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強
(湘潭大學 外國語學院, 湖南 湘潭 411105)
切斯特頓隨筆與共同體文化
胡強
(湘潭大學 外國語學院, 湖南 湘潭 411105)
摘要:切斯特頓隨筆對共同體的關注主要體現(xiàn)在傳統(tǒng)與文化斷裂、思考惰性與文化危機、教育與文化愿景這三個層面。傳統(tǒng)的存留不僅是一個凝聚著社會關注的思想焦點,也是一個事關共同體文化發(fā)展的社會問題。切斯特頓對傳統(tǒng)的態(tài)度更多意味著一種充滿辯證法的審慎與穩(wěn)妥,體現(xiàn)了一種對既有秩序感的依戀,以及對共同體未來的文化憂思。在切斯特頓看來,思考的惰性與對進步概念的誤讀其核心是一種智識缺席,這種缺席不僅阻礙了社會進步,也危及了共同體文化的良性發(fā)展。切斯特頓對教育的關注不僅具有文化史研究的現(xiàn)實關懷,也以一種對話精神滲透著一種事關共同體文化發(fā)展的愿景思考。
關鍵詞:切斯特頓;共同體文化;傳統(tǒng);教育
在英國社會史家阿薩·勃里格斯看來,漫長的維多利亞時期可以分為早、中、晚三個階段。早期以1851年舉行的倫敦世博會為終點,而中晚期的分界點則在70年代,在這個分界點前后,英國社會呈現(xiàn)出了一種文化史意義上的分裂特質。這種分裂正如T.H.埃斯科特所言,“舊的分界線”正在消失,“思想和信念的老界碑在被移走,我們不久前所尊奉的偶像已被打碎”。[1](P.286)可以說,這種分裂也預示了一種社會轉型的開始,這一獨特的思想語境無疑給這一時期的英國散文打上了鮮明的時代印記。
英國散文在維多利亞時期“臻于全盛”,而到了20世紀初年,依舊“文運不衰”,再度呈現(xiàn)了“興盛繁榮甚至更加崛起之勢”。[2](P.9)切斯特頓出生于1874年,適逢維多利亞時代中晚期的交界點,卒于二戰(zhàn)爆發(fā)前夕的1936年,一生見證了世紀之交英國社會的歷史演進和文化變遷。在國內(nèi),切斯特頓多為人知的主要是他創(chuàng)作的《布朗神父》等偵探作品,讀者對他的批評隨筆關注不多,相關的學術研究也非常薄弱。在他的豐盛的隨筆創(chuàng)作中,我們可以清晰地體會到一種對于英國社會共同體發(fā)展的文化憂思。
傳統(tǒng)與共同體文化斷裂
在切斯特頓生活的時代,傳統(tǒng)的存留不僅是一個凝聚著社會關注的思想焦點,也是一個事關共同體文化發(fā)展的社會問題。愛德華·希爾斯指出,所謂實質性傳統(tǒng),既是指一種延續(xù)人類社會的“主要思想范型”,也意味著“崇尚過去的成就和智慧,崇尚蘊涵傳統(tǒng)的制度,并把從過去繼承下來的行為模式視為有效指南的思想傾向”。[3](“譯序”,P.2)在此維度上,切斯特頓的隨筆可以說具有了一種對傳統(tǒng)和現(xiàn)實關系的辯證反思,這種反思的核心孕育著一種文化自省。在《維多利亞時代的遺產(chǎn)》一文中,切斯特頓指出,19世紀的英國雖然成就矚目,但是在快速發(fā)展的過程中也犯了“重大的錯誤”,這種錯誤是一種選擇性的“遺忘自己錯誤的錯誤”,其焦點就在于偏執(zhí)地認為“不斷向上、完美無瑕的社會進化永遠是對的”。[4](P.136)比起對物質進步負面影響的關注,切斯特頓更為擔心的是這種“自以為是”的思想所導致的“停滯不前”。[4](P.135)在他看來,如果在擁抱進步的同時,英國人也能以一種自我省思的心態(tài)看到“現(xiàn)代的種種弊端”,[4](P.136)那么共同體的發(fā)展就會更加平穩(wěn)。切斯特頓特別強調,“在整改、重建、變革或拒絕變革之前”,走在發(fā)展快車道上英國人應該有足夠的勇氣“坦誠自身的過失”,如果面對種種“現(xiàn)代意識”所導致的“一連串的嚴重錯誤”,人們總是徘徊于“虛榮”與“尊嚴”之間而止步不前,那么“一切所謂的工業(yè)進步”都有可能把國人引上“從壓迫走向毀滅的道路”。[4](PP.136-138)
