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中陽
(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陜西西安 710062)
中國西南少數民族歷史上的指定服役制度
盧中陽
(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陜西西安710062)
摘要:解放前在我國西南少數民族地區(qū)存在著一種指定服役制度。土司以村寨、地域或份地為單位攤派某項勞役或提供某種貢納,具體表現為整體性、固定性、復雜性和強制性等特點,這與先秦時期的指定服役制度具有高度的一致性。然而這決非歷史的巧合,而是先秦與上述少數民族地區(qū)同處在生產力落后、血緣關系濃厚、商品經濟不發(fā)達的社會發(fā)展階段所致。
關鍵詞:西南少數民族;勞役;貢納;指定服役制度
我國西南地區(qū),包括云南、貴州、廣西、四川等省和自治區(qū)的轄區(qū)內,一些少數民族的歷史上存在著一種指定服役制度,有人稱之為“奴仆村”[1]157,也有人稱此為“勞役寨”[2]351,還有人將其定義為“固定勞役”[3]117。然而對于這一剝削現象的內涵、特點以及產生的原因等,學術界還沒有進行過充分研究。筆者搜集了該地區(qū)少數民族歷史上的一批典型材料,并到西雙版納進行了實地考察,在此略陳管見以求教于方家。
一、西南少數民族歷史上的指定服役現象
在我國的西南地區(qū)自古交通就甚為不便。相對封閉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導致了當地人在古代對外交往甚少,各自獨立的小環(huán)境孕育了許多當今的少數民族,曾經存在著一種指定服役制度,具體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以村寨為單位攤派負擔。在云南西雙版納,傣族土司將統(tǒng)治下的人口分為三類,即“傣勐”、“滾很召”和“召莊”[4]徐中舒序?!按鲔隆必撠煙o償代耕土司的私莊田,如“召片領”(西雙版納最高土司)直接統(tǒng)治的勐景洪地區(qū),共有“宣慰田”(歸“召片領”直接占有的土地)約三千畝,這些田大都分散在“傣勐”的村社里,所在村社的農民要帶上農具和耕畜為土司無償耕種。其中“納曼別”(“納”起頭的為田名)由曼別(“曼”起頭的為村寨名)農民耕種;“納曼共”由曼共、曼莊嘿、曼景蚌和曼儂楓耕種;“納笙哄”由晝儂楓耕種;“納依俄”由曼暖耕種;“納曼真”由曼真耕種;“納昌勐少勐”由曼莊嘿耕種[4]281?!皾L很召”負責為土司提供家內勞役,每個村寨固定負擔一至二項專門勞役,從炒菜、做飯、搖扇、掌燈、送洗臉水、飼象、養(yǎng)馬、榨糖、熬鹽、織布、紡紗、制作金銀首飾與兵器,到提繡鞋、牽筒裙,以至守靈、哭喪等,各種勞役都由專門的村寨負責[5]163。“召莊”則主要負責為土司擔任警衛(wèi)[5]174、177。位于云南瀘水縣六庫區(qū)的白族,解放前在土司統(tǒng)治時期,由土司指定一些村寨專門服某項勞役。如三家、辣子羅兩村負責為土司抬滑桿,新村和來摩二村負責舂耙耙,山瓦姑寨負責做豆腐,禾木坪村負責挖山藥,三岔河村負責削筷子[6]109。云南麗江的傈僳族,據《麗江府志》記載,他們在十六世紀麗江土司木德、木高統(tǒng)治期間,每年除向“四山野夷”征收錢糧賦稅外,各村寨還需分別承擔木土司的馬匹、糧草、麻布、肉食、竹篾器等數十種實物貢納,以及抬轎、牽馬、推磨、養(yǎng)豬、修建、運料等各種伕役雜派[7]16-17。這種以村寨為單位負責某項勞役的剝削形式還見于云南的基諾族、布朗族、阿昌族、四川涼山地區(qū)的彝族、廣西的壯族等民族材料當中。
二是按區(qū)域承擔勞役。云南滄源縣的佤族,他們在清代孟董傣族土千總管轄下,以佤族“戈恩”為基礎劃分為十八個圈,并向各圈征派勞役。其中帕丘、拉勐、控角和來丁四圈負擔蓋房、運輸等勞役,帕來、和林、糯良、曼來、帕良、曼行、海別、廣灑、廣弄、班良、班烏、曼莫、廣龍、曼庫、寬甸等十三圈負擔兵役[8]230。在云南西雙版納,“召片領”還將山區(qū)居住的哈尼、布朗等十幾個少數民族,劃分為十二個區(qū)域,傣語稱為“卡西雙火圈”?!翱ā笔桥`的意思,“西雙”是十二,這十二個“火圈”都是負擔勞役的單位[5]184-185。
