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和瑾
世界文學
時間長廊中的莫迪亞諾
——《地平線》譯后記
徐和瑾
《地平線》也許是莫迪亞諾的小說中玄學色彩最強的小說。它把他以前作品的全部內(nèi)容壓縮為一個哲學問題:生活該把時間及時間的流逝變成什么?在莫迪亞諾的這部小說中,仿佛有兩位藝術(shù)家同時在進行寫作。一邊是透納的黃昏畫,另一邊則是地鐵線路圖,因此展現(xiàn)了兩種不同的氛圍,也形成了莫迪亞諾相當迷人的文體風格。
莫迪亞諾;法國文學;諾貝爾獎;巴黎;六〇年代;時間走廊;玄學色彩
談起帕特里克·莫迪亞諾的小說,不免會想起“尋根”兩字。他的處女作《星形廣場》(一九六八),主人公是戰(zhàn)后不久出生的猶太裔法國青年拉斐爾·施萊米洛維奇,完全憑幻覺來講自己的故事,把現(xiàn)實和自己的杜撰混雜在一起,最后坐在維也納的長沙發(fā)上,讓醫(yī)生用精神分析法來對他進行治療。獲法蘭西語文學院小說大獎的《環(huán)城大道》(一九七二),則是兒子尋父的故事,文中的“我”在十七歲時看到父親的一張發(fā)黃的照片,不懼艱難開始了尋父之路,甚至打入走私集團,最后看到父親被捕,才知父親是個無“根”之人。獲龔古爾獎的《暗店街》(一九七八),敘述者是患有遺忘癥的私人偵探,為了解自己前半生的經(jīng)歷,不斷尋訪朋友,以致來到法屬波利尼西亞的一個小島?!睹糟啻嚎Х瑞^》(二〇〇七),則描寫塞納河左岸拉丁區(qū)一家名為孔代的咖啡館,吸引了一群居無定所、放蕩不羈的青年,其中名叫露姬的姑娘特別引人注目,書中四個敘述者講述了這姑娘短暫的一生。那么,二〇一〇年出版的《地平線》,又在尋什么“根”呢?
《地平線》的敘述者讓·博斯曼斯,在尋找他一生中的“暗物質(zhì)”,回憶四十年前的一次偶遇。當時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他二十一歲,在巴黎歌劇院(當然是巴黎第九區(qū)的加尼埃歌劇院,而不是一九八九年落成的巴士底歌劇院)前的地鐵口跟一位姑娘一起被人群擠到墻邊,兩人就此相識。姑娘名叫瑪格麗特·勒科茲,在黎塞留代理行任秘書,翻譯德語信件。他晚上七點在姑娘下班時去接她,認識了她的辦公室主任和其他兩位同事。她是布列塔尼人,但出生在柏林。她住在奧特伊那邊,在躲避一個名叫布亞瓦爾的家伙。博斯曼斯則不斷變換住所,以躲避他那紅發(fā)母親和樣子像還俗教士的男子,他母親找到他就問他要錢。后來,瑪格麗特去給法學教授喬治·費爾納的兩個孩子當家庭教師。博斯曼斯則在主要出售神秘學書籍的沙漏書店工作,并開始寫作?,敻覃愄貋戆屠韬笤≡谌S尼旅館。她來自瑞士洛桑,在那里替巴蓋里安的兩個孩子當家庭教師。一天,她開車送孩子去學校,回來時看到布亞瓦爾,對方也認出了她,并跟蹤而來。她認識布亞瓦爾是在安訥西,她夜里睡不著覺去了火車站咖啡館,被布亞瓦爾纏住,就逃往瑞士,現(xiàn)在洛桑跟他不期而遇,就逃往巴黎。在塞維尼旅館,她想起跟母親一起乘坐夜晚的火車從柏林回到里昂。她母親后來跟一個汽車庫老板結(jié)了婚,但她不喜歡繼父,住在寄宿學校,最終跟母親斷絕來往。
一天,博斯曼斯把手稿送交一個女秘書打字謄清,去了一家咖啡館,看到一個名叫伊馮娜·戈謝的婦女進來,不禁勾起了他的回憶。那時他跟瑪格麗特一起待在沙漏書店,正準備出去散步,進來一位顧客,想找他寫的一本名為《阿斯塔特社團》的書。顧客名叫安德烈·普特雷爾,伊馮娜·戈謝是他妻子。安德烈有個兒子叫彼得,要找人照顧,聽說瑪格麗特是家庭教師,就發(fā)出邀請,而她剛被費爾納夫婦解雇,也就欣然同意。普特雷爾是醫(yī)生,又是一個新宗教組織的代言人。該組織曾把一些男女召集在藍街的一個套間里施展巫術(shù),結(jié)果在場的人都被警察逮捕。后來普特雷爾也在診所被捕。瑪格麗特因護照早已過期,受到警察局傳喚。她把彼得送到指定地址后,立刻乘火車逃往德國,并從此銷聲匿跡。