在《英倫的美國化》中,切斯特頓批判了英國的“迅速美國化”,直言不諱地指出了美國商業(yè)文化對英國傳統(tǒng)文化共同體的負面影響。在切斯特頓看來,英美都有著各自的“民族傳統(tǒng)與價值觀”。美國人自有他們“崇尚知識、創(chuàng)新,唾棄愚昧、怠惰”的優(yōu)良品質,但也有其“金權政治”和“粗俗文化”的弊端,如果英國人“亦步亦趨”地跟在美國后面,那么共同體文化中的“民族記憶”和“民族認同”就會受到很大的沖擊。[4](P.151)切斯特頓嘲諷了“把紐約移植到倫敦”的愚蠢念頭,在他看來,照搬高樓與霓虹不難,難就難在讓英倫文化傳統(tǒng)中那種特有的“知性諷刺與幽默”保持一種獨特的文化品性。[4](P.152)在共同體文化的演進過程之中,面對強勢的美國商業(yè)文化的侵襲,切斯特頓憂慮的是英國文化竟然節(jié)節(jié)敗退,面臨“完全失語”的尷尬境地。[4](P.153)在他看來,帶給民眾快樂的“笑匠”是“功德無量的”,而“英國人的幽默比英國的法律更值得捍衛(wèi)”,如果一個從喬叟延續(xù)至狄更斯的“獨特而悠久的幽默傳統(tǒng)”竟然“需要進口生澀難懂的美式笑話”來維系,那實在是一種文化上的“可悲”。[4](P.153)
在《英國鄉(xiāng)間的布爾喬亞文化》中,切斯特頓以一個偏遠鄉(xiāng)村的傳統(tǒng)集市的存廢為題,敏銳地把批評的矛頭指向了“摩登英國”與“快樂英國”之間的文化沖突。切斯特頓認為,勢不可擋的工商業(yè)社會培育了一大批中產(chǎn)階級,這個新興階級很多時候“似乎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對鄉(xiāng)土的那份自豪與熱愛”,在“對傳統(tǒng)文化的粗暴踐踏”之中,他們讓這個具有悠久歷史的文化共同體“喪失了很多寶貴的遺產(chǎn)”。[4](PP.54-55)而傳統(tǒng)之所以重要,不僅在于它延續(xù)了共同體的價值規(guī)范和道德理想,同時也賦予了現(xiàn)實生活某種具有超越性的精神特質。在切斯特頓看來,鄉(xiāng)村牧師手上的圣像木雕不僅“記錄了中世紀的故事”,也演繹成了一場聯(lián)結過去與現(xiàn)在的“文化盛宴”。[4](P.55)如果說,30年前卡萊爾(Thomas Carlyle,1795-1881)憂慮的是“在機械生產(chǎn)制度的沖擊之下,有機的人類共同體將會紛紛瓦解”的現(xiàn)實,[5](P.253)那么切斯特頓更為擔憂的是一個面臨分裂的社會中共同體文化的未來。在他眼中,“保守木訥、不茍言笑”的鄉(xiāng)下人并不失“淳樸善良”,很多時候反而顯現(xiàn)出一種“令人驚異的獨立精神”,而那些“自視清高”、頗有“藝術修養(yǎng)”的中產(chǎn)階級卻總是“荒唐地”想要擺脫傳統(tǒng)的束縛。[4](P.56)傳統(tǒng)集市的存廢看似小事,但從更深的層面來看卻反映了工業(yè)化與城市化進程對共同體文化的影響,同時也折射了“貌似保守、實則新派”的“野叟村夫”和“外表新潮、內(nèi)在保守”的“唯美派”之間在面對共同價值傳統(tǒng)時的文化沖突。[4](P.57)
可以說,傳統(tǒng)是一種共同體文化的精神沉淀,它不僅延續(xù)著一種“共有的習慣”(customs in common),也對現(xiàn)實社會始終散播著一種文化的感召力。面對社會轉型所帶來的種種變遷,切斯特頓提出了“維多利亞大斷層”一說。[4](P.241)在《文化傳統(tǒng)的遺失》一文中,他以“集體大合唱”的貶頌之爭歷陳此種文化斷層對現(xiàn)實生活的種種負面影響。在他看來,傳統(tǒng)習俗是“精神與情感的自然流露”,大合唱本來就是英國固有的傳統(tǒng),與英國宗教習俗相伴而生,絕非俄國革命之后強調集體主義的“蘇俄的專利”。[4](P.240)而如今國人之所以對自己的宗教儀式和民間文化“感覺陌生”,心生隔膜,就在于“遺忘了一些最基本的規(guī)則”,放棄了一些“最具人性、最靈活”的共同體習慣。[4](P.241)對于共同體建設而言,傳統(tǒng)的重要價值就在于如果人們不能“擷取豐贍的文化傳統(tǒng)”,那么他們也就不可能“升華眼前的物質享樂”,從“更為豐富的歷史記憶”中找到新的選擇,從而不斷推陳出新,點燃更多“自我更新的希望”。[4](P.209)
