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海龍
知識沖突中的大學
□ 李海龍
大學是知識沖突的產(chǎn)物,大學在興起和發(fā)展的過程中不斷與外界社會組織發(fā)生著沖突。從功能論視角看,知識沖突是大學組織變革的動力。大學利用沖突不斷提高自身的社會地位。大學同教會進行知識權威地位的爭斗,與社會多元知識觀進行的博弈,在當前同技術理性、工具理性和消費主義的觀念相抗衡。知識類型與觀念上的沖突不斷改變著大學的面貌。實際上,這些源于知識的沖突為大學贏得了更多的文化資本,同時也積聚了更強有力的社會影響力?,F(xiàn)代社會中,大學面臨新的知識生產(chǎn)模式與消費理念的挑戰(zhàn),大學唯有堅持知識的人性取向,才能保留自身的價值。
知識;大學;沖突
在世界文明中,大學可謂是人類的寵兒之一。正如弗萊克斯納所評價的,“大學像其他人類組織——如教會、政府、慈善組織——一樣,處于特定時代的社會結構之中而不是之外。大學不是孤立的事物,不是老古董,不會將各種新事物拒之門外;相反,它是時代的表現(xiàn),是對現(xiàn)在和未來都會產(chǎn)生影響的一種力量”[1]。在歷史中,大學既有知識理性的一面,也有不同的知識價值觀沖突下矛盾的一面。如果說持續(xù)創(chuàng)造知識是驅動大學前進的源動力的話,那么由沖突所創(chuàng)造的頻率則是影響其發(fā)展的節(jié)拍器。在社會學家的眼中,沖突是一種調節(jié)社會矛盾與分歧的手段,并起到平衡與整合組織的功能。“沖突通過加強群體意識和分離感而在社會系統(tǒng)中的各群體間建立起邊界線,由此使系統(tǒng)內的群體身份得以確立。其次,……互相‘排斥’通過在不同群體間建立一種平衡而使整個社會系統(tǒng)得到維持”[2](P18)。實際上,回顧往昔,大學又何嘗不是在宗教與世俗、科學與人文的沖突與博弈中一步一步走進社會的軸心。如同幼雛要經(jīng)歷破殼的痛苦,大學由最初產(chǎn)生到現(xiàn)在,其道路也并非一帆風順。大學時而在溫室里接受呵護,時而又要在風霜下飽經(jīng)摧殘,正是沖突造就了大學的知識性格。
從歷史上看,大學與基督教有許多相似的地方。一方面,二者都是在人們精神追求的趨動下產(chǎn)生的,另一方面,兩者在知識觀上有共通之處,在發(fā)展過程中都不同程度地向對方借用了知識的合法性。一部完整的西方文明史無法繞開大學與基督教交織的事實,大學身上或多或少地被刻上了基督教的文化烙印。從整個中世紀來看,大學與宗教的關系有時曖昧,有時激烈地對峙,大學與教會都在努力利用自身的力量去贏得社會的認同。早期大學雖尚處幼年,但影響力卻與日俱增。反觀中世紀后期,教會在知識上卻逐漸喪失了革新的能力。大學與教會對知識態(tài)度的不同決定了雙方難以共相為謀。大學利用知識上的優(yōu)勢與教會進行著反復的博弈,有跟教會在知識權威上分庭抗禮之勢。
實際上,早期基督教也并未在影響力上一手遮天。相反,在經(jīng)典教義中,我們讀到了自由、平等和寬容等具有普世特征的精神內涵,這種內涵影響到了整個歐洲乃至世界?!坝捎诨浇痰挠绊懀杂珊推降瘸蔀闅W洲的兩個基本概念;它們本身就是歐洲的象征。兩千年以來,歐洲的所有秩序和信仰都是從基督教的秩序中發(fā)展出來的,并且都是把自由和平等作為它們的目標,把自由和平等的最終獲得作
為它們的正當理由”[3]。基督教正是憑借著這種對人性的理解獲得了社會的認同。教會最早發(fā)揮的是知識職能,為人們解讀《圣經(jīng)》奧義,這在一個受教育程度偏低的時代中滿足了社會的求知需求。正如涂爾干所說的:“要想在學術和教育的進步道路上有可能邁出重要的一步,關鍵就在于新的社會安排能夠使教導顯得更為必要,能夠使人們更清晰地感受到需要教導?!盵4](P42)在大學出現(xiàn)之前,修道院學校擁有對宗教真理的解釋權,是知識的權威。知識合法性的元敘事資格掌握在教會手中,并通過知識獲得了經(jīng)濟價值。而一旦知識變成了買賣關系,在教會獨占賣方市場成為寡頭之后,壟斷機構的弊端就會不可避免地暴露出來,隨之而來的是打破這種單向供應機制的訴求。學者行會登上歷史舞臺,恰恰就是在這種訴求下產(chǎn)生的。
