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世鐸
這一天,全世界的目光聚焦到了遠東的一小片海域——晨霧繚繞的東京灣。
這一天,1945年 9月 2日,星期日,一個永載史冊的偉大日子——日本政府與日本帝國大本營在美國軍艦“密蘇里”號上簽字投降。
當天,“密蘇里”號軍艦上有三位中國記者,在距離約兩三丈的地方,目睹昔日趾高氣揚的日本軍國主義代表俯首簽降。大公報記者朱啟平的通訊專稿《落日》發(fā)表后,舉國歡騰,成為萬民爭閱的著名篇章,也是早先我國大學新聞專業(yè)幾乎必修的一篇情景并茂的美文:
抗戰(zhàn)勝利嘉興各界歡迎褚輔成先生(前右)、沈鈞儒先生(前左)還鄉(xiāng)
天剛破曉,大家便開始準備。我是在七點多鐘隨同記者團從另一艘軍艦乘小艇登上“密蘇里”號的。“密蘇里”號艦的主甲板有兩三個足球場大,但這時也顯得小了。走動不開……灰色的艦身油漆一新,十六英寸口徑的大炮,斜指天空。這天天陰,灰云四罩,海風輕拂。海面上艦船如林,飄揚著美國國旗。艙面上人影密集,都在向“密蘇里”號艦注視著。小艇往來疾駛如奔馬,艇后白浪如練,摩托聲如猛獸怒吼,幾乎都是載著各國官兵來“密蘇里”號艦參加典禮的。陸地看不清楚,躺在遠遠的早霧中。
……
八時五十分,樂聲又響徹上空……上層甲板上熱鬧的外交場面漸漸結束了。聯(lián)合國代表團在簽字桌靠里的一面列隊靜立。以徐永昌將軍為首的五十位海軍將領和五十位陸軍將領,也分別排列在預先安排好的位置上。這時有人說,日本代表團將到。我急急翹首望去,只見一艘小艇正向軍艦右舷鐵梯駛來。不久,一位美國軍官領先,日本人隨后,陸續(xù)從出入口來到主甲板。入口處那一小隊水兵向美國軍官敬禮后,即放下手立正。樂隊寂然。日本代表團外相重光葵在前,臂上掛著手杖,一條真腿一條假腿,走起路來一蹺一拐,登梯時有人扶他。他頭上戴著大禮帽,身穿大禮服,登上上層甲板就把帽子除了。梅津美治郎隨后,一身軍服,重步而行,他們一共十一個人,到上層甲板后,即在簽字桌向外的一面,面對桌子列成三行,和聯(lián)合國代表團隔桌而立。這時,全艦靜悄悄一無聲息,只有高懸的旗幟傳來被海風吹拂的微微的獵獵聲。重光一腿失于淞滬戰(zhàn)爭后,一次在上海虹口閱兵時,被一位朝鮮志士尹奉吉投擲一枚炸彈炸斷。梅津是前天津日本駐屯軍司令,著名的《何梅協(xié)定》日方簽訂人。他們都是中國人民的熟人,當年在我們的國土上不可一世,曾幾何時,現(xiàn)在在這里重逢了。
重光葵與梅津美治郎代表日本天皇、日本政府及帝國大本營分別在投降書上簽字。麥克阿瑟將軍通過廣播向世界宣布:“今天槍聲平息了,巨大的災難結束了,偉大的勝利實現(xiàn)了!”接下來,朱啟平寫道:
全體簽字畢,麥克阿瑟和各國首席代表離場,退入將領指揮室,看表是九點十八分。我猛然一震,“九·一八”!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寇制造沈陽事件,隨即侵占東北;一九三三年又強迫我們和偽滿通車,從關外開往北平的列車,到站時間也正好是九點十八分?,F(xiàn)在十四年過去了。沒有想到日本侵略者竟然又在這個時刻,在東京灣簽字投降了,天網(wǎng)恢恢,天理昭彰,其此之謂歟!