三是以“家支”承襲徭役。四川涼山彝族在利利土司統(tǒng)治下,以“家支”為單位承擔各種勞役,如海烈家、莫色家負責為土司推磨;阿侯家負責釀酒;蘇呷家負責制氈衣;恩扎家負責放牛放羊;甘家畢莫負責作帛送鬼;烏拋家每年貢十條牛、十套弓箭;普陀馬家七兄弟負責剪羊毛;阿爾馬家負責為土司家撐屋里的柱子;阿爾家負責調解糾紛[1]140-141,等。
有些民族和地區(qū)中還出現有“勞役田”。種某種田,就要服與之相應的勞役。廣西的壯族在土司統(tǒng)治時期,農民耕種的田,根據所負擔伕役的不同,被劃分為“禁卒田”、“仵作田”、“吹手田”、“鼓手田”、“畫匠田”、“裱匠田”、“柴薪田”、“馬草田”、“花樓田”、“針線田”等,種哪種田就要服哪種勞役[9]52。貴州的仡佬族在土司統(tǒng)治下,要為土司或頭人服某種特定勞役,領種的田以其所服的勞役命名,如領種“柴火田”,要負責土司全年的柴火供應;領種“雞田”,要負責供應土司年節(jié)喜慶所用的家禽;領種“被窩田”,則專門為土司娶媳嫁女時背被子;領種“客田”,須負責供給收租催糧者的食用;領種“豬草田”,要供應土司家庭養(yǎng)豬的飼料[10]57。貴州境內的苗族在土司統(tǒng)治下,農民的田分為“兵田”、“伙夫田”、“挑水田”、“馬料田”、“針線田”、“柴火田”等不下數十種,種什么田,就要承擔什么勞役,種“兵田”必須出人到土司衙門去當兵,種“伙夫田”、“挑水田”必須出人給土司家煮飯和挑水。如思州田氏宣慰使的屬民,種“馬院洞”的土地,要出勞力為田氏養(yǎng)馬;種“鷂坪洞”的土地,要出勞力為田氏養(yǎng)鷹,以供其游獵使用[11]87。
西南少數民族歷史上的指定服役現象,無論是以村寨、地域或“家支”等形式固定承襲某項負擔,還是種某種田就要服某種勞役的現象,都可以歸結為由某部分人專門服某項勞役,即指定服役。
二、西南少數民族歷史上指定服役制度的特點
一是整體性。四川涼山彝族以“家支”為單位承擔勞役,“家支”一詞是“家”和“支”的總稱,是指出自一個共同的男性祖先,具有同一名稱,并以血緣關系作為紐帶而緊密結合而成的親族團體[12]。云南西雙版納傣族土司對“傣勐”和“滾很召”的剝削,以村寨為單位攤派負擔。在村寨內部則實行一種“黑召制度”,即將勞役分為“甘召”(對各級土司的勞役)、“甘勐”(全勐性地方公共勞役)和“甘曼”(村社內部公共勞役)等幾類,并按勞役時間分為一夜、一天、三天、五天、半月、一月等六種,再依據勞役的性質(戰(zhàn)時、平時、農閑、農忙)伸縮調整,然后在村社內組成幾個循環(huán)圈,由農民依次輪流服役,以達到平均負擔的目的[5]165。傣語說:“米納綴干嘿,米維綴干把”,即“有田平分種,有負擔共同出”的意思[13]4。云南德宏的景頗族,在土司統(tǒng)治時期以景頗族固有的村寨整體進行剝削,土司一般不直接向景頗族發(fā)布命令,直接統(tǒng)治景頗族人民的依然是景頗族的山官[14]70-71。還有西雙版納傣族土司對山區(qū)居住的哈尼、布朗等設立的“卡西雙火圈”,以及云南滄源縣土司以佤族“戈恩”為基礎劃分的十八個圈等,全不是針對個人,都是針對某個族群整體進行攤派勞役。
二是固定性。在少數民族中,不少寨子因為世代專門服一役,致使村寨名與所服的勞役相連,如阿昌族在南甸土司統(tǒng)治下,勐科寨為“馬伕寨”,凡土司外出均由該村負責抬轎;丙蓋、丙崗是“伙夫村”,凡土司家有事均由二村負責煮飯;弄坵、關璋為“胭粉莊”,凡土司家小姐、夫人的胭粉均由該二村供應。還有馬脖子寨為“吹大號寨”,荒田寨為“送柴村”,那亂寨是“洗菜莊”,瓦窯寨、老新寨是“割馬草寨”,小新寨是“送芭蕉寨”,新城寨是“吹嗩吶寨”,灣中寨是“祭樹神寨”等[15]69,它們都是因服某項勞役而得名。貴州松桃縣的仡佬族,曾專為土司負擔搬板凳、看水田等勞役,至今那里的仡佬族仍被沿用舊習之人視為搬板凳、看水田者的子孫[10]56。解放前,西雙版納傣族“召片領”的各種勞役由統(tǒng)治下的各村寨世代承襲,恒久不變。直到建國后1954年的關門節(jié)時,曼養(yǎng)里農民還主動到宣慰街“吹號”,經過勸說才被辭退回去[13]16,由此足見固定服役思想之牢固。此外,在有些民族中,為了維護這種剝削的正常運行,對不同等級和職事之間的通婚也有嚴格規(guī)定。在西雙版納,土司要求統(tǒng)治下的人口在本等級內部通婚,規(guī)定“傣勐”等級只能與“傣勐”等級通婚,“滾很召”等級只能與“滾很召”等級通婚。還對負擔不同職事的人群間的通婚也有嚴格限制,如“召片領”曾明令禁止孟麻(負責養(yǎng)馬)等級的男子與非孟麻等級的女子通婚,如果孟麻等級的男子到非孟麻等級的村舍從妻居,則會導致無人為“召片領”管馬[8]517??梢娺@種固定性不僅在少數民族的歷史上形成深刻烙印,而且還有相應制度保證。
