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德明
仿佛神話似的,這里的平房一夜之間變成了亭臺樓閣。
近幾年,縣政府投資6千萬元,在村南面的運河灘上,以運河大橋為中心,建起了一個蓄水量為1700萬立方米的人工湖,命名為王公湖。
唯其如此,外地一些開發(fā)商也都盯住了這塊風水寶地。一時間,那些腰纏萬貫、投資上項目的老板們蜂擁而至。他們每天都把縣政府的大門圍得風雨不透,不時打探著消息,生怕這塊到嘴邊的肥肉到不了自己的口里。當?shù)卣簿o鑼密鼓地將河兩岸的土地認真測量核實后,進行細致而周密的規(guī)劃。
秋末冬初,運河兩岸的村民們聞風而動,自發(fā)地掀起了植樹造林的熱潮。他們在自己的土地上見縫插針,凡能夠栽種樹木的地方都栽上了各類果樹和用材樹。因為土地一旦被征用,這些新栽的樹,立馬就變成鈔票,那是一筆不菲的收入。在他們的眼中,每一棵樹都是名副其實的搖錢樹。于是,集市上的果樹幼苗價格旺漲,從每棵1元,漲到每棵3元,仍然一路暢銷。直到每棵漲到了5至6元,還是供不應求,果樹苗霎時變成了珍稀物。
姚村的魏老漢一家,終于將自己的土地全都栽上了果樹苗。與其說是栽上了,倒不如說是栽滿了;別人家的樹苗也就每平方米一棵,可魏老漢的樹苗每平方米竟栽到五棵之多,就連他家的天井乃至房前屋后都栽滿了果樹苗。
魏老漢是個精神矍鑠的老人,他那黑黑的胡茬子總讓人覺得他很倔強。眼下,他坐在太陽底下,瞇縫起眼,心里算著賬:這每棵樹苗兒若估價10元,老子這1千棵就是18000元哩。去掉成本還能獲純利萬余元哩。嘿嘿,老子這筆賬合算。魏老漢徐徐地吐著煙,面上漾著微笑,做著發(fā)財?shù)拿缐?,像飲了幾杯醇美的酒?/p>
魏老漢在家里有著絕對的權威。他是個非黨員,一輩子為人耿直,作風正派,且是個很要面子的人。前些年還曾當過一屆的村長。既便現(xiàn)在,家中無論大小事,兒子魏建倆口也都得先同他商量,得到他的同意,否則,他便認為是大逆不道。即使有不同意見,他可能當時或者表面上不動聲色,可不定什么時候,便會發(fā)一通邪火,弄得家中硝煙彌漫。倘若身邊沒有外人,兒子和兒媳也許還能忍受??晌豪蠞h發(fā)火往往不分場合,且不論身邊有什么人,都會大發(fā)一通,讓他們下不了臺。所以小倆口表面上對他恭敬有加,心里卻總是別別扭扭。
眼下,令魏老漢有些掛心的是去年老伴去世時,給他留下了8千多元的債務。如今,他同新婚不久的兒子依舊住在80年代初期那種普通的磚瓦房之中;他住在西首一間,兒子媳婦住在東頭一間里。因為房子空間小,屋內(nèi)雖家具不多,可依舊顯得頗為擁擠。這些,他魏老漢都不計較,最令他擔心的是,自己患有高血壓病,每天吃三次西藥。
這日傍晚,魏老漢正在看電視,兒子魏建下班回家了,和他說道:“聽說這些日子咱這村子要搬遷了。我看別人家都在備料建樓呢。”
魏老漢回頭瞪了兒子一眼:“人家蓋人家的高樓。錢用不了不蓋樓蓋啥去?怎么,你小子眼紅不成?”
“不是這回事。人家蓋樓是為了多爭取到一些補償費哩。聽人說,是按平方米算的,每平方米1千多元哩。蓋大樓可是一本萬利的買賣?!眱鹤游航ǖ馈?/p>
魏老漢扔掉煙蒂道:“他就是每平方8萬塊咱也不蓋!人家的腰粗,可不像咱們似的,拿個三千五千的都困難。俗話說人比人不能活呀!”
