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金艷
本文從周文英的學術專著 《沙漠上鮮活的魚——中國現(xiàn)當代女性形象透視》 出發(fā),運用女性主義文藝批評理論對該專著進行解讀,從而分析她的文藝批評立場以及她的多重文化關注視野。
周文英完成了她的專著 《沙漠上鮮活的魚——中國現(xiàn)當代女性形象透視》的寫作和出版,并得到了學界的一致肯定。正如學者陳思和所言——“周文英是相當自覺的學者,她從女性的文化困境出發(fā),既能夠?qū)ψ陨砻褡逦幕瘋鹘y(tǒng)建構(gòu)起充滿感性的辯證分析體系,也能夠自覺地從整個中國現(xiàn)代化的大進程中把握民族文化更新的理性規(guī)律……”她的可貴之處在于對民族女性命運的覺醒和當下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啟蒙,以本真的解讀方式來對作品中的女性形象進行解讀,闡釋作者與作者筆下的女性形象的關系,以及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大語境之中,社會制度和傳統(tǒng)習俗等所謂父權(quán)力量對女性形象的塑造,更難能可貴的是,周文英在這些文本的空白縫隙之間讀出了男性話語暴力對女性形象的扭曲,還原女性形象豐厚鮮活的生命力量。
通過女性所具有的現(xiàn)實語境使文本呈現(xiàn)不同于男性心理的文化意義,特別是像周文英這樣的女性——土生土長、熟諳本民族語言、接受了正規(guī)系統(tǒng)教育,并且是一位妻子、更是一位母親。她的文藝批評也相應呈現(xiàn)出多重的批評眼光,身為傳統(tǒng)納西族婦女,深知數(shù)百年來納西婦女的隱忍與堅韌、對玉龍第三國的不舍追求和向往; 身為妻子和母親, 深知戀愛與婚姻中的磕磕絆絆因而覺醒;身為大學教授和文藝批評者,由此啟蒙女性民眾 (所有的讀者), 她從文本細讀開始, “尋找文本所演示的矛盾、沖突、空白和沉默,揭露男性批評家的性歧視,檢驗文學和美學判斷的有效性,并進而覺醒到婦女生產(chǎn)的文本將占據(jù)與男性文本完全不同的地位”。
她選取了她精讀過的現(xiàn)當代文學家們的作品: 有老舍的 《駱駝祥子》, 魯迅的 《傷逝》, 張愛玲的 《傾城之戀》 與 《連環(huán)套》、《金鎖記》,張宇《疼痛與撫摸》,皮皮《渴望激情》,懿翎《把山羊和綿羊分開》等;也選取了納西族女性作家曉齡 《天邊女兒國》和和曉梅 《女人是蜜》的作品。她把這群女性形象群作為一個群體,探討她們與作者、社會的關系,肯定女性形象們堅韌的生活態(tài)度和熱情,尋找文本被刻意遮掩的部分,以女性、 學者的多重身份闡述她們的愛恨悲歡?;㈡?、子君、白流蘇、霓喜、曹七巧、翠翠、王一、 戴喬、 水月、 阿菊旦蜜金、 小侉子……構(gòu)成周文英解讀文本的主要內(nèi)容,成為第一重視野;在文本中作家老舍、魯迅、張愛玲……與筆下女性人物的關系構(gòu)成第二重視野,他們在塑造這些人物的時候,是否心懷憐惜,懷著一顆悲憫之心在寫作?周文英作為第三重視野, 從女性、 妻子、 啟蒙者、評論者的角度來看待人物形象與作家的關系。我們選取三個篇章進行分析:
開篇的章節(jié)題目是 “一個人的舞蹈——老舍《駱駝祥子》虎妞形象透視”, “一個人的舞蹈”寫出了虎妞對愛的渴望,也寫出了虎妞的孤單與無助?;㈡]有得到過真正的母愛與父愛; 在祥子與小福子的糾葛中穿行,抓住了祥子的人沒有抓住祥子的心。在老舍的筆下,虎妞是 “一個既舊又新的一個什么奇怪的東西”、 “又像什么兇惡的走獸”(第15 章);在祥子的眼睛里,虎妞被描寫成尖嘴的狐貍;在眾人的眼里成了 “一塊煮老的豬肝” (第15 章)。為什么虎妞是如此可憎的一副模樣呢?周文英以母親的體驗告訴我們——因為她缺乏母愛的呵護與滋潤,所以沒有少女的靦腆與溫柔,所以她強悍、厲害、精明。在祥子以及老舍的眼里,這種形象就不是 “溫婉可人”的可愛女性,而是活脫脫的“悍婦”形象。周文英通過文本細讀,以女性的視野為虎妞鳴冤——“虎妞的性格是一種結(jié)果,但在老舍和所有男性讀者那里卻被認為是一種原因,并且進一步鞏固了虎妞的粗俗可惡的形象?!?在祥子的悲劇命運論中, “在眾多的理論文章里,一般都認為祥子墮落的結(jié)局虎妞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因為是虎妞誘騙和強迫了祥子,使祥子在虎妞編織的命運網(wǎng)里無力掙扎出來”。實質(zhì)上,周文英從婚姻中的兩性關系分析虎妞對祥子真誠的愛,來駁斥祥子的虛偽——“一方面在虎妞身上討便宜,一方面又用男性的倫理道德觀來排斥貶低虎妞的魅力”。 也有從理性的文藝批評者的視野——然而從虎妞特定的環(huán)境和現(xiàn)實位置來解讀虎妞,虎妞只是一個有自己個性和追求的充滿魅力的女人,她聽從自己內(nèi)心最真切的渴望來追求愛和性的欲望。然而在祥子、老舍和諸多男性讀者的眼里她確實 “粗俗可惡的”。 周文英用三重視野,分析虎妞與祥子的愛情并對祥子以及作家老舍虛偽的道德倫理觀進行批判。作為女性文藝批評家閱讀文本時,通過展示她們忽視了的男性閱讀與文本諸要素的撞擊,女性主義文學批評把自己放在男性批評通常試圖占據(jù)的位置上,她就能提供一種更寬泛和更綜合的洞見,以分析和確定男性作家和男性批評家有限的和帶偏見的闡釋。
在魯迅的小說 《傷逝》的解讀中,周文英歸結(jié)子君的人生為 “新女性的吶喊與吶喊的失敗”, 啟蒙的后果竟然是被啟蒙者的無辜的死亡。她以人、女人、妻子的視野認為,“子君, 作為女人, 為愛無所畏懼, 而作為人,卻幾乎完全不知道在時間上如何找到自己的位置。在掙脫封建束縛而步入婚姻之門后,依然是千年不變的對男人的依附 (不僅僅是物質(zhì)的), ……在個性和思想上缺乏獨立性”。對涓生的行為充滿了鄙視, “看似有學問有思想,實質(zhì)上很差勁,……,既缺乏‘新’ 思想提倡的責任感又丟失了傳統(tǒng)男人‘舊’ 的養(yǎng)家義務” 。 她的分析一語中的,文本中涓生、子君的命運以及新文化運動大背景下啟蒙者魯迅與被啟蒙者朱安、許廣平的命運糾葛,點明了女性在男性視野下的命運意義。女性批評者在文本閱讀中,通過文本的裂隙和空白讀到女性性別自我形象的日趨成熟,看到女性的視點、立場、審美觀照方式和體驗方式。周文英在做一種嘗試,通過文本細讀,把女性形象從男性或中性文化的壓抑中剝離出來,并反過來以篡改男性權(quán)威話語的方式瓦解著男性話語的敘述結(jié)構(gòu),進而把作為男性權(quán)威的各種概念銘刻在一個更大的文本欺騙中,以揭露男性文化隱而不宣的意識形態(tài)欺騙性。
