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我的確寫了很多關(guān)于云南的詩稿,這是因為我認(rèn)為云南是一個詩歌出沒的地方。禮失求諸于野,云南有足夠多的野,野外,野草,野山,野水,野之間的人民及其文明,我之寫作,類似于古代的采詩官。稍有不同的是,采詩官得到的詩稿,意在建構(gòu)中國古老詩歌的最初廟宇,我在野地上得到的一切,則意在搭設(shè)一個可以體現(xiàn)我詩歌夢想的紙上荒野,并借以反對身邊猖狂、霸道的詩歌政治學(xué),以及顛覆了千年文明的工業(yè)化的暴力文明。沈浩波曾將我視為腐朽的“鄉(xiāng)村才子”之一,殊不知我的內(nèi)心也藏著猛撲向詩歌未來的干軍萬馬。但我始終覺得,我們這一代漢語詩人的使命并不在于迅速再造神圣的詩歌天堂,而在于在詩歌亂世之后恢復(fù)重建一座座塌毀了的詩歌小廟,讓詩歌重獲良好的文化生態(tài)。革命總是靜悄悄的,從野外開始的革命,尤其是當(dāng)這種革命只是基于詩歌精神的重建,它甚至可以視為一個詩人的自虐或自討沒趣!
雷平陽詩選
基諾山上的禱辭
神啊,感謝您今天
讓我們捕獲了一只小的麂子
請您明天讓我們捕獲一只大的麂子
神啊,感謝您今天
讓我們捕獲了一只麂子
請您明天讓我們捕獲兩只麂子
荒城
雄鷹來自雪山,住在云朵的宮殿
它是知府。一匹馬,到過拉薩
運送布料、茶葉和鹽巴,它告老還鄉(xiāng)
做了縣令。榕樹之王,枝葉匝地
滿身都是根須,被選舉為保長
一一野草的人民,在廢棄的街上和府衙
自由地生長,像一群還俗的和尚
大象之死
它送光了巨大身軀里的一切
對沒有盡頭的雨林,也失去了興趣
按常理,它對死亡有預(yù)知
可以提前上路,獨門前往象群埋骨的
圣地,但它對此也不在意了
走過濁世上的山山水水
只為將死亡奉上,在遍野的白骨間
找個空隙,安插自己?它覺得
儀式感高過了命運?,F(xiàn)在
它用體內(nèi)僅剩的一絲氣力
將四根世界之柱提起來,走進(jìn)了溪水
之后,世界倒下。他的靈魂
任由流水,想帶到哪兒
就帶到哪兒去
窮人啃骨頭舞
我的洞察力,已經(jīng)哀微
想象力和表現(xiàn)力,也已經(jīng)不能
與怒江邊上的傈僳人相比
多年來,我極盡謙卑之能事
委身塵土,與草木稱兄道弟
但誰都知道,我的內(nèi)心裝著干山萬水
一個驕傲的人,并沒有真正地
壓彎自己的骨頭,向下獻(xiàn)出
所有的慈悲,更沒有抽出自己的骨頭
讓窮人啃一啃。那天,路過匹河鄉(xiāng)
是他們,幾個喝得半醉的傈僳史弟
攔住了我的去路。他們命令我
撕碎通往滅堂的車票,坐在
暴怒的怒江邊,看他們存一塊
廣場一樣巨大的石頭上,跳起了
《窮人啃骨頭舞》。他們拼命爭奪著
一根骨頭,追逐、斗毆、結(jié)仇
準(zhǔn)都想張開口,啃一啃那根骨頭
都想豎起骨頭,抱著骨頭往上爬
有人被趕出了石頭廣場,有人
從骨頭上摔下來,落入了怒江
最后,又寬又高的石頭廣場之上
就剩下一根準(zhǔn)也沒有啃到的骨頭……
他們沒有謝幕,我一個人
爬上石頭廣場,拿起那根骨頭道具
發(fā)現(xiàn)上面布滿了他們爭奪時
留下的血絲。在我的眼里
他們洞察到了窮的無底洞的底
并住在了那里:他們想象到了一根
無肉之骨的髓,但卻難以獲取
當(dāng)他們表現(xiàn)出了窮人啃骨頭時的
貪婪、執(zhí)著和猙獰,他們