魏建邊洗臉邊道:“爹,東方不亮西方亮,活人豈能讓尿憋死。咱沒錢可以向親戚朋友去借嘛。放心,補償款一兌現(xiàn)咱就馬上歸還他們。到時,咱也好有個賺頭呀?!?/p>
“這渾水我可不趟。就怕到時候竹籃打水一場空——白忙活了!”魏老漢憂心忡忡。
“爹你放心,我同學的老爸是管這行的,我早試探過了,保準沒問題!我詳細估算了一下,咱們只要借上錢,蓋上樓房,再蓋上東屋、西屋、南屋和各偏房,到時候咱們家就發(fā)了!”魏建躍躍欲試,顯得頗為激動。
“爹,時間就是金錢,財神爺就在面前,別再猶豫了!”魏建言罷,轉身去了。
這日晚上,魏老漢失眠了,末了他總算想明白了。多少年來,他魏老漢家的日子在村中從來沒有落后過,雖說拔不了尖兒,但也在上游之列,算是滋滋潤潤。就說這植樹吧,他魏老漢不也沒有落后嗎!不說是戰(zhàn)果輝煌,可也戰(zhàn)績驕人。為此,他同村里那些上等收入的人一樣,說話底氣十足,甚至能同村里那些頭面人物抗衡,他的虛榮心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滿足。眼下,雖說他魏老漢腰里沒錢,可他不說村里誰會知道?誰會相信?那次栽樹時,他曾在大街上閉著眼睛跟村人說,腰里有個十五六萬的。村人不語。因為村人認定他家一定有這么多錢。他深知,世風日下,現(xiàn)在人們都對富人刮目相看,恭敬有加。再者吹牛又不上稅,自己不往自己臉上貼金誰給貼???!況且他還曾有過當村長的輝煌歷史呢??纱禋w吹,鐵的事實擺在面前,他魏老漢手中委實沒有那么多的錢,這次的牛真的吹大了!
時下,村里又掀起了蓋大樓的熱潮,他深知自己已是騎虎難下了,何況兒子又百般慫恿,熱心有加,他索性橫下一條心,借錢蓋大樓!主意拿定后,他便興奮得睡不著了,便打開電視看了起來。
這不,天剛蒙蒙亮,魏老漢便徘徊在兒子門前。
按捺不住的魏老漢試著叩開兒子的門。當兒子得知他同意蓋樓的消息后,激動得一步跨出門檻,高興地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好!這才是我的好爹么!”魏老漢心里卻高興不起來,沉思片刻道:“眼下,咱家中僅有5千。想這二層樓房最少也得15萬塊。這么多錢你打算上哪借去?”
魏建胸有成竹道:“我三個姐姐家,每家借給我2萬,我姨家借給我1萬。余下的7萬來塊我去朋友處借唄?!?/p>
“你小子有這把握?”
“當然嘍,爹你就放心吧?!蔽航ㄒ慌男靥诺?。
老子英雄兒好漢。魏建總算沒有辜負老爹的厚望,僅用一個禮拜的時間,便輕而易舉地將這筆錢弄到手。偌大的一筆巨款到手的如此輕易,他簡直有些飄飄然了。
“爹,下一步咱先備料,還是先找建筑隊訂合同?”魏建問。
魏老漢吸了口煙,爾后噴出一串煙圈,那煙圈仿佛有靈性似的,在魏建的頭頂旋轉著,爾后,漸漸下落,末了竟穩(wěn)套在魏建的身上??晌航ㄒ琅f微笑著,注視著老爹的表情。
魏老漢思忖片刻,說:“此事刻不容緩。以我之見,雙管齊下,既要聯(lián)系進料,也要聯(lián)系建筑隊。我大字不識幾個,這訂合同的事你去辦好了。切記,一定要考慮周全,先仔細打聽一下情況,做到心中有數(shù),確保萬無一失。最好先起個草,免得臨陣抓瞎。這聯(lián)系進料的事我負責去辦,咱村里不是有個小運輸隊嗎,只要同他們隊長打聲招呼,他自會安排人運到咱家,且價格也合適。”
魏建聽著父親的話,不住地點頭,說:“我們縣要說樓蓋得最好的,還數(shù)高陽建筑隊。正巧,我有一個同事是高陽鎮(zhèn)高陽村的。明晚我先讓同事去同他們的隊長打個招呼,后天讓他領我過去同他們簽訂合同,怎么樣?”
