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曉玲
(鄭州大學 外語學院, 河南 鄭州 450001)
知識共同體——維多利亞文人的智性探求
高曉玲
(鄭州大學 外語學院, 河南 鄭州 450001)
摘要:沒有哪個時代像維多利亞時代這樣如此關注知識的本質問題。當時幾乎所有重要的文人都在思考知識問題,探求人類智性的邊界,反思認識活動帶來的后果。盡管他們的學科領域看似涇渭分明,關注焦點也各有不同,然而細讀和比較會讓我們發(fā)現(xiàn),他們的話語在深層處彼此交疊,相互滲透,形成了一個獨特的知識共同體。這個共同體追求整體性而非分化的專業(yè)知識,看重健全心智而非職業(yè)人士的培養(yǎng);他們把知識與道德價值和審美情趣緊密關聯(lián),成為動蕩時代為大眾提供精神導引的中堅力量。
關鍵詞:維多利亞時代;文人;知識共同體;科學;文學
從維多利亞時代延續(xù)至今的科學與人文之爭,常常由于評論者所持單方立場而被片面夸大,讓讀者誤以為當時的科學家與文學家之間處于水火難容的緊張關系當中。這一觀點在近年的維多利亞研究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反撥,很多評論家開始關注兩者之間的共識共通之處。比如喬治·列文(George Levine)在《寫實主義、倫理和世俗化:維多利亞文學與科學論集》中指出,人們夸大了赫胥黎和阿諾德之間的沖突,實際上兩個人不僅是生活中的好朋友,即使在思想領域也是共識大于分歧,兩人論爭的文章中有不少輕松調侃的成分。他們的總體目標都是希望能夠改變英國人過分狹隘和實用的思維方式,使他們的思想變得更加開放也更有溫情。[1](P.124)勞拉·奧蒂斯(Laura Otis)在《十九世紀文學與科學選集》中也力圖消解人們對維多利亞時代的誤解。這個選集的編排方式沿襲了維多利亞時代的知識傳播方式,把涉及同一話題的科學與文學作品雜糅在一起,互為參照。奧蒂斯指出,在維多利亞時代,科學和文學作品常常在同一期刊雜志中并行發(fā)表,科學家與文學家們互相引證以吸引或說服讀者。因此,當時的文學與科學之間不存在所謂的“割裂或溝壑”,因此也不需要搭建什么“橋梁”。[2](P.2)蘇珊·安杰(Suzy Anger)在《認識過去:維多利亞文學與文化》中也指出維多利亞研究的這些誤區(qū):對維多利亞時代的認識已經(jīng)陷入了一種非此即彼的困境中,而在這中間是有其他可能性存在的。[3](P.1)以上這些評論的整合性思維方式顯然比二元對立更能貼切地描述維多利亞時代的精神特質。本文所要討論的便是這樣一種可能性,進而探究科學家和文學家在“知識”問題上的話語交疊與融合,聆聽維多利亞時代雜多語聲中的和諧音符,即維多利亞文人構建的知識共同體。
之所以用“文人”(man of letters)概念,是因為該表達方式在維多利亞時代仍然具有鮮活的生命力,常常被用來統(tǒng)稱“有學問的人或學者”。這個時期的文人不同于現(xiàn)代的專業(yè)人士,他們大多會對自己專業(yè)領域之外的問題抱有濃厚的興趣,甚至有很深的造詣。換言之,不同學科的影響都會滲透并體現(xiàn)在文人的思想和文字當中。這個概念所暗示的模糊界限使其得以涵蓋包括自然科學家、社會科學家和文學家等不同領域的思想者。用“共同體”來描述這個知識群體,則是基于德國社會學家滕尼斯(Ferdinand T?nnies,1855-1936)的“精神共同體”概念。在《共同體與公民社會》中滕尼斯除了提出血親(community by blood)和地域(community of place)組成的“共同體”外,還提出了一種更具活力和凝聚力的共同體形式——“精神的共同體”(community of spirit)。他把“精神的共同體”界定成“為著同一目標一起努力的共同體”;“即便共同體中的人們各自分離,這種統(tǒng)一感依然存在,而且以多種形式存在,其共同特征是潛意識。”[4](P.22;P.27)本文認為,維多利亞文人對知識的共同關注把他們融聚在一個無形的精神共同體當中,他們通過人文、社會、科學等不同領域的話語界定知識,探究知識的界限,反思知識的問題。在此過程中,他們互相借鑒,彼此影響,產(chǎn)生了諸多交叉與契合之處,構成了一個具有典型時代特征的知識共同體。
