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海燕
(廣東石油化工學院 高州師范學院,廣東 高州 525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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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樹有情知感恩──解讀《聊齋志異·橘樹》的情與義
彭海燕
(廣東石油化工學院 高州師范學院,廣東 高州 525200)
《聊齋志異》中的《橘樹》描述了一位女孩與一棵樹的情誼。蒲松齡借橘樹寫人情,他把情感凝于橘樹上,寄托他的知己理想。
橘樹;人情;知己;寄托
人們常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草木真的是無情的嗎?《聊齋志異》中的《橘樹》[1](P924)就“獨樹一幟”地塑造了一棵重感情的橘樹?!堕贅洹菲?,劉女與橘樹彼此付出、又彼此擁有,她們之間的關系牢不可破,隔千里而不改,歷十余年而不變。
所有的事物都寄托著人的情感、排遣著人的憂思,與這些事物在一起,雖然彼此之間不能相互言語,卻是無聲勝有聲。正如賈寶玉所說:“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理的,也會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有靈驗的?!币虼?,我們更能夠很好地理解屈原與香草、濂涘與蓮花、陶淵明與菊花等都互為知己。在《聊齋志異》中也有類似的情感表達:人們若對某一事物異常喜愛,發(fā)自內心地呵護它,時間久了該事物便會心有靈犀,通曉人們的情感,并以自己特有的方式進行回應呵護它的人,如《石清虛》篇中的奇石之于邢云飛;《橘樹》篇中的橘樹之于劉女。這種奇異的情感存在于人與物之間,人即為世間中存在的正常人類,而物為自然界間存在的正常生物,彼此都沒有幻化。物與人之間情感的產生是由于人對事物注入了自己喜愛的情感,使得物體也懂得使用獨特的方式回應與感恩人的關注與喜愛。
奇橘樹:“獨樹一幟”識人心
《橘樹》篇描述的是這樣一個奇異而溫馨的人與樹的故事:陜西劉公擔任興化縣令時,有位道士送給他一棵小橘樹,“小橘細裁如指”,他不當一回事。但六七歲的女兒卻十分喜歡:“不勝愛悅,置諸閨闥,朝夕護之惟恐傷”。到劉縣令任滿那年,橘樹已“盈把”,而且開始結果?!耙蚤僦刭槨?,劉公不樂意把樹帶走,劉女卻“抱樹嬌啼”,舍不得離開。家人哄她:“暫去,且將復來?!毙」媚锵嘈帕耍仨氂H眼看著家人把樹移栽到階下才離去。小姑娘天真的感情讓所有的人都為之動容。更加讓人驚奇的是,這棵橘樹生長得異常旺盛卻從不結果,直到小姑娘嫁給自己的丈夫莊氏,并且其夫莊氏回到興化擔任縣令之后,橘樹才開始結出豐碩的果實:“橘已十圍,實累累以千計”。一問才知道:“劉公去后,橘甚茂而不實,此其初結也。”其夫莊氏擔任縣令三年,橘樹碩果累累,第四年卻少花少果,劉女說:“君任此不久矣”。到了這一年的秋天,劉女的丈夫莊氏果然卸任興化縣令一職。
劉女與這棵橘樹之間存在一種無法用言語來描述的情感,橘樹成為了一個能夠通曉劉女情感的摯情好友。她們之間的聚散離合經歷了四個階段:一是道士獻橘樹,劉女倍加愛護;二是劉公解任,劉女被迫與橘樹離別;三是莊氏上任,劉女與橘樹重聚;四是莊氏解任,劉女與橘樹再次離別。隨著劉女的“在”、“行”、“至”、“離”,橘樹相應地“初實”、“甚茂而不實”、“繁實不懈”、“憔悴無少華”。橘樹無言,卻以自己的興衰表達了自己的情意;橘樹無言,卻用結或不結果實來表達自己的喜與哀。
賞橘樹:奇異之處覓知己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誰說草木無情?細品此樹,不是極讓人悠然神往么?