切斯特頓憂慮的是,英國人往往只看到美國的摩天大樓和廣告牌,卻看不到“越古老的國家反而越年輕”。其實任何面向未來的“精神需求”,總能“通過回歸歷史的記憶而獲得滿足”,[4](PP.208-209)而任何古老的文明,也能夠通過延續(xù)傳統(tǒng)的生命活力開創(chuàng)未來。在《群虻的喧囂》中,切斯特頓提醒讀者尤其要警惕一種“反傳統(tǒng)的情緒”。[4](P.318)在他看來,這些“不經(jīng)大腦的胡言亂語”已經(jīng)“如蚊虻一般充斥于整個社會”,這些“零星的想法”和“瑣碎的言語”滲透著一種“廉價的懷疑”,它們雖然“細小”和“不起眼”,但卻“無孔不入”。[4](P.314)青年時期的切斯特頓傾向自由主義,后又轉向保守主義立場,但是他的隨筆對于種種新的思想和觀點始終存有一份寬容,他真正希望國人警思的是那種宣泄著“懷疑、無望的情緒”,這種情緒以各種面目示人,或偽裝深刻,或尖酸俏皮,但其實質指向的都是一種“言論思想的貶值”。[4](P.315)為什么“理想到處受到攻擊?”“為什么連傻瓜都可以指手畫腳、目中無人?”切斯特頓認為,在一個進步社會,如果連“美德”都被無端“仇視”,連傳統(tǒng)都可以被隨意拋棄,這實在讓人“匪夷所思”。他一針見血地指出,“一只蒼蠅并不起眼,但一群蒼蠅卻不可小視”,如果世人對這種看似“微不足道”的個人情緒不加以警惕,任其蓄積蔓延,那么就很有可能“侵蝕整個文化”,其對共同體的破壞遠“比已經(jīng)定型的異端邪說更為驚人”。[4](PP.315-316)
切斯特頓并不反對進步,他提醒國人警惕的是激進的進步。他的保守主義看似尖刻犀利,但其核心卻充滿著一種辯證思維的審慎與穩(wěn)妥。他的批評回應了一個快速變遷時代人們內(nèi)心的惶惑與焦慮,強調了共同體發(fā)展過程中人的精神自覺的重要意義。在這種批評中我們可以看到18世紀英國思想家伯克的影響痕跡。在1791年寫給友人的信中,伯克說道:“人們能夠享受自由的程度取決于他們是否愿意對自己的欲望套上道德的枷鎖;取決于他們對正義之愛是否勝過他們的貪欲;取決于他們正常周全的判斷力是否勝過他們的虛榮和放肆;取決于他們要聽的是智者和仁者的忠告而不是奸佞的諂媚。除非有一種對意志和欲望的約束力,否則社會就無法存在。內(nèi)在的約束力越弱,外在的約束力就必須越強。事務命定的性質就是如此,不知克制者不得自由。他們的激情鑄就了他們的鐐銬”。[6](P.35)可以說,切斯特頓繼承了伯克的保守主義立場,體現(xiàn)了一種對既有秩序感的依戀,以及對于共同體未來的文化憂思。
“厭‘思’癥”與共同體文化危機
在《改變就是進步》一文中,切斯特頓對進化論提出了自己的思考:“假設萬物都在改變,包括人的心智,那么我們該如何辨別這變化到底是不是進步?”[4](P.266)比起進化論者在倫理觀上的矛盾與糾結,切斯特頓更為關注的是在這些思潮背后“現(xiàn)代人的思考惰性”。[4](P.268)在切斯特頓看來,正是這種與“極端的進化論”相關聯(lián)的“思考惰性”讓很多現(xiàn)代人淪為了科學進步和物質財富的奴隸。在一個浸透著樂觀主義精神的年代,最大的愚昧不是不識字,而是社會心態(tài)中的一種思考惰性。這種思考惰性以為“裝上了機械眼,眼睛就不會再感到疲勞”,以為“裝上了機械腦,人就不必再費心思考”?!耙磺锌雌饋矶疾荒敲促M力氣”的惰性緣起于推崇自由競爭所取得的巨大物質進步,正是這種“不愿認清真相”的惰性,讓英國社會在邁入了新世紀之后呈現(xiàn)了一種“停滯不前”。[4](P.268)
對于年輕人而言,這種惰性意味著不再“追問生存的意義”和“探求實物的本源”。[4](P.213)雖然相比前人,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獲得了更多的“自由與獨立”,但是這種“自由與獨立”中有多少“思辨”的成分卻的確存疑。切斯特頓指出,當下的英國社會如果真的存在某種“解體之虞”,那么這種危險或許來自“精神的崩潰”和“頭腦的松垮”,而非“道德的淪喪”和“良心的僵硬”。[4](P.212)這種“崩潰”和“松垮”的內(nèi)核是一種“辨別分析能力”的缺失。在切斯特頓看來,在維多利亞時代,英國面對的已經(jīng)不是“有無思想自由的問題”,而是“愿不愿意思想的問題”。