“嗯,只是我們沒有蓋過樓房,一些情況不清楚。我看你還是先找個內(nèi)行人,摸摸底再去不遲!”魏老漢擔心道。
“眼下,一個外地的建筑隊正給我們廠建著倉庫。明天我先去打聽一下他們的工頭吧。這叫集思廣益,穩(wěn)操勝券么?!薄斑@就對路了!”魏老漢的臉上似綻開的一朵菊花。
半月之后,建筑隊開始施工了,進展也極為順利。他們理想的大樓在建筑工匠手中日新月異。
半年后,一座裝修豪華、金碧輝煌、建筑考究的樓房,終于在魏老漢父子的手上奇跡般地誕生了。一家人為此興奮著、激動著。美中不足的是近些日子,魏建所在的廠子不景氣,已有四個月發(fā)不出工資了。無奈廠領導只好將工人放了長假。與其說放長假,倒不如說下崗更為恰當一些??煽v然如此,他們家的客還是要請,成功酒還得照舊喝,這是老一輩傳下來的規(guī)矩,不能輪到他們家就擅自更改呀,這是于情于理都說不通的事,他魏老漢是斷然做不出來的。當天晚上,魏老漢遂將建筑隊所有參戰(zhàn)人員都約到了飯店,擺了三大桌。翌日早上,他們又將債主們邀到了飯店請了兩大桌,就這樣,他們腰間僅剩的兩千多塊錢,也都送給了飯店。
眼下,他們家除了這幢新起的大樓之外,幾乎拿不出一分錢了,15萬元的巨債,像一座山,實實地壓在他們父子的頭上。尤其令魏建煩惱的是老婆朱紅那沒完沒了的嘮叨。魏老漢沉不住氣了。他思忖良久,末了咬了咬牙,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手一揮,對兒子和兒媳婦說:“自打咱家建樓那日起,讓人驚奇的是,折磨我多年的高血壓病終于穩(wěn)住了,想必是整天操心干活的緣故吧??磥磉@人不能閑著,閑著就容易出毛病。每天多想些事,多干些活兒,流點汗,未必不是件好事,尤其我這把年紀的人。我想過了,在家悶悶不樂地呆著,倒不如出外找個活干,增加了收入,還鍛煉了身體。何樂而不為?趁著我還有把子力氣,我想重新拿起我的瓦刀,去建筑隊上干干試試?!?/p>
“爹,你老年紀大了,還是好好在家頤養(yǎng)天年吧?!眱合敝旒t給公爹泡上茶水,莞爾一笑,說:“雖說咱家有點兒外債,可咋說也不能讓您老出馬呀。就是我出去干,也不能讓您去呀?!?/p>
“不,還是我去干吧。放心,勞動最光榮。實話告訴你們,這事我早和高陽建筑隊長說妥了。他爹當年和我可是老交情,狗皮襪子——沒有反正?!?/p>
魏老漢言罷又吩咐兒子:“建兒,你幫我找找瓦刀去。”“爹,依我看,這事你還是再慎重考慮一下吧。我覺得像你這把年紀的人,看個大門什么的還可以,去建筑工地當工匠,不合適。”
“爹早打電話和人家談妥了,后天就上班,你就讓爹試試吧。若是真干不了,我是不會勉強的。別愣著了,馬上給我找找瓦刀去?!?/p>
魏建無奈地搖了搖頭,隨了爹的心愿。
起初兩天,魏老漢雖說累得不行,可回家還是樂呵呵的。兒媳婦朱紅忙給他打水洗臉,爾后將兩個炒好的菜端到了他的面前。魏老漢見狀心頭一暖,感激地望了兒媳一眼,遂打開櫥子,從里面取出一瓶白酒。朱紅心領神會,剛要給他燙酒,魏老漢遂站起身說:“天熱了,這酒就甭熱了。”言罷取過杯子,朱紅上前斟滿了杯,“爹,您慢用?!毖粤T,便去打開電視機,調到了魏老漢喜歡的戲曲頻道。魏老漢邊飲酒,邊欣賞精彩的電視節(jié)目,不到半個小時,半斤酒已入肚,遂把酒瓶收拾起來。朱紅見狀,忙給他遞過來兩個饅頭,魏老漢接過一個道:“酒既可解乏,也可當飯,我吃一個就飽了?!?/p>
“那您老就多吃些菜吧?!敝旒t道。此刻,門聲一響,魏建回來了,問道:“爹,你覺得還能干得了這活?”他邊洗臉邊說,“我看你就別硬撐下去了。咱家這債慢慢地還嘛。只要咱先還上外面這7萬塊,欠親戚的就好說了。你老何必著急上火呢,把身體累垮了咋辦?”魏建的話并非空穴來風。在他的記憶里,老爹雖然嗜酒如命,但平日里卻是很少喝酒的,除非有客人,或過年過節(jié)的。記憶中他們家一向手頭不寬裕。今天魏建看到這場面,惟一的解釋就是,老爹委實太累了!否則,他是斷然不會輕易動櫥子里的酒的。何況自他8年前患了高血壓之后,醫(yī)生早就讓他戒了酒。如今他又破了戒,自然事出有因,惟一的解釋便是一個字:“累!”