三是多樣性。多樣性主要體現在剝削因為統(tǒng)治者的直接需要而設,分工詳細具體。如云南西雙版納“召片領”的全部生活,從衣食住行到生老病死都由村社“包干”了[13]17,“滾很召”等級的各種專業(yè)勞役,在景洪地區(qū)了解到的即有106種之多[5]163。廣西的侗族在土司統(tǒng)治時期,管廁、管溝等雜役達幾百種,項目多并且具體[16]10。貴州泗城府的布依族在岑氏土司統(tǒng)治時期,凡燒飯、種菜、打柴、舂米、撐船擺渡、打掃道路等勞役,均由種該項勞役田的農民擔負[17]45-56。居住在貴州境內的水族,在明代爛土司統(tǒng)治下,凡土司家庭的一切靡費,都逐項攤派在農民身上,從雞、鴨、棉花、柴草以至辣椒、蝦醬和吃飯用的筷子,都分別規(guī)定由固定村寨的農民定期繳納[18]30-31。貴州的布依族在岑氏土司統(tǒng)治時期,土官授予服夫役的農民勞役田,產品歸耕種者所有,但必須負擔與其田名相應的勞役,這些田分為火伕田、割路田、舂米田、柴火田、小菜田、摩公田等,名目繁多,不一而足[19]71。
四是強制性。主要表現為勞役關系的形成是建立在超經濟強制的基礎上,并不是以經濟上生產資料的占有為前提。在云南西雙版納,民諺說:“增加戶口,頭人喜歡;增加寨子,召勐歡喜”,前者說明村寨數量決定了土司剝削收入的高低,這與土地的多寡并無關系。傣族土司對山區(qū)民族的統(tǒng)治,只要其提供相應的負擔即可,對其土地的使用一蓋不予以干預[20]83-84。20世紀前后,怒江地區(qū)的傈僳族,土司對所管轄地區(qū)的統(tǒng)治方式仍保持著管民不管土的形式,即土司只從政治上管轄當地農民,他們并不占有土地,土地仍為農民占有[7]56。這些材料說明,由某部分人專門負責某役的勞役形式并不是完全基于對土地的占有。相比之下,軍事征服和武力威懾卻在其中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有資料表明,西雙版納地區(qū)定居最早的民族是布朗族,其次是哈尼族,傣族是最后來的,當時平壩里已經住著布朗族和哈尼族,傣族征服了他們。所以傣族稱他們?yōu)椤翱ā?奴隸),他們稱傣族的上層為“波朗”,稱一般傣族的成年男女為“依波”(我父)或“依咩”(我母)。在布朗族與哈尼族雜居的地方,哈尼族受布朗族管轄,哈尼族稱布朗族頭人為“波藤”或“召藤”,即山主之意。他們都要向傣族交納貢賦,但哈尼族要交兩份,傣族波朗和布朗族波藤各得一份。在傣族內部,相對來說,傣勐是土著,是本地人,召片領、波朗等則是后來到此地的統(tǒng)治者,據《泐史》記載,距今約800年前,叭真“入主勐泐”,建立政權,并形成了西雙版納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剝削與被剝削關系的基本格局。因此,傣勐說:“先有傣勐,才有田,召片領是后來的?!薄叭魺o我們先來開荒,召片領及波朗什么也吃不上?!薄靶刻?、波朗田都是因為他們?yōu)槲覀冝k事,可憐而給他們吃的”[21]21。這顯然與“可憐”無關,而是赤裸裸征服的結果。在云南臨滄,14世紀中葉傣族繼拉祜族之后遷入了這一地區(qū),傣族因為中央政府從征有功,相繼被朝廷授為土舍、勐緬長官司等官職,成為臨滄地區(qū)最大的土司。臨滄的拉祜族部落首領曾多次舉兵反抗傣族土司統(tǒng)治,后兵敗被迫遷徙到雙江、耿馬、滄源、瀾滄和孟連等地。上述地區(qū)拉祜族因屢受挫折,力量單薄,便集體淪為所在地區(qū)傣族土司的隸屬民[22]23-24。這種建立在軍事征服和武力威懾等外力基礎上的剝削決定了這一勞役制度的強制性。
三、西南少數民族歷史上存在指定服役制度的原因
