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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藍鶴嘴(中篇小說)

        2015-03-27 18:39:12劉娟
        雨花 2014年10期
        關鍵詞:張坤張倩德才

        劉娟

        十一歲的張倩夢到了德才老爹。他兩只眼睛里噴出火。溫暖的火苗歡暢地舔著張倩的小身子。張倩伸了一下腿,差點醒過來。

        睡在另一頭的表姐李蔻醒了。李蔻恨恨地挪開身子。十七歲的李蔻沒辦法不服從媽媽張英的安排,因為家里只有兩張床。爸爸媽媽帶著弟弟李星睡一張。她和張倩睡一張。

        張倩在夢里尖叫起來。她睡覺總是那么不老實,不是尖叫,就是蹬腿,有時還全身抖動,嘴里發(fā)出烏魯烏魯?shù)穆曇?,把李蔻煩死了?/p>

        那兩束火苗突然伸長,變成兩條火蛇。它們在張倩身上游走,咬嚙,最后鉆進她的身子。張倩發(fā)出一連串疹人的尖叫。

        全家人都被吵醒了。張英把一張愁悶的臉埋進被子里。她丈夫李向陽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那個天殺的,法院為什么不判他死刑?”張英忿忿地說。

        “吃屎的東西,真想剁了他!”李向陽攥緊拳頭,他和妻子想法一樣,那個缺德鬼該去吃槍子。

        “可憐的孩子,這輩子徹底毀了!”張英眼淚流出來。

        李向陽抱住妻子,安慰道:“張倩還小,好好念書,長大了遠走高飛——”

        吃早飯時,張英特意給張倩多煎了一個荷包蛋。李蔻氣得眼睛都濕了。自從張倩進這個家,她就感覺自己和弟弟失寵了。爸爸媽媽都寵著張倩,好吃的多分給張倩,對張倩講話也小聲小氣的。張倩有那么嬌氣嗎?大點聲會嚇了她?大點氣會吹跑了她?她又不是雪花做的!

        李蔻不明白張倩為什么賴著不走,她又不是沒有自己的家。走親戚哪有這么走的!一住就是好幾個月,爸爸還給她找了學校上學,看來短期內是不會走了。李蔻覺得張倩真是個不要臉皮的人。

        就在這個早上,李蔻忽然知道了一切。同學們都在談論一件駭人聽聞的事。一個十一歲留守女童。被村里一名老年男子性侵。第一次性侵發(fā)生在女童十歲時。這名男子獲得了九年的刑期。

        此事各大新聞網(wǎng)站首頁都有。他們市因為這件事爆得大名。新聞里還說,那個男人被判刑后,留守女童及其家人遭到了全體村民的孤立,村民們都同情被判刑的老人,認為是邪惡的小女孩把老人送進了牢房。村民的理由是女孩收了老人的錢。為了讓女童躲避村民們的白眼和指指戳戳,女童的父親把女童送到了遠隔一百公里的親戚家生活讀書。

        早上的四節(jié)課李蔻完全沒有聽進去。聽完這件事后她第一時間扔了張倩送給她的蝴蝶結。紅色的蝴蝶結和廁所池子里的屎尿混在一起,一道粗粗的水流把它們沖進了黑洞洞的地下管道里。

        兩股液體沖到李蔻的眼睛里,一陣酸澀。她趕緊用圍巾包住臉。雖然穿的衣服很多,她還是渾身打著冷戰(zhàn)。

        李蔻在廁所里偷偷地哭了一會兒,就離開了。她現(xiàn)在最怕同學們知道那個女童是自己的表妹,就住在她家里,她們還睡一張床。

        李蔻想到自己天天和那樣的人躺在一張床上,突然渾身都刺癢起來。她一路小跑到浴室里,打開水龍頭沖洗自己。她一遍遍地搓,整整洗了一個小時,身上好幾處都搓破了皮。她覺得自己臟極了。和那么骯臟的東西整夜整夜包在一個被子里,能不染臟嗎?

        此刻張倩在李蔻心目中變成了一個極骯臟的物件。不是嗎?張倩身上沾著糟老頭的印跡!張倩怎么能同意讓他碰的?!想想都惡心死了!給錢就讓碰,張倩真是太不要臉了!怪不得全村的人都敵視她。爸爸媽媽瘋了嗎?把這樣的人弄到家里來,還那么疼她。

        回到家里,李蔻望著張倩,目光直勾勾的。正坐在床上翻看漫畫的張倩抬起頭來,看到了李蔻的目光,突然打了一個寒噤。那目光和村里人的目光沒有兩樣。

        “你!起來!別坐在我的床上!”李蔻大聲吼道。

        她看張倩愣在那里不起來,猛地拽了她一把,張倩連人帶被子倒在地上。

        李蔻連聲道:“臟臟臟!你弄臟了我被子。你滾回自家去!”

        “我洗,馬上洗!”張倩從地上爬起來,去扯被罩。

        李蔻推開她,冷哼道:“你能洗干凈嗎?一個臟人——”

        張倩一怔,去拿漫畫。李蔻喝道:“不準碰我的東西!”

        這時,張英回來了。她老遠就聽到李蔻的聲音。

        “李蔻你干么欺負表妹?”

        “媽,”李蔻一腔委屈化作眼淚流出來,“你為什么留她在我們家?還叫她跟我睡一床!”

        “蔻蔻,你怎么說這種不懂事的話?你表妹不跟你睡一床,跟誰睡一床?我們家就只有兩張床?!?/p>

        “我就是不要跟這種骯臟的人睡一床!”李蔻帶著哭腔說,“我就是不準她睡我的床。我不想看到她?!?/p>

        看來李蔻什么都知道了。張英最擔心的事情發(fā)生了。她一直害怕孩子們知道這件事,怕孩子們不能接受張倩的過去。唉,這個時代沒有什么能成為永久的秘密!身為小學教師的張英今早在學校里也聽到了同事們轟轟烈烈的議論。她沒敢加入,怕自己情緒激動流露出什么。對于她來說,當下最要緊的是保護張倩的隱私,不能讓人知道住在她家的孩子就是當事人。她的耳朵一直在認真地聽,希望能聽到同情的聲音。不少同事認為是因為現(xiàn)在社會風氣太壞,孩子的心靈被過早污染了,才會出現(xiàn)這種事。張英不能認同這種說法。她永遠難忘弟弟張坤送孩子上門時反復念叨的一句話:

        “她還是個孩子,她懂甚?她懂甚?”他的眼淚不住地流出來。

        當時,張英的心也要碎掉了。她覺得自己也有責任。孩子被糟蹋了那么久,她這個做姑姑的居然一無所知,如果自己早點主動關心孩子,也許事情不會這么嚴重。弟弟和弟媳一直在外省打工,一兩年才回來一趟。張倩和年邁的奶奶生活在一起,奶孫倆相依為命。奶奶是個聾子,而且聲帶出了問題,嗓子說不出話。張倩基本生活在一個無聲世界里,這對一個孩子來說是怎樣難熬的生活!想到這些,她深感愧疚。

        “蔻蔻,過來,媽媽跟你談談?!?/p>

        李蔻站在那兒不動,她能猜到媽媽要跟她談什么。她才不想聽那些大道理。

        張英對張倩說:“倩倩,你出去一會兒,我跟你表姐說說話?!?/p>

        張倩默默地走出去。她的腳步輕得幾乎聽不到。

        “蔻蔻,想想你自己十歲的時候知道什么。你十歲時整天摟著我撒嬌,牙膏都是我給你擠好。晚上睡覺賴在我和你爸爸的床上——”

        “媽媽你說這些和張倩跟老男人睡覺有什么關系?”李蔻打斷媽媽的話。

        張英沉吟了一會兒,說:“蔻蔻,你想一想,一個孩子,無知的孩子,完全沒有自主能力,不懂得男人和女人是怎么回事,什么都不懂,成年世界的事情一無所知,她不知道男人對她所做的意味著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遭受了傷害?!?/p>

        李蔻大聲道:“媽媽,你不要把她說得那么單純。她都知道跟那個男人要錢,她很清醒她在做交易。知道要錢就不是小孩子了。她一點都不單純,她很世故?!?/p>

        張英看著李蔻,還想試圖說服女兒。

        “知道要錢就不是小孩子了?誰說的?當一個人,哪怕他只有一歲,看到錢可以換回糖果的時候,他就會向大人要錢,也就是說,一個人知道錢的用途的時候,就會喜歡上錢。這時他還并不能夠分清哪些錢可以要,哪些錢不能要。想分清這個需要接受教育,需要年齡增長。在張倩還未來得及長大成人,還未來得及接受足夠的教育時,遇到了一個猥瑣的壞人,他毀掉了她,難道她不令人同情嗎?”