一、知識話語的建構
維多利亞時代是公認的變革期和轉型期,這不僅意味著政治經(jīng)濟生活領域的巨變,也意味著人們認識方式、思維框架和情感結構等精神領域的變革。人們認識世界和認識自身的渴望變得日益熱切:地質學和考古學為自然去魅,宇宙的邊界無限擴展,歷史的起點不斷向后推移;對人類自身認識的渴望促使包括社會學、人類學、心理學等多門新興學科的誕生。知識的快速更新也促使既有知識傳播方式的變革:各種知識普及學會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越來越多的科普讀物和文學作品走進中下層民眾的生活;專業(yè)性學術期刊日益增多。19世紀末學科分化發(fā)生之前,各種知識混雜交織在專業(yè)或非專業(yè)的期刊雜志中,不同學科之間的論辯與對話發(fā)生在正式或非正式的出版物上。文人們以各種形式就知識的本質問題展開思考:什么是真正的知識?如何更有效地傳播知識?人類能否憑智性完全認識世界?這些成為維多利亞文人最為關注的話題。從小說家、詩人、教育家,到社會學家、政治經(jīng)濟學家、自然科學家,他們雖然從事不同領域,卻無一不關注知識的本質問題,而且不約而同地共同關注并堅持“知識”的整體性。
詩人、評論家馬修·阿諾德(Matthew Arnold,1822-1888)在《文化與無政府狀態(tài)》中詳細闡述并界定了他的“文化”概念,而這些定義基本上都以“知識”為核心展開。他一再強調,文化即“通過閱讀、觀察、思考等手段,得到當前世界上所能了解的最優(yōu)秀的知識和思想,使我們能做到盡最大的可能接近事物之堅實的可知的規(guī)律”。[5](P.132)這個定義把思想和知識中所有最精華的部分作為文化的精髓,把認識“事物之堅實的可知的規(guī)律”或者說“看清事物之本相”作為文化人追求的目標。與此關聯(lián),阿諾德提出“完美”和“健全理智”的概念,倡導人類天賦秉性的均衡全面發(fā)展,即所有能力的整體和諧發(fā)展。這就要求人們脫離狹隘思維和低級趣味,尋求來自各種知識的滋養(yǎng):“文化在尋求完美的內涵時,要參考人類經(jīng)驗就這個問題所發(fā)表的全部見解,不僅傾聽宗教的聲音,還要聽藝術、科學、詩歌、哲學和歷史的聲音,如此才能使結論更充實,更明確?!盵5](P.10)阿諾德話語中反復出現(xiàn)的“整體性”和“完整性”(totality)是他文化概念的基石,也構成了他知識觀念的核心內容。
與阿諾德相似,教育家紐曼(John Henry Newman,1801-1890)同樣強調知識的整體性。紐曼認為,既然是“大學”(university),就應該傳授“全面知識”(universal knowledge),而非職業(yè)性技能。因為只有這樣的知識,才能訓練受益終生的心智習慣、培養(yǎng)出具有健全品格的人才,或者說真正的紳士。他的教育理念之所以被稱為“博雅教育”,正是由于這樣的教育以其自身為目的,擺脫了外在功利性訴求的奴役和束縛(他稱之為servile knowledge),能夠讓人獲得精神自由,由此才稱其為“博雅知識”或“自由知識”(liberal knowledge)。[6](PP.66,110)不僅如此,紐曼還強調各學科知識的關聯(lián)性。在他看來,正如真理之間不可能存在真正的沖突一樣,不同學科之間也應該是互相勾連、和諧共存的關系。真正的知識并非對事實的孤立認識,而是對事實之間關系或者說對事實所組成的“體系”的認識。這個復合體就像一個蜘蛛網(wǎng)一樣把事實勾連起來,成為一個整體。
政治經(jīng)濟學家穆勒(John Stuart Mill,1806-1873)和紐曼一樣,把跨越學科界限的總體性知識置于職業(yè)性或專業(yè)性知識之上。他把個別的事實性知識和瑣碎的信息性知識稱為“淺表性知識”(superficial knowledge),把注重不同學科的關聯(lián)性和整體性的知識稱作“總體性知識”(general knowledge)。[7](P.24)穆勒把擁有總體性知識的人稱為“有教養(yǎng)的知識分子”(cultivated intellects),他們不僅擁有某一專業(yè)領域的知識,而且對其他領域也有相當程度的了解,這足以使他們擁有一種理解力和獨立的判斷力,能夠看到事物的多面性,不至于隨波逐流,盲從某一學派或黨派。穆勒的反派別主義與折中主義傾向大體上都基于對“局部真理”(half truth)的警惕和對總體性知識的追求。[8](P.4)