西南少數民族地區(qū)歷史上出現的指定服役制度并非這一地區(qū)所特有,在距今幾千年前的商周時期普遍存在國家體制當中?!渡袝ぞ普a》記述商代外服時說:“越在外服,侯、甸、男、衛(wèi)、邦伯”。這里“服”是指服役的意思。侯是指為王負責“斥候”的勞役①。甸通“田”,是指為王承擔種田的勞役。男通“任”,是指負責王隨時任命的雜役。衛(wèi),是指為王提供保衛(wèi)的勞役②。外服侯、甸、男、衛(wèi)等都是獨立的政治經濟實體,并且有自己的族眾[23]38-47,所以他們應該是以部族為單位世代為商王負責某項勞役。另據《史記·秦本紀》記載,秦的先祖非子“好馬及畜,善養(yǎng)息之”,周孝王使“主馬于汧、渭之間”,于是“馬大蕃息”,可見秦族最初是負責勞役是為周王養(yǎng)馬。還有《左傳》定公四年記載分封給魯國和衛(wèi)國的“殷民六族”和“殷民七族”,有學者指出陶氏是陶工,施氏是旗工,锜氏是釜工,長勺氏、尾勺氏是酒器工,還有索氏即繩工,繁氏是馬纓工,樊氏是籬笆工等[24]50,這表明商周時期的手工業(yè)也是由某些家族世代相襲的。商周時期的這樣一種勞役形式,被學者們稱之為指定服役制度③。那么這種勞役制度時隔千年后,在中國的西南地區(qū)的少數民族社會歷史中復現,究竟是歷史的巧合還是必然。下面我們將結合西南少數及民族的歷史,分析其指定服役制度產生的原因。
第一,生產力落后。百余年前,山區(qū)阿昌族的旱地農業(yè)還采取“砍倒燒光”的耕作方式[15]57。直到解放前,西盟地區(qū)相當部分佤族仍沒有完全掌握用牛耕地技術,約一半的現耕地仍是“刀耕火種”[25]38。解放前基諾山的基諾族,除個別村社使用畜力犁耕山地外,大多數村社依然沒有突破“刀耕火種”的生產階段[26]41。解放前布朗族耕種過一年的土地,隨即就被拋荒,多數要等待十二、三年后再來重新分配使用,而且仍然采取“刀耕火種”的方式耕作[21]1-2。傣族社會在解放前,農業(yè)依舊是生產的主要部門,生產力發(fā)展水平各地區(qū)不平衡,許多地區(qū)仍然十分低下[5]139。這種“刀耕火種”的原始耕作方式和落后的生產力,便意味著很少有剩余產品可供他人剝削,如19世紀中葉,水族的農業(yè)生產有水田、旱地及輪歇地三種。除輪歇地采取“刀耕火種”的原始耕作方法外,其它已經采取了輪作制,生產力已經有了相當發(fā)展,但就是在這樣的生產力水平下,正常年景平壩地區(qū)每畝水田一般產150-200公斤。一個中等農戶一般可耕種5-6畝水田和1-2畝旱地,可生產1250公斤左右的原糧,除維持最低生活水平外,僅有些許剩余[18]39-40。解放前彝族耕作技術長期比較粗放,多數田地一犁一耙,深度只有三、四寸,許多地區(qū)不施糞肥,綠肥用的也很少,不選種、少薅鋤,部分地區(qū)還保留著比較原始落后的耕作方法。所以,彝族地區(qū)廣泛流行著“種一坡坡,收一籮籮”的諺語[1]179,這些資料說明了生產水平越低,剩余產品就越少,自然以征收實物為特征的剝削也就很難實現。在這樣的社會中統(tǒng)治者要想實現剝削,就只能通過強制分配勞役的形式進行。
第二,血緣關系濃厚。解放前,在阿昌族社會組織中,傳統(tǒng)的氏族和家族的首領仍然享有一定社會地位。在戶撒、臘撒地區(qū),家族長老稱為“烏蒙作”,意為“寨子老人”,為各家族所公認[15]78。直到解放前夕,在西盟佤族社會里,每個部落所屬的村社都由數個擁有共同血緣的父系氏族成員組成[8]97。民主改革前,小涼山彝族社會還沒有統(tǒng)一的政權組織,仍舊保存著按照血緣關系組成的內部互不通婚的父系氏族集團。每個氏族之下,按血緣親疏又分為若干小氏族[8]268。解放前拉祜族社會基層組織的“卡”(村寨),依拉祜族語意是指同一血緣或同一地域內的群體[22]43-44,等。在西南民族志材料所見到的村寨,雖然已經出現了不同程度的雜居,但是血緣關系仍然是維系社會關系的重要紐帶。這種濃厚的血緣關系,就使得統(tǒng)治者根本無法突破狹隘的血緣界限直接針對單個人實施奴役,而只能針對家族集體[28]。從統(tǒng)治者的角度上來說,利用被被統(tǒng)治者固有的集團整體對其實行剝削,也是最省力和有效的方式。
