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郭 梅 周樟鈺
水利泰斗張光斗的求學生涯
文 郭 梅 周樟鈺
出生貧寒苦讀書,交大十年磨一劍,美國求學遇恩師,品學兼優(yōu)人人夸,櫛風沐雨修水利,傳道授業(yè)愛學生。他,就是“當代李冰”、水利泰斗張光斗。
上海交通大學附屬小學始創(chuàng)于1897年,前身為南洋公學外院,是中國人自己興辦的最早的新式學堂之一。學校因材施教,注重品行培養(yǎng),英才輩出,桃李滿天下。它是近代中國一大批杰出人物的母校,例如,近代中國普通學校音樂教育第一人沈心工,杰出的新聞記者、政治家和出版家鄒韜奮,杰出的軍事家蔡鍔,著名教育家趙憲初和著名翻譯家傅雷,等等。
1924年秋,張光斗開始了在交大附小的求學生涯。12歲的他,第一次出遠門讀書,陪同他的只有一位剛剛到上海做教師的女同鄉(xiāng)。沒有親人,沒有同伴,他將如何開始這段新生活呢?
與大都會的孩子比起來,初來乍到的張光斗穿著土氣,也不會說上海話,一時曾遭人取笑,然而他想到家里送他來念書頗為不易,便不計較了。附小那時舉行童子軍訓練活動,讓張光斗揚眉吐氣了一回,因為學校規(guī)定大家必須穿一樣的制服和皮鞋。生平第一次穿上油光發(fā)亮的小皮鞋,可讓他得意了很久。當然,也不是所有的同學都瞧不起張光斗,他遇上的大部分同學正如童子軍的口號說的那般“勇敢、誠實、友愛”,他們對張光斗非常友好,相處甚歡,其中,顧德歡、費驊、張華增等成為了張光斗的至交。
關于在交大附小的學習生活,張光斗晚年回憶道:“少年時代的教育對培養(yǎng)人的素質,是十分重要的?!薄斈甑慕淮蟾叫〔坏R?guī)嚴明,課業(yè)內容充實,十分重視對學生綜合素質培養(yǎng),還特別重視愛國主義教育。
學校有明確的校規(guī),學生必須按時起床、做早操、上課、上晚自習、就寢,平時還不得隨便進出校門,身邊也不得帶錢,如果帶來就得由學監(jiān)代為保管。一次,張光斗不小心帶了個銅板到學校,只好將它交給學監(jiān)沈同一先生,沈老師也果然認真地收下了。
“五四”運動以后,教育界面臨極大的沖擊和挑戰(zhàn)。20世紀20年代初,北京、上海的一些新式學校開始運用西方教育理念和傳統(tǒng)教育模式相結合的教學方式,不僅在教學理念上中西合璧,教學內容也雜糅古今中外。這種教育使學生學貫東西,終身受益,無論立足于當時的中國社會或是將來出國深造都奠定了很好的基礎。交大附小地處繁華都市,觀念先進,以培養(yǎng)有愛國主義情懷的兼通中西的人才為己任。因此,教學內容比較繁多,課程設置包括中文、數(shù)學、英語,還有歷史、地理、體育等等。當然,中文教的是文言文,學生須背書和寫作文;數(shù)學包括算術和代數(shù)等。英語教學則主要教授語法和課文,而且?guī)缀趺刻谜n都有拼寫和聽寫,還要朗讀課文。張光斗的強項是數(shù)學,善于解題。他最怕的是寫文章和上體育課——因為不善運動,所以他不喜歡體育。交大附小規(guī)定體育不及格不能升級,他只好努力,最后勉強過關。另外,因為張光斗覺著自己思路不夠寬,所以很怕寫作文。
1926年夏,張光斗完成了附小三年的學業(yè),學校改為初中,他就繼續(xù)在本校上學,而實際的學習內容是老高中一年級的課程。次年7月,他在交大附屬初中畢業(yè)。當時,恰好附中改為三年制的預科班,于是他便直接升入預科班了。
張光斗的大哥自從送他到上海投考之后,便染上了嫖賭的惡習,家境變壞。但張光斗的學習成績優(yōu)秀,全家都不忍讓其輟學,只得勉強繼續(xù)供應學雜費。懂事的張光斗深知機會難得,學習非常用功。當時的預科不僅開設數(shù)理化課程,還有中英文,張光斗特別喜歡數(shù)學和物理。預科班開展外語教學,教師用英文授課,作業(yè)也需用英文完成,學生們接觸到大量的西方文化,具備開闊的眼界。