四十年后,他已成為作家,在網(wǎng)上查到瑪格麗特·勒科茲在柏林開設(shè)一家名為拉季伊尼科夫的書店,就前往柏林找她。小說也就在此戛然而止。
這部小說跟莫迪亞諾的其他作品一樣,也籠罩著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陰影。小說女主人公瑪格麗特·勒科茲生于柏林。她母親是否是為洗刷前科而自愿去德國工作?她的親生父親是否是在戰(zhàn)爭中陣亡的德國士兵?讓·博斯曼斯的母親是紅發(fā)女人,戶籍簿上是這樣寫的,跟她形影不離的則是模樣像還俗教士的德國男子。博斯曼斯的親生父母,是否因戰(zhàn)亂逃難或因生活所迫把他拋棄?對上述問題,書中均未作出明確答復(fù)。但熟悉這段歷史的法國人,也許不難猜出。
瑪格麗特東躲西藏,從安訥西逃到洛桑,后又逃往巴黎,以逃避布亞瓦爾的追逐。博斯曼斯生于巴黎,但一直躲避來向他要錢的紅發(fā)女人。這兩個人孤苦伶仃,他們與其說是相親相愛的情侶,不如說是相依為命的難友。他們生活在邊緣之中,不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也沒有正當?shù)臋?quán)利。在這部迷宮般的小說中,所有人都迷失方向,他們無法生活,無法擺脫過去的幽靈,無法留住自己喜愛的人,這些人消失后立刻變成幽靈,無法到達這“地平線”。“而地平線,就是這美妙的逃逸線,呈淡藍色,在我們二十歲時,這發(fā)亮的線條在我們面前展現(xiàn)出未來的種種許諾和希望,到了六十歲,地平線是那遙遠而又幸福的過去,是失去的時間,但你會不斷在頭腦里擺弄它,如同在玩拼板游戲。”①見內(nèi)利·卡普里埃連《幻景理論》,《無法搖滾》周刊2010年3月3日。
《地平線》也許是莫迪亞諾的小說中玄學色彩最強的小說。它把他以前作品的全部內(nèi)容壓縮為一個哲學問題:生活該把時間及時間的流逝變成什么?對于博斯曼斯來說,他跟瑪格麗特相戀以及這姑娘突然消失之后,四十年已經(jīng)過去,但這四十年顯得微不足道,重要的是這幸福的一年,這一年在記憶中難以磨滅,是因為永遠無法找到解開其秘密的鑰匙。博斯曼斯認為:我們一天天看到的事物,都帶有現(xiàn)時不確定的印記。[……] 但在遙遠的過去,又相隔這么多年,你當時感到的捉摸不定和懼怕,現(xiàn)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如同使你無法聽到廣播里清脆音樂的無線電干擾。(p.41-42)小說中咖啡館里的哲學家也說:“現(xiàn)時總是充滿不確定的因素。”(p.42)由此可見,作者是想超越過去和現(xiàn)在的對立,以創(chuàng)造一種固定不變的時間,即永久的現(xiàn)在。在這部小說中,莫迪亞諾的故事首次有了充滿希望的結(jié)尾,書名也比《夜半撞車》和《迷惘青春咖啡館》來得樂觀。對此,莫迪亞諾回答說:“年輕時,你對事情的看法會更加悲觀,后來,時間一年年過去,你會看到事情不是那樣一清二楚。過去使你感到痛苦的事情,你有時會覺得微不足道。 ”①見約瑟夫·馬塞-斯卡龍《靜止的時間》,《瑪麗亞娜》周刊2010年3月6日。
