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承
我們要把母親接來北京和父親一起生活
1951、1952年姐姐和我高中畢業(yè),分別考入天津大學土木工程系和北京俄語專修學校(北京外國語大學前身)。我是去北京參加高考的,就住在父親翠花胡同宿舍的堂屋里。翠花胡同那一所大宅院,當時是北大文科研究所的所址,但在歷史上它卻是明朝特務機關(guān)東廠的所在地,正門在南面。深宅大院,幾層幾進,不知道有多少院落。那時,大門是開在翠花胡同路南一側(cè),其實是大院的后門,而父親則住在從南面數(shù)第二個院落里,也就是從北面看是倒數(shù)第二個院落的西屋里。白天大院里有人工作,到了晚上,燈光微暗,陰森恐怖,只有一個人在臨街的門房里值班,絕少有人敢深入大院。父親就住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使我感到非常驚訝。姐姐當時也到北京來了一趟,在那里住了幾天。我們親眼目睹了父親的孤獨生活。父親帶我和姐姐吃過東來順的烤肉和餡餅,喝過北京的豆汁,也在沙灘北大紅樓外面街邊的地攤上吃過豆腐腦和烙餅。除豆汁外,沙灘附近一家小飯館做的豬油蔥花餅加小米綠豆粥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記得,在父親的住處,還有美國鐵筒裝的白砂糖,那恐怕是他在德國時的“戰(zhàn)利品”,我很驚訝,他竟能保存到那個時候。有時,我就把砂糖夾在饅頭里當飯吃。
我的學校位于宣武門內(nèi)石駙馬大街西頭的一所王府里。父親則遠在海淀中關(guān)村的北京大學工作。兩地雖有公共交通,但很不方便,因此很少見面。他每個月都是通過郵局給我寄零用錢15元。因為當時學校免費供給伙食,所以作為零用錢,15元這個數(shù)目也不算少了,在學校里我是“中農(nóng)”,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大部分錢,我都用去買書,少部分零用,有時還接濟實在困難的同學。每次父親匯款,在郵寄匯款單的時候,總附有一個短信給我,上面一律寫著:“今寄去人民幣15元,請查收。”僅此而已,再多的話是沒有過的。我看了覺得很生分。在三年的時間里,我獨自去中關(guān)村看過他若干次。他除了問我學校里都學些什么課程并認為科目太少之外,對我的學習、生活和今后的打算從不過問,我也不敢對他談什么心里話。我感到,父親對我一直是一個生疏、冷漠的人。
1955年暑期,我和姐姐同時畢業(yè)。下半年,我和姐姐都被分配到北京工作。父親為了我們姐弟倆參加工作,給我們每人買了一塊手表。他親自帶我們兩個去王府井,在亨得利鐘表店里挑選。在當時每塊大約一百幾十元,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后來我自己又花了27塊錢在內(nèi)聯(lián)升鞋店買了一雙皮鞋,在當時這已經(jīng)是夠奢侈的了。這是我平生穿的第一雙皮鞋。
在北京,我和姐姐經(jīng)常相約在星期天去看父親。我所工作的科學院近代物理所是中關(guān)村的第一個研究所。我的宿舍離父親住的北大中關(guān)園公寓,相距只有幾百米遠,在我們的辦公大樓樓頂上就能看見他住處的燈光??晌覐膩頉]有一個人在平常的時間里去看過他。姐姐住在馬神廟建筑設計院的宿舍里。我們和父親仍然很生疏。去看他的時候,所談的都是國家和天下大事,幾乎沒有談過與家庭和個人有關(guān)的事情,大家就像是陌生的朋友。我和姐姐雖然感到很不舒服,也經(jīng)常討論如何才能改善這種狀況,如何才能增進父子之間的感情,如何才能使父親真正融入我們的家庭。我們特別擔憂父親和母親的關(guān)系,覺得如果他們那種冷淡的關(guān)系長期繼續(xù)下去,這個家恐怕就要瓦解了。當時我們看到,父親一個人住在中關(guān)村北大的宿舍里,房間無人收拾,臥室由于朝北,窗戶縫隙很大,吹進了很多灰塵,父親就蜷曲著睡在床上,冬天更是寒冷。我和姐姐看了以后很不是滋味,又想到母親和叔祖母兩位也是孤苦伶仃地在濟南生活,那么為什么他們不能住在一起,互相有個照顧呢?那時我和姐姐就是想讓他們團聚。于是我們決定先由我們做起,盡量多與父親接觸,增進感情,然后再解決叔祖母和母親與父親增進感情的問題??墒?,也許我們做的不夠,也許是父親不肯敞開他的感情之門,我們的努力收效甚微。