英國的年輕人習慣于享受物質進步,“滿腦子真真假假的新思想,但大多都是囫圇吞棗、食而不化”,他們?nèi)狈Α巴ūP思考的能力”,“從不質問權威,也不查根究底,反正一切是天經(jīng)地義、理所當然”。[4](PP.212-213)與切斯特頓同時期的作家康拉德(Joseph Conrad,1857-1924)在其《間諜》一書中曾經(jīng)塑造了兩位典型的“厭‘思’癥”患者。維洛克夫人為人處世信奉“不必細察”。她對丈夫的營生一無所知,對家人也關心甚少。當她看到弟弟斯迪威因目睹社會不公而試圖宣泄憤懣的時候,她對弟弟內(nèi)心的苦痛根本不愿意“深究”。而當她的母親為了保護弟弟斯迪威而做出自我犧牲,寧愿搬到濟貧院去以減輕家庭負擔時,她也無心體會“做母親的心思”。她的人生“哲學”就是“不加深究”,因為“任何事物都經(jīng)不起仔細推敲”,[7](P.157)而不必“深入了解事實的真相”,[7](P.136)這或許就是她維系“家庭和睦生活的基礎”。[7](P.212)小說中的埃塞雷德爵士主管公共安全,位高權重,但同樣也有不愿“深究”的習慣。當格林威治爆炸案發(fā)生,手下帶著“深入調查”取得的成果向他匯報案情進展時,他多次以一句“我沒有時間”傲慢地提醒對方講話一定“要簡明扼要”,特別注意“不要講細節(jié)”。[7](P.121)維洛克夫人和埃塞雷德爵士“不予細察”的態(tài)度為切斯特頓的“厭思癥”提供了一種時代語境的文學佐證。[8](PP.157-161)所謂“不愿細察”,既意味著一種對矛盾現(xiàn)實的含混和曖昧,也意味著一種對共同體核心價值觀的認同懈怠與喪失。
在《現(xiàn)代人的思想惰性》一文中,切斯特頓不無憂慮地指出,現(xiàn)實世界日新月異,而唯有“人的頭腦不見長進”。雖然與過去的時代相比,新世紀的英國人能夠緊跟潮流與時俱進,能夠從抽象的現(xiàn)代藝術中找尋到情感與精神的共鳴,但是,“一旦遭遇考驗智識的問題”,現(xiàn)代英國人“大多遠遠遜色于他們的父輩”。[4](P.281)在切斯特頓看來,所謂“智識”,從本質而言就是一種“帶著疑問、會思考”的心智成長。英國人在經(jīng)歷了財富的快速積累之后,已“不太熱衷于去求證事情”,在種種新知的沖刷之下,那種“縝密的邏輯論證”和條分縷析的思辨判斷能力已讓位于“人性中非理性的部分”。在這樣一個充滿著“蠱惑”與“煽動”的時代,當人們一旦“厭倦了所有的思考”,人的思辨也只能最終退讓于平庸之下的“輕松”、“省心”與“省力”,這種“智識”缺席的“思考惰性”不僅阻礙了社會的思想進步,也會對人性的道德成長產(chǎn)生深遠的負面影響。[4](PP.281-284)
從當時社會心態(tài)來看,一方面是厭“思”癥的蔓延,另一方面卻彌散著一股對進步與速度的執(zhí)迷。在切斯特頓看來,不斷涌現(xiàn)的科學新發(fā)現(xiàn)似乎已經(jīng)較少讓人感到“激動”,而對于快速成功的膜拜卻延續(xù)并擴大了一種思想的斷裂。他以充滿激情的句子寫道:“如果一味盲目創(chuàng)新”,滿頭栽進“空無的未來”,“肆無忌憚地自夸現(xiàn)代與超強”,那么極有可能會“炮制更多的無聊與疲倦”?!叭松喽獭?,倘若我們只顧著“向前趕路”,“其結果必定和開車一樣——速度雖然很快,卻錯過了窗外的風景”。[4](PP.246-247)在《成功指南》一文中,切斯特頓對這種思辨缺席的浮躁心理進行了深刻的剖析。在他看來,《成功指南》不知道會把這個社會“引向何方”?[4](P.36)這一類書籍充斥的都是些“史上最為愚蠢的文字”,之所以說它愚蠢,是因為它既沒有騎士小說在夸張手法背后的“言之有物”,也沒有宗教“經(jīng)論”在枯燥講述中的“有的放矢”,[4](P.32)它有的只是教人如何快速成功的所謂秘訣?!俺晒χ改稀钡臒徜N反映了物質時代人們對身份追求的迷失,也在社會心理學的層面折射了社會有機體的文化失范。切斯特頓指出,如果任由這種“惡俗的功利哲學”肆意發(fā)展,那么社會必將付出沉重的代價。這類成功學的故事之所以顯得無聊而虛幻,其本質就在于推銷了一種“可怕”而“神秘”的“金錢崇拜”。說它可怕,是因為這種“只想在百萬富翁面前屈膝下跪”的“偽善勢利”必將危及共同體文化的長遠發(fā)展。而說它神秘,則是因為此類文字常常以一種“無形的存在”會讓讀者在“奉若神明”的精神麻醉中變得“更加癡迷”。[4](P.34)切斯特頓預言,這種“荒唐”的成功指南終將為讀者所“鄙視和拋棄”,因為天下本就沒有“所謂的成功”。[4](PP.32-36)