知識沖突的根源是知識種類分化和機構分立。在不同的人眼中,知識的價值、含義與功能是不一樣的。在新需求的刺激下,大學得以在西歐商品交易發(fā)達的城市中出現(xiàn)。學者擁有了同教會進行競爭的資本。修道院的知識研究方式被世俗學者們繼承了下來并進行了范式的轉換,“修道士在修道院里從事各種圣經(jīng)和非圣經(jīng)書籍以及手稿的翻譯和抄寫工作,他們經(jīng)常會將抄寫或翻譯的有不同來源的版本進行比較和討論。這可以從現(xiàn)存的希臘和拉丁文圣經(jīng)以及非圣經(jīng)古籍的不同版本中找到證據(jù)。這種與研究相關的活動在大學里得到延續(xù),因為現(xiàn)在的教授也通過不同的圖書資源來編寫講稿”[5]。不同的是,世俗學者豐富了知識的內容。中世紀知識分子不僅打破了教會對知識的壟斷,并且還解決了宗教知識無法面對的諸多問題。而將理性引入宗教研究則完成了神學的科學化,實現(xiàn)了宗教知識在世俗社會革新的新高峰。
從應用角度來看,歐內烏斯的出現(xiàn)和法律知識在12世紀的井噴造就了一大批世俗知識分子,對于民法的研究和神職人員的培養(yǎng)更填補了教會無法觸及的空白。此外,阿伯拉爾將辯證法應用到對教義經(jīng)典的解讀中,加快了教會知識壟斷地位解體的速度?!霸诎⒉瓲柕那鍜呦拢q證法這個武器終于顯露出應有的鋒芒,其不但可以自由地應用于一切需要解釋的世俗問題,同時也可以用來探討宗教范圍內眾多懸而未決的問題。總而言之,神學與哲學之間的界限被打破了,理性開始訴求科學領域中的最高統(tǒng)治權”[6](P48)。不斷出現(xiàn)的新知識已經(jīng)足以向傳統(tǒng)的經(jīng)義知識發(fā)起挑戰(zhàn),學者們開始以成建制的形式登上歷史舞臺。由于世俗學者所創(chuàng)造的知識呈現(xiàn)出更多的社會價值,所以其受眾面和作用都有了量與質的提升,大學的知識功能迅速獲得了人們的青睞。涂爾干就認為:“知識只有以直接或間接的方式,有助于啟迪行動,并且人們也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才能被公共輿論所欣賞。”[4](P235)生產(chǎn)方式變革帶來的結果是人們以更低的代價獲得更有價值的知識。知識總是與社會地位、權力和利益相聯(lián)系。大學的出現(xiàn)使得知識開始由統(tǒng)一的整體變得彌散,知識本身的合法性、權威性、話語權都發(fā)生了裂變。大學所教授和生產(chǎn)的知識使原有的社會精神格局與交往方式都發(fā)生了變革?!坝谑?,由于西方國家中心地區(qū)這種引人注目的反?,F(xiàn)象,修士的唯靈論要求退回到東方神秘論中去,而恰在這個時候,沐浴在希臘和阿拉伯文化中的城市知識分子,正獲取著精神的和思想方法的醇素,這些思想方法將標明西方國家的特征,并構成它的知識的力量——推理的清晰,對科學準確性的關注,互相支持的信念與洞察力”[7]。傳統(tǒng)的修道院知識中心的地位開始被大學所取代。
大學的智識活動讓人不僅了解現(xiàn)實世界,還可以與精神世界相通。在大學誕生之初,雖然博洛尼亞的民法學在商業(yè)交易的推動下風生水起,但巴黎的世俗知識分子卻并不安心于研究辯證法,大有同修道院神學分道揚鑣之勢。世俗知識的方向是為了探索真理和擴展大學的邊界,而宗教知識是為了鞏固信仰。知識觀的不同是造成二者關系緊張的原因。由于大學最初的知識邊界與教會有接壤甚至重合,導致這兩個不同組織在一開始的價值觀、利益上有摩擦。早期學者團體維持自身利益的手段之一就是將他們集中在一致的目標上,知識成了學者挑戰(zhàn)外界的武器。學者行會不僅同教會發(fā)生沖突,還有與國王、市民和市政當局的沖突,某些沖突就是大學單方挑起的,“……為了維持和增強群體團結,戰(zhàn)斗群體可以實際地‘攻擊’敵人,持續(xù)沖突作為戰(zhàn)斗群體生存的條件,他們必須不斷地誘發(fā)這種沖突”[2](P90)。學者之所以敢于去挑戰(zhàn)外界,說到底在于知識為大學提供了勇氣。大學的學術研究不僅有