即便是極力推崇科學知識重要性的維多利亞文人,也很少將科學與其他領域的知識割裂開來看待。社會學家斯賓塞(Herbert Spencer,1820-1903)1857年7月在《威斯敏斯特評論》(WestminsterReview)發(fā)表題為《什么知識最有價值?》的文章,他指出最有價值的知識是“科學”。不過他的科學概念遠非現(xiàn)代科學中去人格化的知識概念,而是與價值追求和審美趣味緊密相關、具有人文關懷的知識。如浪漫主義詩人華茲華斯一樣,斯賓塞把科學與藝術緊密關聯(lián):“我們不只看出科學是為一切形式的藝術詩歌服務,而且看得正確的話,科學本身就富有詩意。”[9](P.37)在他看來,投身科學研究意味著一種信仰和價值追求,因為“對科學的忠誠就是一種無言的崇拜,默認所學事物的價值,即意味著崇拜事物的造因?!挥姓嬲目茖W家,才能真正知道那表現(xiàn)自然、生命、思維的宇宙全能是怎樣完全超出人類知識和人類理解的范圍的”。[9](P.41)斯賓塞通過把科學與審美、道德、信仰等領域的價值追求聯(lián)系在一起,構建出一種能夠推動人類精神發(fā)展的總體性知識話語。
被稱為達爾文斗牛犬的赫胥黎(Thomas Huxley,1825-1895),同樣以堅持科學教育聞名,然而正如列文所言,他與阿諾德的分歧并不是根本性的。赫胥黎在《科學與文化》中所堅持的科學教育并未完全否認古典人文教育的價值。他與阿諾德雖然各有側重,然而都堅持全面均衡的知識理念,都堅持所有人類的思想精華都能夠得到傳播,并在學校課程中有較為合理平衡的安排。赫胥黎一方面強調科學在教育中的重要地位,同時也反復提醒人們,“科學必須避免的最大危險是那些從事科學的人的片面發(fā)展”。[10](P.20)他明確指出,“科學和文學不是兩個東西,而是一個東西的兩個方面”;“單純的科學教育與單純的文學教育意義,將會造成理智的扭曲?!盵10](P.20)在倡導科學知識的價值時,無論是斯賓塞還是赫胥黎,均未把科學與其他精神追求分離開來孤立看待。恰恰相反,他們把科學與宗教信仰、與道德倫理、與審美趣味,甚至是個體的健全心智和社會責任聯(lián)系在一起,從而使科學具有了無可爭辯的社會價值和話語權威。
由以上的論述可以看出,無論是人文領域還是科學領域,無論文人使用怎樣迥異的概念,他們都把認識問題作為核心內容和價值依托,把獲取整體性知識看作人類社會進步的根本動力。在構建知識話語的過程中,他們的話語框架不斷發(fā)生交叉和碰撞,催生出維多利亞時期文學與科學共有的微妙話語場域。
二、知識話語的交叉
維多利亞時代的科學家常常借用文學技巧闡述復雜的科學概念。吉莉安·比爾(Gillian Beer)在《達爾文的情節(jié)》中詳細分析了19世紀科學家,特別是達爾文科學話語的文學特質。通過分析《物種起源》中的論述結構、用詞以及思維方式等,比爾發(fā)現(xiàn),達爾文有意無意在模仿圣經(jīng)或其他經(jīng)典作品中的文學表現(xiàn)形式和敘事技巧。不僅是達爾文,當時很多科學家都有意無意借助文學的語匯或修辭策略來闡述讀者認知模式之外的事物或構建作者的話語權威。比如,催眠師湯森德(Chauncy Hare Townsend,1798-1868)在論述“催眠術”時一邊引用牛頓,一邊引用柯爾律治,因為對他來說,兩者具有同樣的真理性。人種學家普里查德(James Cowles Prichard,1786-1848)在描述精神失常的病人時,運用了歷史材料、人物特寫以及小說人物敘事策略,使得讀者如同了解《霧都孤兒》一樣熟悉他筆下的病人。[11](PP.325,326)
奧蒂斯也分析了維多利亞科學家對文學話語的借鑒與吸收。她認為“在當時科學只是文學的一種變體”。[2](P.xvii)著名地質學家查爾斯·萊爾(Charles Lyell,1797-1875)以寫作故事的方式記錄了地質變遷的歷史,并不斷引用維吉爾、賀拉斯、莎士比亞、彌爾頓等詩人的經(jīng)典詩句。奧蒂斯指出,萊爾的這種寫作風格不僅使他的地質學著作引人入勝,成為暢銷書籍,而且也讓讀者確信,地質學研究是合乎紳士身份的職業(yè)。[2](PP.2,236)