教育與共同體愿景
教育與共同體文化建設息息相關,切斯特頓的批評隨筆在這一維度上也體現(xiàn)了一種極具文化史深度的現(xiàn)實關懷。在《歷史教育》一文中,他指出,具體的國別史研究“只有放在世界史的視野內(nèi),才能了解得更充分、更透徹”。這種互為比照的歷史觀對當時英國的教育現(xiàn)狀無疑具有一種超乎尋常的緊迫性。在切斯特頓看來,維多利亞晚期的英國已經(jīng)成為世界強國,而邁入新世紀的英國如果要避免淪為一個“孤立的世界工廠”,避免“戰(zhàn)爭與饑荒的威脅”,首先就要讓接受教育的孩子們明白,接受教育的目的是要培養(yǎng)“大寫的人”,是要“以想象來開闊自身的經(jīng)驗”,而這種經(jīng)驗絕不僅僅是對地鐵、電燈、汽車、潛水艇和飛機等物質進步與科學發(fā)現(xiàn)的熱情擁抱,而是更應著力培養(yǎng)一種具有歷史縱深感的思辨意識。在切斯特頓看來,這種思辨意識的核心無疑就是人的智識本身。比起隨處可見的種種“物”的進步,真正讓人感到隱憂的卻是今天的老師已經(jīng)“很少在課堂上提到人”。[4](P.157)在一個社會心態(tài)時時為“偉大成就”歡呼雀躍的年代,也正是這種“對人的不了解”所造成的局限極有可能讓孩子們出現(xiàn)“認識的偏差”,而一旦孩子們的視野受到局限,他們就有可能出于對歷史的無知而變成“島上的蠻族”和“小鎮(zhèn)上的愚人”。[4](PP.155-158)切斯特頓以歷史教育作為切入話題,直面的是英國文化有機體發(fā)展的現(xiàn)實矛盾。維多利亞時代思想家卡萊爾曾用過“機械時代”一詞表達了他對英國社會的批判。在卡萊爾看來,工業(yè)發(fā)展與科學進步的結果需用整體的眼光來辯證地加以把握。作為手段,機械提高了效率,創(chuàng)造了財富,但是人的智識一旦成為機械的附庸,那么這種機械的“習慣”則不僅會“支配了我們的行為方式”,而且也會“支配了我們的思想和感情方式”。[9](P.159)
從以上分析來看,只關注物質成就的取得而忽視人的因素,就有可能對社會有機體的良性發(fā)展產(chǎn)生負面的影響。人要避免成為物質異化的囚徒,必須提升智識與精神的層次。作為一種解決途徑,切斯特頓對教育問題的思考和對功利主義的批評具有內(nèi)在的邏輯一致性。在《完整教育和一半教育》中,切斯特頓批評了“舍本逐末的現(xiàn)代教育”,指出了它的危害與隱憂。在他看來,這種“偏離正軌”、“只關注成效與結果”的“一半教育”不僅是現(xiàn)代文化的一大病癥,也是英國社會有機體發(fā)展的巨大障礙。現(xiàn)代英國之所以雜念喧囂,人性浮躁,就在于人們往往“以務實功利為傲”,心中已經(jīng)“容不下一個‘禮’字”。切斯特頓指出,對“禮”的重視不僅培養(yǎng)了古希臘人“超然的態(tài)度”和“求索的精神”,也塑造了中國以孔子為代表的“博大的文化”。所謂“禮”,不僅“關乎儀式、舉止”,更包含著“道德的熏陶與教誨”。由此來看,真正的教育既是一種從“整體出發(fā)”和“明辨主次”的“全人教育”,也應該是一種“欣賞禮的藝術”。[4](PP.255-257)
在《識字不識字》一文中,切斯特頓更是把批評的矛頭指向了社會有機體中教育與公共生活的交集維度。進入新世紀以來,英國人的受教育程度有了很大的提高,在國人為此感到興奮的時候,切斯特頓卻對英國人的公共文化生活提出了更高的期許。在他看來,教育并不簡單地等同于識字,讀寫能力的提高更不一定就會“代表個人智慧的增長”和“社會自覺的進步”。[4](P.258)較之前人而言,今天讀書看報已經(jīng)變成“十分廉價的事情”,現(xiàn)代人的書的確也讀得多了,但是文化素養(yǎng)的提升卻并非僅指閱讀量的單向增長,而更意味著閱讀背后智識的提升與人性的成長。在一個科學理性與財富效率日漸成為社會主流話語的年代,切斯特頓以諷刺而犀利的文字提醒我們務必重新審視文學中的情感與想象力的重要作用。在他看來,人們雖然也會人云亦云地“宣稱閱讀的重要性”,但是他們卻不再滿懷情感地“閱讀經(jīng)典”。社會的進步讓人愈覺自由,但是他們卻“偷偷地逃避讀書”。一方面是“文字越來越容易閱讀”,另一方面卻是想象力和思辨能力“總體水平的直落”。人人似乎都有“閱讀的習慣”,但是“大眾的閱讀量卻在遞減”。他們“既讀不懂連貫有意涵的文字”,也分不清“文章的主次輕重”。如果我們把有思想的文字比喻成照亮共同體的公共“光源”,那么實際上我們正在離這一光源“越來越遠”。[4](PP.258-261)
