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夢秋,任茹文
(寧波大學 人文與傳媒學院,浙江 寧波315211)
長篇小說《活著》是著名作家余華的代表作,其在1994 年被張藝謀導演成功搬上了電影銀幕。于這兩種不同的藝術表現(xiàn)方式中,《活著》從小說到電影不論是在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人物命運結局還是在敘述方式、藝術表達基調上都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
在小說中,土地貫穿主人公徐福貴一生,而在電影中,土地被皮影代替,皮影戲、皮影箱子幾乎陪伴了徐福貴最主要的生命時段。張藝謀將土地這一重大意象轉變?yōu)槠び?,有其特殊的寓意。此文試從內容所凸顯的生存基礎、歷史情感以及外在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進而探討《活著》從小說到電影中的生命意象轉變。
在小說《活著》中,土地從始至終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小說以第一人稱為敘述視角,講述了“我”于一個午后聽老人徐福貴回憶自己一生經歷的故事。其一開篇地點就設定為田間,“我”看見一個老人在田里開導一頭老牛,而后整個故事的回憶、敘述都在這田邊以現(xiàn)在時與過去時的交錯轉換中發(fā)生。
在徐福貴老人的一生回憶中,許多大事都與土地相關。從20 世紀40 年代福貴將一百多畝地輸給龍二,然后向龍二租五畝田;到50 年代福貴從戰(zhàn)爭中回來時,村里已經開始土地改革;再到1958 年人民公社成立之時,擁有的五畝地被劃到公社名下;然后到三年饑荒因為“吃”發(fā)生的種種事情;最后到所有與福貴一起在田地里干過活的親人都死去為結局。小說將土地如此鮮明地橫亙在福貴這個農民的一生中,凸顯了土地作為人生活的基礎,展現(xiàn)了在這個時代農民生命之中的土地變更史。土地在中國20 世紀始終貫穿于農民的生命之中,“沒有土地,農民就沒有靈魂”,[1]土地是農民的生命之根。
在小說《活著》中,土地是生命延續(xù)的源泉,是人得以活下去的根基?!俺浴笔歉YF那一代人的時代性問題,有無吃,能否活是所有人都需要直視的問題。而土地的另一形象便是其產物——糧食。小說中關于搶吃、找吃的場景并不少:福貴被國民黨抓壯丁拉去參戰(zhàn)之時,他和春生、老全與其他士兵搶糧食、大餅,用膠鞋煮米飯;人民公社成立后,饑荒年代之時,福貴因王四與鳳霞爭一塊地瓜而與王四大打出手;家珍帶病回娘家向爹要了一小袋米,一家人興奮地偷偷喝粥后,隊長向福貴家要米,家珍心疼地給了村長一把米……這些細節(jié)深刻描畫了在福貴一生回憶中沒有“吃”的折磨、痛苦以及土地糧食的珍貴與活下去的艱難。
而在電影《活著》中,土地這個意象幾乎被完全刪除,取而代之的則是皮影。電影中主要涉及到8個與皮影相關的場景,而這8 個場景恰如其分地將皮影這個意象貫穿于福貴一生:首先是影片開始時,福貴嫌皮影班唱得太難聽,自己演繹了一番。這一番演繹似乎就注定了福貴一生與這皮影戲相互牽連;第二是福貴輸了家產后,向龍二借錢,龍二將皮影箱借給了福貴,而后福貴以此為生,辦起了皮影班唱戲謀生直到被國民黨抓走參戰(zhàn);第三是在戰(zhàn)爭中,福貴回老全的話說:“這是借人家的還得還,以后還指著它養(yǎng)家?!钡搅擞捌@里,福貴已經將以皮影戲為生注入到自己的心靈深處;第四是被解放軍俘虜后,福貴和春生在戰(zhàn)營里給戰(zhàn)士們進行皮影表演;第五是在大躍進過程中,因煉鋼要拆皮影箱和皮影,而后福貴以為人民公社唱戲保留了這箱皮影。到了這一階段,可以看出福貴對皮影早已生成濃厚的情誼;第六是在大躍進過程中,福貴為哄兒子有慶讓他晚上去看戲而后發(fā)生的有趣故事;第七是在文化大革命過程中,皮影作為四舊被燒,福貴雖舍不得但不得不將其燒去;最后則是皮影箱子作為福貴外孫饅頭(小說中名為苦根)小雞的住所,到了這里,整部片子也已結束。