        張英此時想到那個男人,心里恨得滴血。這個令人惡心的邋遢男人,在中年婦女那里討不到好處,就把魔爪伸向柔弱無助的孩子,多么傷天害理??!弟弟張坤幾次舉著砍刀,要去殺去剮,她完全理解弟弟的舉動。她也時常冒出撕碎那個男人的沖動。

        李蔻不知道如何反駁媽媽,她覺得媽媽說的有點道理,但無法接受一個已經(jīng)被玷污的人在她跟前晃悠,同情又怎么樣?人已經(jīng)臟了,可恥的印跡抹不去了。

        “媽媽。我就是嫌她臟。你能說她不臟嗎?老天爺也沒辦法把她還原成干凈的人。臟就是臟。不管那臟是怎么弄上去的,反正是臟了?!?/p>

        張英嘆了口氣,女兒說的正是最令她心痛之處。世人總是這樣,不問原因,只看結果。

        “別人嫌她臟,我們管不了,但我們是她的親人,我們不能嫌棄她啊?!睆堄⒂謬@了口氣。

        “媽媽,不是我跟你過不去,我真得沒法接受她,你叫她走吧?!崩钷Q了哀求的口吻。

        “這不可能。她只有我一個姑姑,沒有別的親戚。你叫她往哪里走?”

        “回她自己的家?!崩钷⒌?。

        “那個家她再也回不去了。她在村民眼里成了禍水,罪人。那里沒有她的立足之地?!睆堄⑿耐吹叵?,原來村人視張倩為一個寡廉鮮恥的童妓,現(xiàn)在除了這個,還把她看成一個得了便宜又坑害人的白眼狼。

        張英聲音里的哀傷震動了李蔻。在她的記憶中,媽媽從來沒用這樣的聲音說過話,仿佛遭遇親人死亡一樣。也許在媽媽看來張倩遭受性侵跟死亡一樣悲慘??磥硐雱訐u媽媽的想法是不容易的。

        “她不走也行,但不能跟我睡一床,也不準動我的東西。否則,走人!她不走我就走?!崩钷⒌恼Z氣十分堅決。

        張英知道女兒的倔脾氣,嘆口氣不再說什么。現(xiàn)在嘆氣成了她的家常便飯。她嘆出的氣成了籠罩這個家的烏云。李蔻非常懷念以前的媽媽。以前的媽媽是個活潑的人,天天有說有笑的。

        張英叫丈夫李向陽到他姐家取幾塊塑料泡沫板來。那東西不透氣,打地鋪正合適。

        “多取幾塊,離地遠,接不到?jīng)鰵狻!?/p>

        李向陽大姐家開著泡沫塑料廠,廠房里到處是堆得小山一樣高的白色泡沫塑料。

        李向陽拿了四塊床板一樣大小的泡沫塑料。大姐夫猜到是鋪床用,就問:“你那小親戚準備在這長住?”

        李向陽唔了一聲。

        “她爸爸交伙食費嗎?”大姐夫知道張倩父母身體都不好,掙的錢大多送進了藥店,所以才這樣問。張倩家在當?shù)厥怯忻母F戶。別人家都翻蓋了樓房,只有他家還是破瓦屋。張倩父母得的都是職業(yè)病,是以前在一家高毒高污染企業(yè)打工時染上的,一直得不到理賠,藥又不能停,把個家活活拖窮了。

        “唉,能把他們自己的身體治好就不錯了。哪還有錢養(yǎng)孩子?”李向陽心想,如果不是因為家里太窮,張倩也不會干出那種事。他認為都是窮把孩子逼上那條路??吹絼e的孩子吃好穿好,張倩能不羨慕嗎?張倩八歲時來他們家,看到李蔻頭上一個亮閃閃的發(fā)卡,羨慕得兩眼發(fā)直。她姑當即上街給她買了一模一樣的發(fā)卡。睡覺時張倩都舍不得取下來。

        “三個孩子吃喝花費,那你負擔就重了?!贝蠼惴蜿P切地說。

        “還撐得住,我和張英都拿工資?!崩钕蜿柕?。李向陽也是小學老師。

        “有煩難時跟我說一聲,我和你姐會盡力接濟你的。”

        李向陽謝了大姐夫。

        大姐夫派了一輛廠車送他回家。

        地鋪就打在客廳里。李蔻過來過去總看著不順眼。她弟弟李星則歡天喜地,天天沒事總爬到上面去玩。李蔻只要一見到就老鷹捉小雞般把弟弟揪下來,嘴里大聲說:“知不知道臟啊?!?/p>

        李星不解,明明很干凈,為什么姐姐卻說臟?

        他掙脫李蔻的手,繼續(xù)在地鋪上爬來爬去,又蹦又跳。李蔻氣不打一處來,在他屁股上狠狠扇了幾巴掌。李星哭著找媽媽評理。

        張英指責李蔻不該打弟弟。

        李蔻不服氣,說李星不知好歹,盡朝骯臟的地方爬。

        張英聽了很生氣,說李蔻過分,講話傷人,不顧及別人感受。

        “誰顧我的感受了?我天天提心吊膽的,生怕同學們知道我們家藏個不潔的人?!?/p>

        張英板起臉:“我不允許你今后再這么說話?!彼卤粡堎宦犎?,創(chuàng)傷難以恢復。

        李蔻看媽媽為了張倩對她撂臉子,一氣之下故意說了氣她媽的話:“你們都姓張,你們是一家人。我是外人,對吧?”把個張英氣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你這孩子真是越大越不懂事了,你說這話想慪死我么?”

        李蔻冷哼一聲跑出門,把門摔得嘭地一響。她越來越不想在這個家呆了。

        李蔻把一天三頓飯都放在了學校食堂吃。晚上也回來很晚。下了晚自習還要在教室里磨蹭一會兒,估摸張倩睡著了才回來。路過地鋪時她避而不看。在衛(wèi)生間碰到張倩時,李蔻臉上的表情像見了鬼。

        張倩在這個家里也確實像個幽靈,整天不說話,不是坐著就是躺著。地鋪成了她的避風港,沒事就在地鋪上發(fā)怔。

        張英很想知道張倩心里想什么,問了幾次張倩都一聲不吭,問急了就搖頭。眼睛里祈求姑姑不要再問。

        距張英家一百公里處有一個村莊,名叫藍鶴嘴。藍鶴嘴村雖然離市區(qū)有近一百里路,但算不上貧窮。男女青壯年勞力都去了南方城市打工,有很多孩子未滿十二周歲就跟著父母出去做童工,掙到了錢就回來蓋房子,所以這個村里二三層的樓房隨處可見,四五層的小樓也不少,一扇扇鋁合金門窗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fā)亮。只不過大多是空樓。偶爾能看見的是老人、孩子和狗。很多人家的防盜門上貼著對聯(lián):“幸運輪轉幸運到,富貴花開富貴來”或“春風得意好前程,富貴榮華添錦繡”。

        一個薄霧彌漫的早晨,十歲的張倩跟著奶奶下地薅草。涉過村前的小溪,很快就到了她家的地塊。地里長著紅薯,蔓子已經(jīng)不短,滿眼碧綠。里面混著雜草、掃帚菜、灰灰條、馬齒莧。馬齒莧頂端有刺,拔了一個時辰,張倩就覺出手心刺刺地疼。她一屁股坐到地上,看著紅紅的手心,往上面吐了幾口唾沫。德才老爹說過,往傷口上吐唾沫可以止疼,還能防止傷口發(fā)炎。平時張倩只要哪兒受了傷,就趕緊往上面吐幾口唾沫。有一回傷口太多,她把嘴唇都吐干了,德才老爹還幫她吐了幾口。她不嫌德才老爹臟。她沒有親爹爹,她把德才老爹當成親爹爹。她覺得德才老爹也是把她當成親孫女的,看到她就笑瞇瞇的,讓她感到很溫暖。有一回帶她去看廟會,廟會上人山人海,德才老爹怕她走丟了,緊緊抓住她的手。她個子矮,看不到戲臺上的演出,德才老爹就把她頂在頭上。她騎在德才老爹的脖子上,連演員眉毛里的肉痣都看得見,她樂得把個小巴掌都拍腫了?;丶业穆飞?,德才老爹模仿著演員表演,活靈活現(xiàn)的,逗得她肚子都笑疼了。天氣寒冷的時候,德才老爹借給她家暖氣扇。暖氣扇真是個好東西,接上電源,一會兒就變紅了。紅通通的暖氣扇像一顆小太陽,照得她渾身發(fā)暖。她靠著暖氣扇聽德才老爹講故事。德才老爹講的是他自己的故事。德才老爹年輕時走南闖北,去過很多地方。德才老爹還曾經(jīng)給她買過一個兔耳帽。白色絨線織成的,上面有兩只小巧的兔耳朵。德才老爹親手幫她戴在頭上,為她系好帶子,不僅臉不冷,耳朵不冷,連脖子那兒也暖乎乎的。她對著鏡子看,發(fā)現(xiàn)自己漂亮得就像年畫上的小女孩。自從有了這頂帽子,她的臉再也不像往年冬天那樣凍得青一塊紫一塊了。

