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寅飛
從有目的的擴大拆遷戶的面積到貪婪地虛構拆遷對象騙取國家拆遷款,他們弄虛作假、無中生有,一步步地將手中本應該相互制約的權力發(fā)揮到了極致。
據(jù)北京市石景山區(qū)拆遷服務所項目經(jīng)理李鐵回憶,陳家溝4號院在被拆除之前一直是大門緊鎖,無人問津,透過破爛不堪的院門可以看到里面有幾個棄用的棚子,唯一一間快要倒塌的房子也早已沒有人氣??删褪沁@么一處雜草叢生無人認領的荒涼院落,經(jīng)過一個拆遷項目“臨時工”的出謀劃策和兩名正式拆遷服務所員工的分工合作,竟然憑空折騰出一筆220多萬元的補償款和一套80余平的拆遷安置房。
2014年11月27日,因涉嫌在北京市石景山區(qū)天泰山旅游項目拆遷工作中貪污和受賄,該拆遷項目工作人員李鐵、朱裕民和韓元等人在北京市第一中級法院開庭受審。檢察機關指控,三人利用各自的職務便利騙取拆遷補償款人民幣326余萬元;另外,朱裕民還利用職務便利,分兩次非法收受他人賄賂28萬元。
拆遷員讓女兒假裝成別人家的女兒
2009年,北京市石景山區(qū)天泰山旅游項目進入正式拆遷階段。項目經(jīng)理李鐵,拆遷測繪員朱裕民,拆遷隊員韓元分在了一個小組。小組中,李鐵和韓元負責入戶調查,朱裕民負責現(xiàn)場測繪,拆遷戶的最后審核認定由李鐵把握。三人各司其職,分工合作,關系日益融洽。
一天,朱裕民找到韓元說,自己從1987年開始至今近三十年時間一直擔任北京市石景山區(qū)房地產(chǎn)測繪隊外業(yè)作業(yè)員,干完這個項目就可能要退休了,而如今女兒到了談婚論嫁年齡,連套結婚用的房子都沒有,想趁著這趟“末班車”給女兒弄一套便宜的拆遷安置房。
韓元是一個頭腦靈活,思想活躍的人,尤其在拆遷領域,曾在3家不同的專業(yè)拆遷公司做過拆遷員的他也了解不少拆遷中的門道。聽了朱裕民的這個想法,韓元馬上就有了主意:找個合適的被拆遷戶,把朱裕民的女兒塞進去,這樣不僅能輕而易舉地弄到安置房,而且還可以額外獲得一筆拆遷補償款。
解決思路有了,最大的難題就是找個合適的拆遷戶。在入戶調查的時候,韓元發(fā)現(xiàn),陳家溝3號院陳鳳家的院子面積很大,正好陳鳳姐姐的戶口也在這個院子里,可以把朱裕民的女兒朱娟娟假裝成陳鳳姐姐的女兒作為拆遷對象安插進陳鳳家。
可是如果只是簡單地將朱娟娟安插到陳鳳家,讓朱娟娟獲得拆遷安置房必然會損害陳鳳家的拆遷補償利益,陳家人是肯定不會同意的。韓元找到朱裕民,跟他說明了自己的操作方式:朱裕民需要在測繪時擴大陳鳳家全院的土地面積,并制作相應的房屋測繪圖。然后他再通過調整拆遷補償系數(shù)K值等方式,增加陳鳳家可以獲得的拆遷補償,這樣才能夠在不損害陳家利益的前提下,給朱娟娟弄出一套房子和獲得相應的拆遷補償款。聽了韓元想法,朱裕民心有余悸,認為其中的風險很大,但因為是自己的事情,只好硬著頭皮照辦。
準備好這些基礎材料之后,就差項目經(jīng)理李鐵的審批了。其實,韓元早跟李鐵打過招呼,李鐵當時也提出過反對的意見,但是礙于情面——兩人經(jīng)常在一起工作,韓元經(jīng)常為他出謀劃策,再加上是測繪員朱裕民的事情,經(jīng)過韓元的一番軟磨硬泡,李鐵也就勉強同意了。