在電影中,張藝謀弱化了人的饑餓感,而強化了人對精神層面的需求和心靈愉悅感的追求。比如電影開始時,福貴在賭博后對龍二嘲諷說這皮影戲唱得比驢叫還難聽,在一定程度上已經反映了人對戲這一文化的審美需求與態(tài)度。到福貴與春生被解放軍俘虜?shù)臅r候,他們給戰(zhàn)營里的士兵唱皮影戲,這為戰(zhàn)爭中人的艱苦無趣生活帶來了精神上的愉悅感與充實感。同樣,在大躍進過程中,福貴等人在煉鋼工地上唱皮影戲,亦是緩解人的精神壓力,而兒子有慶在福貴唱戲之時的酸辣茶捉弄打鬧,因戲而引發(fā)的一系列故事使得人在心靈上更充滿一種溫情。
從小說到電影,兩種藝術形式表達中所強調的生活基礎由此得以區(qū)分,土地的物質生存蘊含被皮影的精神化表達所替代,人的生存困境之艱難在一定程度上被人的精神渴望所替代。
同樣是一部《活著》,小說選取了土地為背景,以土地為主人公福貴一生的牽絆,其表現(xiàn)的是一個農民對土地的依戀,背后蘊含的則是整個中國農耕社會中那方土地的生命厚重感。而電影《活著》則將皮影作為線索貫穿始終,它蘊含的歷史情感從土地的深厚性走向了一種狂歡化,表達的是人在那個時代的一種精神訴求與渴望。
在傳統(tǒng)社會中,土地是人生存最主要的財富,“直接靠農業(yè)來謀生的人是粘著在土地上的”[2]。在小說中,福貴坐在樹下開始回憶時,說起他爹“出門時常對我娘說:‘我到自己的地上去走走’”[3]。到“自己的地上去走走”,鮮明表露了一個農民對自己土地的依戀。土地承載的是農民的心血,它被福貴爹、福貴這樣的人所擁有或是耕種,并為其提供生活的物質來源,可以說,二者之間的投入回報在時間的積淀中形成了一種情感依附。這些農民的“土地是獨特的”,他們“是惟一了解、愛戀和擁有它的人”,而“認識、愛戀和占有,這三者是不可分離的”,因而,“即便是在農業(yè)勞動者以理性的和經濟的方式對待土地資本的時候,他依然對土地保持著深厚的情感,在內心把土地和他的家庭以及職業(yè)視為一體,也就是把土地和他自己視為一體?!保?]余華將土地、糧食與福貴的一生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土地作為其生命意象,貫穿于他坎坷的一生,小說除了正面描寫土地與福貴的故事外,還不時以側面來突出福貴一生都與這土地息息相關:福貴舊雇工長根來看福貴的時候,福貴在地里干活;家珍從娘家回來的時候,福貴和鳳霞在地里干活;鳳霞17 歲被送走的時候,福貴在地里干活;王三兒子娶親,鳳霞跟著新娘后面的時候,福貴也在地里干活……這些細節(jié)孕育著這方土地與福貴生命的情感聯(lián)系,泥土與稻谷成為福貴人生中的一種永恒,福貴的生活始終離不開土地,即便在人生的最后階段,他也買了一只老牛在田間種地。
因而,小說一方面在將人的基本需求鮮明地表達出來之時,另一方面也把農民對土地的深厚情感蘊含其中,使得小說在整體上有了一種歷史感和厚重感。小說通過中國的農耕文明的積淀,深刻地描畫出農民心中的戀土情結,使小說在情感價值上有了高度提升。
在電影《活著》中,皮影則是福貴回憶自己一生的見證物。皮影戲是福貴從肆意賭博、輸?shù)艏耶a到不賭起家的見證,是他在解放戰(zhàn)爭中干革命的見證,是在大躍進中他和群眾一起煉鋼的見證,也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作為四舊被毀滅的歷史見證,而最后的皮影箱子,則是福貴對新時代的向往和對“活著”的新理解。皮影和福貴一生相連接,見證了其生活變遷中的苦與樂,以及在中國劇烈變化中的生存與掙扎。在皮影這個生命意象中,它蘊含的同樣是人的一種歷史情感寓意,但將其放置于中國從舊時代走向新時代的探索發(fā)展過程中,相比于小說中的土地,它凸顯的不僅僅是一個人的生命,更是一個時代的特殊性。