        德才老爹非常勤快能干,每年秋天都幫她家收紅薯,德才老爹把一只只裝滿紅薯的沉重的口袋扛到架子車上。如果沒有德才老爹幫忙,她和奶奶還真不知怎么對付那一堆堆紅薯。去年德才老爹還幫她家育紅薯苗。他育的紅薯苗插到地里后,棵棵都能成活,長得也粗壯。

        她喜歡看德才老爹育苗。收了紅薯后,德才老爹挑選那些健壯的薯藤,削去葉子,保留葉柄,剪成一段段的。然后把它們放進溶液里浸泡一會兒,撈出晾干,沙藏在地窖里,地窖上面蓋著塑料薄膜,薄膜上面蓋著草簾子。草簾子是德才老爹親手編制的。德才老爹做這些的時候,嘴里哼著歌,還不時逗逗張倩:“倩倩,老爹酷不酷?”張倩看著德才老爹臉上舒展的皺紋,咯咯地笑。她知道德才老爹也經(jīng)常這樣逗村里的小芳、小娜。她親耳聽到她們兩個一齊喊:“老爹酷!老爹酷!”一個比一個聲高。德才老爹還掏出一塊錢,說誰的聲音大錢就給誰。兩個人此起彼伏叫起來,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尖。張倩瞧不起小芳、小娜。小芳臉上長著幾?;野椎能涴?,小娜右耳垂上長著一粒刺瘊。除此之外,她們的臉蛋也都長得不漂亮。小芳的臉又寬又大,五官平平,看上去跟一面大鏡子似的。小娜的臉太尖,太窄,像一把砍柴刀。張倩瞧不起她們倒不是因為她們長得有點丑,而是感覺她們太賤,為了一塊錢把嗓子都叫破了。德才老爹問張倩的時候,張倩只笑,不說。她覺得德才老爹不能用酷不酷來形容,應該用慈祥和藹來形容。德才老爹真逗,怎么老問人家他酷不酷呢?德才老爹又說:“倩倩,吃完晚飯到我家看電視去?!钡虏爬系倚沦I了一臺大電視,屏幕大得占據(jù)了半面墻。她知道小芳、小娜都去德才老爹家看電視了。張倩想去。因為晚上實在太寂寞了。小芳、小娜也是因為寂寞才去的吧。她們的爸爸媽媽在外地打工,一年回來一趟。她們跟她一樣,跟著奶奶生活。小芳的奶奶成天板著臉,好像人人欠她錢似的。小娜的奶奶脾氣暴躁,經(jīng)常罵小娜。

        那晚張倩到底沒有去德才老爹家看電視,因為她擔心自己走了以后,奶奶一個人在家會更寂寞。只有老人和孩子的村莊,夜晚寂靜得可怕,連狗叫聲都顯得那么落寞。寂寞像一條小蟲子咬著張倩的心,好像她的心是樹葉做成的。張倩想帶奶奶一起去德才老爹家看電視,但奶奶不愿去,奶奶是聾子,聽不到聲音,奶奶眼睛花了,眼神不好使,看屏幕上的東西都是模模糊糊的。張倩聽了一會兒收音機,覺得沒意思,關了。又去數(shù)口袋里的零錢,來來回回數(shù)了幾十遍。其實不用數(shù)她也知道一共是八塊三角五分。她數(shù)錢完全是因為無聊。為了打發(fā)無聊,她養(yǎng)成了數(shù)東西的習慣,有時數(shù)星星,有時數(shù)狗身上的毛,數(shù)奶奶掉落的頭發(fā),數(shù)樹上飄下的落葉,甚至扳過自己的腳去數(shù)腳趾頭,好像擔心它們突然少了一根似的。

        這是以前的事。此時正值六月,她和奶奶蹲在紅薯地里薅草。天越來越熱。張倩的小褂子都汗?jié)窳?。她的衣服都是集市上十幾塊錢的地攤貨,不透氣,濕了以后黏在身上,更是不舒服。

        張倩看奶奶被她撂了一大截,就離開田壟,到小溪邊歇一會兒。溪兩邊栽著柳樹,樹都不大,但也能遮點太陽。張倩就坐在一小團陰影里。有點微風。張倩感到好受多了。剛才埋頭在地里,她被蒸得喘不過氣來。

        德才老爹走過來,看張倩熱得小臉紅撲撲的,說:“又拔草了?明年我替你們家買除草劑,提前噴上,就不會長這么多草了。”

        張倩喜道:“真的?那太好了。”

        德才老爹老臉笑成花:“那還有假?老爹什么時候騙過你?”又問張倩:“你奶奶的痢疾止住了?”

        張倩搖搖頭。

        德才老爹看著張倩奶奶勾著腰動作遲緩的樣子,搖頭嘆了一口氣:“你奶奶苦命。早年守寡,好不容易把你爸爸拉扯大,娶了媳婦,沒想到兒子媳婦都得了職業(yè)病。她自己的身體也不好。”

        張倩眼圈紅起來。她一分一分地攢錢,就是為了給奶奶治病。小芳和小娜都有漂亮的頭飾,她連一塊錢一根的皮筋都舍不得買。這幾天奶奶得了痢疾,拉得走路都直不起腰。奶奶自己舍不得花錢買藥,張倩攢的錢還不夠買。

        德才老爹望著遠處的山坡說:“還有一種辦法能治你奶奶的痢疾。”

        張倩忙問什么辦法。

        德才老爹說:“鴨腳草,你聽說過嗎?”

        張倩點點頭,她看過鴨腳草開花,紫藍色,很漂亮。不過這東西很稀罕,不好找。

        德才老爹說:“知道我們村為什么叫藍鶴嘴嗎?就因為很久很久以前,我們這里長滿了藍鶴嘴?!?/p>

        張倩問:“這和鴨腳草有什么關系?”

        德才老爹顯出見多識廣的樣子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鴨腳草就是藍鶴嘴,藍鶴嘴就是鴨腳草。”

        張倩“哦”了一聲。她眼前現(xiàn)出一大片藍鶴嘴,風吹過,像一片浮動著的紫藍色的云彩,好看極了。

        “唉,要是山坡上還能長出那么多藍鶴嘴多好啊?!睆堎灰荒樕裢卣f。

        德才老爹說:“現(xiàn)在雖然少,但要找還是能找到一點的。我?guī)湍阋黄鹫?。找到了就可以?jié)省醫(yī)藥費?!?/p>

        張倩說好吧,我們一起去找藍鶴嘴。

        他們來到山腳下,有一列送葬隊伍經(jīng)過。隊伍很長,主要是扎的東西多,高大的樓房,各種電器,豬馬牛羊,一應俱全。張倩指著七八個黃頭發(fā)粉面孔的紙人,問德才老爹:“扎那么多女孩子干嘛呢?”

        “她們都是小姐。”

        “扎小姐干嘛?”

        “給死者享受唄?,F(xiàn)在流行這個?!?/p>

        張倩不懂“享受”指什么,問:“在陰間給死者端茶倒水、洗衣服嗎?”

        德才老爹笑出聲來,“她們陪死者睡覺覺?!?/p>

        “哦,就像夫妻那樣。那就是老婆唄,干嗎叫小婦?”

        “她們除了陪這個死者睡覺覺,還可以陪別的死者睡覺覺。”

        “哦,我懂了,她們是許多死者的老婆,不是一個死者的老婆?!?/p>

        德才老爹又笑出聲來,“她們不結婚,她們誰的老婆都不是?!?/p>

        “不結婚也能在一起睡覺覺?”剛剛才有點明白的張倩又糊涂了。

        “不結婚也可以睡覺覺,還可以生孩子?!?/p>

        張倩突然說:“我不想跟男人睡覺覺,我也不想生孩子?!?/p>

        德才老爹問,為啥?

        張倩不吱聲。她想,那些生了孩子就往外跑的家長還不如不生孩子呢。

        德才老爹看張倩一臉憂愁,就問:“倩倩有煩惱呀?”

        張倩點點頭。

        “想爸爸媽媽了?”

