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建江
在所有的稱呼中,對我而言,再沒有比“語文老師”更覺親切的了。
年少時,還不知道什么是“語文”的時候,我就在用種種方式對“語文”暗送秋波。
我家堂屋后面和廂房外面是一片竹林,竹林下面是小河,小河對面是農(nóng)田。門廳外面是兩棵橘子樹,前面是場地,邊上有幾棵大樹。庭院的角落里一年四季開滿了花,最多的是夜飯花,還有鳳仙花。這兩種花對我都有很大的吸引力:每天夕陽在翹起的屋檐下沉落后,鈴鐺一般的夜飯花靜靜開放;當鳳仙花開過之后,成熟的籽莢吹彈欲破,我故意去碰碰它,褐色的籽粒頃刻彈射出來,花莢縮成一卷,正似鄰家那位含羞的小妹妹。屋檐下是一圈黑得發(fā)亮的雨槽,我喜歡在雨天看著積水順著雨槽掛下,就像纏綿的夢,很快不知去向了。雨過天晴,蜻蜓忽東忽西地飛。一會兒,雨又來了。燕子趕緊躲到堂屋前的檐下,眨著黑眼睛,周圍只剩雨聲了?!@些應該是我記憶里最早的“閱讀”了。
童年閱讀的另一種方式是看畫。我很喜歡我家堂屋南北兩邊墻上貼的那些畫。某一年,貼的是《毛主席去安源》,畫面上,年輕的毛澤東身穿藏青色長衫,手持一把油紙傘,大踏步向前走去。那張畫的上方掛著一只廣播喇叭,每天晚上我都可以聽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和報紙摘要》,但我根本聽不懂。后來,墻上貼了一張《林沖雪夜上梁山》,漫天風雪中,林沖身披斗篷,肩扛一柄銀槍,挑著一個酒葫蘆,雙目緊鎖,走向遙遠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時候,墻上換上了一張《洪湖赤衛(wèi)隊》。吸引我的,是那水鄉(xiāng)澤國的景象:四處野鴨和菱藕,秋收滿帆稻谷香。浩渺煙波中,也隱藏著戰(zhàn)斗的氣息。我七歲那年,墻上多了一張《敬愛的華主席》,畫里一個小姑娘在學媽媽繡花,繡的就是敬愛的華主席。隨后,毛澤東和華國鋒的大幅標準像并排貼在東墻最高處,我每天都能看到他們慈祥的面容。又過了幾年,墻上貼上了一張《年年有余》的年畫,那個胖小子抱著肥肥的紅鯉魚,著實令人羨慕。我讀初中的時候,墻上貼上了一張藝術體操的圖片,那是一個充滿青春氣息的女子,正在練習繩操,動作舒緩優(yōu)雅,很多年她都是我的“夢中情人”。在那些畫幅下面,還貼著我姐姐的三好學生獎狀,大概有十幾張,每一張上面都有旗幟和紅纓槍,還有毛主席語錄。那些獎狀漸漸斑駁黯淡了,但我父母還是常常用它們來教育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冬天或者下雨的夏天,母親不能外出勞作,便坐在窗下做布鞋。母親夾鞋樣的書,不知被我翻過多少遍。那是一本早已過期了的《人民畫報》。當時家里的書少得可憐,更何況是大開本彩頁的。我坐在母親邊上,安安靜靜地翻那本書,從第一頁翻到最后一頁,又從最后一頁翻到第一頁;從大慶翻到大寨,又從大寨翻到大慶。我的童年就這樣一頁頁地翻過去了。家里的另一本書,是批判《水滸傳》的,已記不清書名了。里面的文章充滿火藥味,把宋江批得體無完膚。我似懂非懂,看得暈乎乎的,心里一直慶幸我不是那個宋江。我對那本書本無興趣,只是里面夾了很多郵票,我才經(jīng)常去翻。那些郵票都是在福建永安林場工作的姑夫與我父親通信時留下的??上Ш髞黼S那本書一同不見了。都是那個倒霉的宋江,我就在心里一直記恨著他。小伙伴鬧別扭時,哪個不相好了,就喊他“宋江”。
那時,鎮(zhèn)上沒有書賣,卻有一家出租連環(huán)畫的國營店鋪。店里面有幾百本連環(huán)畫,封面一律被撕下,分別編了號,像招貼畫一樣掛在外邊的木板上。被撕去了封面的內(nèi)芯也一律貼上了牛皮紙,用筆墨寫上號碼,整整齊齊地放在書架上,書架擺放在用木柵欄隔著的里屋內(nèi)。外面放了幾條破舊的長凳,那時沒有水門汀,高低不平的泥地被人們踩得光溜溜的。那兒也成了我神往的地方。但我還太小,夠不到那高高的柜臺,只能站在門外,出神地望著那些大孩子眉飛色舞地捧著書看。我有時忍不住悄悄地躲在他們背后偷偷地看上一眼,又免不了會遭到呵斥。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在一個雪花飛盡桃花又開的時節(jié)到來之后,我也終于可以踮著腳把大人給我買山楂的分幣遞進那高高的柜臺上的窗口了。