果不其然,魏老漢酒后吐真言了,說:“建兒,說實話,爹確實干著有點累。不過你就讓我再干幾天,順順勁試試。我是不到黃河不死心呀。這回,咱就來個屎殼郎墊桌子腿,看你爹到底能不能撐下去?!蔽豪蠞h言罷,自嘲地笑起來。
轉眼一個禮拜過去了,魏老漢終于順過勁兒來,臉上時常蕩漾著微笑。只是與以往不同的是,每天晚上回家必得喝上半斤酒,否則便飯吃不下,覺睡不香。漸漸地形成了習慣。
為此,兒子最擔心他的高血壓,一旦再犯,后果會不堪設想的!因為老爹畢竟年歲已高,從事的又是高空作業(yè)。于是,每每見他飲酒,魏建總是提醒他幾句,魏老漢也總是淡然一笑了之??擅吭挛豪蠞h將3千來塊錢拿到家中時,小倆口的臉上便樂開了花兒,便把提醒老人的那些話和該盡的義務都拋在了腦后。
魏老漢將本月的工資拿回家的第二天下午,高陽建筑工地上傳來噩耗,魏老漢不幸從四樓摔了下來,永遠地告別了人世!一家之主魏老漢去了,永遠地去了,魏建和媳婦眼淚流成了河!
魏老漢中午是不飲酒的,午飯之后,他只是在工房里睡上一覺,上班時間一到,便隨著工頭的吆喝聲爬上腳手架。各就各位,工友之間相處時間長了,就想借機侃侃家常。其中一位姓祝的師傅與他年齡相仿,兩人時常在一起干活,彼此不分你我,相處得頗為融洽。每天中午一開飯,要么魏老漢去打飯,要么祝師傅去打飯,一打總是兩份。可祝師傅有個習慣,那就是每天中午都得飲酒,故每天都得從家中帶來半斤酒。建筑隊規(guī)定,中午是不允許飲酒的,可祝師傅有招,每次都同魏老漢躲到背人之處偷偷地飲,巧妙地躲過了領導的眼睛。剛開始,魏老漢不飲。祝師傅以為他不會喝酒呢。這日休息時,當他同魏老漢神侃時,無意中從魏老漢的口中得知,他魏老漢不僅喝酒,且每天晚上必飲半斤。翌日,祝老漢便特意準備了一斤白酒,中午兩人便偷偷地飲了。那天中午,魏老漢睡得很沉。工頭吆喝上工他竟然沒有聽到,直到祝老漢將他拉起。從此,幾乎每天中午,二人都偷偷地飲上一斤白酒。兩人年齡相當,共同的嗜好,讓他們感到投緣。當大樓建到三層時,魏老漢在上面操作就感到有些發(fā)暈。幾次同祝師傅說中午不再喝酒了,可祝師傅哈哈一樂說:“每天中午半斤酒,三十余層的大樓我都建過,你還怕啥?保你平安無事,習慣了就好了。”
雖如此,魏老漢還是偷偷地去了一趟診所,一量血壓,果然又偏高了。醫(yī)生告誡他說:“回去一不能再飲酒,二不能劇烈運動,好好安心靜養(yǎng)?!笨晌豪蠞h實在沒有這個福分,這不天剛亮,吃過飯,飯碗一放,嘴一抹,又上工了。他邊走邊想,這工作不能不干,眼下只好咬咬牙,把酒先戒掉吧。于是,盡管當天中午祝師傅熱情相勸,魏老漢還是滴酒未沾。就連晚飯前的酒,他也索性戒了。他悄悄把半年前未服完的那瓶降壓靈又找了出來,放到了自己的枕下……
當樓房建到第四層時,魏老漢干著干著時常感到頭痛、惡心、眼前發(fā)暈,且額頭上虛汗淋淋,遂不時地抓住腳手架蹲下歇息片刻。幸虧祝師傅幫了他不少忙才沒發(fā)生什么事。魏老漢是一個要臉面的人,盡管身體不適,他還是硬撐著,盡量不讓祝師傅幫忙。尤其眼下兒子下崗了,他魏老漢自然便成了家里的頂梁柱!