時逢亂世,學校老師經(jīng)常跟學生們說的一句話就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只有愛國,國家才有振興的希望。1925年發(fā)生“五卅慘案”,交大學生陳虞欽在英租界被殺害,全校師生義憤填膺,連日到南京示威游行,高呼“打倒帝國主義”。當時的張光斗深感國家處在滅亡的邊緣,立志救國。同年冬,蘇浙戰(zhàn)爭爆發(fā),張光斗和幾位同學留在槍林彈雨的上海,想到中國外有帝國主義侵略,內有軍閥混戰(zhàn),百姓掙扎于水深火熱之中,他便憂憤不已,生死無懼。直到北伐戰(zhàn)爭國民革命軍取得勝利,才給全國人民帶來了一點希望。交大的同學們根據(jù)戰(zhàn)役勝利的情況,把一枚枚小紅旗插到地圖上打了勝仗的城市上,歡欣鼓舞,期盼國民革命軍早日來到上海。
1926年初,張光斗與顧保仁、顧德歡、劉永懋等人參加了同班同學閔啟偉發(fā)起的讀書組織,開始接觸到孫中山的《三民主義》等書籍,討論國事政事。1927年,蔣介石背叛革命,北伐運動失敗,國家依舊割據(jù)混戰(zhàn),民不聊生。中國百姓要的新生活還不知何日才能到來。這些事件深深牽動著青年學子的心,他們飽受苦難,卻更加堅定了救國之志。
19世紀末,盛宣懷先生和一批有識之士秉持“自強首在儲才,儲才必先興學”的信念,在上海創(chuàng)辦了交通大學的前身——南洋公學。誕生于民族危難之際的交通大學,建校伊始便將“求實學,務實業(yè)”作為宗旨,以培養(yǎng)“一等人才”為目標,精勤進取,篤行不倦,是當時國內著名的高等學府。
二三十年代的上海交通大學校長是黎照寰先生,他學貫東西,文理兼通,創(chuàng)造了交大歷史上的“黃金時期”。黎校長早年留學美國,先后獲得哈佛大學理學學士、紐約大學商學學士、哥倫比亞大學經(jīng)濟學碩士、賓夕法尼亞大學政治學碩士4個學位。任職期間,黎照寰堅持大學自治與學術自由,獨立地決定交大自身的發(fā)展目標和計劃。在他的倡導下,學校還重視數(shù)理化及工科基礎課程,強調實踐環(huán)節(jié),對學生管理嚴厲。這在當時都是極為先進的理念,交通大學“門檻高、基礎厚、要求嚴、重實踐”的教學特色在此期間趨于定型。
張光斗與校友
抗戰(zhàn)前夕,交大在院系規(guī)模、師資力量、教學水平、設備條件等方面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已經(jīng)發(fā)展成為一所享譽國內外的知名大學,被稱為新中國成立前交通大學的“黃金時期”。這一時期的交大畢業(yè)生大都成為社會翹楚,引領各界風騷,其中比較著名的有“中國導彈之父”錢學森,首屆國家高科學技術獎獲得者、數(shù)學家吳文俊,“中國航測之父”王之卓,“中國通信界元勛”張煦,中國造船工業(yè)的奠基人辛一心,著名的中國第一代飛機設計師黃志千,原海協(xié)會會長汪道涵,致公黨中央名譽主席董寅初,語言學家許國璋,國際問題專家宦鄉(xiāng),美國“華人電腦帝王”王安,國際航運巨子沈家楨,等等?!包S金時期”的老交大,人才輩出、聲譽遠播,曾享有“東方MIT”(美國麻省理工學院)、“中國最高工業(yè)學府”之美譽。
張光斗從進入交大附小到交大畢業(yè),整整10年,他說自己幾乎住遍了每幢大樓的宿舍。交大歷屆校長凌鴻熏、孫科、黎照寰等的演講他都聽過。直到晚年,他還飲水思源,念念不忘母校對他的教育。
1930年,張光斗迎來人生的新轉折。預科畢業(yè)后,他以優(yōu)異的成績順利升入大學,還得了獎學金,實現(xiàn)了兒時的夢想,也使全家人多年的省吃儉用沒有白費。這一年,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稍微有了好轉——二哥張光燮也開始經(jīng)營木業(yè)生意了。