實際上,維多利亞科學家借鑒的不僅僅是文學作品的表現(xiàn)形式,甚至在科學原則問題上也受到文學思維的影響。以物理學家丁達爾(John Tyndall,1820-1893)為例,他非??粗叵胂罅υ诳茖W探究活動中的重要作用,甚至曾專門撰寫文章《想象力在科學中的應用》闡述自己以“想象力”為核心的科學原則。[12](P.127)他這樣寫道,“想象力是物理理論的設計師。沒有了想象力的應用,我們對自然的認識將不過是對共存和序列的記錄。力的概念將會消失,因果關系將會消失,隨之把宇宙各部分聯(lián)結為有機整體的科學也將消失不見?!盵12](P.104)不僅僅是對“想象力”的強調讓人聯(lián)想到浪漫主義的影響,丁達爾對科學目標的描述更清晰地證明了這一點。在論述《物質與力》的科學論文中丁達爾指出,“科學的職能并非如人們以為的那樣會讓人們忘卻宇宙的神奇和奧妙。恰恰相反,科學要揭示日常事物的神奇和奧妙之處。”[12](P.66)這與浪漫主義詩人的主張如出一轍??聽柭芍?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在《文學生涯》(Biographia Literaria)中這樣表述他和華茲華斯創(chuàng)作的共同目標:
給日常事物以新奇的魅力,喚醒人們對習俗的惰性的警覺,引導他們觀察眼前世界的美麗和驚人的事物,以激起一種類似超自然的感覺;世界本是一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庫,可是我們卻視而不見,聽若罔聞,雖有心靈,卻既無感受,也不理解,這一切皆因我們對事物習以為常,還讓私心蒙蔽了雙眼。[13](P.63)
實際上,維多利亞時代的文人,無論是詩人還是科學家,盡管探究真理的方式不同,卻有著相似的價值訴求。對于工業(yè)革命下日漸麻木和淡漠的人類心靈,他們深感焦慮,無論是詩歌創(chuàng)作還是科學研究,其目的均在于尋求留存生命活力與感受能力的方式與途徑。
同樣,文學家在創(chuàng)造性寫作中也有意融入對科學問題的思考,探索科學發(fā)現(xiàn)的深層意義。以“變化”這一主題為例,無論是科學家、社會學家還是文學家,無不關注其對自然與人類社會的影響。無論是地質學中的漸變論、災變論之爭,還是生物學中的演化論,退化論和進化論之爭,19世紀自然科學家大致都認同一點:一刻不停的變化是自然界和人類社會存在的基本形態(tài)。進化論的先驅、法國博物學家拉馬克就曾這樣寫道:
在整個宇宙中存在一種沒有任何原因卻可以減弱的令人驚奇的活動,每一個存在的事物似乎都在不停地發(fā)生著必然的變化?!械拇嬖谥徊贿^是一個永恒的變化過程中瞬間存在的各種特質和不穩(wěn)定實體綜合而成的巨流。[14](P.74)
對自然變化的意識引發(fā)了維多利亞文人對社會變化規(guī)律的探求。丁尼生一首早期的詩歌《一切都不會死去》(Nothing Will Die)可以被看作維多利亞人對變化的典型反應:
這世界從未完工,
它只有變化,永不消失,
所以,讓風吹吧,
因為無論是夜晚還是早晨,
都將在永恒中延續(xù)。
沒有什么已經(jīng)誕生,
沒有什么將會滅亡,
萬物都在變化中。[15](P.283)
盡管這首詩以平淡無奇的方式白描出一幅自然畫面,然而看似平靜的詩行中間處處流露出毫無盼望的漠然。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此詩的對詩《一切都會死去》中,盡管詩人慨嘆沒有什么能長久,“一切都會死去”,[15](P.284)然而從另一個角度看,正是由于他對世界存有熱情和盼望,因此才會產(chǎn)生對死亡的恐懼?!兑磺卸疾粫廊ァ房此品穸饲霸姡淝榫w卻并未因生的希望而有任何提升。恰恰相反,詩人反而陷入更深的絕望當中。如果說前詩表達出“死的恐懼”,那么后者則滲透著“生的絕望”。丁尼生的很多詩歌中都表達出類似的情緒,如不斷蒼老卻無力死去的提托諾斯,渴望停止海上漂泊生活、甘食忘憂果的水手們。對他們而言,死亡是可怕的,然而比死亡更可怕的是那種看不到價值和意義的茍且人生。