        這一問把張倩的眼淚問下來了。

        德才老爹摸摸張倩的小腦瓜。

        這一溫柔的愛撫使張倩的眼淚流得更歡了。

        德才老爹掏出一張面巾紙幫張倩擦眼淚,然后順勢把張倩摟在懷里。

        “乖乖,不哭。爹爹疼你?!?/p>

        張倩在德才老爹懷里聞到一股暖暖的氣息,和爸爸留給她的記憶很像。上一回爸爸回來時也是這樣緊緊抱住她,她也是這樣伏在爸爸的懷里哭。那次她哭得多暢快啊,把所有的思念都哭出來了。這么久了爸爸也沒有回來,她覺得自己要被憋壞了。每天晚上她都把爸爸媽媽的照片貼在胸口上,以為這樣就可以夢到爸爸媽媽。有好多回真得夢到了。她記得有一次在夢里爸爸對她說,攢夠了盤纏就回來看她。媽媽對她說,走路注意啊,小心被莊上的狼狗咬了。

        張倩又想到每次從夢中醒來心都空落落的,不禁哭出了聲。

        德才老爹不住地哄著,拿臉去貼張倩的臉,德才老爹沾了滿臉的淚珠子,如果有人看到,還以為他也在哭。

        張倩在德才老爹懷里哭了一會兒,就止住哭,她想,得趕緊去找藍鶴嘴,給奶奶治痢疾。

        她和德才老爹在山上找了老半天也沒見著藍鶴嘴的影子。她有點泄氣了。她懷疑自己以前看到的不是藍鶴嘴。她坐到地上,揪一根草送進嘴巴里嚼,天太熱了,她有點渴了。

        德才老爹說:“你渴了吧?我去找點山泉水給你喝?!?/p>

        德才老爹走了以后,張倩索性躺在地上。忽然聽到幾聲稚嫩的鳥叫聲,就來自頭頂。

        張倩爬起來用眼睛四處尋找。果真在她的身后有一棵不高的樹,樹上有一個大鳥窩。一只淡藍色小鳥張著鵝黃小嘴喈喈地叫。

        張倩驚喜地看著。這鳥兒長得太俊了,叫聲也好聽。

        小鳥停止鳴叫,歪著腦袋看張倩。

        一股柔柔的同病相憐的感覺升上心頭。張倩輕聲道:“小鳥,你的爸爸媽媽呢?它們也去打工了嗎?”

        驀地,有兩只大鳥像兩桿飛箭一樣直落到鳥窩里。其中一只老鳥張開翅膀緊緊地護住小鳥。

        似乎看出張倩沒有惡意,三只鳥放松了神經(jīng),高興地喈喈叫喚起來。

        它們一家多么熱鬧?。堎涣w慕地想。她的眼淚又流出來。她覺得自己很可憐,活得還不如一只鳥兒。

        德才老爹回來時,看到張倩倒在地上哭,說:“倩倩又煩惱啦?來,喝水。爹爹給倩倩找到了甜甜的山泉水?!?/p>

        德才老爹捧著一個大綠葉包包,湊到張倩嘴巴跟前,張倩一張口,清甜的山泉帶著綠葉的清香流進了嘴巴里。

        張倩喝完,用手背抹了一把嘴,看到德才老爹膝蓋上沾了很多泥巴,臉上、手上有幾道小傷口,問:“你摔倒了?”

        “沒事。倩倩解了渴,爹爹就滿足了。”

        張倩心里感動,問:“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呀?”

        “因為你可愛呀?!?/p>

        張倩對這個回答很滿意。又問:“小芳、小娜可愛嗎?”

        “也可愛?!?/p>

        “我們三人,誰更可愛?”

        “你更可愛?!?/p>

        “我們三人,你最疼誰?”

        “當然最疼倩倩?!?/p>

        “你是因為我們可憐才疼我們吧?”

        德才老爹看著遠處說:“不全是因為這個?!?/p>

        “還因為什么?”

        “還因為你們可愛呀。”

        “唉,可愛有什么用?”張倩嘆道,“再可愛,爸爸媽媽看不到,有什么用?都浪費了。”

        德才老爹笑了,“爹爹能看到,奶奶能看到,樹兒能看到,草兒能看到,可愛就沒浪費。”

        張倩看著滿山坡的草兒,心想,如果吹口氣它們都能變成藍鶴嘴多好啊。

        “爹爹,藍鶴嘴為啥沒了呢?”

        “這個爹爹也說不清。是因為沒有好好保護吧?!?/p>

        “這些草兒也沒人保護怎么還在呢?”

        “藍鶴嘴太好了吧,好東西就嬌氣。跟人一樣。”

        “我算好還是算不好呢?”

        “倩倩當然很好。”

        “爹爹騙我。倩倩不好,因為倩倩一點不嬌氣。”

        “爹爹沒騙你,倩倩很好。”

        張倩的眼淚流出來。她想,她好,為什么爸爸媽媽把她當草一樣不聞不問?

        德才老爹摟住她,說,“倩倩不哭,倩倩是好的,爹爹喜歡倩倩,心里天天裝著倩倩,會好好疼倩倩?!?/p>

        張倩撒嬌,問德才老爹:“我遇到壞人,你會保護我嗎?”

        “爹爹會拼了命保護倩倩?!?/p>

        “我割草掉進河里了,你會下河救我嗎?”

        “當然會救?!?/p>

        “如果小芳和我同時掉進河里了,你先救誰?”

        “先救倩倩?!?/p>

        張倩破涕為笑。被人疼的感覺真好。

        德才老爹突然漲紅了臉,說:“倩倩,爹爹現(xiàn)在就想好好疼你。”

        張倩不解,她想,“疼”不就是她剛才說的那些嗎?難道還有別的疼法?

        她看德才老爹搓手搓腳,有點急吼吼的,不明白他要干什么。

        “爹爹要疼你,爹爹現(xiàn)在就疼你,爹爹憋了很長時間了。張倩,你同意嗎?同意爹爹疼你嗎?”德才老爹語無倫次地喃喃道。

        “當然同意。”被人疼,是她做夢都想的事情。奶奶雖說心里疼她,但奶奶身體不好,連自己都疼不過來呢。

        德才老爹突然脫下褲子。

        張倩看到德才老爹襠部吊著一個又粗又長紅彤彤的東西。她驚問:“爹爹要尿尿嗎?”

        “爹爹不想尿,爹爹想疼你。它能疼你咧,它能讓你忘掉煩惱咧?!?/p>

        “它是留尿尿的,咋能疼人呢?”

        “它會耍把戲咧。”

        “咋耍咧?”

        “得你配合咧?!?/p>

        德才老爹叫張倩躺倒在地上。脫掉她的褲子。

        張倩一骨碌坐起來,朝德才老爹搖搖頭。

        德才老爹說:“你不想爹爹疼你了?你不想忘掉煩惱了?”

        張倩坐著想了一會兒,又躺下。

        德才老爹壓上去。

        張倩望著德才老爹的臉,問:“它真得能幫我忘掉煩惱?”

        德才老爹急不可耐地說:“真的真的,我的小乖,別問那么多咧。大雞雞等著耍把戲咧?!?/p>

        德才老爹分開張倩的腿。一陣山風像調皮的孩子撥弄著張倩的身體。

        張倩忽覺一個熱烘烘的硬東西觸著了她。

        她叫起來,“爹爹,我怕。”

        “倩倩不怕?!?/p>

        “爹爹,它進去咧,哦,疼?!?/p>

        “忍著點,乖,它就是要進去才能耍把戲咧,進去耍把戲你的小心臟才能看到咧,看到了煩惱就沒咧?!?/p>

        “它在我身上捅了一個洞嗎?”

        “不是咧,女孩子身上都有這個洞咧?!?/p>

        “啊?長這個洞留干嘛用呀?”

        “留給大雞雞鉆進去耍把戲咧?!?/p>

        “小芳、小娜身上也有這個洞嗎?”張倩忽然想起來。

        “都有咧,她倆都有咧。”

        “你給她倆耍把戲了嗎?”

        “耍咧耍咧?!?/p>

        張倩心里忽然起了一種失落感。

        “爹爹,你更喜歡她倆嗎?”

        “爹爹更喜歡倩倩咧,爹爹更疼倩倩咧。倩倩長得好看哩?!?/p>

        張倩心里好受一些。

        “爹爹,你咋喘那么粗的氣咧?”

        “爹爹,你咋叫那么大聲咧?”