大學頭兩年的功課照樣繁重,老師要求嚴格。當時,教物理的裘維裕、教化學的徐名材與教數(shù)學的胡敦復三位教授,是有名的“三大關”,他們均用英語授課,講課認真,內容豐富,課業(yè)非常繁重。物理教授裘維裕先生講課速度快,課外作業(yè)多,不僅必須按時上交,而且還每周要小考一次。做實驗更是馬虎不得,數(shù)據(jù)錯了得重做,報告寫得不整齊也得重新寫。化學老師也是一樣嚴厲,培養(yǎng)學生認真努力的學習態(tài)度。數(shù)學課的課業(yè)也很重要,習題很多,老師的要求很嚴,但對喜歡數(shù)學的張光斗來說不能稱之為壓力。學生中有句傳言:“念交大如果一二年級通過,就可算大學畢業(yè)了。”不過,雖然自己考試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但張光斗總覺得自己讀書有點死記硬背,知識面窄。
幾十年后,身為清華教授的張光斗在研究中國高等工程教育時,感慨學生時代自己讀書不夠廣泛,人文藝術方面的涉獵太少。他還說,這方面的楷模非他在上海交通大學念書時的同學錢學森莫屬。
錢學森與張光斗在交大是同年級的同學,1934年,他們倆同一批考取清華留美生。懷著“為水深火熱的祖國做點事”的心愿,他倆于次年赴美求學。
關于學習的方法,張光斗很推崇錢學森。錢學森從小酷愛讀書,天文地理、古今中外無所不讀。他的秘書涂元季曾說:“錢學森在學術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他從來沒有滿足過,因此他不斷學習,什么書都看。他看書之多,我跟他當了幾十年的秘書,大概可以說一句不夸張的話,這是新華書店賣書的人告訴我的,說全國沒有誰比他買書多,書店專門給他留一個格子,有什么新書給他留著,什么書都看,買很多很多,最尖端的科學、外文的東西他都讀,新華書店的人都問他一個人讀得了這么多?是不是你們這些人在加塞?我說他買的那些書我們看不懂,所以錢老不是一個收藏家,他不是收藏書,他是看。”
張光斗也在他的自傳中說,同級錢學森同學,功課分數(shù)沒有我高,但他讀過許多參考書和學報,知識面寬,創(chuàng)新能力強,他的學習方法是正確的,所以后來他的成就大。
1931年,張光斗到杭州實習測量。這段為期三周的實習生活成為他青年時代最愉快的時光。一幫交大的青年才俊在安靜優(yōu)美的山區(qū)進行測量——其實,與其說是測量,不如說是一次青春的旅行。他們飽覽西湖勝景,參觀錢江大橋,晚上還住在名勝之地靈隱。
在杭州,張光斗還看到了我國第一座公路鐵路兼用的現(xiàn)代化大橋——錢塘江大橋。而設計者正是茅以升,一位杰出的交大校友——交通大學成立時分設在上海、北京、唐山三地,茅以升就讀于唐山工業(yè)專門學校,今為西南交通大學。張光斗對這位江蘇同鄉(xiāng)的愛國情懷一直十分敬慕??吹竭@座正在修建的巍巍大橋,張光斗的心里是多么的高興??!他對茅以升臨危受命,迎難而上,以及攻克一個個技術難題的精神無比佩服。
此時此景,不禁讓張光斗心潮澎湃,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來。他盤算著,自己將來也要做個像茅以升一樣能夠造橋造房子的建筑工程師。
大學二年級,分專業(yè)和學院時,張光斗一心想讀土木工程學院的建筑學,因為建筑工程師是廣大人民需要的人才。裘維裕教授很關心這位品學兼優(yōu)的弟子,他建議張光斗進理學院或者機電學院。裘教授得知張光斗想學建筑,就建議他學習結構工程。聽了老師的建議,張光斗覺得搞水利建設也是很有用的,一樣可以救國救民,解決實際困難。
人類文明的繁衍總是和河流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就如黃河與長江灌溉了中華民族一樣,幾乎哪里有河流哪里就有人類的足跡??疾烊祟惏l(fā)展史,無論是白色的歐羅巴人種、黑色的阿非利加人種,還是黃色的蒙古人種,都是逐水而居,并在此基礎上建立村落,發(fā)展城市,創(chuàng)造文明,繁衍后代。世界五大文明的發(fā)祥地都與水有關:尼羅河定期泛濫,給古埃及人帶來了豐收的希望,當時的人們對這條偉大的河流頂禮膜拜,法老們歌頌尼羅河是大自然的恩典,帝王們贊美尼羅河是從天堂流到人間的河;底格里斯河、幼發(fā)拉底河沖擊出肥沃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蘇美爾人建造“巴比倫”宮殿廟宇,刻意保護他們的田園;發(fā)源于“世界屋脊”青藏高原的恒河、印度河給印度古老的文明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而黃河、長江同為中華民族的母親河,她們用甘甜的乳汁哺育著一代又一代炎黃子孫,孕育出燦爛的華夏文明。