挑戰(zhàn)傳統(tǒng)和尋求自由的精神,而且可以使知識研究變成一種高于神性意志的活動?!霸谝獯罄T城,學子團體被視作一個既不同于尋常世俗人群同時又區(qū)別于神職人員的獨立階層。他們的特權基本上是通過與城市商定的協(xié)約而產(chǎn)生的。而在法國的教會學校,所有的學生,甚至所有的教師都被理所當然地視作神職人員,并如同一大批為教堂提供服務的教堂附屬人員一般——雖然與教堂相隔甚遠——享有一切正式神職人員所能夠獲得的教會赦免權”[6](P12-13)。知識探究使學者收獲了精神活動所附帶的物質利益,也引起了外界的緊張。
大學成立之初,教師的執(zhí)教認定權并不來自于行會,而是來自于教會,這一點讓學者們大為不滿。他們認為自己對經(jīng)義的理解要高于修道士,但命運卻要掌握在教會手中,受水平比自己低很多的人的挾制。學者們認為自己才是知識在世俗社會的代言人。另外,控制巴黎大學的并非學者選舉出來的校長,而是一個來自外行的教會主事,其對大學的掣肘更是讓學者們無法容忍?!白圆槔泶蟮蹠r期的文藝復興以來,法國的教育是如此徹底地局限在主教座堂學校和修道院學校,以至于教會明確頒布的有關教師資格認證的法律法規(guī)變得沒有什么必要……主事與大學最初在很大程度上是處于相互獨立的狀態(tài):雙方都試圖通過發(fā)揮己方不容置疑之特權的方式來抵消對方所擁有的不容置疑的特權”[6](P7-P21)。其實引發(fā)斗爭的本質,還是源自大學與教會在短暫蜜月期后的知識觀不同而積攢的矛盾,源自一種“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價值沖突。
無論何時,知識探索都不可避免地會帶來觀念分化。當先前的知識在面對時間的侵襲顯得力不從心的時候,就會有新的知識來挑戰(zhàn)其地位。在大學源起的背景中,近代科學的引入與宗教神學的不相容性就成了產(chǎn)生沖突的催化劑。在神學觀念中,科學再偉大也無法遮蔽神的光輝,科學還必須接受神的駕馭,神是知識的起點也是終點。基督教箴言中宣稱“敬畏耶和華是知識的開端”。相反,大學的知識觀是開放的,大學存在的目的是為了破解蒙昧和完成對人自身的認識,正如希爾斯所說,“大學存在的目的是為了促進科學和學術上的重要發(fā)現(xiàn),用最新的和舊一些的發(fā)現(xiàn)中最好的內容和精神教授和培養(yǎng)學生。在這個意義上,大學‘幾乎就是’革新”[8](P170)。大學中的科學知識是可證偽的,而神學是不可證偽的??茖W有充分的理由證明人是可以不受神的意志支配而獨立存在,當然更不必說教會了。加上此時的教會已經(jīng)腐朽不堪,除了一個象征性的精神作用之外,教會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無異于尋常組織的社會機構。二者的矛盾不言而喻,“事實上,通過對教會教義新的監(jiān)督,高等教育已不只是擺脫教會的統(tǒng)治,而是開始侵犯它從前的保護人、創(chuàng)辦人的領地。對圣書的嚴厲批判、進化論和新物理學——暫且只提這三個方面——都在暗中破壞主教們的神圣秩序”[9]。實際上,科學知識的崛起成了壓垮教會知識權威的最后一根稻草。此時,人們所選擇的是那些能夠自由汲取知識的領域,大學提供了這種機遇?!皩嶋H上,學校的自由度很高,唯有哲學和神學領域是例外。在法律、醫(yī)學、語法和數(shù)學領域,人們只要愿意,一般來說都可以自由地教學與爭論”[10]。也恰恰是這些知識推動了舊人文主義向新人文主義的革新,擴大了大學接納科學的寬度。而由這些知識所創(chuàng)造的結果是一方面人類的文明財富得以在大學中匯集和積累,另一方面是大學開始在12世紀文藝復興之后呈現(xiàn)出打破國界的國際化趨勢。相對于宗教知識而言,科學知識的可通約性為后世留下了經(jīng)久不衰的精神氣質,“中古大學最具永恒意義的便是它的世界精神,它的超國界的學術性格……那是一個完全沒有國家的大學的星群”[11](P66)??傊?,經(jīng)過與基督教會的知識沖突,大學突破了種種束縛,實現(xiàn)了組織的升華。