又免不了生出一條江的無奈與陰沉
一一那一夜,我們接著喝酒
說起舞蹈,其中一人脫口而出
“跳舞時,如果真讓我嘗一口骨髓
我愿意去死!”身邊的怒江
大發(fā)慈悲,一直響著
骨頭與骨頭,彼此撞擊的聲音
集體主義的蟲鳴
竊竊私語或鼓腹而鳴,整座森林
沒有留下一絲空余。 一聽出的是青蛙
它們身體大一點,離人近一點
叫聲,相對也更有統(tǒng)治力
整整一個晚上,坐在樹上旅館的床上
我總是覺得,陰差陽錯,自己闖入了
昆蟲世界憤怒的集中營,四周
無限遼闊的四周,全部高舉著密集的
努力張大的嘴,眼睛網(wǎng)睜,胸懷起伏
叫,是大叫,惡狠狠地叫,叫聲里
翻飛著帶出的心肝和肺。我多次
打開房門,走到外面,想知道
除了蛙,都是些什么在叫,為什么
要這么叫。黑黝黝的森林、夜幕
都由叫聲組成,而我休想
在一根樹枝上,找到一個叫聲的發(fā)源地
盡管這根樹枝,它的每張葉子,上面
都掉滿了舌頭和牙齒。我不認(rèn)為
那是靜謐,也非天籟,排除本能
和無意識,排除個體的恐懼和集體的
焦慮,我樂于接受這樣的觀點:森林
太大,太黑,每只蟲子,只有叫
才能明確自己的身份,也才能
傳達(dá)自己所在位置。天亮了
蟲聲式微,離開旅館的時候,我聽到了
一聲接一聲的猿啼。這些偉大的
體操運動員,在林間,騰挪,飛縱
空翻,然后,叫,也是大叫
一樣的不管不顧,一樣的撕心裂肺
臉譜
博尚鎮(zhèn)制作臉譜的大爺
殺象,制作象臉
殺虎,制作虎臉
他一直想殺人,但他已經(jīng)老朽
白白地在心里藏著一堆刀斧
殺狗的過程
這應(yīng)該是殺狗的
唯一方式。今天早上十點二十五分
在金鼎山農(nóng)貿(mào)市場三單元
靠南的最后一個鋪面前的空地上
一條狗依偎在主人的腳邊,它抬著頭
望著繁忙的交易區(qū),偶爾,伸出
長長的舌頭,舔一下主人的褲管
主人也用手撫摸它的頭
仿佛在為遠(yuǎn)行的孩子理順衣領(lǐng)
可是,這溫暖的場景并沒有持續(xù)多久
主人將它的頭攬進(jìn)懷里
一張長長的刀葉就送進(jìn)了
它的脖子。它叫著,脖子上
像系上了一條紅領(lǐng)巾,迅速地
竄到了店鋪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來
繼續(xù)依偎在主人的腳邊,身體
有些抖。主人又摸了摸它的頭
仿佛為受傷的孩子,清洗疤痕
但是,這也是一瞬而逝的溫情
主人的刀,再一次戳進(jìn)了它的脖子
力道和位置,與前次毫無區(qū)別
它叫著,脖子上像插上了
一桿紅色小旗子,力不從心地
竄到了店鋪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來
如此重復(fù)了五次,它才死在
爬向主人的路上。它的血跡
讓它體味到了消亡的魔力
十一點二十分,主人開始叫賣
因為等待,許多圍觀的人
還在談?wù)撝淮伪纫淮螠p少
的抖,和它那痙攣的脊背
說它像一個回家奔喪的游子
山中趕路記
從曼賽鎮(zhèn)去阿卡寨,只需要
幾個小時的時間,我們卻走了整整兩天
見到溪水,香堂人光著身子,鉆了
進(jìn)去。時間像一條魚,在水芹菜
的葉子下面,張合著小小的腮
路邊的橄欖已經(jīng)熟透,克木人知道
有一顆,是懸掛存樹上的天堂
時間,在舌面上,緩緩地
由苦變甜。白云是傣族人的表姐
清風(fēng)是傣族人的姑媽,路邊的竹樓上
這一個傣族人,麂子肉和鮮竹筍下灑
喝醉丫了時間,是一張闊大的芭蕉葉
