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道的價值理念認為，萬事萬物皆有陰陽兩面，如大與小、強與弱、爭與讓、得與失等，唯有通過節(jié)欲自律的“無為”，方能消解靈肉之際、人人之際、天人之際的關系沖突，達致陰陽平衡的和諧秩序。受其影響，中華民族養(yǎng)成了謙和不爭的民族性格。落實到法律生活中，則體現(xiàn)為人們不愿單純運用訴訟來解決糾紛，進而逐漸形成“無訟”的法律實踐傳統(tǒng)，以維系良好的人際氛圍，并展現(xiàn)“不爭善勝”的人生智慧。在法律萬能主義受到挑戰(zhàn)的今天，“無訟”的精神價值對構建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必有所裨益。

關鍵詞：道；節(jié)欲自律；謙和；爭；無訟

中圖分類號：DF082文獻標識碼：ADOI：10.3969/j.issn.1001-2397.2015.01.02

有論者指出，法律不過是文化的一個方面，文化對其影響至深。美國法人類學者霍貝爾認為：“從人類學的觀點看，法律僅僅是文化的一個方面?！保▍⒁姡篍.Adasmsom Hobel.The Law of Primitive Men[M].New York：Aheneum，1968：4.）道家思想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典型代表，對古代中國人的法律生活影響既深且遠。道的價值理念，在很大程度上，孕育并培植了中華民族謙和不爭的民族性格。在這種心理性格的基礎上，民眾形成了無訟息訴的法文化傳統(tǒng)。

一、“道”的價值理念“道”的原初含義是道路的意思，后引申為事物從起點達到終點所須經(jīng)由的過程、步驟和所須遵循的規(guī)則、規(guī)律。老子在此基礎上，對道作了系統(tǒng)的論證和理論提升，使之成為高妙的哲學概念。道家后世學者亦進行了多角度的論述，使道的含義更加豐富。歸納起來，道家人物對道的論述，主要是從以下三方面來展開的。

（一）道是宇宙的本根

老子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眳⒁姡骸兜赖陆?jīng)》第二十五章。 在天地未有之前，道已存在，所以它是宇宙所自由來的本體。近現(xiàn)代以來的學者大都認為，是老子最早將“道”作為宇宙的本體。熊鐵基先生說：“道家之道，被認為是宇宙的本體，這個最高的哲學范疇，是老子第一個提出來的。”[1]

“道”的字面概念，可能在老子以前已經(jīng)提出，但將之系統(tǒng)化進而上升為宇宙本體的概念，則以老子為先。李澤厚先生也說過：“有關天道的觀念在中國古代由來已久，但在《老子》這里終于得到了一種哲學性質的凈化或純粹化。而這正是《老子》之所以為《老子》?！盵2]

商周以前，神權思想在意識形態(tài)領占據(jù)主導地位，人類的思維能力很難脫離神的樊籬，對宇宙本源的追問，只需用“神造萬物”這樣簡單的答案，就可畫上句號。但自商周以來，神權思想發(fā)生動搖，人類開始懷疑鬼神、天命的存在。既然不存在神靈，那么宇宙萬物又是如何生成出來的呢？人類便有了進一步的追問。老子的“道”，是對這種問題給出的無神論的、思辨式的回答。正是基于此點，法國漢學家戴密微也承認，老子及后來莊子的思想是“對世界的起源、結構及其存在原因的哲學思辨”[3]。

（二）“陰陽和合”是道的運動規(guī)律

既然道是萬物的本根，它又是怎樣生成萬物呢？道家用陰陽的范疇闡明了事物生成、發(fā)展、變化的根本規(guī)律。朱伯崑先生說：“老子的陰陽學說在戰(zhàn)國時代起了很大的影響，道家老莊學派和黃老學派都以陰陽范疇說明萬物的性質及其變化的過程?！瓚?zhàn)國中期和前期，陰陽學說是由道家倡導起來的，而儒家的代表人物，從孔子到孟子都不講陰陽說。”參見： 朱伯崑著《易學哲學史》（上冊），第二章：《易傳及其哲學》。

從生成論上講，萬物皆是道運動而產生的結果。“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眳⒁姡骸兜赖陆?jīng)》第四十二章。從辯證法的角度講，萬物都是在陰陽兩極的對立統(tǒng)一中運動發(fā)展，陰極則至陽，陽極則至陰，陰陽平衡打破之時，也是事物滅亡之日?！叭f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眳⒁姡骸兜赖陆?jīng)》第四十二章。從發(fā)展觀而言，事物從哪里來，必將回到那里去，萬物由道生成，最后又回到道，這是無法抗拒的自然規(guī)律——“常”，所以道的本質是“一”，來于一途又歸于一途?！胺蛭锸|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復命，復命曰常?！眳⒁姡骸兜赖陆?jīng)》第一十六章。因此，陰與陽的對立統(tǒng)一，是萬事萬物都不可能逃離的運動法則，同時也是道的運動規(guī)律作用于事物的結果。