但是,人類一直以來都在經(jīng)受洪澇災害的威脅。據(jù)有文字可查的史書記載,從公元前206年到1949年,在2155年間,中國就發(fā)生過1092次水災,平均兩年一次。
人類的歷史也被譜寫成一曲曲悲壯的斗爭史。史前傳說有共工治水,“壅防百川,墮高堙庳”出現(xiàn)了原始的堤防工程;堯舜時代,大禹在黃河流域通過疏導的方式治理洪水;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的故事也成了我們民族堅毅品質的寫照。周代,已經(jīng)可見見諸文字記載的黃河第一次大改造;秦昭王時期,秦蜀守李冰修建都江堰等工程,是古代水利發(fā)展重要的里程碑。到了戰(zhàn)國時代,秦、趙、魏等國則紛紛開始修筑黃河兩岸的堤防工程……
張光斗感慨近代以來科技的落伍,百姓生活在戰(zhàn)亂動蕩之中,仍飽受水利災害之苦。江河不治,水利不興,則無以安邦。如果自己能夠學到工程技術,將來修建水利,定可變害為利,造福百姓。
于是,張光斗開始了他的水利人生。
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日寇侵占我國東北,蔣介石政府奉行不抵抗政策,把東北三省拱手送了出去。熱血沸騰的上海學生對國民政府喪權辱國的行為極為憤慨,掀起了救國運動的狂潮。
交通大學成立救國委員會,眾學生紛紛罷課參加愛國運動。那時,交大的顧德歡是學生運動的積極分子。
顧德歡,上海青浦人,又名張瑞昌。他與張光斗在交大附小就是同窗好友。張光斗剛來附小時曾受某些同學的欺負,但顧德歡等人卻很愿意幫助他。顧德歡在交大救國委員會主席團工作,張光斗也當了委員,負責宣傳壁報。那時,顧德歡已加入共產黨的地下外圍組織,他還把《資本論》等書籍借給張光斗看。
有一次,張光斗參加了奔赴南京請愿的運動。請愿團近萬人,火車到達南京站后,這些學生就被軍警團趕到了中央軍校的大禮堂。蔣介石出來大肆“訓話”,最終還是一條“攘外必先安內”,請愿學生又被押回了南京站,最后只好無功而返。
同年,張光斗又上南京參加請愿活動。結果,反動軍警大打出手,學生四處逃散,受傷的也不在少數(shù)。顧德歡多次向張光斗宣講革命道理,動員投身革命,參加共產黨的外圍組織。不久,顧德歡被學校開除。此后,他成了杰出的革命家,帶領浙東人民發(fā)動多次游擊戰(zhàn)。新中國成立后,顧德歡曾任浙江省省委委員,中科院黨組成員、顧問。
1931年4月,中華民國政府鐵道部決定修建隴海鐵路。1932年暑假,張光斗和同學到山西潼關進行鐵路定線測量實習。潼關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經(jīng)濟并不發(fā)達。戰(zhàn)爭造成了當?shù)氐纳絽^(qū)百姓貧困潦倒,生活窘迫,恰巧又發(fā)生霍亂,“全縣城鄉(xiāng)遍野死亡者不計其數(shù)。當時,棺板用盡,卷席埋葬者比比皆是。疫情威脅,路斷人稀,父殯母葬,妻埋子故,哭聲遍野,慘不忍睹”。這次實習,讓他們這些大都市里的青年看到了社會的另一面,也是一種有益的教育。
張光斗還發(fā)現(xiàn),雖然潼關地處黃河附近,但生活用水卻極為匱乏,河水渾濁,含沙量大,用水都得請人下河挑。由于地勢原因,很難挑選合理的線路來做水利工程。這次實習讓張光斗深感國內土木水利工程建設任務的迫切性和艱巨性。
大三、大四,學校安排他們學習大量的技術基礎課和專業(yè)課。不但功課重,作業(yè)和設計任務更多,有時會非常辛苦,常常連假日也不能回家看看父母。張光斗除了保質保量地完成學業(yè),沒有更好的辦法來報答父母兄長。大四時,學校特意請美國工程師來教授高等結構力學、橋梁設計和鋼筋混凝土結構等課程,張光斗在課堂上接觸到了一些先進的專業(yè)知識和理念,提高了專業(yè)水平和工作能力,而外教原汁原味的英語教學也提高了他的英語聽說能力。