進入20世紀以后,英國教育中急功近利的傾向愈演愈烈。在《職業(yè)教育觀》中,切斯特頓指出,所謂商業(yè)化教育,也就是只注重培養(yǎng)“實用型人才”的教育。這種教育之所以“荒謬”,就在于“實用型人才”一旦面臨一些“真正基本的、嚴重的”、事關社會發(fā)展的問題,就只能“哭訴,或祈求呼喚”那些“非實用型人才”。實用型人才往往只知道“如何操作機器”,而社會的發(fā)展往往更得益于一些“不可或缺的”、“非實用”的理論家。什么是教育?切斯特頓強調,“培養(yǎng)青年的謀生能力根本不算是真正的教育”,真正的教育是“培養(yǎng)公民”,而非“市民”,更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城市精英”。[4](P.274)切斯特頓調侃自己是“懷抱舊式共和理想的遺老”,但是他的筆觸時時滲透著一種與時俱進的批判鋒芒。共同體要良性發(fā)展,教育責任重大。在他眼里,教育就是培養(yǎng)公民,其核心就是“培養(yǎng)批判者”?!敖逃娜恳饬x在于傳授抽象、永恒的準則,使受教育者能夠以此判斷虛實真?zhèn)巍?。[4](P.274)而在商業(yè)社會中,教育之淪落就在于“智識的缺失”。這種缺失意味著“比較的能力”和“獨立判斷的能力”的缺失,意味著只教會了學生“用數(shù)字計算”,對哲學更是“一無所知”,不知道如何思考。[4](P.275)切斯特頓認為,“正當?shù)臄?shù)量概念本是商業(yè)活動的永恒基石”,但是一旦把這種概念放大為統(tǒng)攝全社會精神文化活動的思想主調,那么就無異于“膜拜邪神與怪物”。如果說,商業(yè)教育的弊端在于智識缺席,讓人的“眼界愈發(fā)狹隘”,那么真正的教育就應是讓人“拓寬視野、開闊心胸,尤其是要培養(yǎng)受教者批判和譴責這種狹隘的能力”。切斯特頓的隨筆并非一味批評指責,而是始終貫穿著一種對話精神,滲透著一種事關共同體發(fā)展的愿景思考。在他看來,如果孩子們“太早參與這些體制的秘密運作”,并且把這些制度“視為圭臬”,那么他們就“永遠不可能指陳這些制度的弊端”,而社會共同體也就“不會有改革自新的想法和主張”,其結果就只能是讓“忙碌的商業(yè)活動”最終都變得“像化石一樣僵死”。[4](PP.275-276)
切斯特頓生活的年代,英國國家實力處在鼎盛時期,但是危機也四處潛伏。正是在對這一歷史語境的充分關聯(lián)之中,他的隨筆指向了一種糾纏著矛盾與困惑的公共生活,折射了社會心態(tài)與共同體意識的相互激蕩,也反映了大眾輿論與共同體形塑的思想關聯(lián)。在自由黨人約翰·摩里看來,“那些棲身在古代信念的塔樓里的人們,經(jīng)常是懷著憂心忡忡和驚訝不已的心情來看待那些年代,使他們震驚的是,這些年代仿佛滿頭都是飛彈,一切都不可捉摸和令人舉棋不定,人們只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展望著未來”。[1](P.279)摩里所言形象地概括了切斯特頓寫作的社會語境與思想背景。切斯特頓的隨筆以悖論式修辭見長,對他而言,悖論不僅是語言形式,更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隱喻指涉。這種獨特的文風因應著一種社會現(xiàn)實,也表達了一種公共知識分子的人文焦慮。在切斯特頓看來,正是由于有了悖論這一矛盾修辭,“散文才能在文學的殿堂里占有一席之地”。悖論看似不可調和,其實卻蘊含著一種極具內(nèi)在思想張力的辯證法,這種辯證法或許正如切氏自己所言,思想者猶如一位有信仰的旅人,“心里明白永遠不會到達終點,卻仍堅持踏上無望的旅途”。[4](PP.264-265)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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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吳芳)