        “倩啊倩啊我的小倩倩,我的小乖小肉小心小肝,爹爹受不了咧,爹爹要死咧?!?/p>

        “爹爹,你可不能死啊。叫它出來吧,我不要看耍把戲咧。你快叫它出來吧?!?/p>

        “不能,它不能出來咧。把戲沒耍好就不能出來咧。嗷嗷嗷。倩倩,我的小心肝啊,爹爹疼你,疼死你咧?!?/p>

        張倩聽德才老爹叫得那么親那么切,忽然生出一種滿足感,先前空的心仿佛也滿當當了,“爹爹,我的煩惱真沒咧?!?/p>

        “爹爹沒騙你吧?爹爹不會騙倩倩的。以后爹爹經(jīng)常給倩倩耍把戲。嗷嗷,我的小肉我的小乖,爹爹受不了咧。”

        在德才老爹連續(xù)不斷的乖啊肉啊的叫聲里,張倩奇異地看到了多年不見的爸爸的臉龐、媽媽的臉龐。他們一起抱著她,“乖啊肉啊,我的小倩倩,爸爸疼死你了?!薄拔业男⌒母危业男∪馊?,媽媽疼死你了?!睆堎惶兆碓诎职謰寢寣λ摶玫奶蹛劾铩?/p>

        “哎,起來吧?!?/p>

        張倩睜開眼睛看到德才老爹笑吟吟地站在她面前。她一眼瞥見他胯下,那個東西又軟又短,像一只沒精打采的肉蟲蟲。

        “咦?它咋變軟了?”

        “耍把戲累的?!?/p>

        “它咋還變短了?”

        “耍把戲時,耍掉了一截?!?/p>

        “啊?它會在我的身體里耍把戲嗎?”

        “不會的。離開我它耍不成?!?/p>

        “它能不能自動跑出來?”

        “能啊,它已經(jīng)跑出來了?!?/p>

        張倩看自己身下,嚇了一跳,“血!血!”

        “別緊張,這就是它,它化成血水跑出來了?!?

        “它壞掉了?”

        “嗯,甭?lián)?,它還會長出來?!?/p>

        “跟小壁虎的尾巴一樣?”

        “嗯,比小壁虎的尾巴還厲害,你看它已經(jīng)長出來了?!?/p>

        張倩看德才老爹的襠部,果然那個東西又變長了。

        張倩由衷地贊道:“它好神啊?!?/p>

        德才老爹看著張倩天真無邪的臉蛋,說:“再耍一回把戲吧,好不好?”

        張倩說:“有點疼。”

        “這次不會疼了?!?/p>

        “好吧?!?/p>

        張倩躺到地上,德才老爹壓上去后,她看著德才老爹興奮得發(fā)紅的臉,問道:“你很喜歡耍把戲嗎?”

        “嗯。它可以讓人忘記煩惱?!?/p>

        “你也有煩惱嗎?”

        “煩惱人人都有啊?!?/p>

        “你的煩惱是什么呀?”

        “快要離開這個人世了。”

        “哦,原來你的煩惱是怕死呀?!?/p>

        “人人都怕死呀。”

        “我就不怕死。活著有什么好?活得還不如一只鳥兒?!?/p>

        德才老爹以為張倩羨慕鳥兒長著翅膀能飛,就說,“人也能飛?!?/p>

        張倩好奇道:“人沒有翅膀怎么能飛?”

        德才老爹說:“我現(xiàn)在就感覺在飛。”

        張倩抱緊德才老爹:“你不會從我身上飛出去吧?”

        “我?guī)е毁灰黄痫w?!?/p>

        “嗯,是有點像飛。頭腦暈乎乎的?!?/p>

        張倩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說:“我看到藍鶴嘴了。一大片一大片,像云彩一樣?!?/p>

        “唔,我也看到了?!钡虏爬系胶偷?。

        “你們去山上干什么?”

        下山時,遇到了小芳、小娜兩個人。小娜質問張倩,小芳則不友好地看著張倩。張倩想到德才老爹和她倆也耍過把戲,心生醋意,答了一句粗話:“我們去山上干什么,關你們屁事?”

        “就關我們的事,我們找了半天爹爹,沒找著?!毙》颊f。

        “找爹爹學綿羊叫,是吧?”張倩嘲笑說。德才老爹曾經(jīng)叫小芳、小娜學綿羊叫,誰叫得響亮就賞誰錢。

        “我們就喜歡學綿羊叫,怎么啦?咩——咩——咩——”小芳故意叫了幾聲。

        “爹爹喜歡聽我們叫,爹爹給我們錢花哩,你眼紅了吧?”小娜說。

        小芳覺得小娜話說得不漂亮,補充道:“我們不缺錢,爹爹給我們錢,證明爹爹喜歡我們,疼我們。你眼紅爹爹喜歡我們,想搶走爹爹,是嗎?”

        張倩不做聲,拿眼看小芳小娜,覺得她倆長得沒法和自己比,有了信心。她轉臉問德才老爹:“我和她倆比,你更喜歡誰?”

        德才老爹一臉慈祥:“你們三人我都喜歡。你們都是可愛的孩子。我都一樣疼。”

        “不,只能疼我們倆?!毙》及缘赖卣f,“我爸爸有錢,張倩爸爸窮鬼一個,你不能喜歡她。”

        張倩心里被刺了一下,她用很深的眼神看德才老爹。

        德才老爹伸出手撫摸一下張倩的腦袋,朝小芳道:“誰說人不能喜歡窮人?我就喜歡張倩?!?/p>

        張倩眼睛潮濕了,她挺起小胸脯,鼻孔朝小芳“哧”了一聲。

        小芳氣急敗壞,“你哧誰呢?”她也從鼻子里“哧”了一聲。

        小娜也朝張倩哧鼻子,還加了一個冷哼。

        “哼,不要臉,貪圖德才老爹的錢?!?/p>

        “你們才貪圖德才老爹的錢哩?!睆堎淮舐暤溃澳銈?yōu)榱艘粔K錢把嗓子都叫破了?!?/p>

        “才不是呢,我們那樣叫是為了好玩。我們家里的錢比你家地里長的紅薯還多。”小芳道。

        小娜說:“你說你不是貪圖德才老爹的錢,那你貪圖德才老爹什么?”

        張倩想說,她貪圖有人喜歡有人疼的感覺,貪圖像小鳥一樣依賴著大鳥,但她沒有說,因為她忽然明白小芳、小娜跟她一樣,既然一樣,還有什么必要說出來。她覺得她們是三塊焦干的海綿,而德才老爹是一盆水。

        “不好意思說了?證明你貪圖的就是德才老爹的錢,你家窮的叮當響,擦屁股紙都買不起。”小娜說。

        張倩忽然流出眼淚,她第一次因為窮而感到受了屈辱。窮可以讓人對她產生深深的誤會。

        “咦?你哭啥?我誤會你了?讓你覺著委屈了?”小娜說。

        忽然一只小肉蟲飛落到小娜的衣服上。小娜從容地把蟲子拈下來,放到掌心里把玩,朝它吹氣,看它被吹得直翻跟斗。她咯咯咯笑起來。這是她無聊時常玩的把戲。

        小娜停下來,她看著張倩,突然說:“你把這只蟲子吃下去,就證明你不是貪圖爹爹的錢?!?/p>

        張倩一驚,“你為什么不做這樣的證明?”

        “我家有錢啊,有錢人不用證明?!?/p>

        張倩看著小娜手掌里淡青色的小蟲子,一陣惡心。

        “別鬧了別鬧了!”德才老爹制止小娜的惡作劇。

        “不敢了吧?你就是貪圖德才老爹的錢!”小芳道。

        小娜道:“一個窮得連擦屁股紙都買不起的人也配跟我們爭!”

        德才老爹看張倩眼里又流出眼淚,抓住她的手說:“我們走,不理她倆。”

        小芳、小娜見德才老爹如此偏向張倩,正要發(fā)作,忽然看到張倩從小娜手里拈起那只蟲子,往嘴巴里一填,嚼都沒嚼就咽了下去。

        小芳、小娜呆了,她倆沒想到張倩真得活吞下了那只蟲子。小娜當初那么說只不過是心血來潮,信口開河。

        德才老爹默默地摟住張倩。

        小芳、小娜看了他們一眼,默默地走了。

        回去的路上德才老爹買了治痢疾的藥。

        第二天他騎自行車帶她去趕集,給她買好看的蝴蝶結、閃閃發(fā)光的發(fā)卡、鑲滿透明塑料珠子的小鏡子,好多好多的玩具。買了油乎乎的肉包子給她吃。吃不完打了包帶回家給奶奶吃。

        晚上他帶她出去乘涼,他一邊走路一邊吹著口哨,像一只快活的老鳥,而她是一只被他疼愛的小鳥。她被蚊子叮了一口,德才老爹心疼地幫她揉搓。她不小心崴了腳,德才老爹背著她走路。

        他說:“明天我?guī)湍銈兗野尾?,把地里收拾干凈了,我?guī)闳ナ袇^(qū)玩?!?/p>

        張倩長這么大還從來沒去過市區(qū)。她高興極了。

        他們去市區(qū)的那天是周末。

        “人真多??!車真多?。钦娓甙?!”張倩不住地感嘆。

        德才老爹嘿嘿笑,他喜歡看到張倩少見多怪的樣子。

        “倩倩,爹爹今天讓你吃個夠,玩?zhèn)€夠,好不好?”