皮影戲作為一種藝術,它起源已久,史書記載影戲最早見于宋代,[5]具體起源的時間在五代時的后唐至北宋初年之間。[6]因而,在電影中,皮影貫穿著福貴一生,也蘊含了文化傳統(tǒng)于那一時代的坎坷變遷。在影片最初,這種傳統(tǒng)藝術是人們的娛樂方式之一,而后在戰(zhàn)爭年代、大躍進時候,皮影戲也成為人的一種精神文化來源,“唱皮影給大家鼓勁”成了戰(zhàn)士、老百姓難得的精神文化享受;而到了文化大革命之時,“越舊的東西越反動”,福貴的皮影終于被火燒盡,折射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這場大革命中被毀得千瘡百孔,破壞慘烈。這種傳統(tǒng)文化被拋棄與抹殺的遭遇則可視作張藝謀為電影《活著》新增加的歷史寓意和情感表達,表現(xiàn)出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丟失的思考與維護。
從小說到電影,《活著》的生命意象實際上是由土地的深沉走向了皮影的狂歡。皮影戲在電影中是戲中戲,它所牽連的一切事情事實上也是對20世紀40 年代到70 年代的狂歡中國的深刻反映。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中指出“在狂歡中所有的人都是積極的參加者,所有的人都參與狂歡戲的演出。人們不是消極地看狂歡,嚴格地說也不是在演戲,而是生活在狂歡之中,按照狂歡式的規(guī)律在過活”[7]。皮影戲作為一種藝術表演,在戰(zhàn)爭、大躍進中都具有一種狂歡性質的力量。戰(zhàn)士們在戰(zhàn)場上浴血奮戰(zhàn),空當之時,皮影戲則使生命有了再次的叫喊。大躍進中,人們歡欣鼓舞地大煉鋼鐵,而皮影戲也同時歡呼吶喊,生命的狂歡力量于此展開,這是對壓抑年代難得釋放的表現(xiàn)。而到了文化大革命,皮影之狂歡達到了最高潮,電影中的調子相對來說比較平和,在福貴與鎮(zhèn)長的對話后,鳳霞將其燒毀,而其代表的則是皮影以一種死亡見證了一代人的激烈與狂歡,用毀滅反襯出了大革命中人的狂歡色彩。
總體上,皮影戲作為一種戲劇形式,它是陪伴了福貴一生的生命意象,同時也蘊含著傳統(tǒng)文化的遭際,另外其更是成為見證整個中國時代狂熱變遷中“死去”的象征物。從小說到電影,生命意象由一種深沉變得跳躍,因戲的打斗、叫喊而具有了狂歡的特點,但也因其傳統(tǒng)文化的蘊涵不失一種歷史感。
小說與電影畢竟是兩種藝術表現(xiàn)形式,因而,《活著》的生命意象從土地轉向皮影也有其特定的藝術表現(xiàn)意義。
小說是文字符號系統(tǒng),而電影則是視聽符號系統(tǒng)?;谶@樣不同的符號形式,張藝謀《活著》的生命意象從文字走向視聽時,需要更適合其影視表現(xiàn)的選擇。相較于文字,電影這樣的大眾傳媒“具有絕對的刺激作用”,其“直接性、形象性、生動性、豐富性及其綜合感染力,在語言、畫面、音響、色彩等因素的技術合成中,轉換為對大眾接受過程的及時有效性”[8]。與小說在時間上表現(xiàn)出的恒久性不同,電影表現(xiàn)出的是一種暫時性,它需要在一段時間內獲得觀眾的認可,進而獲取市場票房利益。所以,電影較小說來看在時間上更需要快速符合人們的心理需求。在中國的時代發(fā)展中,大眾審美從詩意轉向娛樂,加之張藝謀自身的電影特色傾向于娛樂,并“顯示出‘娛樂’因素在藝術中的日漸增長及其重要性”[9]。因此在時代不斷娛樂化的過程中,影視作品的大眾性要求加上導演個人的偏好促使《活著》這部電影中的生命意象以皮影代替了小說中的土地。
從整體上看,余華的小說《活著》因土地而更深刻地表現(xiàn)了歷史沉重感與疼痛感,張藝謀的電影《活著》相對而言在表達歷史感的同時更溫情,也更娛樂化。土地在質感上具有一種沉重感,它相對皮影來說較穩(wěn)定,也較深厚,因而,以土地作為小說的主要意象容易為小說賦予一種歷史的厚重感。而皮影則是聲、色俱全,它在演員的操縱下演繹著故事,或是刀槍劍影之打斗,或是才子佳人之相愛,在激昂或纏綿的唱腔中,生動活潑,豐富多彩。在電影《活著》的影視表達中,皮影這種戲劇藝術形式較土地來說大大強化了感官調度,它“一方面豐富并加強影片的造型元素和娛樂氛圍;另一方面也含蓄地寄寓了影片的‘能指’意味”,它帶上了一種娛樂化特點,“其妙處就在于它能夠有效地滿足不同層次觀眾的欣賞口味,讓‘不懂的’有熱鬧可開懷,讓‘懂的’有門道可尋味?!保?0]