（三）“無為”是順應道的法則

既然道是人類不能違抗的總法則，陰陽和合又是道的運動規(guī)律，人類應當如何順應“道”呢？

在道家看來，“無為”是認識道、順應道的最好方法。一般人以為，“無為”就是無所作為，啥都不干。其實，道家的“無為”，是要求人將欲望與行為控制在適度的范圍內，如“儉”、“慈”、“不為天下先”、“不爭”、“知足”、“知止”、“知?！钡?，便是“無為”的行為特征，并非什么都不做，只是要為而有度，為而有方。

現(xiàn)代法學龍大軒：道與中國“無訟”法律傳統(tǒng)從認識論上講，無為就是要收斂欲望，消除成見、偏見，如此才能洞察事物的本質，即“無為以體道”。道所蘊含的自然法則玄妙難懂，但其所展示的陰陽沖和之規(guī)律卻隱約可辨。如“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參見：《道德經(jīng)》第四十章。任何事物都有其陰陽相對立的兩面，如大對小、強對弱、有對無、多對少、雄對雌、剛對柔、富貴對貧窮、榮耀對恥辱等。事物的對立面又會在統(tǒng)一中發(fā)生相對轉化，強者充滿危機，因為強到極點，就會向弱的對立面轉化；弱者卻充滿生機，因為弱可以向強的對立面轉化。

對于道所彰顯的這些玄理，只能在無知無欲的狀態(tài)下才能體察得到。但是，人類在生活中，由于欲望的支配，總是喜歡有、強、大、多、雄、剛、榮的一面，不喜歡無、弱、小、少、雌、柔、辱的一面，這是人之常情，卻不符合道的要求，也無法認識事物的本質。老子提醒世人：無、弱、少、小的一面也有它的用處，亦應給予相應的重視?！叭惨混埃斊錈o，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眳⒁姡骸兜赖陆?jīng)》第一十一章。要做到這一點，必須減少欲望，用無為之法方可求得。后世學者以此將老子思想特征歸納為“貴柔尚雌”，應該說是準確的，但這并不等于老子就忽視剛、雄的一面，因為后者為世人所熱衷、追求，沒有必要作專門的強調。endprint

從實踐論上講，“無為”通“無違”，即不要做出違背道的規(guī)律和法則的行為，像這樣來考慮問題和調節(jié)行為，才能與道的精神相合，才能維持天、地、人間的合理秩序。在人的靈魂與肉體之間，欲望的過度膨脹會傷及身體；在人與人之間，此部分人的過度行為，如糾紛、戰(zhàn)爭，將打破其與彼部分人間的對立平衡；在人與自然之間，人類的過度行為，如無限地攫取資源、移山填海、制造高大能量的科技產品等，將破壞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

道為萬物之源，其規(guī)律表現(xiàn)為陰陽交合，非人力所能改變，因此，在靈肉之際、人人之際、天人之際，人們以“有為”的態(tài)度處理，就會重此而輕彼，甚至舍此而取彼，以致打破各種關系之間的平衡。正確的態(tài)度是“無為”，不違背道所彰示的規(guī)律法則，全面地認識和對待事物，即老子所說的“容”，使各種關系的平衡得以維持，才能與天地共長久?！爸Ｈ荩菽斯?，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眳⒁姡骸兜赖陆?jīng)》第一十六章。

以上對“道”的論述表明，看似難以把握的“道”，借著“陰陽”和合的規(guī)律、“無為”之方法論，由高妙玄虛變得運思可感、伸手可觸，由天地之空闊落實到人間之世俗，實乃以自然之道推及人事的學說，并非習見所謂的消極遁世之學。由于天地是沒有意志的，反倒能自發(fā)地遵循道的規(guī)律運行，“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眳⒁姡骸兜赖陆?jīng)》第五章。人是有靈之物，欲望是難免的，欲望的膨脹又導致行為的張揚，常常做出些背道而馳的舉動，非“無為”莫以矯其正。故正確的做法是“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眳⒁姡骸兜赖陆?jīng)》第四十八章。