        張倩看著德才老爹,甜甜地笑。她不貪圖德才老爹的錢,但她知道德才老爹舍得為她花錢是他喜歡她疼她的證明。這還是小芳、小娜教給她的見識呢。

        他們來到游樂場。好玩的項目很多:蹺蹺板、旋轉木馬、單杠、雙杠、滑梯、吊秋千、吊環(huán)、玩具小屋及迷宮,還有張倩只在電視里見過的過山車、摩天輪、3D電影院等大型設施。

        張倩一樣一樣地玩,開心得要瘋掉了。

        在摩天輪的頂上,德才老爹輕輕地在她的額頭吻了一下。自從她吞吃了那只活蟲子之后,德才老爹經(jīng)常做出溫柔的舉動,像個小少男似的,“倩倩,倩倩,你叫我怎么疼你呀?!焙孟裨趺刺垡蔡鄄粔颍鄣貌恢绾问呛昧怂频?。但再也沒有跟她耍過把戲,也許他把那事忘了。

        3D電影票八十元一張,張倩嚇得止住了腳,“太貴了,爹爹,倩倩不想看了?!?/p>

        “看,再貴也要看?!钡虏爬系鶖D到人群中買票。

        張倩看著長長的買票隊伍,想,有錢人真多啊。

        看電影時,張倩嚇得幾次尖叫起來。她覺得熒屏上的那條蛇吐著芯子直朝她撲過來,“太刺激了,跟真的一模一樣?!背鲇霸簳r,她臉蛋紅撲撲的。

        然后,他們去步行街。張倩從來沒見過這么多好吃好玩的。張倩一路吃過去,梅花糕,炒栗子,生煎包,烤面筋,章魚丸,鐵板魷魚,搖滾雞翅,香竹粽子,又喝了兩杯豆?jié){花生奶,直撐得她響屁連連。

        逛飾品區(qū)時,德才老爹買了一頂“格格帽”。

        “這是清朝格格戴的帽子。格格就是公主?!?/p>

        張倩戴上帽子。德才老爹怔住了,活脫脫一個如花似玉的清朝格格立在他面前。

        張倩就戴著格格帽逛街,引得很多人觀看。張倩從行人的眼睛里知道自己長得很好看。唉,要是爸爸媽媽能看到就好了,他們一定會為女兒長得俊驕傲的。她摘下帽子。德才老爹問,怎么不戴了?

        “等爸爸媽媽回來,戴給他們看。”她小心翼翼地把帽子裝進袋子里,心想一定不能弄臟了弄壞了。

        想到爸爸媽媽,張倩的心情開始低落,看街上的東西也不覺有趣了。

        “我們回吧?!?/p>

        “還有半條街沒逛呢?!钡虏爬系f。

        “我不想逛了?!睆堎伙@得無精打采。沒有爸爸媽媽在身邊,高興總是稍縱即逝。

        等汽車時,張倩忽覺小腹脹墜。她跟德才老爹說去一下廁所。

        她從廁所出來時看到一個染了金黃色頭發(fā)的女子和德才老爹說話。

        “玩玩嘛,不貴的,就一百塊?!?/p>

        “不玩不玩,去去去?!钡虏爬系瓷先ニ坪跤悬c生氣。

        “喲,別這樣子嘛老哥,進城一趟也不容易。”女子糾纏拉扯。

        德才老爹看到張倩走過來,甩開女子胳膊,去牽張倩手。

        “呦呵,怪不得不玩呢,搭上個書包妹啊,小心蹲班房。”

        德才老爹朝那女人吐了一口唾沫。

        “老家伙活膩了?!迸肆R罵咧咧走開,去搭訕另一個男子,“玩玩呀,大哥?!?/p>

        “她是誰啊?認識你嗎?”張倩好奇地問。

        “不認識?!钡虏爬系那槊黠@不好。

        “她那么大個人怎么到處找人陪她玩呀?貪玩的阿姨。”

        德才老爹不吭聲。

        張倩以為德才老爹在生那女人的氣。她不明白他為什么生氣。不玩就不玩唄,又沒損失什么。

        “爹爹,別生阿姨的氣了?!睆堎幌耄莻€阿姨可能跟她一樣寂寞,才想找人陪她玩。她想起自己寂寞時空落落的感覺,頓時同情起阿姨來。

        “爹爹,阿姨也很可憐?!?/p>

        德才老爹“唔”了一聲,說:“車來了。”

        他們上了車。德才老爹一路上不言不語。張倩看著窗外的夕陽、樹木、樓房、田野、匆匆的行人。

        她的眼淚忽然流出來。她覺得爸爸媽媽也許就在遙遠的地方走在這樣的馬路上。他們身后也有著一個同樣的夕陽。這像雞蛋黃一樣的夕陽照著她,也照著爸爸媽媽。唉,如果夕陽能把她對他們的思念傳遞給他們就好了。她摸了摸袋子里的格格帽,想象著戴上它給爸爸媽媽看的情景。笑意從她臉上漾開來。

        從城里回來后,張倩好幾天未見著德才老爹身影。她有點想他了。想一個人會使人感到更加孤獨寂寞。她想找個人玩,找個人和她一起說、笑,不管做什么,有聲音就好,她不想靜,靜讓她感到心慌,還讓她感到恐懼。靜如同一只蟄伏的怪獸,她想趕走它,用聲音,用熱鬧。

        可是沒人愿意跟她玩,因為她太窮了。村里的人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開始迷信,認為和窮人交往會沾染上窮氣。窮氣會克掉有錢人身上的財氣。即便沒有這一層,也沒人愿意和張倩玩。原因還是因為她窮。小村的人腰包鼓了以后,就開始嫌貧愛富,勢利眼。和窮人在一起得不到好處?,F(xiàn)在小村人為人處事的原則是,能不能撈到好處。

        唉,是不是德才老爹也瞧不起她了?她陷入胡思亂想。他一定去找小芳小娜了?他說過他也喜歡她們。當著她們面說,她們和她一樣可愛。

        張倩跑到德才老爹家院門口,偷偷朝里張望,看到德才老爹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哦,看上去德才老爹一點不快活。

        是自己瞎想了。張倩眼睛一熱,快步走進去。

        德才老爹看到她,眼睛閃了一下。

        張倩說:“爹爹,你是不是也瞧不起我了?”

        德才老爹搖搖頭。

        “你還喜歡我嗎?”張倩像要哭出來。

        德才老爹拉張倩到身邊,突然問,“倩倩,你怨爹爹嗎?”

        張倩笑了,說:“怨爹爹不找我玩。沒人說話好孤獨?!?/p>

        “倩倩,爹爹是壞蛋?!?/p>

        張倩說爹爹不是壞蛋。

        “爹爹就是壞蛋。欺負小倩倩。”

        “爹爹不是壞蛋,爹爹對倩倩好?!?/p>

        “爹爹是大灰狼,倩倩是小羊。爹爹害了倩倩?!钡虏爬系鶉@了一口氣。

        德才老爹咳了一聲,又咳一聲,問:“倩兒,喜歡跟爹爹耍把戲嗎?”

        張倩搖搖頭,又點點頭。她不喜歡耍把戲本身,但喜歡爹爹耍把戲時對她的呼喚,“乖乖”“肉肉”“心肝”,聲聲那么親!那么切!那么熱!那時,她心里的洞瞬間滿了!

        “爹爹,咱們再耍把戲吧?!?/p>

        德才老爹搖搖頭,憂傷地說:“爹爹老了,耍不動了?!?/p>

        張倩雙手摟住德才老爹的脖子,“爹爹,我要你喊我。”

        “哦,倩倩?!?/p>

        “不,我要你喊我‘乖?!睆堎蝗鰦?。

        德才老爹笑了,“乖!”他親親地喊。

        “我還要你喊我‘小肉肉?!?/p>

        “小肉肉,小肉肉,我的小肉肉!”德才老爹連聲喊,他的聲音發(fā)著顫。

        “爹爹,我還要你喊我‘小心肝?!?/p>

        “小心肝小心肝我的小心肝!”德才老爹受不了了。他拼命地忍,嘴里發(fā)出痛苦的“嗚嗚”聲,像是憋著一泡難忍的尿。他提醒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忍住,哪怕憋死了都要忍住。

        張倩看著德才老爹臉上怪怪的表情,問:“爹爹,你生病了?”