1934年,大學畢業(yè)時的張光斗
1934年上半年是張光斗在交大的最后一個學期。許多富家出生的同學整日出入舞場賭肆慶祝畢業(yè),而他卻另有打算——報考清華大學留美公費生。
清政府在抵抗八國聯(lián)軍侵略戰(zhàn)爭失敗后,只好同意向14國(包括后來參戰(zhàn)的比利時、荷蘭等六國)賠償軍費白銀四億五千萬兩,分39年付清,史稱“庚子賠款”。中國承擔著這一沉重的債務,直到1942年才全部還清。“庚子賠款”要求賠償?shù)氖?4國軍隊來華所花費的軍費,而中國駐美公使梁誠在1904年發(fā)現(xiàn)美國“浮報冒報”軍費達一倍多,于是,經(jīng)過艱苦談判,美國政府同意退還中國“庚子賠款”中超出美方實際損失的部分,并用這筆錢“幫助中國辦學”,資助中國學生赴美留學。清華大學成立之初,就是為培養(yǎng)赴美留學生的清華留美預備學校。1928年,“清華學校”改建為國立清華大學。這樣,當時全國各地的大學畢業(yè)生想要公費留學美國,就要報考清華大學留美公費生。通過“庚子賠款”出國深造的學生,學成后大多為祖國的建設事業(yè)奉獻出自己的聰明才智。他們中間有我們熟悉的胡適之、竺可楨、茅以升、高士其、周培源、聞一多、李四光等等。
民國二十三年,即1934年,清華留美公費生只招20名。來自全國各地的大學畢業(yè)生角逐這極有限的20個名額。
在同學宋家治的資助下,在畢業(yè)后的一段時間里,張光斗一直留在上海備考。他報考的是自己一心想學的水利工程專業(yè)。
1934年8月,剛從交通大學結構工程專業(yè)畢業(yè)的張光斗與同學俞調梅一起從上海乘坐火車前往當時的首都南京。他是“進京趕考”,一年一度的清華大學留美公費生在南京中央大學舉行——雖然名為清華大學留美公費生,但是考試卻并不在清華大學進行。
夏日的南京,熱不可耐,號稱中國的三大“火爐”之一。天氣炎熱,又有蚊子,加上不良的飲食,使得張光斗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考完之后,張光斗精疲力盡,回到上海大病一場,昏睡七日才醒。
當時,因為不知考試結果,張光斗和宋家治就在上海市工務局找了工作。他們吃住都在市府機關內,生活很舒服。同事們對他都很照應,工作也愉快。有一天清晨,一位同事告訴他,報紙上登了他考取清華公費留美生的消息。一開始他怎么也不敢相信,直到接到通知書才確信真的被錄取了。那一刻,張光斗的人生再次被改寫了。
在去美國留學之前,張光斗還需在國內準備一段時間。據(jù)《國立清華大學考選留美公費生規(guī)程》和《留美公費生管理規(guī)程》,“公費生錄取后,于必要時須依照考試委員會之規(guī)定留國半年至一年,作研究調查或實習工作,以求獲得充分準備,并明了國家之需要。其工作成績,經(jīng)指導員審查認可后資送出國?!?/p>
在拿到上海工務局的第一筆薪水之后,張光斗最先想到的就是回一趟家。當他把自己的第一筆工資交到母親手上,家人是那么高興。大家更為他能去美國學習感到無比榮耀和驕傲,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紛紛前來祝賀。
之后,張光斗北上清華實習。清華大學特意安排了李儀祉、汪胡楨和高鏡瑩三位先生做他的導師。他們仨都是國內最早研究現(xiàn)代水利工程的專家,為20世紀初期的中國水利工程和水利教育事業(yè)作出了杰出的貢獻。
李儀祉,陜西蒲城縣人,著名水利學家和教育家,我國現(xiàn)代水利建設的先驅,也是近代治理黃河的先驅者。1930年,李儀祉設計了覆蓋陜西境內涇、渭、洛、梅、黑、澇、灃、泔八大河流的“關中八惠”規(guī)劃,可惜直到他1938年去世,只完成了一半河渠的修建,即涇、渭、洛、梅四大惠渠,為我國水利事業(yè)作出了重大貢獻。他創(chuàng)辦了我國第一所水利工程高等學府——南京河海工程專門學校和其他多所院校,為國家培養(yǎng)了大批水利建設人才。