在《橘樹》的篇末,蒲松齡借“異史氏”之口感慨:“其實也似感恩,其不華也似傷離”。這種超越了傳統(tǒng)的人與人之間感情的情感看似不真實,但這種獨特的情感表達方式恰恰體現(xiàn)了情感的珍貴與難覓。這是世間情感的最高境界,同時也是蒲松齡所追求的并且最難得到的情感。其實從另一個方面來說,人與物之間的情感其實就是人與自己內心深處的情感交流,是一種孤單、悲涼的情感體現(xiàn)。因此,蒲松齡在篇末苦苦追問道:“物猶如此,而況于人乎?”正如他在《石清虛》[1](P1575)中所感嘆的:“誰謂石無情哉?古語云:‘士為知己者死?!沁^也!石猶如此,何況于人!”他是以物的有情來抨擊人的無情,樹木和石頭尚且如此重情義,那些不如鱉[1](P872)、不如蛇[1](P47)、不如犬[1](P1255)、不如狐[1](P563)的人該“有慚于禽獸者矣”[1](P641)。
其實,在蒲松齡的內心,也在渴望著一位“劉女”,進入他的內心,洞察他的肺腑,理解他的志趣,從而肯定、欣賞他這棵“橘樹”!
蒲松齡少有才華,心懷凌云之志,十九歲初涉科場,“即以縣、府、道三第一補博士弟子員,文名籍籍諸生間”。[2](P10)知縣費祎祉對蒲松齡的才華贊賞有加,并斷言蒲松齡將來絕對會非常有作為。費祎祉親自接待了蒲松齡,安排他在自己的府衙里面讀書,并對蒲松齡進行生活上的周濟與照顧。在府、道考試時,費祎祉又親自向學道、大詩人施閏章極力推薦蒲松齡,施閏章看到蒲松齡的文章之后也十分贊賞,并且在其考試的八股文中批閱到:“觀書如月、運筆如風”。[2](P9)費祎祉和施閏章的贊賞是蒲松齡首次并且也是最后一次在考場之上得到的來自上層社會的贊賞,他終生難忘,并且對自己充滿信心。正當蒲松齡準備大展宏圖之際,科場仕進的大門卻將其推之門外,從此不再開放。此后,在五十多年的科舉道路上,蒲松齡得到的,是“落拓名場五十秋,不成一事雪盈頭”[2](P641)的遺憾和辛酸!一個窮困潦倒的人,在其回首往事之時,必先想起其風光的日子和對他給予幫助的人。因此,潦倒失意的蒲松齡對當年賞識自己才華的費祎祉和施閏章充滿了感激,永遠不能忘懷,在《聊齋志異》中也多次提及。如《折獄》篇寫了一件費祎祉審結的公案,在篇末的“異史氏曰”中,蒲松齡以敘事者的身份回憶往事并感嘆:“我夫子有仁愛名,即此一事,亦以見仁人之用心苦矣。方宰淄時,松裁弱冠,過蒙器許,而駑鈍不才,竟以不舞之鶴為羊公辱。是我夫子生平有不哲之一事,則松實貽之也。悲夫!”他悲憤地聲稱是自己的不才,損傷了費祎祉慧眼識才的聲望,其間的懷才不遇的激憤,真不可以用言語來表達!再如《胭脂》篇也是一篇折獄小說,很多人只注意到了作品的主旨,而忽視了施愚山愛才的品格的強調。文中故事敘述完畢,蒲松齡意猶未盡,在“異史氏曰”之后,再加上一段對施閏章的事跡以及他和自己的關系的直接介紹:“愚山先生吾師也。方見知時,余猶童子。竊見其獎進士子,拳拳如恐不盡;小有冤抑,必委曲呵護之,曾不肯作威學校,以媚權要。真宣圣之護法,不止一代宗匠,衡文無屈士已也。而愛才如命,尤非后世學使虛應故事者所及。” 這種對小說文體的慣常形式的“破壞”,正表現(xiàn)了蒲松齡對“知遇之感”的不吐不快。這類旁白式的呼喚,在《聊齋志異》中畢竟不多,作為小說家的蒲松齡,更為擅長的,是以故事和形象來表現(xiàn)自己對“知遇之感”的歌頌?!堕贅洹菲械男」媚镎湎ч贅?,把橘樹當成有生命的朋友,“朝夕護之”、“愛悅之”。橘樹則以結或不結果實來表達自己的喜與哀,回報劉女的知遇之恩。蒲松齡也渴望著自己的價值被人認可與肯定,成為一棵被劉女所“愛悅”、“護之”的“橘樹”,這是他在 《橘樹》中所表現(xiàn)的題意。