這日中午,當魏老漢拿起兩人的飯盒要去打飯時,祝師傅便湊到耳邊說:“今天是我生日,放心,我請客,今天咱到路邊那個酒館坐坐去?!蔽豪蠞h說:“我身體不適,不能喝酒。還是吃頓便飯吧?!弊煾笛垡坏桑恋溃骸罢α死衔??今兒個我生日了,就不值得你祝賀一下,太小看人了吧。”魏老漢一聽,想到祝師傅曾多次幫自己的忙,如今他的生日到了理應還他這個人情。于是,哈哈一笑道:“好吧,我去?!?/p>
于是,二人剛到酒店門口,魏老漢便急急地趕了進去,點好了菜,并預先付上了錢。魏老漢說:“你知道,我近些日子戒酒了。但今天是您的壽誕之日,我特高興,破戒了。我喝啤酒,你呢,‘青山依舊,怎么樣?”言罷,魏老漢便招呼服務員將兩瓶啤酒一瓶二鍋頭給打開了。不到一個小時,酒桌上便多了三個空酒瓶。
上班時間到了,當二人搖搖晃晃地爬上四樓的腳手架時,可憐的魏老漢便一陣的暈眩,遂一頭從上面栽了下來,盡管被安全網(wǎng)擋了一下,可最終還是未能避免一場悲劇的發(fā)生,魏老漢像融化了的冰塊一樣永遠地消失了。
魏建小兩口悲痛無比地送走了父親。家中僅有的一點錢也在喪事上折騰光了。家中斷了經(jīng)濟來源,于是,魏建便找到父親所在的高陽建筑隊。隊長繃著臉說:“你父親的事,我們已經(jīng)考慮了,鑒于他是酒后上班,嚴重違犯了我們的勞動紀律。按合同規(guī)定,乙方因酒后出現(xiàn)任何事故,甲方不予負責??晌覀儽局说乐髁x精神,經(jīng)商議決定賠償你們1300元作為撫恤金?!?/p>
魏建聽罷,一雙黯淡無神的眼睛呆呆地望著對方的臉,機械地接過十余張老人頭后,便去了。魏老漢高大的身軀,仿佛瞬間化作了十余張薄薄的老人頭,漂浮在兒子的手中。魏建的心中充滿了難言的悲哀與無奈……
一個月后,魏建才漸漸從失去父親的陰影里走了出來,開始找工作。他首先想到了去人才市場,可轉念一想,自己學歷較低,到那里多半會碰釘子,倒不如直接去勞務市場看看,說不定能找上一份適合自己的工作呢。
遺憾的是,這座城市不大,用人的單位及個人較少,勞務市場顯得冷冷清清。凡那些找活干的人面前,都豎著一個牌子,上面顯赫地寫著工種。比如有:木工、瓦工、油漆工等等??墒巧嘀嗌伲覀€合適的工作委實不太容易。他正在猶豫間,忽聽有人喊:“喂,招建筑小工,每天70塊,管吃管住?!彼犅勑睦镆粍?,每天70元倒也可以,可他壓根不愿步父親的后塵了。正在失望之時,忽見遠處有人舉著一個紅色的招工牌走了過來。一瞬間,便圍上來一幫小青年。魏建湊上前一看,但見上書:“永勝化工廠,現(xiàn)招操作工10名,每月工資2千元以上,名額有限,擇優(yōu)錄用。凡35歲以下,初中以上學歷的男性青年均可持身份證和畢業(yè)證書,一寸免冠照片兩張,前來報名,領取表格,填好后,三日內(nèi)交到泉山路28號,永勝化工廠招待所二樓辦公室?!