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小聚,偶爾談到某熱播連續(xù)劇,有人戲稱之為“中產(chǎn)階級墮落寶典”,當(dāng)場被一位淑女善意提醒:“您可別成九斤老太?。 庇谑呛逄么笮?。
話題很快切換,我卻不禁暗自浮想聯(lián)翩起來。哄笑之由,并非座中一客被譽為“九斤老太”,乃因說者自居時髦,卻一本正經(jīng)吐出一個很落伍的詞,這就多少也有點幽默。
“九斤老太”,魯迅小說《風(fēng)波》里一筆帶過的人物,與阿Q、祥林嫂、閏土、假洋鬼子、孔乙己一道,一度成為貨真價實的流行語,但如今已不甚流行,雖然比諶容《人到中年》里的“馬列主義老太太”名氣更響,較之也曾奔赴魯迅筆底、永遠保鮮的國罵,可就短命多了。
新詞迭出,表征社會進步。比如“發(fā)揚”什么,自幼用慣,曾幾何時已被“弘揚”取代。上下一心,咸與“弘揚”,“發(fā)揚”就黯然失色;有些場合改作“發(fā)揚”,反而不夠莊重。從紅色年代過來的人都熟悉“光輝”一詞,當(dāng)時只覺臻乎其極,無以復(fù)加,孰料又有“輝煌”取而代之,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盛大場面若無“再造輝煌”“共創(chuàng)輝煌”予以描寫,烘托,似乎缺了什么。相當(dāng)長一段歷史時期,“感情”單獨使用很可能變成“敏感詞”。小說中寫不寫感情,寫到什么程度,主體是誰,悠悠萬事,惟此為大,現(xiàn)在不也被風(fēng)光無限的“情懷”代替了嗎?話筒在手,舍“情懷”而就“感情”,恐怕通不過。還有“文化意識”換作“人文精神”,“安居樂業(yè)”換作“詩意的棲居”,“杰出人物”換作“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下崗”換作“待崗”,電腦代替毛筆鉛筆圓珠筆鋼筆的“寫作”偏說是“書寫”,剛剛還“輕輕的一個吻,已經(jīng)打動我的心”,一聲令下,全改“感動”,連先進模范也成了“感動某某年的幾大人物”?!半y忘的一刻”已深入人心,忽然升級為“視覺盛宴”乃至“視聽饕餮的盛宴”?!氨憩F(xiàn)”剛沖破“再現(xiàn)”的封鎖揚眉吐氣,很快就被鋪天蓋地的“演繹”收編,演藝界的凡事“演繹”幾乎等于萬能膠性質(zhì)的“搞”?!俺尸F(xiàn)”較之“出現(xiàn)”已然踵事增華,不料還有“巨獻”黃雀在后?!奥≈赝瞥觥眽蚵≈亓?,更有“盛大登場”“傾情上演”,真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許多人一起走路曾被冠以“事件”“風(fēng)波”,乃至陷入命名的尷尬,換成“群體性事件”,則別開生面,境界全出。“四化”“小康”何其“輝煌”,但幾十年下來,喬治·奧威爾所謂“新說法”如雨后春筍,更新之速,惟房屋拆建道路翻修可以媲美。再用舊詞,若非“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也只能是“誰愛風(fēng)流高格調(diào),共憐時世檢梳妝”了。
但語言發(fā)展并非一味舍舊圖新,也有推陳出新。末世論相信一切所言最后都要被審判,語詞一旦造出,就不會廢棄,至多存放在人所未識的永恒里,一朝激活,照樣流行。據(jù)說英語最不濟,任何新事物都得鑄造個性化新名詞,海量增加,因此難學(xué)。不像漢語,幾個常用字稍加組合,就應(yīng)變無窮,如“掃黃”“打非”“低?!薄安┛汀薄吧暇W(wǎng)”“灌水”“環(huán)?!薄叭蚧薄澳X殘”“偽娘”——對舊詞或舊用法或疏離,或回歸,或仿造,脫胎換骨,點石成金,似新實舊,可舊可新。
成語與器物無關(guān),系乎文化心理,穩(wěn)定性更大。許多從《尚書》《詩經(jīng)》開始就雷打不動,絕無廢棄(存放)之虞?!渡袝び碡暋肥鰣蛑聊耗暧小澳涎病?,“共工”“驩兜”“三苗”“鰥”,恰為“四罪”。堯死,百姓“如喪考妣”。舜之德政,“百獸率舞”?!对姟ふ裘瘛酚小靶⌒囊硪怼薄懊髡鼙I怼薄皭勰苤?,《小雅》有“萬壽無疆”,《關(guān)雎》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至今沿用,不絕如縷。
