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姝
“我不是不能用指頭兒撕,我不是不能用剪刀兒剖,輕輕地,很仔細地挑開了紫色的信唇……”
有些時日了,我對這首情韻綿邈、趣味深長的小詩青春怦然。小詩出自上世紀20年代。簡潔的勾勒、散文的句式、即興的抒發(fā),呈示著印度泰戈爾與日本俳句的風(fēng)格,作者是中國現(xiàn)代詩人劉大白。
初春的一個陰雨天,寒意仍料峭,我專程探望了大白先生的墓?!段骱尽飞险f,大白先生的墓“位于靈隱里呼猿洞杭州雕塑院內(nèi)”。現(xiàn)在雕塑院已搬走,建筑物悉數(shù)改造,想找這墓,幾乎已無跡可尋。
靈隱寺近旁的法云村依山勢而建,溯溪而上。大白先生墓在法云村內(nèi)的一處山坡上。法云村,上香古道的必經(jīng)之地,在靈隱寺的西南面。自南宋起,每逢天竺香市,這一帶的廟會都是盛況空前,而今已是難得清靜之地。白石嶙嶙,白水粼粼。
在一片荒草叢中,我尋到了這位60年前的詩人的墓。一通下大上小頂尖的方柱石碑立著,是辛亥以來的流行風(fēng)格,造型簡潔,一目了然。碑上勒蔣夢麟先生題“劉大白先生之墓”,遣字本簡樸,筆意尚清秀,與大白先生平素品格極為相配。墓周有高樹成林,林下又見一塊極其普通的青石,石上鐫沙孟海先生書“劉大白先生墓”,省“之”以別。
為文學(xué)革命“吶喊”,有學(xué)問、有見識、有性情、有才華的大白先生已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近乎被遺忘。他曾有言:少年是藝術(shù)的,一件一件地創(chuàng)作;壯年是工程的,一座一座地建筑;老年是歷史的,一頁一頁地翻閱。這位自居“白屋”的前輩,這位傲對“朱門”的詩人,一生經(jīng)歷傳奇又波折,天真又爛漫,留學(xué)、教書、從政,從不泯滅赤子之心。
大白先生完全符合詩人的特性:早慧、叛逆、多情,少年出家又殺回紅塵,執(zhí)教鞭,從政為官又不忘著書立說。他,1880年出生在山清水秀的會稽縣平水村,赴杭州考科舉,回鄉(xiāng)任教,進京闖蕩;1913年,亡命東渡日本,加入同盟會,后因公開反對袁世凱的賣國二十一條,被迫四處輾轉(zhuǎn);1916年,居于杭州皮市巷三號,先在《杭州報》求職謀生,后在崇文、安定、春暉等中學(xué)獻身教育事業(yè),也往來滬杭紹之間。
大白先生在五四運動之前就開始寫作白話詩,是新詩的倡導(dǎo)者之一,為中國新詩開創(chuàng)了一個少年時代。他的詩以描寫民眾疾苦之作影響最大,顯示了由舊詩蛻化而來的特點,感情濃烈,語言明快有力,通俗易懂,并觸及重大的社會課題和鮮明的鄉(xiāng)土色彩,在五四時期的詩壇上別具一格。1924年3月,大白先生的第一部詩集《舊夢》由上海商務(wù)印書館出版,共收集597首歌,陳望道、周作人為之作序。大白先生在文學(xué)評論方面也有著超乎一般見解的深刻精辟的思想,著下《白屋文話》《舊詩新話》《白屋說詩》等詩論集。他對文學(xué)遺產(chǎn)的認識是較全面的,評價頗公允,既不一筆抹煞,也不盲目崇拜,而是取精華棄糟粕。
大白先生竭力倡導(dǎo)“白話文”,奇思橫溢,曾突發(fā)異想,認為漢字中的第三人稱“他”應(yīng)當男女有別、人畜有別,便于“一目了然”,于是居然造字,男“他”女“她”動物之“牠”。雖說不少人反對,但他倒也真使?jié)h字的字庫中多了字,至少因為“她”,的確能使人分清男女。
大白先生是新文化的干將之一,他曾給《浙潮第一聲》寫序,激情和理性洋溢其間:“不絕的進化,是人類無限的前途。所以過去的事情,總是不滿足的。人類正因為對過去有不滿足的缺憾,所以才有向那未來求滿足的努力?!?/p>