蔽航ㄐ南耄罕救耸歉咧挟厴I(yè),且有一定的工作經(jīng)驗,年齡也相當,說不定會被錄用的。正在猶豫間,魏建猛地發(fā)現(xiàn),這幫青年的手上都持有一張表,臉上寫滿了感激和興奮。于是,他猛地擠上前討要。發(fā)表格的那人道:“這位真幸運,表格就剩最后一張了?!蔽航ń拥绞种?,折疊好,小心地放進了口袋,腳下生風地去了。
一個禮拜以后,魏建順利地進了這家化工廠。據(jù)說該化工廠屬私人企業(yè),老總姓趙。
他被分配到環(huán)氧聚酯車間干粉碎工。二人一班,三班倒。每個班的工作都在5個小時以上,都同粉碎機、鐵錘、鐵锨、防塵口罩打交道。魏建有些困惑,同人家一起進的廠,可人家的工種勞動強度小,工資也高。想想自己的文憑又不比他們低,還具備一定的工作經(jīng)驗,為啥就安排自己干這又臟又累的粉碎工呢?
還是工友小張道破了天機。他說:“凡那些出力不大,掙錢多的主,要么是同廠里的關鍵人物有親戚或者有利害關系的,要么是上頭有個人物照應。像我們這樣一毛不拔又沒有背景的人,能讓進廠算是幸運了。”魏建聽罷,長長地嘆了口氣??裳巯?,他實在別無選擇,唯一的出路便是老老實實地干下去,掙點錢養(yǎng)家糊口。
粉碎車間須封閉操作,溫度較高,加上產(chǎn)品本身所散發(fā)出來的熱量,待魏建一個班下來,渾身上下的衣裳早已濕透了,而且頭發(fā)暈,嘴發(fā)苦,全身上下像散了架。雖說戴著防塵口罩,可空氣中到處彌漫著環(huán)氧樹脂的粉塵,衛(wèi)生條件極差。既來之,則安之,魏建為了能支撐這個家,他只有咬牙堅持下去。
三個禮拜之后的一天,一件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這天,剛干完活,工友小張去通知叉車入庫,回來告訴他說:“廠部通知,讓我們交風險抵押金,每個職工兩萬塊,三日內(nèi)交不上者立馬走人。”
聞聽此言,魏建的腦袋“嗡”地一聲,如同當頭挨了一棒,暈暈乎乎的,不知道怎樣回到的家中。
“這下肯定干不成了!”這句話在魏建的心頭反反復復地響著,甚至有一種人生已經(jīng)走到盡頭的感覺,很是壓抑。于是,他手臉未洗,一屁股呆坐在椅子上,瞪著一雙暗淡無光的眼睛,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
朱紅見狀便問:“今兒咋了?跟誰打架了不成?” 魏建便把廠里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
“唉,眼下外債累累,借又沒處借,這真是破房偏遭連陰雨?!敝旒t愁眉不展地道,“實在沒法兒,就趕緊同他們結結這大半月的賬,拉倒吧?!?