1935年初,張光斗到河南開封黃河水利委員會實習時拜見李儀祉先生,李先生批評張光斗不該到處耍,應該去陜西洛惠渠工作。他真是一位嚴格的老師!后來,張光斗在洛惠工作了3個多月,看到工程施工的方方面面,進步很快。
汪胡楨,浙江嘉興人,著名的水利工程師。他曾在美國康奈爾大學研習水利發(fā)電工程,是這個領域中國最早出國學習的人。他在美國有豐富的實習經(jīng)驗,回國前還做了環(huán)球旅行,了解歐美的水道情況。張光斗到美國所選的學校和專業(yè)都是由他指點的。汪胡楨在南京全國經(jīng)濟委員會水利處擔任工程科科長,張光斗在那實習時借閱了很多關于灌溉工程設計、南北大運河和全國水利建設方面的書籍和資料。汪先生認為,張光斗去加利福尼亞大學學習灌溉工程和大壩設計最好。
高鏡瑩,天津人,早年獲美國密歇根大學工程碩士學位,回國后長期從事與領導水利技術管理工作,對海河流域的治理工作有巨大貢獻。
出國之前,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親自接見留學生們,鼓勵他們好好學習,將來為國家多做貢獻。就這樣,張光斗帶著家人的期許、學校的信任和救國的夢想,登上了赴美留學的旅途。
1935年,張光斗搭格蘭脫將軍號美國輪船起航赴美。導師汪胡楨以他早年在美國學習的經(jīng)驗,推薦張光斗就讀加州大學伯克利城分校土木系。后來的事實證明汪先生當初的決定是完全正確的。
伯克利分校地處舊金山灣畔硅谷地帶,是加州大學9個分校中歷史最悠久、教育質量最好的分校。它是加州大學系統(tǒng)最杰出的代表,被譽為美國“西部大開發(fā)”中的“智力開發(fā)”基地。20世紀30年代,美國教育委員會向2000名著名學者進行調查,結果伯克利以其“杰出的”和“適宜的”學科建設而躋身美國一流學府之列——這是美國200余年來公立大學向東部常春藤大學發(fā)出的首次挑戰(zhàn)。這所占地1232英畝、在讀學生3.5萬左右的“巨型大學”有22位教授、校友獲得過諾貝爾獎。
這次,和張光斗同行的還有金陵大學兩位姓黃的老師,他們也去加州大學,一個學森林專業(yè),另一個學果木專業(yè)。三人同行,一路相互照顧,自然歡欣。船到日本,他們乘火車到東京游了一圈。這次旅行,使張光斗感覺日本的城市建設很好,水土保護工作做得相當?shù)轿?。?jīng)過三周的旅行,格蘭脫將軍號抵達加拿大溫哥華城,然后轉道西雅圖。到美國境內之后,他們又游覽了華盛頓、舊金山,最后抵達伯克利城。
7月,張光斗正式到加州大學注冊,入土木工程系,攻讀碩士學位。
在這里,張光斗遇到了恩師歐欠佛雷教授,并且選修他的灌溉工程課。歐欠佛雷教授對張光斗的努力和才華很是欣賞,成績優(yōu)異的張光斗在獲得清華獎學金的基礎上,又得到了加州大學的獎學金。
寒假期間,歐欠佛雷導師介紹他到各處參觀工程,學習水利。張光斗參觀了當時全美乃至全世界最大的大壩——波爾多大壩工程,其發(fā)電裝機容量在水電站中屈指可數(shù)。接著參觀了科羅拉多河引水工程,該工程頗具技術含量,對他的啟發(fā)很大。而后,他又到加州南部的圣華金河谷參觀灌溉工程。那里的大壩、渠系、灌區(qū)農田、果園,工程很配套,管理井井有條,農作物欣欣向榮,人民生活富足。當時,加州政府和墾務局計劃把加州北部薩克拉門托河的水引到南部,造福一方百姓。張光斗感慨頗多,還寫了幾篇文章報道加州的灌溉建設,并投稿到《水利學報》。
在加州大學,張光斗一如既往地努力學習。他每天都去學校圖書館,廣泛涉獵美、印、埃等國家的灌溉工程書籍。加州大學鼓勵學生進行體育鍛煉,于是一向不善體育的張光斗開始試著每天都去體育館,那兒設備和用具應有盡有,回來還可以舒舒服服沖個澡。
張光斗夫婦
位于美國西海岸的舊金山氣候溫暖宜人,終年無雪。這里是華人聚居地,華人華僑、中國留學生相對較多,故張光斗可以常常和中國留學生們相聚交流。這些年輕的留學生漸漸成了中國飯館的???,華僑業(yè)主總是特別優(yōu)待他們,不但吃得很好,而且每頓飯只收兩角美金,真是大大的美事。
周末,張光斗會和同學李卓敏、狄景明等去倪清源家小聚。他們幾個都是在加州大學留學的華人。李卓敏在伯克利是學經(jīng)濟的,后來成了著名的教育家、經(jīng)濟學家、工商管理學家,還創(chuàng)立了香港中文大學。狄景明則是張光斗的室友。