第三,商品經濟不發(fā)達。直到解放前后,云南西雙版納的手工業(yè)基本沒有從農業(yè)生產中分離出來,只是作為農業(yè)的副業(yè)而存在[5]145。解放前云南梁河一帶的阿昌族,手工業(yè)雖有一定的發(fā)展,但手工業(yè)者仍然主要從事農業(yè)生產,手工業(yè)不過是一種副業(yè),沒有靠手工業(yè)謀生者[15]59。傈僳族小手工業(yè)和小商品,解放前尚未從農業(yè)生產中分離出來,社會分工還不明顯,家庭手工業(yè)、小商業(yè)與農業(yè)生產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因此原始的自然經濟仍占著統(tǒng)治地位[7]90-91。基諾族手工業(yè)也是農業(yè)的一種副業(yè),沒有形成獨立的生產部門,打鐵、竹篾編織、理發(fā)等工匠師,是村社自然經濟的重要補充[20]81。這種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造成剩余產品很少投入市場流通,也使得統(tǒng)治者名目繁多的需求,在很大程度上只能指定由某些特定人群來滿足。故而我們看到,西雙版納傣族土司的全部生活,從衣食住行到生老病死都由村社“包干”了,除少數奢侈品外,根本不需要交換[13]17。
隨著社會向前發(fā)展,指定服役制度存在的歷史條件發(fā)生了變化,驅使這種勞役制度逐漸退出了歷史舞臺。如從乾隆十二年至宣統(tǒng)二年間,廣西大新縣境的安平和太平兩個土州,陸續(xù)廢除了指定勞役。如光緒十八年,大新縣的《太平土州準免岜零村置丁伕役執(zhí)照碑》,碑文記載:“茲據該村置丁李啟新、凌攀桂、梁作顯等到堂稟稱:民等居鄉(xiāng),勤苦耕種,日不暇晷,人丁單薄,不能分應小工之役,情愿備欵以助辦公。懇請準民等解置免役,俾得專心力農,而便英(應)稅納糧。伏乞給照,以杜后累,而舒民困”[29]66。據此可知,岜零村原來負責小工之伕役,村民請愿,“懇請準民等解置免役,俾得專心力農,而便應稅納糧”。從此開始應稅納糧,并立碑記錄此事[29]66。到了民國時期,由政府出面推行“撥役田歸賦”的變革政策,如廣西大新縣民國十二年的《太平土州蠲免伕役執(zhí)照碑》記載,由村民到官署稟告:“民等居鄉(xiāng)村,勤苦耕鑿,日不暇給,自古以來,原有役,糧錢甚輕,迄今民國時代,撥役田歸賦,加征幾[倍],負任過重,若不除免伕役,而民殊難堪矣??蠈⑾驊笮敢郏霍?概)全免,俾民等力農應稅”,所有該村“所有應兵大小伕役,一概永世全免”[29]100。在這些碑文中,我們不難發(fā)現人們被廢除勞役后的欣喜,這在當時被看作是一件破天荒的大事,從碑額上那“萬古不刊”的幾個大字,我們可以想見人民要求改變這種勞役剝削形式的要求是多么迫切。在云南西雙版納民主改革前也發(fā)生了類似的情況,服役者對代耕“召片領”的土地極端厭倦,為了反抗,他們將秧苗的根折斷后栽插,或把根卷起來栽植,甚至將秧苗倒插在田里,割稻時不割盡谷穗,收獲時,故意將大量谷粒拋灑。有的農民在代耕時,犁、耙等耕作都非常粗糙,由曼扭寨代耕的七十畝宣慰田,從犁地到栽完秧,一天就草草地搞完了。一位代耕過曼海寨土地的農民說:“四十八畝波郎田,我們只花費一袋煙的功夫就耕完了。”他們稱這種耕法為“飛犁”[30]106。滾很召等級的農民,對家內勞役也非常厭倦,他們十分巧妙地與土司進行斗爭。如分工挑水的與分工燒火的,他們在勞動時各執(zhí)其事,互不干預,哪怕鍋里的水燒干了,挑水的人不加水,燒火的人也不管,如果有人去加了水,反要受到他人責怪,農奴主也要對他處罰。負責掌燈的人不在,天黑了也沒有人去把燈點著[30]107。這些鮮活的實例為我們展現了服役者與土司斗爭的生動場景。土司沒有辦法,只好取消這種勞役形式,于是便出現了以谷物或貨幣代役的現象,如在景洪地區(qū)把這種實物剝削稱為“烤汗”,“汗”是懶的意思,“烤汗”譯為“懶谷”,意即農民懶做,“召片領”也懶于進行監(jiān)督,只好征收實物[13]17-20。與此同時,“滾很召”為土司提供的家內勞役也大部分轉化為實物或貨幣,如“召片領”在景洪、勐海和景真的十二個養(yǎng)馬寨將勞役折成貨幣交納,其中勐海的8個寨子每月交銀84元[5]163-164?!罢偾f”的勞役也隨之發(fā)生改變,景洪的曼書公村寨,原屬于土司的“召莊”,負責派人給“召片領”當警衛(wèi),后改為每年交谷子一百二十斤,銀幣一百二十元[30]108,等。這些反抗出現的根本原因就是時代變了,故而剝削制度和形式也要變。