維多利亞時代很多小說也生動地記錄了人們對“變化”的心理體驗和情感反應。狄更斯的小說中城市生活無不在變化的背景下展開。以《老古玩店》為例,老古玩商吐倫特破產(chǎn)后,與孫女小耐兒在陌生的城市鄉(xiāng)間四處漂泊,無處歸依,最終客死異鄉(xiāng)。爺孫二人的行程中,鄉(xiāng)村不再充滿友善溫情,處處潛伏著不可名狀的危險;城市生活光怪陸離,瞬息萬變,讓他們常常不知身在何處。故事的結尾部分,在描述耐兒的朋友吉特帶領他的孩子們回憶耐兒生前住處的情景時,狄更斯將濃墨重筆落在無可阻止的“變化”主題上面:
他有時把他們帶到她曾經(jīng)住過的大街;不過許多地方都改變了,沒有原來的面貌了。那座老房子早已拆毀了,在它的地基上修建了一條又整齊又寬闊的大道。最初他還能用手杖在那里畫出一塊方地,指給他們房子就建在那里;但是不久之后他便捉摸不定那個地方了,只能說大約在那一帶,他想,這些變化把他搞糊涂了。這便是幾年以內發(fā)生的變化,許多事情也都是這樣很快地過去了,就像是講了一個故事一樣
這段看似淡然的文字背后,充滿了惶惑與感傷。時間的流逝不僅抹去了吐倫特和耐兒,就連他們曾經(jīng)存在過的痕跡也被一同抹去,這所有的一切都會被忘記。小說最后一句把“故事”和事件做比,抹去了虛構與真實之間的界線,借此狄更斯似乎在告訴讀者:隨著小說敘事的結束,這些事情也終將被遺忘。個體的生死和存在都將被變化的大潮抹去,無處循跡。
喬治·愛略特也常常用洪流意象來描述變化對人類生活的影響和沖擊,只是她對變化的反應更為復雜和微妙。在《弗洛斯河上的磨坊》的結局中,大洪水吞沒了麥琪和湯姆,幾年后又恢復了舊日的繁華模樣,然而:
大自然彌補它的創(chuàng)傷,但是并沒有全部彌補。連根拔起來的樹木不再在土里生根,崩潰的山頭留下了痕跡。如果新樹生長出來,那么新的也和老的不同,綠葉覆蓋下的山頭還留著過去崩裂的痕跡。對那些曾經(jīng)看到過往日情景的人們來說,并沒有全部彌補。[17](P.654)
撇開洪水結局所包含的災變論成分不說,這段話中所包含的新舊對比極為準確地表達了愛略特對變化的態(tài)度。她一方面相信不可摧毀的生命活力將在變化中留存和延續(xù),另一方面也不無懷戀地回望逝去的舊時光。對于人類整體而言,一代代繁衍生息不停向前,然而,個體總是在回望中找尋自己存在的痕跡。
維多利亞時代的科學家們試圖把握變化的規(guī)律,社會學家借助自然科學的視角審視人類社會的變化,而文學家則竭力捕捉變化進程中個體的心理反應。他們的文字交相呼應,從不同角度展示了他們對變革社會的認識和對恒常價值依托的追求。實際上,讓維多利亞文人焦慮的不僅僅是瞬息萬變的可見世界,還有那無法洞觀其奧秘的不可見世界的存在。
三、對知識界限的意識
維多利亞時代的文人一方面為自己獲得的關于地球以及地球生物的知識而倍感自豪,另一方面也不無遺憾地意識到了“不可知”世界的存在。最具代表性的便是“不可知論”(agnosticism)的出現(xiàn)?!安豢芍摗逼鸪醪⒎钦軐W概念,而是科學家赫胥黎為了劃分可知與不可知的界線,于1869年自造的詞匯。他宣稱人的認識能力只限于感官經(jīng)驗和現(xiàn)象世界,這個范圍之外的“第一因”(First Cause)是不可認識的。[18](P.120)
實際上,赫胥黎并非第一個提出“不可知”概念的維多利亞人。斯賓塞在1862年的《第一原則》中就已經(jīng)提出了類似觀點,他把這個不可認識的“第一因”稱為“不可知”。他寫道,“我們不斷地追求知識,又不斷地被阻隔在知識之外,使我們不得不相信,獲取真知是不可能的任務。這讓我們意識到,我們最高等的智慧和責任便是把萬物賴以依存的那個存在看作‘不可知’?!盵19](P.113)如果說赫胥黎把焦點放在物質世界以及科學知識的“真實性和確定性”上的話,那么斯賓塞的目的在于承認超驗存在的可能性:
正如智力和意志超越了機械運動一樣,不是有可能存在一種超越智力和意志的更高存在嗎?我們的確沒有能力完全認識這種高等存在。但這并不等于說我們可以因此就質疑它存在的真實性,應該是恰恰相反。難道我們還沒有意識到我們的頭腦在認識現(xiàn)象背后的終極存在方面是多么的無能為力嗎?[19](P.109)