翌晨,魏建便向車間主任說明了情況,主任說:“廠部規(guī)定,凡未干滿一個月而辭職者,扣發(fā)工資。不相信你可再去廠部咨詢一下?!蔽航劼牰挍]說,悻悻而去。
魏建又一次失業(yè)了。
魏建家沒有了經(jīng)濟來源,僅靠父親千余元的撫恤金維持生活。
魏建的幾個債主,說要在309國道旁合伙蓋房開店,要他馬上歸還7萬元的債務,可魏建壓根拿不出來。俗話說:要得有,要不得無。債主只好限他半年內(nèi)還清。
正值月底,一大早魏建在老婆朱紅的慫恿下,便騎上車來到永勝化工廠,想討回工錢。遂徑直向廠長辦公室而去。
半個小時之后,魏建工錢沒有討著不說,還被幾名保安從廠內(nèi)推推搡搡地趕了出來。魏建碰了個灰頭土臉,騎上車,灰溜溜地往回趕。
當他路過公路時,但見貨車、轎車、拖拉機、三輪車等各種車輛,排成一條長龍,車上大都滿載著各種貨物。堵車!前面肯定出事故了,魏建想。他見前面一卡車上裝有滿滿一車大西瓜,遂心里一動:我何不拿幾個西瓜回家解解饞。想到此,他趁車上司機不注意之時,以最快的速度,搬下兩個西瓜,裝進了自己前面的籃子里,一蹁腿,飛身上車,一溜煙地去了。與此同時,一個從來沒有過的念頭,便幽靈一樣潛入他的心中。
“今天雖說我沒有領著工資,但有意外收獲。”魏建邊吃西瓜邊對老婆道,“弄了兩個大西瓜吃且不說,重要的是發(fā)現(xiàn)一個財源!嘿嘿,這路上跑著的,不有的是好東西。只要咱放開膽大干一場,不出一年半載,當個小康之家不成問題?!?/p>
“說得輕巧。你干干試試?那可是犯法的事。弄不好要蹲大獄的!”老婆言罷,將口中的西瓜籽吐在了地上。
魏建取過毛巾,擦把嘴,悻悻地道:“真是膽小如鼠,懸案有的是,他公安局能破幾個?你不愿干,我自己干得了,真是頭發(fā)長見識短?!?/p>
“我們家雖談不上詩書繼世,可忠厚傳家可是名副其實。再說老爺子尸骨未寒,你這么做老爺子在天之靈會不安的。”朱紅的話不冷不熱。
“我何嘗不想做個安分守己的良民,這是被他們給逼的!”魏建擦了一把渾濁的淚水道,“我的姑奶奶,事實擺在眼前,咱已欠下人家15萬元的債務了。這且不說,我無緣無故的下崗,老頭子的遇難,如今好不容易找了個工作又遇到了這事。不讓干也就算完了,可辛辛苦苦掙的工錢竟又給扣下了,上哪講理去?難道他們這么坑人就不是犯法?!什么他娘的狗屁王法,我早就看破紅塵了,誰的腰粗,誰的拳頭硬誰就是他娘的王法。”魏建吹胡子瞪眼,那歇斯底里的樣子,就像一個輸急了眼的賭徒。
晚上剛過了午夜,魏建便攜帶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去了。不足一個小時,魏建竟將一輛嶄新的摩托車推進了家。
朱紅見狀,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上前問:“后面有沒有人追你?這么快就得手了,咋弄的?”
魏建淡然一笑,定了一下神,邊擦著汗,邊喝著涼粥道:“嘿,咱有的是辦法。我從公路旁的石灰窯上弄過去了幾塊二三百斤重的大石頭,將它們一一擺放在公路中央,你說他們能不下車清理嗎?前面的車一停,后面的車立馬就停下一大溜!當司機下車詢問情況之時,咱就趁機得手了?!?/p>
“你就真的沒被他們發(fā)現(xiàn)?”朱紅疑惑地問。
“沒有吧,當時,我后面那車上的司機解手去了?!蔽航ǖ馈?/p>
“這車你打算咋處理,不能自己用吧?”朱紅問。
“當然!”魏建摸著車說:“明天是辛城大集,天不亮我就推著過去處理了。市場上這牌子的車少說也得賣5千塊,咱賣一半的價錢總可以吧。”
“你可小心被他們?nèi)粟E并獲。”朱紅憂心忡忡。
“放心沒事?!蔽航ǖ溃骸霸郾砀绮皇钦f過,這集市上天亮之前三小時之內(nèi),都是此等貨色交易的。今春天,我給老爺子買的那輛自行車,九成新,還不到40嘛。再者說,咱表哥不是還干著市場管理員嘛,若真遇到麻煩,咱可以找他?!蔽航M有把握。
翌日晨,當魏建將3千塊老人頭放到朱紅手中時,他笑了起來,心里滿滿的歡喜都快溢出來了。僅僅一宿就弄了3千塊,這真是人走財運馬走膘。俗話說:馬無夜草不肥,人無外財不富呀。這可真是至理名言哩??磥砦覀冞_到一年之內(nèi)還上外債的目標不難呀。朱紅心里樂著,下意識地哼起了流行歌曲。
第二天晚上,朱紅未等魏建發(fā)話,便主動要求同他一塊去。魏建繃起臉故意問:“你去能幫我做啥?”
