O少贊美對女人的愛情,而謳歌男人之間的友情。”單就《紅樓夢》中眾多女性形象的出現(xiàn)而論,不能不說這是中國文學的一大突破——這標志著女性已經(jīng)作為被正視的群體在文學中出現(xiàn)了。雖然小說和抒情詩不可一概而論,但《紅樓夢》與抒情詩所創(chuàng)造的境界是一樣的,《紅樓夢》是對中國傳統(tǒng)的抒情境界的繼承⑥。
而且,《紅樓夢》中塑造的女性形象已經(jīng)不同于以往的談“情”文學。書中對女性的描寫是建立在對女性的人格價值認同的基礎上的,而且在談“情”的外殼上罩上了一件神話架構的外衣,使“情”字有了更深的蘊涵,使全書有了寓言的深意。全書對黛玉和晴雯等叛逆女性形象的謳歌,對班姑之屬的舊價值擁護者寶釵的批判,分明表現(xiàn)出了作者的價值取向。寶黛的愛情是建立在相互認同的基礎上的,有別于那千篇一律的才子佳人的愛情。曹雪芹在開篇及借賈母之口都曾經(jīng)批判了“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終不能不涉淫濫”的才子佳人等書。女性有了自己的個性,有了自己的價值追求,這不能不說是新出現(xiàn)的新女性,多少帶有一些個性解放的味道。
《紅樓夢》創(chuàng)造了兩個對立的世界,大觀園及現(xiàn)實世界,而大觀園是女性的世界,現(xiàn)實世界則暗喻著男性世界。這兩個世界的對立事實上也是曹雪芹的抒情的自我之境與現(xiàn)實世界間的沖突。
曹雪芹通過賈寶玉說出了女兒是清靈秀美,男兒則污濁不堪的話,把自己的審美理想寄予在了大觀園的女性身上,而對男性社會進行了深刻的批判。他明確提出《紅樓夢》是要使閨閣昭傳,是要為女兒立傳。而這又通過一段懷金悼玉的故事來加以敷演。
書中描寫的情大抵是苦情,是悲情。而這都導源于現(xiàn)實的男性世界對大觀園的不斷戕害。大觀園是一個冰清玉潔的女兒之境,代表著女兒之心,它是容不得哪怕是一丁點兒污濁的,當它與外界的現(xiàn)實一接觸,它就免不了分崩離析的厄運。在整個社會中,只有大觀園能給那些女兒們提供土壤,盡情呼吸的空氣。這事實上也就是曹雪芹的審美理想不能見容與當時社會,自我抒情之境在現(xiàn)實的世界中被粉碎的象征。曹雪芹通過大觀園的人物寓意化了整個人生觀。
女兒們的“紅顏薄命”正是在這種充滿了寓意性的行文中得到了深化,形成了曹雪芹嶄新的悲劇觀。這種悲劇觀深深的烙上了曹雪芹的人生幻滅感,這種幻滅感又是和大觀園的女兒們緊密的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通過死亡的意向得到了表現(xiàn)?!都t樓夢》與傳統(tǒng)文學作品很明顯的一點不同就是《紅樓夢》描繪了眾多女性的悲慘死亡??汕渲馈⒔疴A之死、晴雯之死、尤三姐之死、司棋之死、二姐之死、黛玉之死、迎春之死、賈母之死、鴛鴦之死、鳳姐之死、妙玉之死……這些死亡景象的描繪,一方面彰現(xiàn)了“紅顏薄命”,另一面則透露了曹雪芹的幻滅。人至于死,無不一也!
開篇中“太虛幻境”中對大觀園中女性命運的暗示,使全書深深印上了宿命的烙印。太虛幻境是另一個女兒之境、女兒之心,然而卻根本就不在現(xiàn)實中存在。《紅樓夢》中的諸多人物都被置于了一個表現(xiàn)理想關系的奇幻空間中,而這理想關系注定將歸于毀滅⑦。曹雪芹在給出了一理想的生命境界的同時,卻處處在暗示著這生命境界的破損,但他卻仍愿依附于這境界,同時又真誠地表達了希望的破滅。
注 釋:
①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204.
②③④⑤曹雪芹、高鶚著,護花主人、大某山民、太平閑人評.紅樓夢三家評本上冊[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21,18,17,19.
⑥埃利埃澤?梅勒坦斯基原作,讓?貝西埃審定.社會、文化與文學史實[A].昂熱諾等著,史忠義,田慶生譯.問題與觀點:20 世紀文學理論綜論[C].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25.
⑦浦安迪.中國敘事學[M].北京:北大出版社,1998:附錄,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