抒橘樹:異類有真情
現(xiàn)實中越是失意落魄,理想中的渴望愈甚。蒲松齡通過他的生花妙筆,將橘樹同女孩之間的超凡脫俗的情誼描寫出來。在《橘樹》的藝術世界中,人與物相互依存,人與橘樹之間的感情既是深邃的,又是溫馨的。
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人們如果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得不到滿足的話就會寄托在夢境或者創(chuàng)作當中。在夢境當中能夠發(fā)泄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敢表露的欲望,在創(chuàng)作當中能夠實現(xiàn)在現(xiàn)實生活中無法實現(xiàn)的愿望?!叭松蟀氩蝗缫?,放言豈必皆游戲?緣來緣去信亦疑,道是西池青鳥使,一群姊妹雜癡瞋,翠繞珠圍索解人?!盵2](P85)這首詩充分說明了蒲松齡以異物風情來抒“磊塊愁”的緣由,當中既隱藏著許多他平常想說卻不敢說、不愿說、不能說的苦衷,又如實反映了他生活經歷中所遭受的打擊、創(chuàng)傷。
少年得志的蒲松齡,除了一部《聊齋志異》可聊以自慰之外,可以說是功不成、名不就的。在晚年的畫像上,蒲松齡自題道:“此兩萬五千余日所成何事,而忽已白頭”。[2](P86)這顯然也表現(xiàn)出作者對自己的一生是很不滿意的。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種后果,究其原因,除了“時數(shù)限人,文章憎命”[1]以外,就是作家過于癡迷《聊齋志異》的創(chuàng)作了。蒲松齡在平時非常喜歡搜集民間的神鬼故事,并且還根據(jù)民間傳說來創(chuàng)作一些怪異故事,他曾經用“雅愛搜神”和“喜人談鬼”[1]來評價自己,并且他很早就開始創(chuàng)作《聊齋志異》。大約在他二十多歲的時候,他的同鄉(xiāng)孫蕙邀請他做幕僚的時候,蒲松齡就寫了《途中》和《感憤》這兩首詩,詩中有言:“途中寂寞姑言鬼,舟中招搖意欲仙?!盵2]“新聞總入《夷堅志》,斗酒難消愁?!盵2]這兩句詩將蒲松齡的“雅愛搜神”習慣和“喜人談鬼”愛好描述得淋漓盡致,古人又云“詩言志”,所以蒲松齡的這兩句詩實際上也是在寄托自己的孤憤之情,利用鬼神故事來抒發(fā)自己心中的情感。在古代,文人的讀書目的就是為了通過讀書來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因此當時的讀書人都去讀那些四書五經以備科舉考試,所以當蒲松齡將自己的大部分精力放在了創(chuàng)作那些和科舉考試沒有任何關系的志怪小說上,就無法得到世人的認同。尤其是蒲松齡的好友張篤慶看到蒲松齡如此的“不務正業(yè)”,他專門寫詩來勸誡蒲松齡“此后還期俱努力,聊齋且莫競談空”[3](P36),認為蒲松齡實際上是在耽誤大好青春、在蹉跎歲月。自己的興趣愛好和創(chuàng)作熱情受到朋友的責怪與不解,可見當時蒲松齡的心情;蒲松齡的另一好友孫蕙也給蒲松齡寫過一封信:“兄臺絕頂聰明,稍一斂才攻苦,自是第一流人物,不知肯以鄙言作瑱否耶?”[2](P23)這實際上也是讓蒲松齡放棄自己的愛好和夢想,通過讀書來實現(xiàn)自己的青云之志。