近代以降,知識使人擺脫了自然與宗教的約束,還讓人們看到了改變世界的魅力。世俗社會的民眾在教會壓抑之下對知識的渴望并不亞于大學。而大學則希望自己來充當知識新的權威,這樣一來誘發(fā)知識沖突的新矛盾出現(xiàn)了。大學的對手由不可一世的教會變成了群體社會。知識的開放性為社會塑造了彈性和張力,使人們可以受益于沖突,“一個彈性的社會從沖突中收益,因為這種行為通過創(chuàng)新和改進規(guī)范保證了它在新條件下繼續(xù)存在……一個能夠容納大量沖突的社會結構包含了一種把其他方面毫無聯(lián)系,漠不關心或相互敵意的雙方聯(lián)合到一
起,并把它們帶進一個公共的社會活動領域來的機制”[2](P137-138)。這種社會結構中每個主體都渴望以知識尋求獨立。一開始提出這種訴求的是大學,隨之便成了一種普遍的社會浪潮。
隨著歷史的變遷,當公民權利意識的崛起速度超過了大學生產(chǎn)知識的速度時,社會成員對于知識公共性的呼聲便與日俱增,而且提出了知識功能的兩個要求:一是社會要求大學在知識上更加開放,用公平的受教育機會回報公眾對大學的資助,“一方面,人們肯定不希望大學里僅僅講授一些在別處也能學到的起碼知識,白白浪費時間與入學機會;另一方面,人們又希望大學的高等教育向每個能接受它的人開放,盡管他也許未曾受過長期的教育”[12](P54)。當社會化大生產(chǎn)逐漸興起的時候,知識的主人不再是單純的學者,而是每一個公民和消費者。正如利奧塔爾所指出的:“我們可以想象,知識不是根據(jù)自身的‘構成’價值或政治(行政、外交、軍事)重要性得到傳播,而是被投入與貨幣相同的流通網(wǎng)絡?!盵13](P17)當知識社會到來時,外界對于大學的第二個要求是知識必須滿足社會組織建構的需求,知識的序列需要按照社會組織的存在狀態(tài)對應分布。大學的知識生產(chǎn)不再只有一個目的,而是要有多個方向。知識生產(chǎn)活動不再崇高,大學的存在價值由引領人們精神追求變成了要顧及社會的實際需要。大學一樣要適應優(yōu)勝劣汰、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
在傳統(tǒng)的知識觀中,大學所信奉的知識理念是真理價值?!爸R之所以真正高貴,之所以有價值,之所以值得追求,其原因不在于它的結果,而是因為知識內部含有一種科學或哲學的胚芽。這就是知識本身即為目的的理由”[14]。隨著民族國家的崛起,傳統(tǒng)的知識觀被進一步撕裂。此時的大學對待知識的態(tài)度開始呈現(xiàn)出鐘擺狀態(tài),知識的人文理念逐漸式微。大學在種種要求下顯得左右為難,一方面要以傳統(tǒng)的人文知識、自由教育來保衛(wèi)大學文化。另一方面,人們指責大學像當初的教會一樣,在成為知識寡頭后變得保守落后?!暗?8世紀末,歐洲大學從此很長時期成為寡頭機構,其教學內容僵硬,在它們的社會中成為反動的中心——在很多方面反對教會革新運動,不贊同文藝復興的創(chuàng)造精神,對新科學抱有對抗情緒”[15](P6)。大學在知識沖突中徘徊不前,知識主體的分立與知識訴求的多元化使得大學在知識生產(chǎn)中疲于應付。大學也想在工業(yè)時代中游刃有余,但社會形成了兩種極端的知識觀:一種是以割裂的視角去看待人文和自然科學知識,認為自然科學是新的精神主宰,就連人文知識亦要服膺。另一種是知識必須無條件地遵循誰付費誰受益的原則。由這種線性知識觀所引發(fā)的線性教育自然得到的是工業(yè)社會下的“單向度的人”??档滤鶕牡膯⒚蛇\動所帶來的災難在知識觀的扭曲中被驗證了,人實際上走進了啟蒙之后的再次迷茫,“我”的概念超越了頭頂?shù)男强蘸托闹械牡赖侣桑R更難以幫助人們突破束縛。