一群年輕小伙子聚在一起是多么愉快,他們可以毫無顧忌地,盡情地談論遙遠的祖國。最重要的,當然是做一頓豐盛的中國飯菜來解解鄉(xiāng)愁。他們分頭買菜,倪嫂負責做菜,餐后一起洗碗,然后坐下來談論國事,交流觀念,分享快樂,或者討論將來的工作。雖然,有時大家的見解不同,但在愛國情深、建國心切、造福人民上,他們毫無疑問是一致的。有時,李卓敏會駕車陪他們去奧克蘭城去看一場電影——那時,從伯克利到奧克蘭一路上還是荒野,年輕人的心卻快樂無比。
1958年,張光斗(左三)在北京密云水庫工地調研
1936年6月,經(jīng)過一年的學習,張光斗獲得了碩士學位。這時,他非??释麑W習大壩設計,于是請求導師歐欠佛雷介紹他去美國墾務局實習,以便學習更多的技術知識。他是導師的得意門生,恩師自然愿意培植他。于是,歐欠佛雷教授為他給時任墾務局總工程師的國際大壩權威薩凡奇先生寫了一封介紹信。
薩凡奇(1897-1967),美國壩工專家。早年就讀于威斯康星大學工程系,1903年獲博士學位,此后進入美國墾務局工作。他一生負責設計了60余座大壩,其中有當時世界上最高的重力拱壩——胡佛大壩。他以在壩工方面的卓越成就而享有崇高的聲望,被譽為“全球工程師”。美國為紀念他和他負責設計的遍布世界各地的著名壩工建筑,曾發(fā)行紀念郵票。
不久,張光斗順利得到了去科羅拉多州丹佛城墾務局實習的機會,還親自見到了薩凡奇本人。薩凡奇雖然是權威人士,但對中國和中國人非常友好,他為張光斗制定了3個月的實習計劃,還任命他做初級工程師,讓局內各部門的領導都指導和幫助他。他非常喜歡張光斗,甚至還請他到自己家里做客,雖然他倆年齡差距較大,卻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局里的工程師們也非常友善,經(jīng)常邀請張光斗做客或者一同游玩。張光斗覺得,美國的普通百姓還是友好的,他們大都素質良好,樂于助人。
每每看到國外優(yōu)越的技術條件和良好的工程建設,張光斗都會想起自己那在戰(zhàn)火紛飛中掙扎的中國母親——中國何時才能強大,何時也會有這樣先進的工程?每天晚上,他必到的一個地方就是城市圖書館,在那里,他可以飽覽墾務局的技術專著——理論加實踐使他的學習效果突飛猛進。
在墾務局實習期間,張光斗結識了一同實習的清華留美學生張昌齡。他比張光斗高一屆,兩人志趣相投,相處甚好。
一天,張光斗接到清華導師汪胡楨先生的來信,要他代表中國水利學會去馬薩諸塞州參加在哈佛大學舉辦的國際土力學和基礎工程學會成立大會。張光斗接到此信,猶豫不安,有些不想去,因為,當時他對土力學一竅不通。經(jīng)張昌齡再三勸說,張光斗抱著學點東西的目的還是去了。
張光斗到了哈佛大學參加會議,聽取了不少報告。雖不能完全聽懂,但收獲仍然不少。而且,他意外地發(fā)現(xiàn)大名鼎鼎的力學專家威斯脫伽特和土力學權威卡薩格蘭地兩位教授就在哈佛大學工學院任教。于是他萌生了到哈佛大學攻讀力學研究生的念頭,以便將來從事大壩設計工作。經(jīng)過清華大學駐美辦事處的批準和國內導師的同意,張光斗轉學到了哈佛大學。他回到丹佛城墾務局后,薩凡奇先生也很贊同他師從威斯脫伽特教授。
1936年下半年,張光斗正式到哈佛大學工學院學習。這一次,他的恩師是赫赫有名的威斯脫伽特。張光斗選修了導師的彈性理論課和研究論文課。他很喜歡哈佛大學的課程,雖然有時學起來比較吃力,例如學習單行理論課用到的向量數(shù)學學起來就比較辛苦,但他仍很努力。一段時間下來,威斯脫伽特教授對他的勤奮努力和優(yōu)異的成績贊賞有加,并建議他多做一些研究性工作。期間,威斯脫伽特教授還常帶他出席一些重要的力學會議,聽取相關學術報告。
到了寒假,威斯脫伽特教授將帶領張光斗到密歇根安阿伯城密州大學參加力學會議。會議之前,張光斗準備先乘火車前往,哪里知道搞錯了方向,誤打誤撞進了加拿大的轄區(qū),結果被查票員發(fā)現(xiàn)他無簽證入境,被送回美國,然后換乘火車才到達安阿伯城。在密州大學,他居然遇到了交大的同班同學張仁滔,故人意外相見分外高興。熱心的張仁滔硬要介紹夫人的同學給張光斗認識。當然,獨居異國他鄉(xiāng),朋友甚少,能多認識一個也好。張光斗就這樣結識了錢玫蔭,想不到,這還真促成了一段金玉良緣。