概言之，道家之“道”，其目的在“秩序”，即靈肉之際、人人之際、天人之際達致平衡；其方法在“無為”，通過節(jié)欲自律來減少這三大關系間的沖突，達到萬物有序的目的。

道家的這些價值理念，對傳統(tǒng)中國人的民族性格和法律觀念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二、謙和不爭的民族性格一個民族的法心理、法意識，總是以其特有的民族心理性格為觀念基礎的，而一個民族的心理性格，又總是受哲理觀的影響。道家作為中國歷史上最具哲理思辨的思想流派，對中華民族的心理性格影響至巨。

早在先秦，道家作為“道儒墨法”四大顯學之首，其輝煌可想而知。陳鼓應先生說得好：“戰(zhàn)國中后期道家學說已成為先秦哲學領域中的主導思想?！盵4]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后，道家作為學術群體，因受官方行政力量的壓制而逐漸消解。然其精神價值并未因此而消失，而是隱入了社會的方方面面。筆者以為，大約有四條途徑。

一隱于官。歷代政治生活中，無不標榜以儒學治國，實則都是陰陽兩手，搞的是“外儒內法”，“霸、王道雜之”才是“漢家法度”的一貫特質。這種對立統(tǒng)一的思維方式，正是來源于道家的“陰陽和合”。又，道家強調天道執(zhí)一，對加強君主專制集權大有幫助，歷朝統(tǒng)治者莫不講“奉天承運”、莫不以天道來喻證其政權的合理性，其運用堪稱頻繁，只是大家都不說用的是道家理論而已。故有論者指出，《老子》的政治——哲學理論“對中國專制政治起了長遠影響”[5]。

二隱于學。魏晉玄學、宋明理學，承襲了道家的宇宙論、本體論的思想成果而又有發(fā)展，從某種意義上講，視之為道家余緒，亦無不可。

三隱于教。東漢以降，道教興之于世，其儀式組織層的知識系統(tǒng)多源于巫文化，但其理論層的知識體系，則多源于道家。佛教中的禪宗，也飽含了道家思想的神韻?！岸U宗是中國佛教的一支，它真正是佛學和道家哲學最精妙之處的結合。它對后來中國的哲學、詩詞、繪畫都有巨大的影響?！盵6]

四隱于民。民眾生活中，到處都有道家的思想智慧的閃光。禍福相倚、物極必反、貴和有度的思維方法，順應自然、隨遇而安的行為準則，抱樸守真、崇尚自然的價值取向，抑奢崇儉、和家興業(yè)的生活信條，以柔克剛、謙虛不爭的處世之道，淡泊名利、修身養(yǎng)性的人生追求，如此等等，無不與道家思想息息相關。

綜上，道家思想對后世世俗生活產生了既深且廣的影響，中國文化的方方面面，無不有“道”的精神閃爍其間，只不過是因其未取得官方正統(tǒng)地位，人們雖然無時無處不在運用道家的理論、學說和方法，但卻不知道自己運用的是“道”。這就是《易傳·系辭》所說：“一陰一陽之謂道，……百姓日用而不知?！?/p>

當?shù)兰摇盁o為而無不為”的思想浸入民眾生活時，人們逐漸懂得了道的權威性和不可違背性，唯有順應其規(guī)律、法則，才能無往而不利。道的目的在秩序，道的方法在無為。而無為的核心在于節(jié)欲自律，用以消解靈肉之間、人人之間、天人之間的緊張關系，從而達到秩序的平衡。而在秩序與利益之間，秩序的意義更重于利益。人類領悟了這個道理，便會以節(jié)欲自律的心態(tài)和無為不爭的行為去對待名利，對待爭訟；當這樣的心態(tài)和行為形成穩(wěn)定的安身立命、應時處事的模式后，也便內化為民族性格和民族心理。這便是中國“無訟”傳統(tǒng)的觀念基石。

被譽為“生命大智慧”的《道德經(jīng)》，賦予了謙下不爭以豐富的內涵，并將其奉為最基本的處世之道。老子說，不爭是人生的三大法寶之一。“我有三寶，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眳⒁姡骸兜赖陆?jīng)》第六十七章。在此，不爭之德已被融進了術的成分，它既是一種理想的向往、美好的品德，同時又是奪取成功的大智慧，非常人所能感悟，是一種不容易被人識破的術。韓非子解釋此句時說，之所以不為天下先，是為了“能成事”。故而，道家的謙下不爭，并非無所事事、消極無為，而是一種“不爭善勝”、以柔克剛的妙法。人要戒除言行上的狂妄而保持謙柔，祛卻表面上的剛強而保持內在的堅韌，這才是真正的強大，即“守柔曰強”。參見：《道德經(jīng)》第五十二章。民間也有“百煉成鋼化為繞指柔”的俗諺。