蓋著他的臉。基諾人,有著石頭
一樣的沉默,他的耳朵,卻一直關(guān)注著
雨林里的動靜,不知是什么鳥
叫了一聲,他便像一支射出的響箭
時間,被他帶走了,很久才從
一只死去的白鷴身上重返人間
整個旅程,只有謙卑的布朗人
靜靜地守在我身邊。我們坐在山頭
看落口,看老撾豐沙里燒荒的狼煙
暮投一座古老的緬寺,我睡著了
他才離開,他在我的夢中賧佛
身子緊貼著塵埃。時間,在貝頁經(jīng)里
跪了下來.幾雙隱形的手,按住了
時針、分針和秒針。我們一行人
還有拉祜和愛伲,山野之上
他們都有著各自的相好,時間
奔跑的馬蹄,被他們移植到了肺腑里
我這個漢人,多想飛速地抵達(dá)阿卡寨啊
催促,埋怨,焦慮,像個瘋子
最終的結(jié)局,我一個人上路
多次迷途,天黑前,才找到自己的流放地
牧羊記
我在這座山上牧羊
一個老頭,穿著一身舊軍裝
也在這座山上牧羊
山上的兩群羊,很少來往
一群在坡地,一群在山梁
一群背陰,一群向陽
山上的草,每天
都被啃兩遍。一泓溪水
帶走了一群羊,半小時后
又帶走另一群羊。它們仿佛
一群是魂魄,一群是羊
那時候,我剛剛學(xué)會吹竹笛
常常爬到松樹上,一邊吹笛
一邊盯著夏天的玉米地
鋤草的姑娘,花兒一樣開放
每天,老頭都背著一口
大鐵鍋,在墳地里
撿來一根根白骨
點燃柴火,熬骨頭湯。然后
用一個土碗,喂他的羊
他的羊,又肥又壯
那些白骨,被熬了一次又一次
但每次熬過,他又會將它們
一一放回原地。他知道
它們不同的墓床,從來不會
放錯地方。第二天,他又去撿拾
就像第一次那樣:扒開草叢
撿起來,鼓起腮幫
吹一下塵土,集中起來
小心翼翼地放入滾沸的鐵鍋……
我懷疑他知道那些骨頭
的主人,卻從來不敢與他搭腔
他滿臉的陰冷,令我迷茫
而慌張?我曾經(jīng)發(fā)誓
一定要重新找一座山
到別處去牧羊
但我年輕的心,放不下
這座山上,一個穿紅衣裳的姑娘
在蠻耗鎮(zhèn)
紅河邊的皂角樹上
掛著一把把黑顏色的刀。我的前生
肯定來過這兒。一個農(nóng)夫
背簍里裝滿了香蕉,他在樹下
坐了會兒,黑色的臉上
藏著我的麻木和安詳?他用他的身體
替我,活在了這兒,種植的香蕉
草不像草,樹不像樹,結(jié)出果實卻甜如蜜糖
他不是我重逢的,惟一的故人啊
河邊的茅草屋,一位老太太
頂著白發(fā)而來。流水一樣,她說
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六十年
同樣的皂角樹下,她打開一個布袋
拿出了一支駁殼槍。暗黑的光
投射到皂角樹的一把把刀上
她說起了六十年前的一位團(tuán)長
那人從這兒騎馬北上。那時
她還是一個少女,愛上了團(tuán)長
之后,她守著一支駁殼機(jī)
一晃,就是六十年時光
村莊,村莊集(節(jié)選)
拒絕了醫(yī)生和巫術(shù)
也拒絕了一座村莊的奉勸和淚水
一個大雪飄舞的晚上
他把兩個兒子,土豆一樣
種到了土里。土里的兩個兒子
發(fā)著高燒,說著胡話
一點也不知道,自己來到了土里……
這個魔鬼,今年八十歲
春天的時候,他頂著一頭白晉
跟我打招呼,讓我不得安寧
為此,我寫下下面這一行字
一一村莊史,因他而冰冷,沒有人性
病怏怏的村官,威風(fēng)八面
他帶頭燒掉寺廟,把關(guān)圣人塑身
丟進(jìn)了流水。把歐家營改名為愛國村
他指著悲滅河:“以后,誰也不準(zhǔn)亂叫
從今天起,它叫勝天河!”