作為擁有悠久歷史的知識和文化機構,大學逐漸學會了把握社會公眾的知識心理。對大學來說,知識是稀缺的精神資源。在教會作用日漸式微之時,大學是擁有這種資源的唯一機構。大學所擁有的是一種對知識價值的認可資格,也就是一種新的敘事資格。大學利用這種資格制造著社會需要的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的權威,利用人們的權威崇拜努力保持自身的精神地位?!笆耸兰o以來,現(xiàn)代性話語雖然花樣不斷翻新,但主題只有一個:社會約束的削弱、私人化和分裂——一句話,片面合理化的日常實踐的變形,這種日常實踐喚起了人們對宗教一體化力量的替代物的需要”[16]。在現(xiàn)代社會中,大學雖未恢復到中世紀讓各方對其唯馬首是瞻的地步,但在現(xiàn)代社會中誰也不敢忽視大學所發(fā)揮的文化功效。大學掌握著社會知識需求的供應節(jié)點,用知識創(chuàng)造著需求,用需求維護自身地位。大學為知識預設了價值的起點和終點,規(guī)定了人在教育中的邏輯。
作為一種社會精神的象征,大學以知識制定著符號規(guī)則,用知識規(guī)定著人們交往的話語。到了近代,大學從教會手中接管了精神引領的權杖,迅速被各方視為極力要爭取的對象,“如果拋卻一切來自理論層面的分析,我們從一個最現(xiàn)實的角度切入來看中世紀大學對于人類發(fā)展之貢獻的話,那么我們得出的結論就是中世紀大學真正開啟了一個時代,一個使得人類事務的管理——簡而言之,就是對世界的統(tǒng)治——開始落到文化人的手中的時代。至于事實上的主宰者——國王或貴族——或許通常并不屬于高知階層,但他們必須通過高級知識分子
的治理手段來完成自己的統(tǒng)治”[6](P271)。當高等教育作為一種公民權利開始展開的時候,大學利用知識為每一個公民規(guī)定了其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位置。大學可以不斷地產(chǎn)出自己的同盟者,甚至可以利用知識去引發(fā)多元利益的沖突,將自身放在沖突的裁判者位置上?!暗匚弧嗔唾Y源的分配雖然是由規(guī)范和角色分配系統(tǒng)支配的,但在某種程度上還是會成為爭奪的對象。當人們在追逐受挫的要求和期望獲得某種結果時發(fā)生抵觸時,現(xiàn)實性的沖突就產(chǎn)生了”[2](P41)。當大學坐享鶴蚌相爭之利時,社會成員最終還要從大學那里獲得仲裁的認可。
今天知識間的沖突實際來自社會群體價值觀差異,但大學恰恰需要這種沖突,所以才不斷地進行學科知識的分類,擴大知識價值觀的種類范圍。社會成員也需要這種沖突,沖突可以防止人的認知方式的凝固與單一。利用沖突可以不斷革新人的知識認知能力。大學有意無意地利用知識的類別去制造一些矛盾,用沖突去實現(xiàn)“矛盾的功能需要”[11](P107),知識矛盾對于大學來說是積極的。最重要的是沖突讓外界相信大學有變革的需求和渴望:大學可以意識到自身的問題,而且在不斷通過知識來滿足社會的要求,大學本身并非完美,但卻以完美的目標吸引著公眾趨之若鶩般的敬仰。知識的競爭和沖突鼓勵學者們保持探索的腳步,正如希爾斯認為的,“它們必須革新、革新、再革新。要成為革新者,它們必須超越對舊的使命、舊的學問、舊的信念以及舊的做事方式的情結。它們必須從內部對自身進行重組以超越狹隘的學科界限”[8](P149)。所以,與其說是大學在不斷被動適應社會的壓迫,毋寧說大學在以創(chuàng)造沖突的方式讓社會對其保持持續(xù)的熱情。