1937年6月,張光斗為期兩年的留學期限滿了。但是為鞏固學業(yè),他申請延長半年,并且順利得到批準。導師威斯脫伽特教授殷切希望這個來自中國的優(yōu)秀學生能留在哈佛繼續(xù)攻讀博士學位。而一心想要學成報國的張光斗期望能夠早點回到中國,而且留學期限只剩半年,攻讀博士學位時間不夠。威斯脫伽特教授告訴他,這些問題都是可以解決的,而且保證一年后就給他博士學位,同時給他一等獎學金??紤]再三,張光斗同意繼續(xù)留在美國讀博。
張光斗(左二)在小浪底工地指導工作
于是,張光斗接下來就是參加哈佛大學的博士生入學考試。他開始加緊學習法語,因為當時哈佛規(guī)定考生必須通過一門第二外語。振動學權威鄧哈托擔當張光斗的法語老師,也是考試主考官。經(jīng)過兩個月的準備,張光斗居然通過了他最為擔心的法語考試——他估摸著,是威斯脫伽特請鄧哈托教授照顧自己才通過的。因為考的都是鄧哈托課上教過的內容,可見,威斯脫伽特是多么想留住這個優(yōu)秀的中國學生。
張光斗對這位丹麥籍的老教授也充滿了感激。自他來到哈佛工學院后,幾乎每個節(jié)假日,威斯脫伽特教授都要請張光斗到家里做客。有一次,張光斗問起,恩師何以如此款待這位來自遙遠中國的留學生?老教授感慨萬千地說起自己的經(jīng)歷——他來自丹麥,當初從哥本哈根大學畢業(yè)來到美國讀研究生。只身一人求學異國,多虧導師指點照顧,才得到碩士、博士學位,得到留校任教的機會,導師還把自己心愛的女兒嫁給了他。而現(xiàn)在,該是他像導師一樣來幫助那些外國留學生的時候了。
張光斗被恩師威斯脫伽特先生的這番話深深感動了,異國他鄉(xiāng)居然遇到這樣亦師亦友的老教授,真是命運之垂憐,人生之幸事。
1937年6月,張光斗得到了哈佛大學碩士學位。暑假來臨,他希望能再次去墾務局實習鍛煉,威斯脫伽特教授很贊成,特意寫信給薩凡奇交代此事。
再次來到丹佛,再次見到薩凡奇,張光斗分外高興。他不但可以繼續(xù)去年的實習工作,而且他做的校核設計工作也提高了一個層次。
在實習期間,張光斗和在那里一起實習的中國留學生時常相聚,共議國事。
1937年,北平發(fā)生盧溝橋“七七事變”,日寇全面發(fā)動對華戰(zhàn)爭。事變之后,國共聯(lián)合抗日的消息一時讓太平洋東岸的張光斗他們歡呼雀躍,熱血沸騰。報紙、電臺有關中國抗戰(zhàn)的消息不斷刺激著留學生敏感的神經(jīng),他們每天聚會,談論戰(zhàn)事,商量大家該如何找機會報效祖國。他們本來完全可以留在美國繼續(xù)學習和實習,學成后再回國報效國家。但考慮到眼下是戰(zhàn)亂時期,正是國家用人之際,即使留在美國,也難以安心學習?!疤煜屡d亡,匹夫有責!”此刻,正是有志青年貢獻力量的時候,一定要回國參戰(zhàn)。那時,清華留美辦事處主任孟治勸張光斗不要回國,但張光斗卻說:“我的國家在抗戰(zhàn)哩,我不回去不安心!”——看到祖國山河破碎,張光斗日日夜夜想著快點回到中國,把自己學會的本領用到為百姓造福的事業(yè)上去。
他寫信給哈佛恩師威斯脫伽特教授,說明自己回國參戰(zhàn),不能繼續(xù)學習的愿望。導師竭力勸說他繼續(xù)留美學習,一來戰(zhàn)亂危險無法學習,二來目前他能做的抗戰(zhàn)工作不多。但當?shù)弥獜埞舛啡ヒ庖讯〞r,威斯脫伽特教授特意給他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信中說道,他愿意尊重張光斗的愛國之心,理解他回國心切,但哈佛大學工學院的門永遠向他敞開,無論什么時候哈佛都歡迎他。收此書信,張光斗感動不已——恩師情比泰山重。
就這樣,張光斗放棄了在美讀博的計劃,回國了。
晚年時的張光斗在堆積如山的資料叢中伏案辦公
責任編輯/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