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里也能聽到海浪拍岸的巨響”,對于現(xiàn)實,這樣說顯得夸張。夜里僅僅是能“感受”到驚濤拍岸,寂靜時能,起風(fēng)落雨時能,夢里能……在我幼年寄居的島嶼上,耳邊的巨響一定因無所不在的細節(jié)暗示而在某個敏感個體里滋長、漫延。
1.
我曾聽在平原長大的朋友對我說起孩童時對山和海無限地向往、想像,也聽過雪山藏區(qū)的朋友說起自小就想翻過眼前這座山看看外面有什么,父親告訴他翻過這座山還是山,別的大人也告訴他那將是一座山又一座山,沒完沒了的山,直到那個唯一的出外者歸來,改變了敘述。唯一的出外者是描述外面世界的絕對者。
不同的是,我寄居在小島上,它是一種山脈,大海的潮起潮落和風(fēng)平浪靜給了我平原也給了我群山。我看得足夠遠,能看到變換的藍與藍匯于隱約的一線,幸運時還眼見虛無:海市蜃樓。我所能夠向往的是去不同的地方看看,看不同的海,我現(xiàn)實的立足點基于一種海岸線。
其實我不曾離開。我生來就是那個“被驅(qū)逐的孩子”,被棄于孤島上。我想這就是我寫字的命運的基因。在孤島,對于整個世界,我是唯一的出外者,我是我言說的絕對。這足夠的遠、這豐富的空曠、這無情、這幸運一見的虛無,恰恰是為了將我引入它的極端,它的另一頭,我寫作的立足點,基于怎樣的卑微、壓抑與黑暗之地?
2.
2003年寫作初始,我寫過一篇短文《在石頭下面》。
我幼年很重要的一個記憶是外祖父蓋房子。院子里一下子堆滿石頭,樸素又好看的石頭是人們從海邊的山崖上采來的,帶著舊年海蠣子的殘骸。外祖父說這些石頭已被他計算過,不多不少,正好夠蓋一間廂房。
近一個月的時間,人們把形狀各異的石頭拼湊起來,不得已才去改變石頭原來的形狀。他們是能工巧匠,這點從那些長長的補抹石縫的水泥條紋就可以看出,那些過于曲折的條紋像極了蛇行的痕跡。
房子蓋好后,院子里多出一塊石頭,接近正方形。外祖父把它搬到墻根去,搖著頭說,它是怎么多出來的呢?
它是怎么多出來的?我想著這個問題,外祖父不再提這事。那塊石頭在那里,好像它很久以前就在那里一樣。也許在外祖父看來建成了房子的石頭才是真正的石頭,這一塊石頭不是真正的石頭。
我喜歡廢棄的東西,因為它們會被我記住。這塊石頭成了我的凳子和桌子,玩累了我就坐在上面歇息,它吸引我也一點一點吸走我的體溫,我在上面捏泥人、一個人過家家,當(dāng)我趴下用鼻子聞一聞它時,它就散發(fā)出舊海水的味道。有時,我坐到對面無花果樹粗矮的樹權(quán)上,很長時間盯住它看,或者看看其它的東西偶爾也看看它,并想一想它是怎么多出來的。
終于有一天,我把石頭半掀了起來,光線一下子照進去。我看到一群西瓜蟲、螞蟻還有很多很多沒有名字的小蟲子,它們飛快地逃跑,向更黑的地方一一我掀不動的地方。小蟲們跑進黑暗,光線下暴露著腐爛的草根、蟲皮、死蟲子和玉米餅的渣子……后來我就經(jīng)常去掀動那塊石頭,看慌亂跑動的蟲子,我一邊吃力地干著這件事一邊想我長大以后一定能搬起這塊石頭,那時就會弄明白小蟲們跑到哪里去了。
大約在我6歲的時候,爸爸從城市來到鄉(xiāng)下老家,他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就像我掀開那塊石頭一樣掀開了我的生活,強烈的光線一下子進來,我睜不開眼睛,我想和那些小蟲子一起逃跑,跑到黑的地方去。而我沒有力氣再將那塊石頭掀開得更多,那更黑的地方是我最想去的地方。
最終我還是被我的爸爸從石頭底下拽出來,帶到城里去了。我被徹底地暴露在我不熟悉的光線下,開始了我并不健康的成長。
我后來的繪畫和寫作都和我的不健康有關(guān)。我寫作,它是我目前為止可以找到的通往我的石頭下面最隱秘的一條路。
3.