很快,朱娟娟在陳家溝3號院立戶,并單獨簽訂了一份所謂的“拆遷協(xié)議”。按照這份協(xié)議,朱娟娟可以獲得一套80平米左右的拆遷安置房和30余萬元的拆遷補償款。走完流程,韓元當即就對拆遷款進行了分配,并囑咐朱裕民在拆遷補償款下來之后要轉給李鐵,另外再支付給他30萬元作為“購房款”。
就這樣,在韓元的主導下,這個由李鐵、朱裕民和韓元三人組成的“拆遷小隊”悄無聲息地完成了第一筆人情與金錢的交易。按照事先的約定,30余萬元的拆遷補償款被轉入了李鐵提供的銀行卡內,朱娟娟額外支付的充當“購房款”的30萬元存入了韓元指定的賬戶,朱裕民則如愿為自己的女兒購得一套便宜的拆遷安置房。
一次作假獲利上百萬元
有了上一次的合作,韓元覺得這是一個來錢的好方法。于是,每次跟李鐵入戶調查的時候,韓元都會多留意一些被拆遷戶的情況。
一天,他們來到陳家溝4號院作入戶調查。這個在李鐵看來破敗不堪得連主人都聯(lián)系不上的院落,在韓元的眼中卻是一塊財富寶地。因為朱裕民曾經(jīng)跟他提過,說有親戚想弄一套拆遷安置房,現(xiàn)在這個親戚正好可以作為新的拆遷對象安插進來。
朱裕民的這個親戚叫王乾坤,家住昌平,在得知天泰山旅游項目正在進行拆遷安置工作后,便請托朱裕民幫他購買一套廉價的拆遷安置房。后來,據(jù)王乾坤在接受詢問時說,這套面積為80多平的拆遷房,單價5500元,總房款是46萬元,而當時相同地段的房價已經(jīng)漲到每平米9000多元,相當于比購買正常的商品房少了將近30萬元。
在發(fā)現(xiàn)這處空院之后,韓元便把將王乾坤安插到4號院的想法告訴了李鐵和朱裕民。將朱娟娟插入陳家溝3號院的經(jīng)歷讓他們的配合有了基礎。李鐵表示默許贊同,朱裕民則馬上通知王乾坤提供身份證、戶口本等證件。李鐵、韓元還專程一起去石景山區(qū)黑石頭居委會為王乾坤開常住人口證明,證明王乾坤就住在那空院里。根據(jù)這個常住人口證明,李鐵把王乾坤作為陳家溝4號院的戶主立了戶。
立完戶,在填寫入戶調查登記的時候,韓元覺得既然干了就干得徹底一些,如果只測算陳家溝4號院里的幾間棚房,會使補償款大大減少。要想提高相應的補償額度,得讓朱裕民在測繪圖上增加一些陳家溝四號院本來并不存在的房屋。為此,他特意找到朱裕民說了這個想法,朱裕民也沒說什么。
但等到實地測量的時候,朱裕民卻打了退堂鼓。測繪當天,他沒有跟李鐵和韓元一起去。此時的朱裕民心里產(chǎn)生了顧慮,“怕以后被查出來責任太大”,他這么跟自己說。但又沒有理由推辭,因為他們現(xiàn)在是一起“干事”,給王乾坤弄安置房又是自己介紹的。最后,他提出讓韓元直接畫個草圖,然后他再據(jù)這張草圖出具正式的測繪圖。在他看來,根據(jù)韓元提供的草圖而制作的測繪圖可以為將來東窗事發(fā)減輕自己的責任。
韓元心里暗暗罵朱裕民膽小如鼠,但出正式的測繪圖還得靠朱裕民,所以最終還是自己先畫了增加的幾間房子的草圖。