千百年來，謙下不爭逐漸被熔鑄為一種民族性格，為社會各階層在不同程度上所理解、接受和運用。就連人間最高代表——君王們，在行即位之禮時，也都要來一番謙讓，“西向讓者三，南向讓者再?！眳⒁姡骸妒酚洝ば⑽谋炯o》。他如群臣百僚、眾庶蒼生，更是喜聞樂談、身體力行?！稌x書》作者房玄齡等在總結歷史經(jīng)驗教訓時嘆曰：“爭競之遘災也，故犯而不校；知好伐之招怨也，故有功而不德?！袆t由乎不爭之途。”參見：《晉書·潘尼傳》。明代科學家徐光啟說：“一家不爭便是家齊，一國不爭便是國治，天下多不爭便是天下平。如唐堯之圣……總來也只是個不爭。”[7]endprint

尤其令人吃驚的是，在與人爭鋒的拳術中，也展現(xiàn)出謙柔的神韻。太極拳訣講“粘黏連隨”。所謂“隨”，就是在競技時做到人剛我柔、舍己從人、引敵落空，自己不能急躁冒進，方能以小制大、以柔克剛、以弱勝強。

歷史上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清代“六尺巷”的故事。當時的禮部尚書張英，其家人因修圍墻與鄰居發(fā)生地皮之爭，寫信前來求助。張尚書身居高位卻心存謙柔，給家人回書道：“一紙書來只為墻，再讓三尺又何妨？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奔胰私有藕?，放棄爭斗之心，讓地三尺修筑圍墻。對方眼見張家位尊勢高，竟能主動退讓，也退后三尺修墻，兩家的圍墻之間形成了一條六尺寬的巷道。六尺巷被傳為千古美談，至今仍為桐城一景，充分反映了中華民族對不爭之德的共同認可。

三、無訟息訴的法律生活由于“道”的價值理念的影響，傳統(tǒng)中國人形成了謙和不爭的民族性格，其對待財產利益甚至精神利益，表現(xiàn)出較為豁達的態(tài)度，現(xiàn)代法制所強調的權利意識，在他們心目中比較淡薄。因而在日常生活中，即使遇到了紛爭，他們往往也不愿訴諸法律來解決，進而形成了一貫的息訴無訟的思維定式和行為模式。

《周易》“訟卦第六”中說：“訟：有孚窒惕，中吉，終兇?！薄兑捉?jīng)·象傳》對此做了解釋：“天與水違行，訟。君子以作事謀始?！标P于《周易》經(jīng)傳的學術流派，傳統(tǒng)學術以其為儒家作品，亦有學者提出質疑，認為《易經(jīng)》十傳包括《彖傳上》、《彖傳下》、《象傳上》、《象傳下》、《文言》、《系辭上》、《系辭下》、《說卦》、《序卦》、《雜卦》，非全是儒家作品，從其所包含的宇宙觀、思維方式、思想傾向來看，可能是道家解釋《易經(jīng)》的作品，在《系辭》、《彖傳》、《象傳》、《文言》等篇有明顯的表征。筆者傾向于后一種觀點，故認為《周易》經(jīng)傳中以訟為兇的見解，反映了道家思想對傳統(tǒng)“無訟”觀念的影響。（參見：陳鼓應.易傳與道家思想[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6：3，43，102.）既然訟為兇卦，君子處世就要小心謹慎，從一開始就要避免訴訟的發(fā)生。

我們知道，《周易》的經(jīng)和傳在古代甚至當代，都往往被普通百姓視為“預測算命”的經(jīng)典，并根據(jù)其測算結論來指導自己的行為，說“不宜遠行”，便不出門；說“不宜動土”，便不修房造屋。影響之巨，已入骨髓。此處將“訟”視作不吉利的卦象，實際反映了民眾對訴訟的價值評判，大家都認為訴訟會打破和諧的秩序，應當節(jié)制自己的欲望，盡量地遠離它。這樣的民族，不想出現(xiàn)“無訟”的局面，也是不可能的。