我寫作,我仍在為自己構(gòu)建個人島嶼,在離我童年越來越遠的地方,我重建它?;貧w它。
2013-6-26
宇向詩選
2009,中秋夜
這人丁興旺的一夜
月亮們滾滾而來
黑暗中偎在墻角的孩子
如真理一般虛無
在關(guān)閉的屏幕上,你看到
一個獨自在家的人
一個偉大的演員
一場蹩腳的室內(nèi)劇
一個所有角色的扮演者
一個眾人
獨自的眾人
一個人,眾所周知
信
每天都有一些信在途中遺失
它與不信有關(guān)
它被風(fēng)吹進樹林,吹向
林中的墳地、墓碑以及碑前的
枯枝敗葉
經(jīng)過光線,它彎了一下
把死亡吹成一個美妙時刻
每天都有一個美妙的時刻
它與信有關(guān)
它落向焚燒的落葉。落在
乞丐指尖,落得下落不明
或被狗叼著,進入
動物世界
每天都有一封美妙的信,落在
雨中的路面
就像腳印
塵世被一步一步走遠
2010-5改定
我的詩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那是我的詩,而你正讀到它
我永遠不會飛起來,也不會離開,因為我腳踏大地,
頭頂天空,在為一首詩蓄備足夠的陰影
我有一把椅子,它從未發(fā)出聲響
我有另一把椅子,上面有個屁股印兒。一把沒人坐過
的椅子,灰塵已把屁股印埋葬
我身上有塊疤,小時候我媽打的,長大后我們“親愛
的媽媽”打的。沒人見過它,而我隨時能夠到它。在
夜里,它是我的詩
我?guī)缀跏怯砂虡?gòu)成的。于是,在拐彎處,我渾身閃亮,
而太陽刺痛我的眼
我愛上一個藏族漢子,他糾結(jié)的長發(fā)里黏著虱卵和經(jīng)
文,當(dāng)越野車拋錨存雅江。我想著這件事的時候坐在
餛飩攤前,嘴里含著一只被現(xiàn)實舔過的湯勺
如果你重溫《對她說》,請調(diào)到29分07秒,那兒有
我的詩
我的生活需要一場災(zāi)難,一場平息災(zāi)難的災(zāi)難。需要
我的詩
ReinalDo Arenas早已寫出我的詩句,“我一直是那
個憤怒/而孤獨的孩子/總是被你侮辱/憤怒的孩
子警告你/如果你虛偽地拍拍我的頭/我就趁機偷走
你的錢包//我一直是那個在恐怖/腐敗、跳蚤/冒
犯和罪惡面前的孩子//我是那個被驅(qū)逐的孩子……”
我是那個孩子,“臉圓圓的,顯然不討人喜愛”,我
喜愛我的狗,但它死了
我養(yǎng)的小狗一條一條死去,那是我一點一滴的冷
基督死于人,人死于他愛的事物。我該為準哀悼
我在哀悼。別打擾我
這是我的詩,請別打擾它
2001——2010-5
人行道上站著一個老婦
她站在人行道上,好像
在等我
沒錯
在片刻的意義上,以及
在一個凝固的
場景中?!暗取?/p>
是如此的真實
一邊是人。另一邊
是其余的人
2011-9
2011,水平線
一旦登高
心就墜向大地
或投身于水
此時,上空,下水
太陽從兩個方向
灼傷我,如同兩種宗教
落單的白鷺在頭頂
轉(zhuǎn)一圈,又一圈
鳥在樹林里
莫名地哀號
飛蟲們念著經(jīng)
參差不齊里是私下的虔誠
日日夜夜不間斷
永遠都在,你看不見
摸不到的地方
熒屏閃著亮雪花
山和樹的倒影打著馬賽克
這水不大,可它可以
一整個日子歸我,單個的一個
它不是名水,有隱性的博愛
機緣要我遇它,就像
某種細微的難以撫觸的在我的一生里
某種我的某一段脈搏只跳動它的事物
突然
一條魚躍起,一塊石子落下
波紋是一樣的
動靜是一樣的
2011-8
歡迎來到不死的農(nóng)莊
只耍有星空
我就仰面倒下
很多天以前,我就是這樣
倒在病床上的
淡藍色的被單裹著我
點滴。封鎖的新聞。氧氣
一點點走失的體溫
一本滑落的詩集
一個向下的天堂。好像
瞬間就化作這農(nóng)莊
我怎么成為這農(nóng)莊的壓察夫人?