由此可以看出,斯賓塞提出不可知概念的目的并非如現(xiàn)代人理解的那樣否定不可見世界的真實性,而在于承認人類智力在認識方面的軟弱無力。他在《進步:其規(guī)律與起因》中滿懷糾結地寫道,“人類的智力既偉大又渺小……絕對的知識是不可能的;在萬物之下,潛伏著一個永遠無法洞悉的秘密?!盵20](P.196)這種看似矛盾卻真實的體驗并非他和赫胥黎獨有,而是當時許多科學家的共同感受。物理學家丁達爾不僅坦然承認科學的限度,而且對宇宙的奧秘充滿了敬畏之情:
就知識而言,自然科學有兩個極端。一方面它注定要認識一切;而另一方面它一無所知??茖W認識我們現(xiàn)今稱之為自然的一切事物,然而,對于自然的本源和未來命運,科學卻一無所知。是誰創(chuàng)造了太陽?是誰賜予陽光以力量?是誰創(chuàng)造了物質的終極分子,并賜予它們各樣神奇的互動力量?科學無法獲知:盡管被擱置一旁,這個奧秘卻始終無法被解開。[12](P.52)
哲學家和心理學家劉易斯(George Henry Lewes,1817-1878)也常常被稱為不可知論者,不過他走得更遠。在他看來,即便是可見的事物,我們也無法認識其本質。我們所能了解的無非是事物之間的“關系”:“對事物的認識即對其所處關系的認識。事物即其關系。”[21](P.58)他常常用“面紗”來描述人類與不可知世界之間的屏障:“萬物奧秘的面紗(the veil of mystery)不可能被揭開。我們站在這個神秘面紗之前,思忖著隱藏其后的秘密,我們只能構筑體系,卻永遠無法看到真理。”[22](P.225)
與劉易斯同聲相和的小說家愛略特在創(chuàng)作中也常常思考人類認識限度的問題。“面紗”、“迷宮”等意象在她的小說中頻繁出現(xiàn),暗示人物在認識方面的迷惑與糾結?!睹椎聽栺R契》中女主人公多蘿西婭對婚姻的期待與知識相關。她覺得自己的生活“不過是在深山幽谷中徘徊,在曲折的小徑間行走,而這些小徑像迷宮一樣,周圍筑有高墻,不能通向廣闊的世界”。[23](P.31)因此,她期待未來的丈夫能夠像彌爾頓和帕斯卡爾那樣帶來智慧與指引,婚后卻失望地發(fā)現(xiàn),“她只是走進了陰暗的前室,在曲折的死胡同中打轉,找不到出路。”[23](P.236)卡蘇朋和利德蓋特分別在神話和醫(yī)學兩個不同領域追求終極真理,卻都無果而終,沒有能夠找到揭開存在之謎的終極“鑰匙”或“線索”。在愛略特看來,無論是終極真理,還是他人的內心世界,對于人類有限的知覺而言,都是不可窮其奧妙的神秘疆域。如同敘事者在第20章中所言:
要是我們的視覺和知覺,對人生的一切尋?,F(xiàn)象都那么敏感,那就好比我們能聽到青草生長的聲息和松鼠心臟的跳動,在我們本來認為沉寂無聲的地方,突然出現(xiàn)了震耳欲聾的音響,這豈不會把我們嚇死。事實正是如此,我們最敏感的人在生活中也往往是麻木不仁的。[23](P.234)
在那不可見、不可聞的靜默表象背后,隱藏了我們粗陋感官所無法了解的世界。承認智性限度的時刻,也是對他人同情和寬容等情感發(fā)生的時刻。小說中多蘿西婭的同情心使她能夠超越個人痛苦,體察他人的苦難,促使她做出利他主義的抉擇。這種包含著啟示和洞察力的同情感受成為一種超越理性、更為強大的情感真理,無聲地改變著這個世界。如愛略特在《米德爾馬契》結尾所言:“你我的遭遇之所以不致如此悲慘,一半也得力于那些不求聞達,忠誠地度過一生,然后安息在無人憑吊的墳墓中的人們。”[23](P.981)
和愛略特小說中的人物一樣,很多維多利亞文人在知識飛速擴展的時代意識到了理性的限度和情感的真理。這促使他們采取謙卑謹慎的科學態(tài)度,留存對自然的敬畏之心,在紛繁襲來的思潮中維系著知識與價值之間、頭腦與心靈之間、進步與傳統(tǒng)之間的和諧與平衡。
結語