在對納西族女性作家和曉梅《女人是蜜》的解讀中,她終于掙扎著言說本民族女性命運,把自己以及有著相似命運的納西婦女們放進了文本,于是狠狠地把“喉嚨展開”。她是一個納西族女性的代言人,以本民族女性的視野關注和曉梅的創(chuàng)作——和曉梅,我和她一樣流淌著納西民族的血液,一樣從云大中文系畢業(yè),一樣的教師育人的干凈而平靜的職業(yè),太多的東西讓我面對她的小說的時候,總感覺到有太多的話要說,但是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傳統(tǒng)和習慣,規(guī)定好了的行走之路和命運,我們已經(jīng)不知道還去改變些什么,方向在哪里。我們祖祖輩輩都是這樣走過來的, 愛和苦難、 生命力的透支和凋零、鮮花般青春的開放和枯萎、掙扎的命運……太多太多共同的東西,從她們的昨天,到我們的今天,也可能是我們女兒們的明天!慣性的呼吸讓我失去了自己的聲音?,F(xiàn)在我必須把自己的喉嚨展開,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和曉梅作品中的大多數(shù)女性, 如 “含蜜金”、“阿菊旦”、 “小門兒母親”、 “水月白”……在歷史時空里,只是作為 “邊緣人”存在的,喪失了“主體性”,身不由己被父系社會以符合其自身原則的方式納入社會秩序(人倫)。 由于男性力量的強大, 女性成了物化的對象。 在這個龐大的封建倫理體系中,女性只能在 “孝女節(jié)婦”和 “女妖禍水”之間進行選擇和認同。她們當中,如果反抗了父輩的旨意,那么就被冠之為 “紅顏禍水”;如果犧牲了自己的青春與愛情順從了父輩的意志,那么就被譽為 “孝女節(jié)婦”。周文英、和曉梅都生長在這片神奇瑰麗的土地上,她們理解她的先人們的愛和苦難,所以 “把喉嚨展開”進行言說是多么地真實和迫切!
正如納西族學者趙曉鷹所言, “周文英的這本書從表面上看是在評論那些小說的作者和小說中的人物,是在分析作家們精神上的自瀆和意淫式的望梅止渴,分析作家們?nèi)绾卧谧约旱奶焯煤偷鬲z里演繹自己生命中隱蔽的一角。而其實,整本書完全是在借別人的小說說事,小說和其中的人物只是周文英想要表達某種觀念的一個托詞。實際上,她并不是要對 ‘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女性形象’進行透視,而是在借這一群虛擬世界中的悲哀的女性來表達一個主題——女性的命運、女性的抗爭、女性的吶喊和絕望?!币驗閻?,才要訴說、抗爭和吶喊,盡管不一定得救,也許還會收獲傷痛和絕望。悲憫、憂患、仁愛、同情都是愛的表達。專著的主標題——“沙漠上鮮活的魚”就生動地闡釋了這個主題,各篇章中女性形象的吶喊、抗爭與絕望只是現(xiàn)實生活的一個縮影: 從女性生存環(huán)境來說,“沙漠” 可以指女性生命中必定遭遇的惡劣和兇險; 從與女性相對立的男性群體來說,可以指男性在社會力量中權(quán)利和支配權(quán)的強大和無限。 復旦大學中文系 《第九位寡婦》的討論會上,嚴歌苓說 “女性是跪著寬容世界的”,這一“跪著”和“寬容”也就決定了女性生命力的鮮活和頑強。盡管有愛就會有傷痛,但以跪著的卑微和無私的寬容來融入這世界。結(jié)合周文英對虎妞、子君、阿菊旦等人的命運分析, 我們要理解并銘記一點:作為女人, 在一生中要承擔不同的社會角色, 不管作為妻子、 母親、 教授還是其他,最最根本的角色其實是女性自身。周文英的批評正以厚實的文化積淀、犀利的洞察力和審美判斷能力, 以理論的熱情和闡釋激情,形成全新的話語風格和精神言表氣度。這種思辨與活力、 深邃與輕盈正來到我們中間,顯示出當代文學批評一個不俗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