這部小說使用倒敘故事的閃回手法,時間在其中占據(jù)主要地位。時間讓人物分離,隨心所欲地把他們驅(qū)散。在這方面,莫迪亞諾有所創(chuàng)新。在他看來,時間分隔成一條條管狀的密封“走廊”,如同蓬皮杜中心的自動扶梯。人們可以生活在同一個現(xiàn)在,卻無法跟被命運投入另一自動扶梯的人交流。相反,因處于同一條“走廊”,人們就能跟現(xiàn)已消失或去世的朋友交流。這“時間走廊”的想法如何產(chǎn)生?莫迪亞諾回答說:“我產(chǎn)生這個想法,是一天在巴黎一個新街區(qū)散步的時候。我有了一種感覺,似乎出自科幻小說或影片:這個街區(qū)高樓林立,我已認不出以前的街道,我感到也許有一種平行的生活,人在過這種生活時會跟以前一樣。仿佛存在著時間的走廊,人在那里,跟你在四十年前看到他們時一模一樣。我想起曾看過一部科幻小說集,其中幾篇關(guān)于時間的小說令人驚訝。這使我著迷。我寫不出科幻小說,但對涉及這個世界的一切事情,我向來感興趣。我想到巴黎可能會有一些地方,你年輕時認識的那些人,譬如在一九六七年,仍然過著他們以前的那種生活,這種時間不變的古怪想法使我著迷。我想起曾在圣米歇爾大道那邊再次見到一個人,這個人七十五歲,卻仍然像個大學生!我心里在想,時間的這種停頓,這種跟時代不符的現(xiàn)象,真是非同尋常。這幾乎是科學幻想:這個人跟在一九六七年時一模一樣,但年齡大了四十歲,他顯然沒有變老……這次跟他相遇,無疑是《地平線》的無意識起點之一。”②見弗朗索瓦·比斯內(nèi)爾對莫迪亞諾的采訪錄,法國《讀書》月刊2010年3月號。書中的博斯曼斯也一直在想:“他會在某些街區(qū)看到他青年時代遇到過的那些人,他們的年齡和模樣仍跟以前一樣。他們在那里過著同樣的生活,絲毫不受時間流逝的影響……”(p.43)由此可見,一個世界已經(jīng)消失卻又近在眼前,其陰影總是在眼前晃動,這就是莫迪亞諾一直在尋找的世界。
在莫迪亞諾的這部小說中,仿佛有兩位藝術(shù)家同時在進行寫作。一位是含糊其詞的高手,負責用迷霧籠罩景色,在其中注入暗物質(zhì),設(shè)置大量謎團。這位藝術(shù)家喜歡輪廓模糊的描繪和游移不定的氣氛。他使用憂郁的色彩和難以界定的詞語,這在小說的開頭部分就已數(shù)量眾多,如“懸浮”,“ 忘卻的往事”,“暈頭轉(zhuǎn)向”,“片斷”,“短暫的相遇”,“遙遠的”,“陌生的地方”等等。第二位藝術(shù)家喜歡調(diào)查,講求細節(jié),極力在模糊不清的畫面上加上十分確切的基準點,這些基準點又將在其中加入眾多細節(jié),如條條街道的真實名稱,開胃酒的商標,布亞瓦爾、巴蓋里安等奇特的姓,以彌補第一位藝術(shù)家模糊不清的手法。最后,看到的畫面既模糊不清,又十分真實。一邊是透納的黃昏畫,另一邊則是地鐵線路圖,因此展現(xiàn)了兩種不同的氛圍,也形成了莫迪亞諾相當迷人的文體風格。③讓-保羅·昂托旺:《莫迪亞諾式的脫氧核糖核酸》,《觀點》周刊2010年2月25日。
在莫迪亞諾的小說中,起點總是一件十分確切、并非虛構(gòu)的事,是一個細節(jié),一個場景,即現(xiàn)實中確實發(fā)生過的事。然后,作者把現(xiàn)實的這些碎片和它們可能會有的結(jié)果混雜在一起。這樣就成了一種虛構(gòu)作品?!兜仄骄€》也是這樣產(chǎn)生的:最初的場景是作者看到一個人在另一人下班時等他出來 。在書中則是博斯曼斯在瑪格麗特下班時來接她。故事的情節(jié)并不重要,不如說是來自某個被淹沒的大地的呼叫。但有些片斷也確實像驚險小說那樣扣人心弦,如瑪格麗特在洛桑躲避布亞瓦爾的追逐,她在普特雷爾被捕后倉皇出逃等。
莫迪亞諾喜歡西默農(nóng)的偵探小說,他小說中人物尋找過去的蹤跡如同偵探一般,而且有些人物本身就是私人偵探,如《暗店街》中的居伊·羅朗,《迷惘青春咖啡館》里的皮埃爾·凱斯萊,但他們的“偵探”很少會有結(jié)果?!兜仄骄€》的敘述者雖說最終找到瑪格麗特的蹤跡,書中卻并未出現(xiàn)大團圓的結(jié)尾。這是否想表明小說家的無能?不錯。莫迪亞諾認為,這樣也許更符合實際情況。“這就像音樂家,會在一首樂曲里留下一個空白,使人產(chǎn)生更加強烈和準確的感覺……用沉默會產(chǎn)生沒有結(jié)束的感覺,并在小說中打開一條地平線……”①見莫迪亞諾采訪錄,《變節(jié)者》月刊2010年3月號。這就像博斯曼斯在修改他第一部小說的打字稿時,感到“走到一生中的一個十字路口,或者不如說是一個邊界,他在那里可以沖向未來。他腦子里第一次想到‘未來’這個詞,以及另一個詞:地平線。那些晚上,這個街區(qū)的條條街道上空無一人,十分安靜,這是一條條逃逸線,全都通向未來和地平線”。(p.73-74)