很快,在韓元的出謀劃策和李鐵、朱裕民的緊密合作下,王乾坤順利地簽訂了拆遷協(xié)議。根據(jù)拆遷協(xié)議,王乾坤獲得拆遷補償款人民幣259萬余元,其中33萬余元用于支付一套拆遷安置房的購房款。隨后,按照韓元的要求,王乾坤將獲得的拆遷補償款220余萬元和自己的“購房款”46萬余元分別存入了韓元指定的賬戶。
用權力換取好處費
2009年,被拆遷戶吳秀敏曾找到韓元,要求幫忙為他們家分戶。原因在于吳秀敏已經(jīng)成家,現(xiàn)在卻還跟父母處于一戶的狀態(tài),如果分戶就可以獲得更多的拆遷安置房面積。韓元把這個事情跟李鐵商量,并提出這中間有利可圖。
于是,在與吳秀敏家協(xié)商談判的過程中,韓元一直故意維持著僵持的局面。吳秀敏一開始要求分得兩套三居室,后又退步說要一套三居一套兩居,最后連只要求給她們家分戶的條件,都遲遲沒能獲得滿意的結果。其實,李鐵和韓元手上掌握著一定調節(jié)補償額的權力,只要韓元調整好拆遷中的補償標準參考的系數(shù),是可以讓吳秀敏家如愿以償?shù)摹?/p>
吳秀敏似乎也看出了這其中的端倪,為了讓李鐵和韓元盡快同意她提出的拆遷補償要求,她直接給了韓元13萬元的好處費。錢到位,李鐵和韓元一人一半,分戶、兩套安置房的問題就毫無阻力地解決了。作為順水人情,韓元還主動讓吳秀敏辦一個假殘疾人證。憑借這本假殘疾人證,拆遷方考慮到“殘疾”的特殊情況多給了吳秀敏家2萬元的額外拆遷補償款。
相比李鐵、韓元手中的彈性權力,朱裕民的測繪數(shù)字則更能直接地關系到每家每戶的拆遷補償數(shù)額。因此,幾乎所有拆遷戶都對他笑臉相迎,倍加奉承,而有些被拆遷戶則直接赤裸裸地提出自己的要求。
2009年,朱裕民為被拆遷人曹齊美家量房。曹齊美就偷偷把朱裕民叫到一旁,要求多給他們家算上一些面積,并把他們家的一個棚子算成房子。曹齊美還當場許諾,將來一定會感謝朱裕民。見到曹齊美這么有誠意,也這么直接,朱裕民自然心領神會,雖然口頭上只是說,我盡量試試,但在實際測量時,給曹齊美家的長寬各增加了3~5厘米,并在測繪圖上將棚子標記成20余平的房屋面積。
2010年上半年,等曹齊美把拆遷的事情辦完了。一天中午,她找到朱裕民,說要用他的身份證給他辦個存折。曹齊美跟朱裕民提示說,“都是社會上跑的人,他給的好處一直記著呢。”當天下午,曹齊美就將身份證和存有20萬人民幣的存折送回給了朱裕民。朱裕民覺得自己確實也幫了忙,便欣然接受了。
3年花光百萬元“存款”
2009年,石景山區(qū)審計局在對天泰山旅游項目開展審計時發(fā)現(xiàn),家住北京市昌平區(qū)的王乾坤并非該拆遷地區(qū)的常住人口,卻以陳家溝4號院戶主的身份獲得了一套拆遷安置房以及220余萬元的拆遷款。這一線索成為檢察機關破獲這一系列拆遷腐敗窩案的起點。
2013年10月10日,石景山檢察院以涉嫌貪污罪對犯罪嫌疑人李鐵、朱裕民立案偵查,同日對李鐵、朱裕民執(zhí)行刑事拘留強制措施。到案的李鐵、朱裕民很快承認了二人伙同韓元貪污公款的犯罪事實。然而此時,韓元卻消失了。
原來,由于李鐵、朱裕民屬于具有正式事業(yè)編制的工作人員,比較容易聯(lián)系和確定位置。而韓元屬于編外人員,工作的流動性較大,此時石景山天泰山旅游拆遷項目已經(jīng)結束,韓元早已離開了此地。