“給你望望風,打打下手唄?!敝旒t笑容可掬地道。
“好!我們今晚提前行動!”魏建手一揮,說:“去運河橋頭北碰碰運氣。你呢,打扮一下,做好準備!”
朱紅提醒道:“收費處就設在運河橋頭以南,去那會有危險的?!?/p>
魏建狡猾地一笑,說:“你懂啥?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最安全。估計昨晚司機發(fā)現(xiàn)摩托車被盜時,已報了案。因此我們今晚必須換個地方,提前行動。這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不過今晚的主角可是你呀,我的寶貝?!蔽航ㄑ粤T便吻上了她的唇。
晚上剛過10點,兩人鎖好門,便徑直朝運河大橋而去。
黑夜在他們的周圍歡暢地流動著。魏建的眼睛像鬼火一樣; 朱紅衣著時髦,露出迷人的微笑。二人來到橋頭,魏建將嘴湊到朱紅耳邊嘀咕了一陣后,便去了。朱紅兀自徘徊在橋頭。約摸過了一刻鐘之后,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一聲響亮而清脆的口哨聲,朱紅便猛地一下竄到橋頭的中央,朝迎面而來的貨車邊擺手邊道:“師傅,救救我吧,小女子有難了?!必涇囮┤欢梗晃慌趾鹾醯乃緳C從車窗里伸出腦袋道:“你,你想干啥?讓開!”朱紅抹著眼淚道:“這位大哥行行好,請幫我一點路費,我要回家去。我是東北人,是夜來馨飯店里的服務員。老板娘喪盡天良,硬要逼我接客,可我死活沒答應!我趁她外出時逃了出來,可舉目無親,身無分文,求大哥行行好,接濟我點路費吧?!彼緳C聞聽二話沒說,從口袋里掏出30塊錢,向門外一扔后,便發(fā)動了車。朱紅遂撿起錢,伸手拉住車門,攀上了車,趴到窗上,哭泣道:“我的親大哥,多謝了,求大哥您就幫人幫到底吧。我到家的路費,兩百元呀,求大哥開開恩吧?!?/p>
“沒有了!小姐請下車吧?!彼緳C言罷,打開車門,將朱紅推下去,把車開走了。
此刻,朱紅見后面停下的車陸續(xù)開走了,便扯開嗓門喊著丈夫的名字:“小祖宗,別吱聲了,快下來幫我抬上去,溜!”一旁的公路壕子里傳來丈夫低沉的聲音。朱紅急急地溜到下面……
不一會兒,二人便抬著一個長方形的大紙箱,消失在夜幕里。
這次弄來一臺海爾空調。
“這物件少說咱也能賣上兩千塊吧。”朱紅欣喜地道。
“娘們見識!再加1千吧?!蔽航ㄟ吅人叺?。
就這樣,隔三差五,夫妻倆經(jīng)常外出干這種齷齪勾當。電視機、洗衣機、電纜等物資,成為他們獵取的對象。
國道運河大橋段屢遭搶劫,已引起了當?shù)毓膊块T的重視;除加大巡邏力度外,已在附近各村展開了拉網(wǎng)式排查,魏建夫婦的罪行終于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半月后的一天,村民們望著魏建一家空空的二層小洋樓,搖頭嘆息。一老者道:“人去樓空,家門不幸呀。都怪魏老爺子死得太早了。唉!”
東南方向陰云密布。起風了!風越刮越大,盡情地打著滾兒,沖進了魏建新建的樓房里,那“嗚嗚”的呼嘯聲,依稀在向這個世界呼喊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