這種“無訟”的思想，在后來的歷史中，從兩方面得到了發(fā)展，從而形成一以貫之的法律實踐傳統(tǒng)。

（一）統(tǒng)治者的大力倡導

統(tǒng)治者倡導無訟思想，方法多樣，凡其要者有三。

1.思想上的宣教

古代社會采司法與行政合一之體制，各級衙門的司法者也是當?shù)氐男姓?，其政績考核中，訴訟治安狀況是必考項目，且以發(fā)案率低、結案率高為優(yōu)。故而執(zhí)政者對爭訟多以息訴策略待之，無不大力宣傳“無訟”思想，以降低發(fā)案比例、提高政績。其方式大致如下。

其一，鄙視挑詞架訟之人。如隋朝梁彥光任相州刺史，“每鄉(xiāng)立學，季月親臨策試，……有好爭訟惰業(yè)無成者，坐之庭中，設以草具”，以此來加強風俗教化，讓老百姓不要來打官司，目的“亦為息訟計也?！眳⒁姡骸逗Ｈ鸺づd革條例·刑屬》。

其二，分析好訟與息訟的利害得失。朱熹在漳州任知府時，制定并頒布了《諭俗文》、《曉民詞訟榜》等榜文，勸誡民眾要遠離訴訟，大家要彼此友好，不要為小紛細故見告于官，因為在訴訟中，即使有理的一方，也會花去大量資財，而輸?shù)舻囊环礁ぐ遄?。又如明代王守仁（即哲學家王陽明）據(jù)此設計出預防訴訟的操作性辦法，在其管轄區(qū)內推行“十家牌法”，令“十家之內，但有爭訟等事，同甲即時勸解和釋?！置咳崭骷艺张苹ハ鄤裰I，務令講信修睦，息訟罷爭，日漸開導，如此則小民益知爭斗之非，而詞訟亦可簡矣?！眳⒁姡骸锻蹶柮魅肪硎摺?/p>

其三，剖析好訟的社會原因以防微杜漸。明代清官海瑞曾對“江南刁訟”的風氣大加斥責，認為這是對道德的踐踏?！按景部h詞訟繁多，大抵因風俗日薄，人心不古，惟己是私，見利則競，以行詐得利者為豪雄，而不知欺心之害；以健訟得勝者為壯士，而不顧終訟之兇。而又倫理不惇，弟不遜兄，侄不遜叔，小有蒂芥，不相能事，則執(zhí)為終身之憾，而媒孽訐告不止。不知講信修睦，不知推己及人，此訟之所以日繁而莫可止也?！眳⒁姡骸逗Ｈ鸺づd革條例·刑屬》。

其四，用特殊方式勸民息訟。如貼告示、勒碑文等，有的還用門聯(lián)來進行宣傳。清代山西平遙縣的縣衙大門楹聯(lián)可以說明這一點：

莫尋仇莫負氣莫聽教唆到此地，費心費力費錢，就勝人，終累己；

要酌理要揆情要度時世作這官，不勤不慎不清，易遭孽，難欺天。

在如此強勢的輿論環(huán)境下，民眾在經(jīng)年累月的耳聞目染中，無訟觀念便潤物無聲地浸入其心智之中。

2.制度上的完善

國家提倡無訟，并不等于對既有的社會糾紛熟視無睹。古代社會將田宅、戶婚、債務、地租、斗毆、相爭一切小事，稱作“民間細故”，要求先進行調解處理，以便及時化解社會矛盾。實在調解不成，再到官府來告狀。為了提高民間調解的成功率，國家在制度上進行了相應的完善。

首先，民間調解可以采用強制手段。如在明朝初期，各地各鄉(xiāng)設立“申明亭”，由本鄉(xiāng)人推薦公直老人并報官備案，“凡民間應有詞訟，許耆老里長準受于本亭剖理”參見：《大明律集解附列》卷二六。，即民間糾紛小事由老人主持，在申明亭調劑。調劑時可用竹篦責打當事人。增強調處的威懾力，提高調解的成功率。所謂不見棺材不掉淚，不來點硬的，斯斯文文，郁郁乎文哉，恐怕很難搞成事兒。今天的民間調解之所以成功率較低，估計原因就在于此。

其次，民間調解的結論有約束力。通過調解，當事人同意的，記入“和簿”，不得反悔。“和簿”相當于現(xiàn)在的調解協(xié)議書。endprint

再次，將調解作為訴訟的前置程序。不經(jīng)調解而直接到官府告狀的叫“越訴”，朱元璋在《教民榜文》中曾規(guī)定，當事人要杖打六十，“不問虛實，先將告人杖斷六十，仍發(fā)里甲老人量斷?！敝挥邢冉?jīng)調解未果的，才能告到官府。