日本代表簽降后,還沒有離艦時,十一架超級堡壘戰(zhàn)機排列成整齊的隊形,飛到“密蘇里”號上空,隨著又是一批接一批,從航空母艦上起飛,密密麻麻,蔽空而來,然后向東京方向飛去。
文章結尾處,作者萬分感慨地說:
我聽見臨近甲板上一個不到二十歲滿臉孩子氣的水手,鄭重其事地對他的同伴說:“今天這一幕,我將來可以講給孫子孫女聽?!?/p>
這水兵的話是對的,我們將來也要講給子孫聽,代代相傳。可是,我們別忘了百萬將士流血成仁,千萬民眾流血犧牲,勝利雖最后到來,代價卻十分重大。我們的國勢猶弱,問題仍多,需要真正的民主團結,才能保持和發(fā)揚這個勝利成果。否則,我們將無面目對子孫后輩講述這一段光榮歷史了。舊恥已湔雪,中國應新生。
歲月倥傯,70個春秋逝去。而《落日》作者的話語,余音裊裊,仍在告誡著后人。如今,親歷者的子孫,也已有了自己的子孫,上面的話,我們還要一代一代講下去——把不忘舊恥,圖強復興,融入民族的血脈,以期鍛造涵養(yǎng)出昂揚堅毅、健康向上的中華魂魄。
這一天,對于九三學社來說,別具意義——如果這一天沒有發(fā)生,這個組織或許不會存在;至少,不會有“九三學社”這個名稱……
1945年9月3日,日本無條件投降簽字生效,標志著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取得了完全的勝利。飽受日寇鐵蹄蹂躪的中華大地,頓時變成了歡騰的海洋。陪都重慶,更是鑼鼓喧天,鞭炮震響,歡樂的人群,不分男女老幼,紛紛涌向街頭,歡呼高歌,集會游行,各行各業(yè)張燈結彩,舞龍耍獅,通宵狂歡……
正在重慶進行和平談判的中共領袖毛澤東,此刻也沉浸在山城的歡慶之中。蔣介石先生作為東道主,邀請毛澤東出席了盛大而隆重的慶祝集會。
這時,另有一些或穿長衫或著西裝的知識分子,穿過擁擠的街道,在他們好不容易訂下的中蘇文化協(xié)會,歡聚一堂,慶祝抗戰(zhàn)勝利。
他們大多是學術界的專家學者,其中有民國耆宿、上海法政學院院長褚輔成,五四運動驍將、民主教授許德珩,國民黨左派元老、中蘇文化協(xié)會秘書長張西曼,重慶大學工學院院長、重慶自來水廠總工程師稅西恒,重慶大學理學院院長、數(shù)學家何魯,中國地理研究所所長黃國璋,國立編譯館編譯吳澡溪,中央大學教授梁希,潘菽,涂長望……早在抗戰(zhàn)勝利前的最艱難時期,這些大多是流寓重慶的文教科技界人士,經(jīng)常不拘形式地聚在一起,打聽戰(zhàn)事和政局消息,傾吐胸中的郁悶。被稱為“雅園”的許德珩家中,稅西恒任職的重慶自來水廠會客室,都曾是他們聚談的場所……
9月3日這一天的座談會上,氣氛異常熱烈。大家爭先發(fā)言,抒發(fā)內心的喜悅和感慨。為了紀念這個具有偉大歷史意義的日子,一致贊成把他們的座談會命名為“九三座談會”。正是這次座談和正式命名,為隨后九三學社的誕生,孕育了良好的機運。
1946年的新年剛過,1月9日,重慶《新華日報》刊載了一條消息,標題為《學術界舉行九三座談會,決定籌組九三學社,聲援政治協(xié)商會議各代表,完成歷史任務》:
本市消息:褚輔成、許德珩、稅西恒、張西曼諸氏,邀請重慶學術界人士舉行九三座談會。出席何魯、劉及辰、潘菽、吳藻溪等二十余人。會上,褚輔成聲明是以前上海法學院院長的身份出席,警告大家要小心提防某種分子假借民意,破壞民主憲政運動。何魯?shù)陌l(fā)言更為沉痛。他慷慨指出,今日中國,趙高太多,若不予以鏟除,將蹈亡秦的覆轍,鄭重忠告馬歇爾元帥和國共兩黨及民主同盟各黨派領袖,如果要想真正把中國搞好,就必須親自采訪中國在野真正專家學者的公正意見。聽眾一致報以熱烈的鼓掌,歷久不息。最后決定推褚輔成、許德珩、張西曼等籌組九三學社,聲援出席政治協(xié)商會議各代表,完成他們所負的歷史任務。
開會日期是1946年1月6日。這是“九三學社”的名稱首次揭橥于世。
毛澤東從延安親臨重慶,與國民黨首腦蔣介石進行談判。經(jīng)過四十三天的努力,終于達成《雙十協(xié)定》。盡管沒有解決軍隊和政權等根本問題,卻取得了一項重要成果,那就是確定召開各黨派及無黨派代表人士參加的政治協(xié)商會議,共商大計。這項成果對于切盼和平民主建國的中國人民來說,實在來之不易。