大白先生作為詩人,總在追求理想王國,似乎便成了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少年狂”,給我以一個熱情、天真、偏激和極不安分的印象。有記載說,“浙一師風(fēng)潮”時,七百軍警深夜封鎖學(xué)校,以至清早回校的大白先生進不了校門,他幾次想越墻而入,終因墻高人矮而未果。性急之下,他居然擔心起校內(nèi)師生挨餓,于是就買了不少燒餅油條,用長衫包了,擲入墻內(nèi)。此種真性情,也只有詩人才能為也。而大白先生為首次西湖博覽會上的教育館撰寫的對聯(lián),則更能使人窺見他的可愛。此上聯(lián)云:“定建設(shè)的規(guī)模,要仗先知,做建設(shè)的工作,要仗后知,以先知覺后知,便非發(fā)展大中小學(xué)不可?!毕侣?lián)曰:“辦教育的經(jīng)費,沒有來路,受教育的人才,沒有出路,從來路到出路,都得振興農(nóng)工商業(yè)才行?!本谷谴蟠蟮陌自?,不講平仄,亦不求意韻,也許堪稱古今第一奇聯(lián)了。據(jù)說蔣介石先生對此聯(lián)大為不滿,叫人讓他修改,可大白先生卻置之不理。
1928年1月,大白先生辭去復(fù)旦大學(xué)的職務(wù),赴杭州任國立浙江大學(xué)秘書長之職。次年,新任教育部長蔣夢麟先生請他任教育部常任次長。1931年開始,大白先生閉門進行寫作。
詩人的愛情故事總有許多佳話與傳奇,詩伴一生的大白先生也是用情至深。傳奇中的女主角叫何芙霞,也是一位才女,參加了由《紹興公報》舉辦的婦女詩會,大白先生被何芙霞的美貌與才氣吸引,二人情投意合結(jié)為連理。只是之后,何芙霞移情別戀,大白先生仍寫詩真情挽留,最終未果。
1932年2月3日,大白先生靜靜地躺在他杭州寓所的床上,與世長辭,享年52歲。
大白先生身后是寂寞的,去世的消息僅見于《北平晨報》。
大白先生的半生時間都在杭州,他在自家門上題寫了“白屋”二字,現(xiàn)在還刻在杭州解放路皮市巷口的香溢大酒店的界石上?!鞍住痹跐h字的意思中,除了引申為一窮二白之外,還有干凈純潔的意思。我想,大白先生當時取名為“白屋”多為后面一個意思吧。
大白先生一生清貧,去世前,曾立下遺囑說要把自己尸體貢獻給醫(yī)學(xué)研究,或者“乘長風(fēng)破萬里浪”,水葬于錢塘江,“作最后一次旅行”。然而,依照喪事從簡原則辦事,他被葬于西湖“仙靈所隱”的附近。
今天我們還能夠看到大白先生的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上世紀90年代初,杭州市打算清理靈隱景區(qū)墓葬,在既定的規(guī)劃中,大白先生因“不甚著名”,他的墓屬“不予保留”的范圍。大白先生的三女兒劉緣子找到了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經(jīng)過幾番周折,終于最后保全了大白先生的墓。
說到大白先生被人遺忘,還有一件小事可供資談:1983年,中國書店根據(jù)上海開明書店的版本重新影印出版了大白先生的兩本著作:《舊詩新話》《白屋說詩》。令人無從置喙的是,這兩本書都沒有署作者,卻原來系出版者“遺忘”而漏印,只好在書中夾了一張小紙條以作說明并致歉。嗟乎!
站在黃昏清冷的余暉里,我忽地想到,故與其稱大白先生為“平民詩人”,還不如稱之為“少年詩人”。因為他懷著一顆從不安分的少年之心,走完了他的一生,為所有的詩人作了證明,這就是:生命可以老去,詩人永遠少年。
(本文圖片由作者和達飛欴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