知識沖突對于大學的意義更像是生命由襁褓到成年獲得抗體的成長過程。如果沒有適當?shù)臎_突,大學就無法在一次又一次的科學革命中完成轉型。大學用知識沖突增加著科學研究的新論題,碰撞出新的思想火花。于是我們看到了大學在古典和現(xiàn)代知識觀之間做決斷,我們看到了大學在知識取向上不斷地做出選擇,我們更看到了大學的轉型。
隨著工業(yè)革命的到來,現(xiàn)代企業(yè)在西方的重商主義傳統(tǒng)中崛起,并以商品文化強化著自己在社會中的影響力。社會生產(chǎn)在完成了產(chǎn)業(yè)化的資源集聚之后,也迅速將這種變革方式滲透進大學?!拌F路在上世紀下半葉和汽車在本世紀上半葉都曾經(jīng)是國家發(fā)展的焦點,同樣地,知識產(chǎn)業(yè)在本世紀下半葉也將成為這樣一個焦點。而大學正處在知識進程的中心”[15](P51)。知識產(chǎn)品化、技能化和利益化的需求已經(jīng)在大學外展開,現(xiàn)代企業(yè)比大學更快地完成了從知識到技術再到產(chǎn)品的過渡。對此人們得出了一個結論:知識只要以最終可消費物質的形態(tài)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時,知識背后的權力就可以被大眾掌握。付費人有權受益的觀念和出資人有權指揮的思維在知識的力量的推動下實現(xiàn)了急速擴張。“個人自由和寬容的思想,民主政府的思想,尊重少數(shù)民族的權利和一般人權的思想;依靠市場作為組織經(jīng)濟生活的機制并承認要通過附加的政治權威來調節(jié)市場需要;在政治領域內要依靠官僚政治的行政管理方法以及正式的職能劃分和合法地區(qū)分職務和任職;接受現(xiàn)代科學的真理和無所不在的對技術產(chǎn)品的使用:所有這些為世界各地提供了政治、社會和經(jīng)濟生活的現(xiàn)有基礎,它們被看成是有抱負的目標,每個人都具有最有力的道德的和物質的理由去力爭實現(xiàn)這些目標”[17](P130)。在社會分工日益細密的大環(huán)境中,人們要求知識是可消費的。然而,知識本身所創(chuàng)造的象征資本在大學面臨轉型時發(fā)生了衰減。大學的知識生產(chǎn)正面臨著商業(yè)模式的挑戰(zhàn),“19世紀末的工業(yè)革命創(chuàng)造的財富為中學后教育及其伴隨的專業(yè)化提供了基礎,而20世紀末的政治經(jīng)濟全球化則正在打破過去一百年發(fā)展起來的大學專業(yè)工作模式”[18]。知識在企業(yè)中實現(xiàn)了生產(chǎn)模式的升級,傳統(tǒng)的學科邦聯(lián)式的大學正在面臨不同知識聯(lián)盟的解構。
在現(xiàn)代社會中,知識合法性的證書不再由大學單獨頒發(fā),數(shù)百年的高等教育知識體系正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中衍生出無數(shù)結點,并利用這些結點進行知識的再生產(chǎn)。企業(yè)型大學和網(wǎng)絡課堂正在自身的知識系統(tǒng)中吸引著更多的顧客。企業(yè)的輝煌讓人們認為這種成功是可以復制的,企業(yè)不僅在生產(chǎn)著具有豐富知識與技術含量的產(chǎn)品,還在生產(chǎn)著影響人群的文化。如果我們過去說只有大學才注重文化的培育的話,那么商品文化則為企業(yè)形塑了另一種知識形
象?!爸R的供應者和使用者與知識的關系,越來越具有商品的生產(chǎn)者和消費者與商品的關系所具有的形式,即價值形式”[13](P13)。企業(yè)的高效管理、對預期風險的規(guī)避以及持續(xù)不斷的變革精神讓其成為現(xiàn)代社會的精神領軍者。與此同時,現(xiàn)代企業(yè)還不斷地積累著屬于自身的象征資本,并用其創(chuàng)造出了超越知識文化的邊際效益?,F(xiàn)代知識產(chǎn)品創(chuàng)造消費需求的頻率更快,更能滿足人的知覺感受。知識的自由效應在市場機制中被放大,也讓消費者有了主動選擇的快感。