一般說來,我和姐姐去看父親,事前我們兩個都要商量一下,今天要和父親談什么,而把濟南的兩位親人接到北京來則是最重要和最難開口的事。有一次,我和姐姐去看父親,終于涉及到家庭在北京團聚的事,父親竟直截了當?shù)貙ξ覀冋f:“我和你媽沒有感情。”實際上是告訴我們,家庭團聚的事免談。我們失望至極,此后我們有很長時間就再沒有涉及這個問題。
1950年代的中國政治運動一個接著一個,哪里有時間談論家庭的事。但是在大躍進、人民公社運動以后,便是三年困難時期。糧食不夠吃,副食品極度匱乏,叔祖母和母親在濟南也是處于半饑餓狀態(tài),掙扎過活,這使我和姐姐不能忍心。我們吃不飽的時候,就想到她們也在挨餓。我們時時牽掛著她們。于是我和姐姐下決心舊話重提。這次我們的決心是一定要把叔祖母和母親接來一起生活,如父親不同意,就讓她們和我住在一起。我們再也不能讓叔祖母和母親孤零零地在濟南生活了,當然也不愿意再看著父親過單身漢的生活。我們把這個想法對父親說了。他未置可否。于是我便開始行動。我于1961年把叔祖母和母親接到北京,就住在中關(guān)村我的宿舍里。我同時給北大校長陸平寫了一封信,請求組織上批準將叔祖母和母親的戶口遷到北京讓她們和父親團聚。陸平校長非常重視,很快就寫報告給北京市委,彭真書記也迅速地批準了北大的報告。這樣,叔祖母和母親就回去到濟南搬家,不久她們就到北京來和父親團聚了。我和姐姐的果斷舉動,實現(xiàn)了家庭的團聚,但究竟是好是壞,難以預測,只有以后走著瞧了。但從后來發(fā)生的事來看,父親對我和姐姐雖有不滿,但并沒有造成太大的沖突。只不過這件事仍不免是我們家庭內(nèi)部難以理順的問題。
家庭從形式上來看是團聚了。叔祖母和母親內(nèi)心自然高興,可是也并不踏實——她們能和父親和睦相處嗎?
為了保護父親,我們干了幾樁蠢事
“文革”一開始,我和叔祖母就干了一些蠢事。我們想把父親的許多舊信處理掉。于是我就在樓后面焚燒。正燒之間,恰巧有一隊紅衛(wèi)兵走過,立即過來詢問并把火澆滅,把尚未燒完的信件拿走。于是這便成了父親的一大罪狀。無獨有偶,紅衛(wèi)兵在剩余的信件中發(fā)現(xiàn)了一張蔣介石的照片(這是父親在德國留學時大使館贈送的),這就成了父親的一大罪狀,為此吃了不少苦頭。我和叔祖母為這件事感到非常內(nèi)疚。不過蠢事卻不斷地發(fā)生。
北大抄家之風驟起,氣氛極為恐怖。叔祖母害怕放在廚房里的菜刀容易為歹徒使用并且為了給自己壯膽,就將一把菜刀藏在自己枕頭下面,這顯然是一件幼稚而迷信的舉動。紅衛(wèi)兵來抄家,發(fā)現(xiàn)了這把菜刀,他們硬說是父親圖謀殺害紅衛(wèi)兵用的,并且在批斗會上亮出了那把刀,真是鐵證如山,有口難辯,父親只好承受拳腳懲罰。這件蠢事又使叔祖母懊悔不已。
按照紅衛(wèi)兵的命令,父親把自己住的四間屋子騰出兩間,由原住樓下的田德望夫婦搬進來。父親的許多家具無處擱置,只得堆在田家的一間屋里,占了很大的面積。時間久了,田夫人不滿。叔祖母是個急性子,便和我商議要把一些家具賣掉。我隨即便把一套高級沙發(fā)、一個七巧板式紫檀木組合方桌、兩把紫檀木太師椅等幾件家具送去西單舊貨店賣掉了。一共賣了50塊錢。第二天,家具店認為估價太少,又給添了5元。我們哪知道,那沙發(fā)沒什么,可那套紫檀木家具卻是寶物,那是清朝末年重臣趙爾巽家的珍貴陳設,是父親在解放前夕購買的。父親那時在農(nóng)村,回來后得知他心愛的家具被我們賣掉了,大為心痛。叔祖母和我又干了一件蠢事,又一次懊悔不已。