“借一本《火車司機的兒子》?!蔽倚⌒囊硪淼卣f。半天沒人搭理。我又鼓足勇氣喊:“借一本《火車司機的兒子》!”終于有一位老先生探出頭來,看見了柜臺下的我,有些驚奇地說:“這么點大就來借書啦,你得要報出封面上的號碼!”我才知道借書還需要這樣的“暗號”。但我終于如愿以償?shù)赜H手翻動著書頁,我的眼睛變得更明亮了。——那天下午我是一路歡跳著回家的,路邊的油菜花金黃一片,我也仿佛成了一只第一次嘗到甜甜花粉的小蜜蜂,我的心飛舞著。
我就讀的中學,它的前身是一所寺廟——智林寺,初建于唐乾元元年(758年),后屢經(jīng)興廢,最終在1957年改建為中學。學校里有三棵巨大的銀杏樹,每一棵都有500多歲了,它們成為每一個學子心中的驕傲。尤其是在語文老師給我們講述了一個“了通和尚拔木頭”的故事后,這三棵古樹以及這所學校在我心中更富有了傳奇色彩。多年以后,在一篇回憶母校生活的文章中,我寫下過這樣的句子:年少時,站在高大的銀杏樹下,抬頭仰望,那枝丫間有我五彩斑斕的夢想……記得當年為了建造禮堂,學校發(fā)動我們捐獻磚頭。我在自家竹園里撿了好多磚塊,裝在布袋里背到學校,交給老師過秤。挖壕溝打地基的時候,老師讓我們?nèi)スさ貛兔?。汗流浹背之后,老師獎勵我們每人一根冰棍,那涼爽的滋味至今不忘?/p>
學校里還有一棵高大的雪松,靜靜矗立在教學樓前面。它年復一年地生長,也年復一年地出現(xiàn)在孩子們的作文里?,F(xiàn)在每次讀到“它像個哨兵,守衛(wèi)著我們的校園”這樣的句子,我就會想起三十年前,一個少年在作文課上咬著筆桿子,出神地凝視著教室外的大雪松,然后埋頭寫下這句話。那棵雪松上架著一只高音喇叭,伴著那里面?zhèn)鞒龅囊魳?,我做了六年的廣播操。后來,我負責學校“智林之聲”廣播站時,那只喇叭里還播放過貝多芬的交響樂、理查德·克萊德曼的鋼琴曲、裴多菲的詩以及馬克·吐溫的幽默故事……
下課鈴聲響起來,我們跑向操場——那長著柔軟的青草的操場。沒有人會去在意操場邊的秋千上有沒有蝴蝶停在上面,因為我們奔跑的姿態(tài)本身就像一只只蝴蝶。然后,我們就開始摔跤比賽。多數(shù)時候只需把腳伸過去一勾,手臂一扭,對手當即倒地。勝者又蹦又跳,敗者不折不撓。反敗為勝者亦時有之。反正操場很軟,怎么摔也不會有傷痛。如今看到很多現(xiàn)代化的校園里鋪設的塑膠跑道和人造草坪,那里,沒有了官司草,沒有了蒲公英,沒有了蟋蟀,沒有了螞蟻,也沒有了草叢間飛舞的蝴蝶,我的心頭總有莫名的惆悵呢。
盼望已久的寒假到了,村里村外落滿了雪。我坐在堂屋里做作業(yè),腳跟頭放著銅火爐。收音機里正在播放單田芳的評書《楊家將》,我等著郵差送來我訂閱的《課堂內(nèi)外》和《黃金時代》。楊六郎舞著一桿素纓蘸金槍,已經(jīng)把孟良、焦贊都收服麾下了,郵差先生還沒有來。我猜想著門外一定是白茫茫一片,大片的麥田也早就隱藏起它們的綠色,郵差先生興許是迷路了。
姐姐們對著窗口做手工活,我的作業(yè)做完了,便坐在寫字臺前寫自傳。那會兒我十多歲的樣子,天知道受了什么蠱惑,用歪歪扭扭的字給自己寫傳記。直到今天,那些手稿還夾在書堆里,有時候偶然翻到,時不時觸動著我的心。
童年已遠去,青春也不見了蹤影。柳眉兒長了又落,落了又長,我已做了二十多年語文教師。我知道,我這一生都將伴著書香度過。
“千山同一月,萬戶盡皆春。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云萬里天?!薄都翁┢諢翡洝分械倪@幾句偈語,道出了我對語文的真實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