Chesterton’s Essay and Community Culture
HU Qia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Xiangtan University, Xiangtan 411105, China)
Abstract:Chesterton’s essay on community mainly concentrates on three aspects: tradition and culture rupture, thinking inertia and cultural crisis, education and cultural vision. The persistence and abolition of tradition is a spiritual focus embodied with the social concern as well as a social problem concerning the cultural development of community. Chesterton’s attitude towards tradition has no more meaning than a dialectics full of prudence and reliability, which reflects his fixation of the existing order and gloomy thoughts on the future of community culture. In Chesterton's opinion, the spread of thinking inertia and a misreading of the concept of progress is an absence of intelligence, which not only hinders the social progress, but also jeopardizes the virtuous development of community culture. Chesterton’s concern with education not only testifies to an actual solicitude for the cultural history research, but also opens up a spiritual dialogue imbued with visional thinking on the cultural development of a community.
Key words:Chesterton; community culture; tradition; education
DOI:10.3969/j.issn.1674-2338.2015.04.010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2338(2015)04-0085-06
作者簡介:胡強(1971-),男,河北深州人,湘潭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英國文學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研究基金重大項目“文化觀念流變中的英國文學典籍研究”(12&ZD172)和湖南省教育廳重點項目“愛德華時代文學知識分子研究”(11A123)的研究成果。
文學研究英國文學中的“共同體”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