可是我們干這些事,的的確確,都是為了父親好,雖感到懊悔但于心卻無愧。叔祖母和母親來北京沒有幾年,就要和父親共度艱難歲月,相依為命,真是令人難以接受??墒?,叔祖母個性堅強,不畏艱難,不怕危險,無論看來有多么大風險臨頭,她總是咬緊牙關(guān),堅韌面對,毫不顧及自己的安危。情況越險惡,她的意志越堅強。她是我們家的一個擎天柱。她說話不多,但臨危不懼,處之泰然。我母親則以她那與生俱來的憨厚,面對這場她根本無法理解的災難。她們倆總是想方設法為父親做點可口的飯菜,用無言的支持幫父親度過一次次難關(guān),注意父親不要做出輕生的事。
父親被關(guān)進了“牛棚”,我和姐姐也不敢回家,只有她們倆帶著孫子過活。我有時冒著風險偷偷地回去看一看,送點錢,安慰一下,如此而已。有一次我回去,正好碰到父親被放回家準備參加下午的批斗大會。所謂準備,就是要自制一塊大牌子,上面寫上自己的姓名和身份,如“資產(chǎn)階級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等,再用紅筆在自己的姓名上打上個大叉子。姓名要倒著寫,表示反動并且已被打倒。他見我來,就把這個任務交給了我。我如法炮制,只是在掛的繩子上做了點小手腳,選了根稍粗一點的繩子,以免脖子吃虧。父親一句話沒有說,他表情嚴肅,正準備應對即將到來的災難。他雖然念過許多書,走過許多地方,可謂見多識廣,但對那場史無前例的瘋狂政治運動,除了憤怒之外,也是茫然無知。
我和姐姐單位的“文革”運動也開展起來了。我們中止了在安徽的“四清”運動,被調(diào)回北京參加“文革”。我所在的原子能研究所,屬中科院和核工業(yè)部雙重領導,運動也是雙重的。我當時擔任原子能所中關(guān)村分部一、三、四、十一研究室黨支部書記和趙忠堯副所長的秘書、黨總支委員、共青團總支書記。官銜不少,級別只不過是副科級。我沒趕上所謂“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那一段時間,可是一到所里也是大字報迎接。我覺得我還算不上當權(quán)派,也有積極參加運動的愿望??墒歉锩罕娍偛毁I我們的賬。我們這些所謂中層干部就整天關(guān)在屋子里無所事事。我覺得這樣不行,就和大家討論要主動參加到運動中去。大家,包括黨總支書記、分部副主任在內(nèi)的全體干部,都表示讓我出頭組織一個“中層干部革命造反小組”,以贏得革命群眾的信任。二機部的運動比科學院的要落后一些,我們自覺有了底,造反有理,便去核工業(yè)部煽風點火,鬧革命。就這樣到了部里就和那里的造反派組織聯(lián)合起來組成了一個“二機部革命造反總部”。我由于是中層干部的代表,又來自運動較為先進的科學院,竟然被選進了總部勤務組,成為一個勤務員,進而又被推選擔任組長,儼然成了二機部“文革”的重要領導人。從1966年年底到1967年2月,三個多月的時間里我經(jīng)歷了一系列重要事件,直至所謂“一月風暴”奪權(quán)后離開。
在三個多月的時間里我大開眼界,飽受考驗。我作為共產(chǎn)黨的基層干部,親身體驗了什么叫群眾運動,也看到了共產(chǎn)黨在執(zhí)政僅十幾年后在群眾關(guān)系上存在的嚴重問題。在“文革”初期,造反派確確實實整了大批群眾的材料,即所謂“黑材料”。當我看到那堆積如山的材料和部分內(nèi)容時,我心中真的感到恐怖。
我老婆在國家科委工作,她是所謂的鐵桿保守派,她保所有的領導干部,不管他們是好還是壞。她在保一位副主任××時特別堅定,甚至頑固。當時我們之間并沒有發(fā)生爭執(zhí),我并不知道她對我的態(tài)度。直到后來我挨整的時候,她才表示,如果我是“五一六分子”,她就和我離婚。
我姐姐在二機部設計院工作,“文革”中也參加了造反派組織,只是普通的一員。造反派里有許多人確實和我姐姐一樣是較為正直的人。他們對我們黨的一些做法有意見,特別是對整人的做法不滿。他們有別于那些有個人野心、行為上胡作非為的人。我覺得對造反派也要有所分析,不能一棍子打死。姐夫則抱定他的人生哲學,誰也不得罪,對誰都沒意見,什么派也不參加,平穩(wěn)地度過了“文革”?!拔母铩笔且粓龊平?,但它卻考驗了每一個人,包括季家的每一個人。
(選摘自《南方周末》第136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