我忘記了我應(yīng)該忘記的
摩托車拖拉機卡車和汽車
白天曾經(jīng)從這里駛過
此刻在我身體的下方
積滿厚道、熱力又潮汐樣的命運
我就這樣攤放這身體
存寂靜之外
是蟲子們各門放歌
是口袋里響一曲
從音樂盒下載的Ihe Foggy DeW
在寂靜里有寂靜的聲音:
我攤放這深心
在道路正中
光陰的法則覆我
好像一張布
被無形的手蒙過來
如果此刻
那真理偶經(jīng)人世
于群星下碾碎我
飛濺,飛濺
璀璨的骨肉
2011-8
取義波蘭
詩人生于1945,那一年
蘇共在波蘭行使社會主義
第二年,丘吉爾
站上了美國的講臺
拉下了舉世的鐵幕
1980,團結(jié)工會挑戰(zhàn)蘇共
整個國家都是監(jiān)獄
37歲,詩人移居巴黎
1997,齊奧蘭死去兩年后
詩人引用了他的話
“人們笑得不虛偽
而是真誠地笑
因為他們是波蘭人
而不是X國人”
1989,東歐劇變,波蘭自由
2011-9
被神之手
我家陽臺對面
輪番修建世界各地的風(fēng)光
今天,為了建百花大教堂
(外壁是令人哭泣的蒼白)
一座印度寺院正被拆除
媽媽來到陽臺
問我昨天有沒有哭
我答,小過是想出門遠行
三座新塑的橙紅色頭像倒了
綠磚紅瓦發(fā)著釉光的一面墻緊接著坍塌
在樓前,像一個個被神的手
迅速抽空的麻袋
塵土一下子掩埋了我的房間
2005.1.25
大詩人改詩
大詩人本是不改詩的
他的行走其實是
愛好者們的傳閱儀式
這便是他“行走即傳閱”的來歷
他也會到小詩人當(dāng)中去
自然是被請去的
大詩人也愿意被請
在詩歌自習(xí)室里,偶爾
贊嘆某人寫得真好
多數(shù)時候沉默
他要找出那個一念之差的人
破一次例。試著加深一次拙劣
比如這次,一句“愛和恨都是卑微的”
讓他眼睛一亮
他用鉛筆把“卑微”改成
“卑鄙”,說,力量就出來了
2(005-1-14
撒旦
一生我做一個禱告
配置我。使用我。一個完美的奴隸
但我的主仍未察覺
我變得如此具象,忠實如狗
所以我,仍被棄置
不,這也是謊言
我被逐步引入暗處
潛心追求真理
2005-1-9
女巫師
我高齡。能做任何人的祖母
當(dāng)我右手舉起而具
左手握住心,我必定
貨真價實。擁有古老的手藝
給老鼠剃毛。把燭臺弄炸
被豹子吞噬。使馬路柔腸寸斷
分崩離析那些已分崩離析的人
我懂得羞澀的儀式
會忍痛割愛。當(dāng)太陽自山頭升起
照耀舞臺中央的時候
我就是傳統(tǒng),無人逾越
當(dāng)我把祭器高舉
里而濺出幽靈的血。是我
在人間忍受著羞辱
我是思想界最大的智慧
最小的聰明。調(diào)換左右眼
就隱藏了慈悲和邪惡
而在每一個精確的時刻
我到紡織機后配制淚水
把換來的錢攢起來
現(xiàn)在我打算退休
成為平凡無害的人
2005-1-9
口袋里的詩
一首詩放在口袋里
如果挨著鑰匙
它會和鑰匙鏈一起發(fā)出不安的聲響
如果和硬幣在一起
也不會變成錢
它更像糖,變粘并散著甜味
如果和紙中在一起
它會被揉皺并磨爛了邊
如果和另一首詩在一起
我想像不出怎樣
但如果它挨著避孕套
它們就形影不離
這多叫人高興
只有它們是為愛情留在了那里
2002-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