沒有一個靜態(tài)的、穩(wěn)定的維多利亞思想體系等待我們去揭示,去認識。它本身是一個變動不居、富于變化、充滿張力的綜合體。用任何單一標簽來化約或界定它,都會使我們偏離真實圖景。戴維斯對這個時代的總結深中肯綮:“這個時代沒有明確的沖突,而是各種思潮的混合交織?!盵24](P.50)這個時期的文人們有不同的關注和側重,存在這樣那樣的歧見和紛爭,然而他們在知識本質問題上,堅持大致相似的原則和共識,都倡導人類天性的全面和均衡發(fā)展。無論是阿諾德的批評家,穆勒的哲學家詩人,還是卡萊爾的文人英雄,紐曼的紳士,都在以“知識”和“真理”為導引,通過健全心智的培養(yǎng),對抗由變革帶來的思想無序狀態(tài)。這個知識共同體為現(xiàn)代社會留下的,不僅僅是認識方式的變革,而且是迄今為止仍然珍貴的精神遺產(chǎn)。這份遺產(chǎn)的核心思想可以這樣表述:知識群體不應拘囿于個人或個別階層的利益,不應熱衷于構建個別群體的權威地位;借用阿諾德的“文化”概念來說,要“不帶偏見地”致力于人性與人類社會的和諧與整體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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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吳芳)
Community of Knowledge——Victorian Men of Letters
and Their Intellectual Pursuit
GAO Xiao-l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Zhengzhou University, Zhengzhou 450001, China)
Abstract:Never has there been an age so much concerned about the nature of knowledge as the Victorian age. Almost all celebrated men of letters of this period pondered on the nature of knowledge, the boundary of human intellect and consequences of intellectual pursuit. Although varied in field and scope, they overlapped and interpenetrated in discourse, through which they unconsciously constructed a unique community of knowledge. They sought wholesome rather than specialized knowledge, sound reason rather than professional training. Through the close link they sustained between the value of knowledge and that of ethics and aesthetics, this community functioned as a spiritual lighthouse in the age of turbulence.
Key words:Victorian Age; men of letters; community of knowledge; science; literature
DOI:10.3969/j.issn.1674-2338.2015.04.011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2338(2015)04-0091-07
作者簡介:高曉玲(1974-),女,河南鄭州人,鄭州大學外語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鄭州大學英美文學研究中心研究員,主要從事英國文學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文化觀念流變中的英國文學典籍研究”(12&ZD172)的研究成果。
收稿日期:2015-05-19
文學研究英國文學中的“共同體”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