從這條簡短的消息可以看出,九三座談會的召開和決定籌組九三學社,實為情勢所迫。因為四天之后,1月10日,政治協(xié)商會議就要開幕了。他們的決定,表現(xiàn)出了對國家前途的殷憂,還有對政協(xié)會議寄予的深切愿望。他們再也不能坐視旁觀,他們要喊出自己的聲音。
經(jīng)過四個月的籌備,1946年5月4日,九三學社成立大會在重慶青年會大廈召開,5月6日重慶《新華日報》報道:
褚輔成、盧于道、黃國璋、許德珩、稅西恒、吳藻溪、張雪巖、孟憲章、詹熊來、潘菽、黎錦熙、張西曼、何魯、侯外廬、涂長望、李士豪、劉及辰、王卓然等五十余人出席。會議推舉褚輔成、許德珩、稅西恒為主席團。會議通過了《九三學社緣起》、《成立宣言》、《基本主張》、《對時局的主張》,以及致美國會電文……
九三學社在 《成立宣言》中,將建社宗旨向世人明白宣示:
本學社發(fā)起于日寇敗降,國際的民主勝利,與世界的和平奠基之日。百年以來,中國人民外受帝國主義者之壓迫,內遭軍閥、官僚、買辦之罪惡的統(tǒng)治,于其自身政治之改革,科學與工業(yè)之建樹,亦皆瀕遭阻礙,成效未彰。今抗戰(zhàn)已獲勝利,自應邁進于和平建設之途,然環(huán)顧國內,其紛亂舛錯之狀況,實有令人不勝其憂懼者……中國今日,舍和平團結,實無救濟之策。而和平團結之能實現(xiàn)與否,端賴民主憲政之實施,故政治的民主與憲政之實施,實為救國之要著,本學社同人,愿在自己崗位上,作此種問題之勞力,促其實現(xiàn)……今日適為“五四運動”二十八周年紀念日,“五四”所號召于國人者,為科學與民主,今時間過去雖已二十余年,而民主與科學之要求,實較前迫切,本社同人,即本“五四”的精神,為民主與科學之實現(xiàn)而努力,始終不懈,謹此宣言。(見1946年5月6日重慶《新華日報》)
自此,一個自稱學術性的政治團體——九三學社,踏上了中國的政治舞臺。從發(fā)表的《成立宣言》《基本主張》可見,九三學社的成立,不是為了在各種政治勢力的角逐中攫奪權位,也不是為了一己之私參與黨爭,更非嘩眾取寵、沽名釣譽。他們本著中國知識分子的歷史使命和社會良知,為了國家民族的前途,站在人類社會文明進步的基點,高舉民主與科學的旗幟,以強烈的愛國情懷,投身爭取民主、和平、正義、進步的歷史洪流,義無反顧地踐行起自己的誓言。
9月3日,標志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取得完全勝利的這一天,已經(jīng)成為全世界愛好和平人民的共同記憶。然而,卻有當事的國與人,竟然自欺欺人,否認侵略歷史,打起賴賬的算盤……
其實,早在戰(zhàn)爭硝煙尚未散盡之際,美國為了使日本成為遠東地區(qū)反蘇反共的戰(zhàn)略堡壘,就已悄然背棄波茨坦公告,轉而扶植日本法西斯勢力復活。
較早關注美日這一危險動向的,是在九三學社成立大會上被推舉為理事的日本問題專家孟憲章先生??箲?zhàn)復員,孟憲章來到上海,出任中央銀行專門委員兼資料室主任。他在為各家報刊雜志撰寫的文章中,對美國扶植日本東山再起的圖謀,多有評論和提醒。
事態(tài)的發(fā)展,比預料來得還快。1947年7月16日,孟憲章在《大公報》發(fā)表了《急管繁弦愈逼愈緊的日本問題》,列舉美國扶植日本工業(yè),減輕賠償,恢復軍事,寬容戰(zhàn)犯,開放貿(mào)易等方面所采取的措施,分析了日本再起對中國的威脅,呼吁國人保持高度的清醒。此文一出,各報紛紛轉載,引起了社會各界的關注。
褚輔成先生對于美國扶植日本法西斯勢力,亦深感憂慮。
1946年5月28日,褚輔成先生與許多文化界民主人士一起,在重慶朝天門碼頭,搭乘國民政府撥給馮玉祥將軍及其部屬復員用的民聯(lián)輪,揮別八年西南的動蕩生活,抵達南京,然后回到上海。離開重慶之前,5月12日,九三學社假座蘭園——稅西恒家中,召開了第一次理監(jiān)事聯(lián)席會議,研究了社員分散后如何在全國建立組織、開展活動的應對之策,討論了任務與時局,推舉褚輔成與許德珩、稅西恒、潘菽等為常務理事。