有了這些制度設計，實踐中又大力推行，能夠及時化解民間的社會矛盾，從而弱化了民眾對訴訟的追求。

3.司法中的引導

對訴至官府的案件，辦案官吏多用調解之法解決，與當今法院的訴訟調解相似，做到案結事了，追求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具體做法多種多樣，如自我譴責法、教喻開導法等，目的就是通過多做思想教育工作，讓當事人反省，最后主動撤訴或達成和解，培養(yǎng)民眾的無訟意識。

其一，自我譴責法。西漢官員韓延壽，在其治內有兩兄弟因爭地而訴于本府，韓先做痛苦狀，責備自己沒教育好老百姓，以致發(fā)生兄弟對簿公堂的丑事。然后稱病在家、閉門思過。當?shù)毓賳T、士紳、當事人的家族成員亦紛紛效仿、引咎自責。搞得兩兄弟深感慚愧，遂自行和解，且發(fā)誓再不相爭。參見：《漢書·韓延壽傳》。東漢桂縣境內有蔣氏兄弟爭財告官，太守許荊也是先作自我批評：“吾荷國重任，而教化不行，咎在太守。”蔣氏兄弟頓覺良心不安，放棄了訴訟[8]。

其二，教喻開導法。東漢地方官吳佑，遇到爭財訟案，總是“以道譬之”，就是用通俗易懂的方法教育爭訟雙方，甚至親自登門勸雙方和解，以致轄區(qū)內訟案減少。參見：《后漢書·吳佑傳》。唐代縣官韋景駿，在處理一樁母子訴訟案時說：“吾少孤，每見人養(yǎng)親，自恨眾無天分。汝幸在溫情之地，何得如此？”然后送給母子倆一本《孝經(jīng)》，二人痛哭而去，終成慈母孝子。參見：《舊唐書·韋景駿傳》。

其三，拖延淡化法。明朝趙豫任松江太守，當?shù)孛癖娤矚g打官司，趙豫對此非常擔憂?！睹魇贰ぱ魝鳌分姓f他“患民俗多訟”，凡有人來打官司，往往好言相勸，道：“明日來”。周圍的人都笑他迂腐，傳出“松江太守明日來”的民謠。殊不知有些打官司的人，常常是賭一口氣。等其回家后，過了一夜，氣就消了大半；或者被親友勸阻，第二天就不來打官司了。趙豫作為一方司法官員，對人性心理的了解是很透徹的，所以用“明日來”的策略來化解訴訟。據(jù)史料記載，趙豫在松江做太守十五年，地方政通人和，百姓擁護。由此看來，趙氏獨創(chuàng)的“明日來”斷案法并非一無是處，也有它的可取之處。

其四，出奇制勝法。有的司法官，為化解糾紛，不時采用一些出人意表的妙法。清代知縣陸隴其遇一兄弟爭訟案，審理之前，“但令兄弟互呼”，不到五十遍，兩人便主動請求撤訴。但陸還是寫了判詞決案，曰：“夫同氣同聲，莫如兄弟，而乃竟以身外之財產，傷骨肉之至情，其愚真不可及也?！迸辛钬敭a由兄長掌管，弟弟予以協(xié)助。參見：《陸稼書判牘·兄弟爭產之妙判》。

由于統(tǒng)治者在思想、制度、司法三方面大力倡揚遠訟息訴的價值理念，傳統(tǒng)中國人遂浸染在無訟的文化氛圍之中，于不知不覺中養(yǎng)成了自己固有的法律觀念。

（二）民眾的被動順從

因受道家“無為”思想影響，中國民眾本來已有謙和不爭的心理基礎，在統(tǒng)治者的宣教、引導下，更容易形成無訟遠訴的價值觀念。歷代官修或私著的地方史志中，對這樣的民間傳統(tǒng)有詳實的記載。明代劉文征在《滇志》卷三中說，當?shù)厝嗣瘛吧儆胁黄?，寧棄不爭”?！都螒c重修一統(tǒng)志》第一九一卷記，廣西府（今云南瀘州、師宗、丘北等地）的民風是“禮讓相尚，以訐訟為恥”。清代薛渭川《嵩明州志》卷二稱當?shù)刂恕岸貥闼刂?，……不好爭訟”。

由于古代法律是王者之法，又都以刑罰方法統(tǒng)一調整制裁，在這樣的法制體系中，一個好訴健訟之徒，無異于拿自己的權利這個“雞蛋”去砸國家律法的“石頭”，小則自取其辱，大則自取滅亡。所以，以無訟為價值追求，應當說是明智的選擇。將無訟視為一種法文化傳統(tǒng)，其間的精神旨趣，莫不是以謙讓不爭始、以獲取某種利益終，似乎還含有“道術”的意蘊。所謂“道術”，依筆者鄙見，乃以理想追求為道，以利害算計為術，二者被有機統(tǒng)一在一個美麗的光環(huán)之中，國人常以此為人處世。