在現(xiàn)代社會中,知識不再是單調抽象晦澀的,而是讓人們感到求知的愉悅。當代的大學面臨著與企業(yè)、市場、文化等多重知識觀的新沖突,知識的使用價值決定了教育與學術的出口。出于一種操作的慣性,外界將同樣的思維運用到大學知識生產(chǎn)上,不僅要求大學能夠提供更加迅捷實用的知識與技術,更要求大學也要采用企業(yè)的生產(chǎn)方式,一種以成本換收益的商業(yè)邏輯開始侵蝕著“價值中立”的研究態(tài)度。為此,阿什比批評道:“在今天政府的安排下,大學好似高產(chǎn)的農(nóng)作物,國家竭力給它們施加充分的肥料以求得豐產(chǎn),從而促進國家的繁榮。于是大學便變成文化上傳宗接代的機構,并且也要像其他遺傳體系一樣,具有極大的保守性。它們在向前演化的進程中,正經(jīng)歷著遺傳體系經(jīng)常遇到的進退兩難的困境:一方面它們本身必須改變以適應社會的新形勢,否則將遭受社會的拋棄;另一方面,它們在適應社會的改變中,又不能破壞大學的完整性,不然就將無法完成它們所承擔的社會職責?!盵19]
組織形態(tài)轉型雖然在社會中是常態(tài),但未必引起常態(tài)化的良性結果。企業(yè)組織并不是大學在知識上能效仿的,相反,大學教育的危機恰恰來自于這種錯位觀念,“‘服務于社會’的表述容易影響各種對‘教育’的解釋,它也有助于人的能力和一般的平等,但凡是為此做準備用來取代教育的地方,‘社會化’都會取代教育事業(yè)的位置”[20]。在一個社會機構普遍轉型的時期,當知識的更新速度超過組織時,人們的認知方式就會以更快的頻率更迭。組織的職能往往要面臨新認知方式的考量。大學的智識活動要時時顧忌到外界非理性的索求,“在知識的探索中,文化素養(yǎng)若被融化而獲得成效,必能構成人們的思想和欲望的特征,并使這些思想和欲望至少有一部分同廣泛的非個人的事情相連,而不是只同個人的直接有關的事情相連,當人們憑借知識而獲得某種能力時,他將會按照對社會有益的方式運用這種能力,這是完全可以想象的事。然而狹隘的功利主義教育觀卻忽視了對人的理想訓練如同技術訓練一樣必要”[12](P123)。面對現(xiàn)代技術理性與消費文化的沖擊,“什么知識可以用來消費”實際上正在取代“什么知識最有價值”。于是,文化也只有被貼上了功利的標簽才能被認為是符合現(xiàn)代的,對知識的可操作性的理解超過了其陶冶功能。
事實上,大學生產(chǎn)知識有別于企業(yè)之處不僅在于非商業(yè)化,更重要的是大學以知識真理保護著人性與理智。從歷史來看,大學能夠在時間的浪潮沖刷下屹立所依靠的不光是知識號召力,更主要的是大學在推動知識的“范式革命”的同時還會為新的范式提供文化合法性。大學利用知識沖突創(chuàng)造著流動的社會,以文化制造著新的認知興趣。大學進行轉型時總是一步步在向人靠近而不是遠去,現(xiàn)代社會中大學的知識創(chuàng)造是在技術的間隙中尋求人性的光輝。在社會選擇充滿盲目和混亂的時候,大學在面臨外界無序的挑戰(zhàn)時總是在以人性的價值來回應一個消費和技術文化充斥的社會,并以過往的代價來警告人們大學并不是技術訓練工廠。只有大學才是知識的綜合體,才是完整知性與人性的發(fā)源地。
大學為知識賦予了人性,也通過不斷解決人性困惑應對著社會的質疑。高等教育中知識的最終落腳點要回到人的問題上,這一點是企業(yè)消費文化和技術理性無法實現(xiàn)的。企業(yè)雖然在知識的產(chǎn)出速度上快于大學,但還是要借助大學為其頒發(fā)文化許可證。大學總是可以對理性的失控提出獨到的見解。整個20世紀以來的“祛魅”已經(jīng)讓人感到恐懼,但大學中的人文氣質可以讓人懂得控制欲望的破壞力。大學在知識生產(chǎn)過程中依然掌控著對人文精神的傳授權力,在迷茫時,社會更需要大學來引領人們反思?!叭宋膶W科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的是反思性,人文學科從永不停息的追問中獲取知識的能量,并將過去和現(xiàn)在連為一體”[21]。在普遍的商業(yè)文明中,大學依然可以用人性知識和批判堅守陣地,并塑造著社會的道德空間。正如克龍曼所指出的:“推動建立研究型大學的動力不是來自新興的社會科學,甚至不像人們可能預料的那樣來自自然科學,這種