當連好友都認為自己是在不務正業(yè)的時候,蒲松齡心中的那份孤獨是別人無法想象的,他曾經在《寄懷張歷友》這首詩中抱怨“憎命文章真是孽,耽情詞賦亦成魔”[2](P536),從這句詩中我們能夠看出:蒲松齡也認為讀書應該用于考取功名,但是自己對于神怪小說的熱愛已經達到了無法自拔的地步;對于自己別有寄托的鬼狐小說,得不到賞識與理解,蒲松齡失望中充滿了知己難逢的感慨?!杜几小繁磉_了他不被世人理解的心情:“潦倒年年愧不才,春風披拂凍云開。窮途已盡行焉往?青眼忽逢涕欲來。一字褒疑華袞賜,千秋業(yè)付后人猜。此生所恨無知己,縱不成名未足哀?!盵2](P539)從詩中我們可以看出蒲松齡認為創(chuàng)作鬼怪故事也是一種千秋偉業(yè),所以蒲松齡堅定了自己的信念,預備在不被世人理解的道路上孤獨前行,并堅信自己的嘔心瀝血之作終會傳之不朽。但他心中依然存在難以排解的心結,他渴望別人的理解、支持。蒲松齡在《聊齋自志》中坦露心跡:“門庭之凄寂,則冷淡如僧;筆墨之耕耘,則蕭條似缽”;“獨是子夜熒熒,燈昏欲蕊;蕭齋瑟瑟,案冷如冰。集腋為裘,妄續(xù)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從中我們可以看出作者的心結所在。蒲松齡已經把社會對他的冷落與自然界的寒冷等同起來。他認為:現(xiàn)實生活中,他不但沒有得到物質上的滿足,連精神上的自我實現(xiàn)也是虛無縹緲的。因此他那顆“驚霜寒雀,抱樹無溫”的寒心無法得到任何形式的溫暖。終其一生,蒲松齡始終陷入在失望和寂寞之中,令他不得不發(fā)出“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的感嘆。所以他在《橘樹》的故事中寄托了對“暖”和“熱”的強烈渴求,并相信“情之至者,鬼神可通”(《香玉》),“以為異類有情,或者尚堪晤對”。[1](P6)他滿懷熱情地通過作品帶給人們希望與慰藉;而理想和現(xiàn)實的矛盾所帶來的苦痛,非但沒有澆滅他的熱情,他雖然極度地苦悶、彷徨,但他相反地,更加刻骨銘心地讓他體悟到了“知己之感,許之以身”[1](P1286)的真正涵義。
《橘樹》中橘樹與女孩無法用語言交流情感,但它的生命狀態(tài)與劉女是緊密相連的。異史氏曰:“橘其有夙緣于女與?何遇之巧也?!逼阉升g一生都在尋找, 尋找那個懂他的“劉女”。他借橘樹寫人情,把情感凝于橘樹上。他把自己的理想、追求和熱情,含蓄地寄托于他筆下的橘樹,以期在幻想中滿足理想與愿望,從而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抱負和個體生命的價值。
[1]蒲松齡.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M].張友鶴輯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路大荒.蒲松齡年譜[M].山東:齊魯書社,1980.
[3]袁世碩 徐仲偉.蒲松齡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
責任編輯 張吉兵
I206.2
A
1003-8078(2015)02-0036-03
2014-11-19
10.3969/j.issn.1003-8078.2015.02.09
彭海燕(1975-),女,廣東信宜人,廣東石油化工學院高州師范學院副教授,文學碩士。
2014年度廣東省教育研究院教育研究課題,編號:GDJY-2014-C-b0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