奧威爾說過,“和語言濫用現(xiàn)象搏斗往往皆顯得多愁善感古趣盎然”(《政治與英語》)。說“搏斗”有些夸張了,放手濫用,也翻不出語言之網(wǎng)。許多簇新語詞其實只不過是舊詞重新包裝而已,比如當(dāng)今“網(wǎng)絡(luò)紅人”漫天飛舞的那些諢名綽號,不都是“多愁善感古趣盎然”嗎?語言的惰性令一切創(chuàng)造事先變得陳舊。張世祿先生曾以《詩經(jīng)·君子于役》為例說明漢語里許多“基本詞”,“經(jīng)過千百代保存下來而沒有加以變化”(《漢語歷史上的詞匯變化》)?!盎钤诋?dāng)下”、陶醉于詞語爆炸的絢麗光芒、好像天天在做倉頡的人,大概不會承認(rèn),但這恰恰也是馬列經(jīng)典作家的語言信念:“基本詞匯是基本上完全保存下來的,并且使用為語言的詞匯的基礎(chǔ)——把千百年積累起來的基本詞匯消滅掉了,又不可能在很短期間內(nèi)創(chuàng)造新的基本詞匯,那就會使語言癱瘓,使人們完全喪失相互交際的可能?!保ㄋ勾罅帧恶R克思主義與語言學(xué)問題》)。究竟人“說”語言,還是語言“說”人,真的很難講。
算不得“基本詞”的“九斤老太”是否也會咸魚翻身,重新流行呢?要打賭,或許可以穩(wěn)操勝券。
(選自《時文瑣談》/郜元寶著/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8月版)
編后
中國知識分子是一個特殊的群體,從古至今他們表現(xiàn)出的憂國憂民、探求真理、追求社會正義的精神,歷百折而不撓。雖也有小隱于野,大隱于市的無奈,卻書寫著一個又一個值得銘記的歷史故事。
愛“做夢”或者說充滿浪漫主義色彩是這個群體的特殊性之一,本期傅國涌先生的《1933年:“新年的夢想”》一文中引用到:“社會的環(huán)境特許他們得享受‘夢的生活,而且能把他們的‘夢的生活發(fā)表出來”。文字的東西畢竟只活在紙面上,這便是當(dāng)時那么多“夢想”不曾實現(xiàn)的原因之一。歷史與夢想之間的轉(zhuǎn)變往往非常微妙:前人夢在后人的歷史中,后人活在前人的美夢里。有了夢的土壤,還需實踐來澆灌?!恶讽斨隆肥遣耢o的夢,不論褒貶,卻換來了大多數(shù)人對“霧霾”的關(guān)注,而若關(guān)注轉(zhuǎn)變?yōu)樾袆?,那么終有一天我們能生活在湛藍的天空下。
個人有夢,國家也有夢。《1070萬噸的鋼指標(biāo)是誰的過錯?》一文中記錄了1958年那個“狂熱的夢”的誕生過程?!俺②s美”,鍋碗瓢盆齊上陣,最終導(dǎo)致嚴(yán)重的后果。夢是有噩夢的,一覺起來,不是所有的夢都能實現(xiàn),更不是所有的夢都值得回味。但卻可以記錄下來,使之給后人以思考與啟發(fā)。《十年寫“文革”十年史》面對的就是這樣的問題,十年浩劫,雖是噩夢卻已成歷史。用什么樣的筆觸將它書寫,關(guān)系到后人如何看待這場運動,從中能得到何種經(jīng)驗教訓(xùn);不再做同樣的噩夢,我們需要一個審慎的態(tài)度。習(xí)近平主席提出了“凝聚中國力量實現(xiàn)中國夢”的概念,“國家好,民族好,大家才會好”,如若每個人都能確立目標(biāo),各行各業(yè)各司其職,個人的夢實現(xiàn)了,強國之夢便能水到渠成。
近年來總能聽到的流行語說:夢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晌矣X得骨感又如何,只要不喪失做夢的權(quán)利,只要不喪失實現(xiàn)夢想的過程!電影《盜夢空間》里有句臺詞我覺得很好,我想用它作為這期編后的結(jié)尾:What's the most resilient parasite? An idea. A single idea from the human mind can build cities. An idea can transform the world and rewrite all the rules. (最具有可塑性的寄生生物是什么?是人的想法。人類一個簡單的念頭可以創(chuàng)造城市,一個念頭可以改變世界重寫一切游戲規(guī)則。)
歐陽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