首先，無訟可以保留當事人的顏面，維持良好的生活環(huán)境和人際氛圍。古代的宗法農業(yè)社會，決定了絕大多數(shù)人被附著在土地上，終身難以遠徙，他們生活在熟識的人際網(wǎng)絡之中。在這一個個的社會小圈子內，以打官司為恥成為大家的共識，誰敢為了斤斤小利而去見告于官，不但等于和被告方撕破了“面子”，也會遭到鄰里鄉(xiāng)曲的恥笑，成為孤立無援的異類。面對這樣的危險和后果，任何人遇到糾紛后，都不可能貿然訴諸法律，權衡利弊后，往往是不得不選擇息訴的途徑以自慰。宋代著名詩人陸游告誡其子孫說：“紛然爭訟，實為門戶之羞?！眳⒁姡骸蛾懹沃T訓》。民諺亦云：“退一步海闊天空”、“讓人不是癡漢，癡漢不會讓人?！币缘佬g眼光視之，無訟可以博取好評，是以放棄物質利益為始，而以獲得精神支持為終。正因如此，歷代的家族規(guī)訓中，幾乎都有禁止族人親近訴訟的戒條。明清時期浙江蕭山《朱氏宗譜》卷十一中說：“和鄉(xiāng)里以息爭訟，居家戒爭訟，‘訟則終兇，誠篤言也。如族中有因口角細故及財帛田產至起爭端，妄欲涉訟者，家法必先稟明本房房長理處，或理處不明，方許伊赴祠稟告祖先，公議其是非，令其和息。”

其次，無訟也蘊含著對物質利益大小的衡量。從正面來看，喜歡打官司會得不償失。在相對封閉的農業(yè)社會，老百姓被固定在某一片土地上，一輩子生于斯、長于斯、老于斯，人與人之間真正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就算通過訴訟打贏了官司，但和諧的人際關系也會打破，顯然是不劃算的虧本買賣。故《易經(jīng)·象傳》中說“以訟受服，亦不足敬也”。參見：《周易·第六卦訟天水訟乾上坎下》。就算通過爭訟而得到了利益，也并不讓人佩服。訴訟雖可辯明理之曲直，但涉訟雙方，常常是各有所由，一旦進入此種程序，不但是非難以決斷，還會有大量的物資消耗，為明智者所不取。《袁氏世苑·處己》中說：“大抵人之所訟，互有短長，各言其長而掩其短，有司不明則牽連不決，或決而不盡其情，胥吏得以受臟而弄法，蔽者之所以破家也?！薄锻跏繒x宗觀·爭訟當止》對此的分析，更讓人感到悲觀?！疤绞澜纾瑹o爭訟，便是天堂世界。蓋訟事有害無利：要盤纏、要奔走，若造機關，又壞心術。且無論官府廉明何如，到城市便被歇家撮弄，到衙門便受胥皂呵叱。伺候幾朝夕，方得見官。理直猶可，理曲到底吃虧。受笞杖、受罪罰，甚至破家、亡身、辱親，冤冤相報，害及子孫?！睆姆疵鎭碇v，不喜歡打官司會因禍得福。不愛打官司，表面看起來會失去某些應有的物質利益，卻能獲得更加良好的人際關系，干起事來，既能減少別人的人為阻礙，又能得到更多人的支持，反倒容易成功。在這一點上，無訟與道家思想的淵源尤為明顯。道家提倡“不爭善勝”，老子在《道德經(jīng)》第七章中說：“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耶？故能成其私?！辈粻幉⒉皇钦娴牟粻帲且环N更大的爭，第一是不樹敵，減少人為阻力；第二是能夠得到更多的支持，得道多助，如此一來，反而更容易獲得成功。所以無訟不爭成為一種人生智慧。endprint

有了這種比較，民眾就不喜歡爭訟。馮夢龍的《笑府》中記載了這么一個故事：新年將至，父謂諸子，各作一句吉利話寫成春聯(lián)。大兒曰：“新年好”。二兒曰：“煩惱少”。三兒曰：“不得打官司”。豎寫成聯(lián)貼于門墻。鄰人讀之：“新年好煩惱，少不得打官司。”遂哄然大笑。由此可見，傳統(tǒng)中國人不僅把訴訟看成丟臉的事，甚至將其視為不吉利的事。無訟觀念已深入人心。