        “唔,爹爹病了。爹爹有點發(fā)燒。”德才老爹有氣無力地說道。

        “我送你去醫(yī)院吧?!?/p>

        “不用。一會兒就好了?!?/p>

        張倩站起身去倒了一杯水,端到德才老爹面前。

        “媽媽說喝水能退燒?!睆堎徽f。

        “爹爹的燒喝水也退不掉。但倩倩倒的水,退不掉也想喝?!?/p>

        德才老爹喝完水,說:“倩倩,天太晚了,我送你回家。”

        “爹爹病了,我要留在這里照顧爹爹?!?/p>

        “不行不行,爹爹不用照顧。一會兒就好了。”

        張倩固執(zhí)地說:“我不回家。我就要留在這里照顧爹爹?!?/p>

        德才老爹一臉慈愛輕聲地說:“倩倩聽話,回家?!?/p>

        “倩倩不回家,倩倩不回家嘛。”張倩又是撒嬌,又是耍賴。

        她蹬掉鞋子,上了德才老爹的床。

        德才老爹雖鰥居多年,床鋪卻很干凈,枕巾和床單散發(fā)出雕牌洗衣粉的香味。

        “今晚,我陪爹爹睡覺覺?!?/p>

        “這孩子,咋恁任性呢?”德才老爹佯嗔道。

        “我就任性了,就任性了!”張倩在床上邊跳邊說。她把德才老爹的床當成了蹦蹦床。

        “好吧,就讓你任性這一回。下次可不能賴在這兒了。老老實實躺倒睡覺?!?/p>

        “爹爹睡覺我才睡覺。我等爹爹?!?/p>

        德才老爹一躺下,張倩就像小貓一樣蜷進他懷里。

        “媽媽在家那幾天,我都是這樣睡覺的?!睆堎灰荒樆貞浀奶鹈?。

        “好吧,把我當成你媽媽吧。”德才老爹摟住她。

        張倩好一會兒不出聲。

        德才老爹以為她睡著了,她卻忽然說話了,“爹爹,你說爸爸媽媽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過年吧?!?/p>

        “去年過年他們就沒回來哩?!?/p>

        “今年會回來的?!?/p>

        “爹爹,你說爸爸媽媽在外面想我嗎?”

        “想的想的。”

        “哼,我看他們不想?!?/p>

        “想,肯定想,哪有父母不想自己的孩子的?”

        “那為什么不給我打電話?”

        “買不起手機,太窮了,唉,現(xiàn)在這么窮的很少見了。都怪該死的職業(yè)病,怪老板耍無賴,不賠錢?!?/p>

        張倩嘆口氣。

        德才老爹摟緊她,問:“倩倩,爹爹問你,你那天怎么敢吞小蟲子的?你嚇了爹爹一大跳呢。爹爹活了一輩子,沒人為了爹爹去吃小蟲子。爹爹欠你咧!下輩子爹爹做牛做馬償還你?!?/p>

        “我不要爹爹給倩倩做牛做馬,我要爹爹做我的親爹爹,親親的爹爹,爸爸的爸爸!”

        “倩倩,你心眼太實了?!钡虏爬系L嘆一口氣,“睡吧,孩子?!?/p>

        張倩突然想起城里那個到處找人陪玩的金發(fā)女子。她問德才老爹那天在城里等汽車時纏著他陪玩的阿姨為什么不工作?

        德才老爹說,玩就是她的工作。

        張倩想,世上還有這么好的工作啊。她問,誰給她工錢???

        陪她玩的人給她工錢。

        哦,怪不得爹爹不陪她玩哩。那阿姨真傻啊,誰會花錢陪她玩呢?

        張倩傻傻地想了一會兒,慢慢進入夢鄉(xiāng)。

        聽著張倩輕微均勻的呼吸聲,德才老爹忽然心靜如水。

        第二天早晨,張倩跟爹爹告別。

        “爹爹,拜拜?!?/p>

        “拜拜,倩倩?!钡虏爬系Τ梢桓庇H爹爹的樣子。

        “哼?!眲偝鲩T,張倩碰到了小芳、小娜。哼聲是從小芳鼻子里發(fā)出來的。

        “張倩你是個討厭鬼,超級討厭鬼?!毙》紱_著張倩叫道。

        “張倩你是個吸血鬼,超級吸血鬼?!毙∧雀械馈?/p>

        過了年,爸爸媽媽才回來。

        爸爸媽媽站在張倩面前時,張倩愣愣地看著他們,眼睛忽地紅了。她突然背過身去,留給他們一個背影。爸爸媽媽知道,女兒怨了,賭氣了。媽媽從后面摟住張倩。個子比以前高了,孩子長了。媽媽鼻子一抽一抽的,眼淚一顆顆落到女兒脖子里。這回離家時間長,不知孩子怎么過的。

        爸爸從前面抱住女兒,“倩倩,生爸爸媽媽的氣吶,爸爸媽媽天天想你,好不容易來家了,寶寶又生氣了。”

        張倩淚珠子直滾下來。憋了一肚子的話,突然說不出一句了。她緊緊地抱住爸爸,媽媽緊緊地抱住她。誰都不說話,只有眼淚盡情地流。眼淚流完了,心里淤積的那些東西也沒了。

        和爸爸媽媽在一起的日子里,張倩就像一只在地下蟄伏了很久的蟬突然有一天攀上樹枝,多么美好??!陽光!雨露!

        白天她吊在媽媽的胳膊上,一刻不離,晚上遲遲不睡,賴在媽媽懷里玩,把媽媽的奶頭叼在嘴里,鬧著要重新做一回嬰兒。一遍遍問爸爸媽媽在外面的時候想不想她,媽媽總是說,想她想得抓心撓肝的。爸爸不說,只是摸著她的腦袋叫她“小傻瓜”。

        那天晚上張倩看到爸爸為錢的事煩惱。因為生病和營養(yǎng)不良,爸爸瘦得脫了形,煩惱起來臉上的皮皺在一起,看上去像一個干巴的小老頭。張倩想起了德才老爹的臉。德才老爹雖然比爸爸大很多,但他的臉像中秋的月亮一樣飽滿,像剛出鍋的饅頭一樣熱乎。張倩想,應該讓爸爸忘記煩惱,忘記煩惱才能多吃飯,多吃飯才能多長肉,肉把臉上那些皮支撐起來,爸爸的臉才能變年輕。

        “爸爸,咱們耍把戲吧?!?/p>

        “耍啥把戲啊?想翻跟斗?”

        “不。有新的把戲,能讓你忘掉煩惱的把戲。”張倩脫下自己的褲子,又叫爸爸也把褲子脫下來。

        張坤瞪圓了眼睛。

        “脫啊,爸爸?!?/p>

        張倩躺下,把爸爸往身上拉。

        張坤腦袋里像碾過一塊巨石,轟隆隆響。

        張倩見爸爸不動彈,伸手去脫爸爸褲子。

        張坤突然變臉,厲聲道:“你跟誰耍過把戲?”

        爸爸嚴重的表情嚇壞了張倩。她不敢說話。

        張坤又厲聲問了一遍。

        張坤老婆也表情驚悚地望著嚇得全身發(fā)抖的女兒。

        張倩哭起來,她從來沒見過爸爸媽媽這種駭人的表情。

        張坤一把拎起了張倩,“不要哭,快說話?!?/p>

        “是德才老爹——”張倩說不下去了,她從爸爸嘴里聽到狼嚎的聲音,確切地說,是受傷的狼發(fā)出的慘叫聲。

        “我操你媽,李德才!”張坤順手操起一把板斧,沖出家門。

        他邊跑邊嚷:“李德才,你個老畜生!你不是人!”

        李德才聞風而逃,躲在山上不敢下來。張坤守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

        藍鶴嘴村所有人都知道了德才老爹和張倩的事。

        一個女鄰居問張倩:“德才老爹弄過你了?”

        張倩眨巴眨巴眼,女鄰居的表情讓張倩想到,“弄”指的是耍把戲吧。

        她點了點頭。

        “你哭了嗎?”

        張倩搖搖頭。

        “你罵他了嗎?”

        張倩搖搖頭。

        “你跟他鬧了嗎?”

        張倩搖搖頭。

        “他給你錢了嗎?”