[注釋]
①徐中舒先生認為"服就是服役之意。內服在王朝內部服役,外服在王朝外服役。所有的內服、外服,都為大奴隸主——殷王服役"。見徐中舒:《論西周是封建制社會》,《歷史研究》1957年第5期。
②見《逸周書·職方解》,孔晁注。
③指定服役是徐中舒先生就商代外服制提出來的,趙世超先生將其定義為“分工具體、指定某部分人專服某役、且世代相傳、長期不變的服役形式”,見趙世超:《指定服役制度略述》,《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3期。筆者博士論文對指定服役制度的特點,在商周時期的表現形式,以及產生和存在的原因等進行了系統(tǒng)的研究,見盧中陽:《商周指定服役制度研究》,陜西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2年。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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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熊偉]
收稿日期:2014-10-06;修回日期:2014-12-20
基金項目: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2014M552391);陜西省社會科學基金(2014H03);陜西師范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術幫扶基金(GK261002174)
作者簡介:盧中陽,男,吉林四平人,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講師,云南大學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先秦史、中國民族史和人類學。
中圖分類號:K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770X(2015)02-0090-06
Assigned Labor System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Southwest Minorities
LU Zhong-yang
(College of History and Civilization,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710062, China)
Abstract:Before 1949, there exists a kind of Assigned Labor System in the area of southwest minorities, where leader assigned labor or tribute based on different villages, areas or land that is characterized by integrality, stationarity, complexity and enforceability and is highly consistent with that in the pre-Qin period. However, this consistency is not coincidence but is owing to the same situation of lower productivity, strong blood relationship and undeveloped commodity economics.
Key words:southwest minorities; labor; tribute; Assigned Labor Syst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