綜合觀之，有了來自統(tǒng)治者和民眾兩方面的互動，無訟息訴遂成為中國人牢固的法律觀念，在中國法律發(fā)達史上表現(xiàn)出明顯的一貫性、連續(xù)性和繼承性。這樣的法律實踐傳統(tǒng)，也為國外學者所觀察到。法國比較法學家勒內·達維德說得很形象：“中國人民一般是在不用法的情況下生活的。他們對于法律制訂些什么規(guī)定不感興趣，也不愿站到法官面前去。他們處理與別人的關系以是否合乎情理為準則。他們不要求什么權利，要的只是和睦相處與和諧。”[9]

四、關于“無訟”的儒、道之辨?zhèn)鹘y(tǒng)觀點認為，息訴無訟是儒家德禮思想影響的結果，因為孔子明確說過：“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眳⒁姡骸墩撜Z·顏淵》。從邏輯上講，儒家理論以積極入世為特征，提倡剛健有為、主動進取；而在法制問題上又提倡無訟，似乎有些前后矛盾，因為消極無為的處世態(tài)度可以推出無訟的結論，積極有為卻很難推出無訟的結論。但是，儒家將人的物質利益和精神利益區(qū)分開來，前面的矛盾就解釋得通了：人應該追求精神利益而賤視物質利益，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參見：《論語·里仁》。，積極有為是要求人在道德上不斷提升，“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消極無訟是要求人們不要把物質利益看得過重，視金錢如糞土，二者互為因果，便可造就出道德完人。

儒家的“無訟”，只能適用于道德高尚的人，并不具備普世性，因為蕓蕓眾生之中，大多數(shù)只能是中人、凡人。道家思想則來得更為徹底，更具宗教情結。在“道”看來，不但物質利益不須斤斤計較，就連精神榮譽也不足羨慕。奇巧之物，令人仿冒；仁義美名，令人爭逐，所謂“大道廢，有仁義?；壑浅?，有大偽?！辈辉诤跻擦T，修道、悟道之人本應節(jié)制這兩方面的欲望。當人們把這兩種利益都看淡了，便是“無為”；運用到社會生活中，便是“無爭”；運用到法制領域中，便是“無訟”。

從“無為”到“無訟”，不但合符道的要求，而且也是一種妙不可言的生存智慧。金錢名利，不過是過眼煙云，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過分地追逐甚至不惜與人發(fā)生爭斗，會給自己帶來災禍，此謂“多藏必厚亡”。反之，淡泊名利、與世無爭，才能使自己過上和平、寧靜的日子。即便遇到爭訟，也能化干戈為玉帛，全身保命、以盡天年，何樂而不為也？更重要的是，一個以無為、無爭、無訟的原則處理群己關系的人，在人群中不容易招人忌恨，反能得到更多的同情、理解和支持，到時候得到的更多。到這里，“無訟”的“道”就變成“術”了，道術便相通了。

比較起來，儒家將“無訟”作為一種高尚品德來追求，道家將“無訟”作為一種生存智慧來日用，前者只可能得到部分人的贊同認可，后者更容易為廣多民眾所接受，成為一種既可通向理想境界又可通于現(xiàn)實情景的生活道術。因此，筆者以為，中國古代法文化中的“無訴”傳統(tǒng)，既有儒家德禮教化的思想成分，更多地則是受到了“道”的價值理念影響而產生的特殊文化現(xiàn)象。

當代社會，人們往往把傳統(tǒng)的“無訟”觀念視為法律意識低下的表現(xiàn)，把通過法律途徑解決糾紛奉為法律意識提高的表現(xiàn)，這自有其合理的一面，但過分夸大，就不符合《易經(jīng)》“訟，……中吉終兇”的哲理，會走上“健訟”的道路。竊以為，沒有法律是萬萬不能的，但法律絕不是萬能的。從目前的司法狀況來看，訴訟已成爆炸之勢，法院已經(jīng)不堪重負，正危及當今和諧社會的構建，法律萬能主義已面臨極大的挑戰(zhàn)。當我們面對糾紛，想一想古人的“無訟”，或許就不會過分地糾結，而會獲取更多的心靈自由。當我們把無訟當做一種生活態(tài)度和人生智慧，我們或許就不會動不動便為雞毛蒜皮之事而訴諸法律，而會積極尋找其他方便有效的解決途徑，從而推進多元糾紛解決機制的形成。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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