一個月以后,九三學社上海分社成立,共推褚輔成為主任。由于褚老先生德望甚高,振臂一呼,四面響應,使得九三學社很快便與上海各界民主力量緊密聯(lián)合起來,反獨裁、反內戰(zhàn)、反對一黨獨辦國大的聲勢,一浪高過一浪。而在發(fā)起和推動 “反美扶日運動”方面,褚輔成暨九三學社上海分社,尤其發(fā)揮了重要的主導作用。
7月下旬,褚輔成召集九三學社上海同人孟憲章、王造時、孫蓀荃、吳藻溪、笪移今等進行座談,決定成立“對日問題座談會”,聯(lián)絡上海民主黨派以及各方面人士,在上海和全國掀起反美扶日運動。
此時,美國駐日總司令麥克阿瑟,不顧亞洲其他國家利益,違反國際慣例,在對日和約尚未簽訂,日本仍是盟國公敵的時候,專斷地宣布日本對外私人貿(mào)易將于8月15日開放。針對美國的妄為,8月3日,褚輔成領銜在滬、津、渝、港出版的《大公報》上發(fā)表《我們關于對日問題的意見》,指出:美國這一決定,在經(jīng)濟上將對我國脆弱的民族工業(yè)以致命的打擊。希望美國政府能夠看穿日本的野心,勒馬懸崖,幡然改變現(xiàn)行對日政策。呼吁全國同胞提高警惕,團結御侮,發(fā)憤圖強,“庶艱苦抗戰(zhàn)之成果,不致徒付東流”。
9月10日,褚輔成再次領銜簽名,在《大公報》發(fā)表《我們關于對日合約的主張》。半年之后,褚輔成病篤。臨終前,褚老先生勉力支撐,在《針對美國積極助日,中國應有對日政策》文稿上,鄭重簽下自己的名字,仍諄諄以反美扶日為詢……
經(jīng)過上海“對日問題座談會”的推動和號召,1948年6月,包括九三學社梁希、潘菽、金善寶等在內的282名民主人士共同簽名發(fā)表了《對美國積極助日復興的抗議》。反美扶日運動在全國各大城市展開,成為公開抵制美蔣勢力的一個重要運動。
正如許德珩在孟憲章于新中國成立后出版的《中國反美扶日運動斗爭史》序言中所說:
九三學社社友褚輔成、孟憲章、吳藻溪、笪移今諸同志在上海發(fā)起 “對日問題座談會”,所發(fā)生的事跡與所發(fā)表的宣言,不僅友邦蘇聯(lián)均有廣播,即歐、美報章亦常摘要報導,而美帝在遠東的仆從國家如菲、澳等地,受中國這一運動的影響,也曾卷起反美扶日的浪潮。此一洶涌澎湃的運動,在當時是起了相當?shù)淖饔玫摹?/p>
值得注意的是,時至今日,九三學社先輩的憂警,依然沒有消解。美國對于日本右派勢力,早已不是扶植,而是放縱和慫恿。丑惡的侵略歷史涂抹上了脂粉,招搖過市;拘禁戰(zhàn)爭惡魔的鎖鏈已被打開,躍躍然欲充作國際巡警的鷹犬;戰(zhàn)后的和平憲法,正在一步步改寫為重開戰(zhàn)釁的張本……
當年,褚輔成先生曾經(jīng)提出:戰(zhàn)勝日本,以我國作戰(zhàn)為最久,犧牲為最大,出力為最多,因之,無論在對日管制,還是對日和會中,我國都應有最大的管制權和否決權。然而,當時的中國政府和人民,本著中華民族“不念舊惡”“與人為善”的至高至貴的美德,非但對降敵未施報復與侮辱,反而對被法西斯軍閥所愚弄驅迫的日本軍民表示了極大的寬宥和憐憫,以期他們能夠徹底懺悔,自拔于罪惡,永久結束冤冤相報的惡性循回。
太史公司馬遷言:病有六不治,驕恣不論于理,一不治也。公開放棄錯誤,是人類的高尚品行。今日,日本政要近乎偏執(zhí)地對供奉在靖國神社的戰(zhàn)犯牌位頂禮祭拜,正不知是對痛苦掙扎于煉獄中的亡魂進行救贖,還是要把這個曾經(jīng)犯下殘暴罪行的大和民族,更加牢靠地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前事不忘,后事之師。1945年9月3日,這面見證了“正義必勝強權”的歷史明鏡,非但未因歲月的磨蝕而稍晦,反而更加凸顯了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和寶貴的歷史價值。九三學社前輩發(fā)起的反美扶日運動,雖然未能引起史家和后人的重視,至今卻是震源未止,波瀾猶涌。前輩的警策之聲并未遠去,歷史上的這一天理性地提醒我們,鑒往察來,祈保世界永久和平,勿讓人類悲劇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