動力竟來自人文學科,尤其來自古典研究領域,在那里一種新的學問觀念被用來對因浪漫主義者對啟蒙理性主義的反感而造成的該領域觀念的改變作出響應”[17](P73)。人文知識鞏固了大學最后的疆域,不論現(xiàn)代社會的知識沖突多么猛烈,大學始終以精神燈塔的身份照亮著時代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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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黃建新)
University of in the Knowledge Conflict
LI Hai-long
University is a product of knowledge conflict, it has conflict with the outer social organization continually in the process of its rise and development.From the perspective of functionalism, knowledge conflict is the impetus for the reform of university organization.University improves social status by using the conflict.University had fight with Church for the status of knowledge authority and battled with the diverse knowledge views in society, and now, university competes with technical rationality, instrumental rationality and consumerism.Conflicts among knowledge types and idea are changing the appearance of university.In fact, these conflicts which stem from knowledge not only won more cultural capital but also accumulated a stronger social influence for university.In modern society, universities are facing the challenge of new modes of knowledge production and consumption patterns, only insisting on human orientation of knowledge can universities retain their value.
knowledge; university; conflict
G640
A
1672-0717(2015)01-0069-07
2014-11-20
李海龍(1985-),男,北京市人,南京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高等教育學專業(yè)博士生,主要從事高等教育原理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