辦案人員多次聯(lián)系韓元催其歸案,但結果不是推辭就是手機無人接聽。一番努力后,偵查人員通過手機定位,發(fā)現(xiàn)韓元位于平谷區(qū)的一處民房內。
在到達平谷后次日的凌晨4點,辦案人員通過當?shù)貦z察機關的協(xié)助,找到了韓元的暫住地。這是平谷一個拆遷項目工作人員的臨時居住地??赡茉陧n元看來,這個地方應該是自己最安全最合適的地方了。這里離北京市區(qū)近百公里,一個拆遷項目剛剛啟動,近一兩年可以在這里干自己的老本行。因此,當被辦案人員抓獲的時候,他表現(xiàn)得非常詫異。
就韓元當時的情況,他也確實需要一個拆遷項目讓他繼續(xù)瀟灑地生活。此時,韓元從陳家溝天泰山景區(qū)項目中非法獲取的兩百多萬元已經(jīng)所剩無幾。除去用130萬元購置的一套商品房之外,剩下的錢幾乎都用來吃喝玩樂與賭博了。
作為拆遷項目的臨時人員,每一個拆遷項目結束之后,如果沒有新的拆遷項目,韓元便成為了一個“無業(yè)游民”。在這些空檔期內,韓元會有很多所謂的應酬。你來我往之間和時不時地賭博輸錢,近百萬元的“存款”很快就被揮霍一空。據(jù)他妻子說,雖然跟韓元結婚也好幾年了,但韓元卻幾乎不和她談論工作中的事情。她只知道韓元是干拆遷的,至于具體干什么、怎么干便是一無所知。
監(jiān)督缺位的權力
2014年12月9日,北京市第一中級法院對該案宣判,韓元因犯貪污罪和受賄罪,被判處有期徒刑20年;朱裕民因犯貪污罪和受賄罪,被判處有期徒刑18年;李鐵因犯貪污罪和受賄罪,被判處有期徒刑15年。三人隨后提出了上訴。
“拆遷工作主要分四部分:入戶調查、測繪、評估和拆除,評估和拆除幾乎不涉及利益問題,而李鐵、韓元負責的入戶調查與朱裕民負責的測繪中間有很大的可操作空間。這種權力大卻監(jiān)督薄弱的現(xiàn)象是造成貪腐的重要原因?!背修k該案的檢察官陳安楊說,為了更好地開展拆遷工作,賦予最基層的拆遷人員一定權力無可厚非,但是僅僅依靠簡單地在幾個拆遷人員之間形成相互監(jiān)督的局面會很容易被突破。
在這個案件中,李鐵、朱裕民和韓元正是把職責分工上的相互監(jiān)督,變成了利益同盟。按照職責分工,李鐵是項目經(jīng)理,負責審核認定,在與韓元負責入戶調查時,了解被拆遷戶人員、面積等基本情況,并作記錄,朱裕民負責實地測繪,兩者統(tǒng)計的情況應該相差無幾。一旦有明顯差異就說明某個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了問題。然而一旦三者成為利益共同體,這些相互制約因素就形同虛設。而李鐵的上級部門的審查又只限于形式審查,只要各個要素具備就能通過。等到審批通過,拆除工作結束,再發(fā)現(xiàn)問題進行調查將會無從查起。
陳安楊說,目前,一些地方正在嘗試讓審計等外部監(jiān)督力量加入拆遷工作當中,類似李鐵和韓元的入戶調查、朱裕民的測繪等工作將會有審計人員進行現(xiàn)場監(jiān)督,這種跨部門、跨制度的監(jiān)督將起到一定的制約作用。(文中除李鐵、朱裕民、韓元外 其余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