《地平線》譯完后,看了責編黃雅琴寄來的六十多頁復(fù)印材料,均為小說出版后法國報刊上的評論和對作者的采訪,對這部作品逐漸有了上述理解。在本書翻譯時,跟摩納哥朋友克里斯蒂安娜·布洛-拉巴雷爾(Christiane Blot-Labarrère)及其丈夫安德烈·Z.拉巴雷爾(André Z.Labarrère)談起這一工作,他們對這位作家一直很感興趣,剛看過這部小說,說翻譯中如有問題,可幫我解答疑難。為回答我提出的三十來個問題,他們又把小說看了一遍。如詩中的juin quarante (p.81),原以為跟短語s’en moquer comme de l’an quarante(滿不在乎)中的an quarante意思相近,一問原來是40年6月(p.69)。été indien 原譯為“印度的夏天”,經(jīng)他們解釋,改譯為“夏天般的初秋”(p.148)。另外,quai des Orfèvres(金飾匠濱河街)(p.151),我不知是哪個單位的所在地,經(jīng)詢問,才知該街三十六號是巴黎警察局大區(qū)司法警察總署所在地。至于巴黎地鐵口的W.-C.CIREURS(擦皮鞋廁所),則問了巴黎朋友讓·米伊(Jean Milly),他是老巴黎,曾親眼看見這名稱古怪的地點,說擦皮鞋臺和廁所是在地鐵口相近的兩個地方,在譯文中加了注(p.36)。巴黎的街道rue, avenue, quai 和boulevard,按世界分國系列地圖冊中《法國地圖冊》里的巴黎地圖,分別譯為街、大街、濱河街和大道。街道名稱能意譯的盡量意譯,如Tombe-Issoire譯成“伊蘇瓦靈丘街”,rue du Cherche-Midi 譯成“尋南街”,quai des Orfèvres譯成“金飾匠濱河街”等,以增添文學色彩。柏林的街道Allee譯成“大道”,Strasse譯成“街”。書中人物Margaret和Bosmans,一個出生在柏林,另一個母親是德國人,按德語發(fā)音譯成“瑪格麗特”和“博斯曼斯”。莫迪亞諾的其他作品如已在國內(nèi)出版,引述時按中譯本,但有時也做些修改。如Dans le café de la jeunesse perdue,譯成《青春咖啡館》,其中漏譯perdue(迷惘)這個關(guān)鍵詞,因此在引述時補上。由于是第一次閱讀莫迪亞諾的作品,寫完上述評論后,仍不大放心,不知對小說的評論是否確切,就跟克里斯蒂安娜和安德烈夫婦談起。他們說,克里斯蒂安娜在瑟伊出版社出版《瑪格麗特·杜拉斯》②〔法〕克里斯安蒂娜·布洛- 拉巴雷爾:《杜拉斯傳》,徐和瑾譯,桂林:漓江出版社,1999。后,原準備撰寫莫迪亞諾的論著,但未得到出版社的首肯。于是,我把這篇譯后記譯成法文寄給他們,他們仔細閱讀后發(fā)來回信,說克里斯蒂安娜認為我對作品的理解和分析十分正確,而要做到這點并不容易。對上述各位的熱情相助,在此表示衷心的感謝。
徐和瑾,復(fù)旦大學教授,中國法國文學研究會理事,法國普魯斯特研究中心通訊研究院,法國普魯斯特之友協(xié)會會員。主要翻譯作品有:巴爾扎克的《交際花盛衰記》、左拉的《娜娜》、莫泊桑的《漂亮朋友》、塞利納的《長夜行》、紀德的《偽幣制造者》和《梵蒂岡地窖》,目前正在獨立翻譯普魯斯特的鴻篇巨著《追憶似水年華》。著有《普魯斯特傳》、《杜拉斯傳》、《局外人》等,編有《新法漢小詞典》、《大辭海·外國文學卷》法國文學全部條目、《實用法語信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