安排工作,他把男人喊上山
女人,好看的幾個,喊到倉庫擇種子
遭他暗算的不少,生下的孩子
一律羅圈腿,也是病怏怏
有一天,他進(jìn)城開會,瘋瘋癲癲地回來
口中,全是譫語。碰到女人
馬上就脫掉褲子,不干那事
命令女人,不準(zhǔn)走開,一定要看他
獨自表演。他死的那天,道士說
“這個人,去過地獄里的妓院!”
趕馬人路過黃昏的荒原
寒風(fēng)吹開枯草,露出很多白骨
快馬加鞭,他想逃離地府
驅(qū)趕了二十多年的馬,突然不聽使喚
用他的話說,一朵黑云,從地上
升起,散開,一點準(zhǔn)備都沒有
他就被關(guān)進(jìn)了一部恐怖電影
夾道歡迎他的人.沒有頭顱,也有的
沒有心肝,全是一些身體的殘片……
一個好心的盜墓人喊醒了他
他在馬車上睡熟了
冬月星空燦爛,荒原霜跡斑斑
四
一只蛤蟆,連續(xù)幾天
跳到她家門前。不進(jìn)屋,在門檻外
鼓起肚子,對著神龕,叫得她
心煩意亂。每次,她都用鏟子
把它鏟起來,丟進(jìn)了菜園
她始終沒有弄懂那只蛤蟆
在喊什么,也沒有按照鄉(xiāng)下的習(xí)俗
燒幾份紙錢。黃昏,她進(jìn)城打工的丈夫
回家來了。由幾個工友抬著
一根根骨頭,鋒利無比
全都鉆到丫皮膚外面。一個工友回憶
在三十層的樓頂,腳手架上
他踩空了,像只蛤蟆,筆直地落了下來
五
把一頭頭豬,殺翻在河邊
他的刀,有長的、短的、方的
和圓的?,F(xiàn)在,他用牙齒咬住的那把
是紅的,滴下的豬血,把草葉打彎
這個老駝背,喜歡開膛破肚
喜歡一刀兩斷,喜歡提著一副豬心肺
到昭通城換鹽。其他人家
門對荒野、河流或良田,他家
高高的圍墻,獨門獨院,與人老死
不相往來。從他圍墻外經(jīng)過
人們每次都聽見那磨刀的聲音
讓人雙腿發(fā)軟。傳說,他用烏鴉血
擦過眼睛,晚上,從來不出門
害怕看見村莊里,比人還多的鬼怪
他死的時候,幾個侄兒
守在床邊,身子躺平了,又撐起來
“我只會殺豬,那邊,有沒有豬可殺?”
沒人回答他,他頭一歪
帶著疑問,一個人去了那邊
六
河流上的堂妹,隨水遠(yuǎn)走
河流的支流,一個堂弟
在水上挖個洞,鉆了進(jìn)去
兩個小生命,一個在前,一個在后
一個手中摒著青草,一個口里
含著鳥蛋。一個像清炯,一個像磨盤
那些年的水,清冽、透明、遲緩
那些年的河床,開闊、平坦、干凈
我們一直活在岸上,判了死刑的人
手握生機(jī),籌集著不歸路上的盤纏
在心上,有時候,為他們修建墓碑
又忍不住羨慕這兩個早夭的少年
一一身體鮮美之時,河水清且漣猗之時
他們走了。我們卻得繼續(xù)在岸上
聞著腥臭的河水,一次次將衰敗的身體
扶正,拉直,像伺候一堆魚骨
從來也不敢奢談湖泊和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