將土地變?yōu)槠び?,首先是在視覺色彩上有了很大的變化。種植糧食的土地,一般以黑色、黃色為代表性顏色,這種顏色也具有了深沉的力量,而皮影以紅、黃、綠、白、黑五種顏色為主,以雕刻刀口為邊界“隔色渲染、相互并置”[11],使得皮影造型上絢麗多彩,這自然為電影中的色彩表現(xiàn)增色不少,比如龍二借福貴皮影箱時,將皮影拿起來,一個特寫鏡頭把皮影色彩之美凸顯出來。其次,土地粗獷,深遠,而皮影則具有造型形式美,除了色彩,還有其雕刻之精美。皮影雕刻時講究刀具,十余把刀將一片驢皮雕刻得精巧細致、秀美靈動、疏密均勻,使得皮影戲表演精彩紛呈,這種精細美在電影上自然會給觀眾一種視覺享受。再次,土地相對于皮影來說,大體上以視覺為主要表達方式,而皮影戲還包含著聲音表達,在聽覺上更勝一籌。電影《活著》中,老腔、碗碗腔與皮影的結合,月琴、梆、鼓等樂器的彈奏、打擊,使得聲音表現(xiàn)多彩多姿,聽覺語言十分豐富。另外,在電影的故事情節(jié)表現(xiàn)上,皮影因其本身就是戲,以戲中戲的表現(xiàn)形式使電影整體內容更充實飽滿。
“電影追求畫面美、造型美、音樂美、色彩美等審美要素,小說則追求言外之意,韻外之致,景外之景,象外之象?!保?2]小說作為想象的藝術,土地這一生命意象為《活著》積淀了深層的意蘊,在審美上有了時空的延展;而電影是直觀的藝術,需要形象生動地描繪刻畫,因而,通過皮影、皮影戲的展示為《活著》的影視演繹凸顯了小說中原本所沒有的光影和聲音,更加凸顯了電影這一藝術融視聽覺于一爐,表現(xiàn)感覺豐富性的特點。
從小說到電影,《活著》的生命意象由土地轉變?yōu)槠び埃@是由于審美方式的轉變而發(fā)生的變化,影視作品需要迎合觀眾娛樂化的心理傾向,一般不如小說表達得那般厚重。但在余華的小說《活著》中讀到了土地的深沉,也在張藝謀的《活著》中看到了幽默狂歡中的堅忍時光。土地與皮影兩大生命意象都蘊含著“活著”這一主題意義,折射出中國人在時代變遷之時的艱難生存與勇敢存活。
[1]熊培云.一個村莊里的中國[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1:497.
[2]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3.
[3]余華.活著[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6.
[4]〔法〕H.孟德拉斯.農民的終結[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61.
[5]魏力群.民間皮影[M].北京:中國輕工業(yè)出版社,2005:4.
[6]馮國棟.山西皮影藝術特色研究[D].太原:太原理工大學,2011:9.
[7]〔蘇〕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8:175.
[8]黃永林.大眾視野與民間立場[M].北京:新華出版社,2005:34.
[9]王一川.張藝謀神話:終結及其意義[J].文藝研究,1997(5).
[10]史博公.中國電影民俗學導論[M].北京: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11:106.
[11]魏力群.民間皮影[M].北京:中國輕工業(yè)出版社,2005:13.
[12]邊勛.論小說與電影敘事藝術的要素差異[J].電影文學,200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