        張倩想,德才老爹雖沒有直接給她錢,但在她身上花了錢,和給也沒有什么區(qū)別吧。

        她點點頭。

        “你都收了?!?/p>

        張倩點點頭。

        “哦,不哭不鬧不罵,還收了人家錢。嘖嘖,小小年紀做這種事。”

        過了幾天,全村的人都知道了德才老爹弄張倩時,張倩沒哭沒鬧沒罵,還收了錢。

        又過幾天,大家又都知道了張倩為了纏住德才老爹生吞了一只活蟲。

        大家笑貧不笑娼,拿這事取樂子:“小丫頭倒知道用這省事的法子賺錢?!薄皠e人心上七個窟窿,她心上全是窟窿。”“那不漏氣了嘛?”“下輩子俺也托生成女人,掙不出力的錢。”

        有人提到張坤報復的事,“她老爸還追殺人家,真是的。”“不講道理咧?!薄暗虏乓姑沽??!薄暗虏爬系莻€好人,我們在外打工,他在家?guī)土肃l(xiāng)鄰們不少忙。”“是的是的,他幫我家打農藥哩?!薄八麕臀壹沂斩棺邮占t薯哩?!薄?/p>

        大家紛紛想起德才老爹的熱心腸,以及他的勤快能干。大家開始同情起這個老人。

        有人直接跑到張坤跟前,說:“張坤,你做事不對哩。你不該追殺德才老爹。你女兒是在賣哩?!?/p>

        張坤一時語塞,囁嚅著:“她懂甚?她懂甚?”

        “你女兒懂咧,她知道要錢咧。”

        張坤還是重復那句話:“她懂甚?她懂甚?”

        “做人得講良心?!蹦侨伺呐膹埨さ募?。

        張坤愣愣地看著說話人,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錯了。

        “良心,良心,你們誰跟我講良心了?!”等那人走后,張坤蹲在地上抱住腦袋哭道。他用拳頭不住地捅地面,捅得滿手是血。

        張坤一家遭到了村民們的孤立和敵視。張坤打算官司打完后就離家出走,繼續(xù)過流浪的生活。

        判決書下來以后,很多記者涌向藍鶴嘴村,團團圍住了張坤。記者走后,鄰居們諷刺道:“張坤的女兒要出大名了,以后的生意會更好做。這丫頭會走出藍鶴嘴,走向大城市,說不定哪天就變成了大上海的頭牌呢?!?/p>

        在姑姑家張倩把她和德才老爹的事情反反復復想了無數(shù)遍。沒有想出頭緒。雖然頭緒沒有,但結果是有的。結果是爸爸告訴她的,就在判決書下來的那一天。爸爸說:“下來了,李德才那個孬種要做九年牢。”爸爸顯然不滿意這個結果,說這話時,他一點都不高興。他臉上愁云密布。

        “什么狗屁法律!簡直是在保護壞蛋!如果沒有法律,我就能把那個孬種宰了!”爸爸惡狠狠地說。爸爸先是恨李德才,后來連法律一塊兒恨了。他幾次對媽媽說:“如果不是狗屁的法律,我就能宰了那條老狗!”

        自從知道了她和李德才的事,爸爸就每天眼睛充血,想殺人。因為想殺人,爸爸變得十分亢奮。他想殺人的沖動是那么強烈,張倩從來沒見過爸爸如此渴望干一件事。爸爸其實是個懶散的人,平時做什么都不太熱情。他的身體一直不好,過日子就是應付日子。他身上的精力太少,用來對付日常勞作已經(jīng)吃力,現(xiàn)在因為李德才,爸爸一下子變成一個精力充沛的人,不吃不喝,也能堅持好幾天。雖然瘦得不像個人,但眼睛里透出的精光很嚇人。村里的狼狗見了爸爸都不敢對視。精力無處發(fā)泄的爸爸已經(jīng)砍死了三條野狗和兩只流浪貓。

        “你爸爸不是怕死的人,上有老下有小他不能死。這個家還得靠他?!眿寢寣堎徽f。張倩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一件事:德才老爹因為“弄”了她變成一個該死的人,但法律保護著他,爸爸不能殺他,如果爸爸殺了德才老爹,法律就要殺爸爸,爸爸為了奶奶媽媽和她,不能死,所以不能殺德才老爹。

        張倩不明白爸爸為什么那么想殺死德才老爹。德才老爹喜歡耍把戲,因為可以忘掉煩惱。能忘掉煩惱的事德才老爹為什么不能做?耍把戲時她也沒覺得吃多大苦頭,比起無人說話的寂寞,那點苦頭算什么呀?為什么爸爸媽媽卻恨成那樣?爸爸看她的眼光,就像看一個垂死的人,難道被“弄”了就會死?她害怕了,她問媽媽。媽媽流著眼淚說:“跟死了也差不多?!彼牪欢?,什么叫“差不多”?死就是死,活就是活,怎么還有個“差不多”?她再追問媽媽,媽媽說:“女人遇到這事,就能算死了。活也是死?!闭f完了媽媽放聲大哭。在張倩的記憶中,只有外婆死了時,媽媽才這樣哭過。張倩懵了,自己難道不是一個活人了?自己到底算人還算鬼?她問媽媽自己是人還是鬼,媽媽說:“你這輩子只能是鬼了,有太陽的地方你都不能去了?!闭f完又哭。自從出了這事,媽媽總是以淚洗面,一遍遍重復那句話:閨女這輩子完了,被那人坑死了。

        媽媽的話瞬間把張倩變成了一個沒力氣的人。是的,就是沒力氣,身上一點力氣都沒了。張倩覺得自己輕飄得像張紙,一陣風刮過來,就可以飄到天上去。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真是鬼了。鬼不就是飄來飄去的嗎?村里人都用白眼看她,她知道自己是大家眼里的討厭鬼。她真希望自己飄到天上去,變成一朵云。既然已經(jīng)死了,還留在地上干什么,不如變成云呢。她想起了已經(jīng)消失的藍鶴嘴,哎,讓她也像藍鶴嘴一樣在村里消失吧。

        想不到爸爸用這種辦法讓她在村里消失——把她送到姑姑家。還叫她好好念書,她哪有力氣念書?一個跟死差不多的人念書有啥用??窗职值臉幼樱瓜袷怯悬c放心的。臨走時,爸爸拉著她的手,說,“乖,好好的,聽姑姑和姑爺?shù)脑?,不要跟表姐爭,凡事讓著弟弟。把書念好,啥都不要想?!?/p>

        爸爸說早了,她沒法“好好的”。表姐李蔻嫌惡她,看見她就像撞到了鬼。李蔻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在她很小的時候,李蔻是喜歡她的。李蔻曾帶著三歲的她一起站在大橋上數(shù)河里的鴨子,每次她數(shù)對了李蔻都獎勵她一塊糖。李蔻還爬到桑樹上摘桑葚給她吃,把一條新褲子弄臟了。一個小男孩欺負她,揪她的小辮子,是李蔻狠狠地教訓那個淘氣男孩。事后李蔻像一個英雄那樣挺著胸脯對她說:“妹妹你什么都不用怕,我是你的保護神?!?/p>

        張倩之所以答應來姑姑家,多半是因為幼年時李蔻留給她的那些溫暖回憶。

        現(xiàn)在的李蔻和以前判若兩人,令張倩十分傷心。

        有一天姑姑給張倩買了一件新衣服,惹惱了李蔻。在張倩試穿新衣時,李蔻鼻子一哧,“哼!臭美什么!人把衣服都弄臟了。”

        張倩像被施了定身法,定在穿衣鏡前。很久很久,她緩慢地扒下衣服,擱在沙發(fā)上。

        過了幾天,晚上放學時突然變天,下起雷暴雨。被淋得濕透的張倩找了一處廢舊廠房躲雨。離開時天已全黑。張倩本不熟悉地形,轉了半天找不著姑姑的家。她在一個十字路口嚶嚶地哭。下晚自習的李蔻路過,隱隱約約聽到張倩的哭聲。李蔻硬了一下心腸,沒有喊她。李蔻回到家,家里只有弟弟。弟弟說爸爸媽媽都去找張倩了。李蔻冷哼一聲,心想,找不著才好呢。

        張英夫妻后半夜才找到張倩,張倩發(fā)燒昏迷,蜷縮在那個十字路口。

        第二天,張英問李蔻,“那個十字路口是你必經(jīng)之地,你為什么不把張倩帶回來?”

        李蔻梗著脖子說:“我憑什么要帶她回來?這里又不是她的家?!?/p>

        張英瞪著女兒說:“李蔻,你有??!一個正常人不會對自己的親人這樣冷漠。你就不怕她凍死在外面嗎?”

        李蔻把腳一跺,口氣狠狠地說:“我有病我就是有病!我的病都是被你們張家人逼出來的!你問我怕不怕她凍死在外面,實話跟你說,我——”

        這時,臉色灰白的張倩突然出現(xiàn),李蔻嫌惡地看了她一眼,咽下了后面的話。

        張倩已經(jīng)聽到了姑姑和李蔻先前的對話,當天她不吃也不喝,就閉著眼睛躺在地鋪上。姑姑喂她退燒藥,她搖搖頭,她不想吃藥了,她想,燒死算了。

        她病了半個月,整個人兒真薄成了一張紙。一陣風吹過來,她得扶著墻才能站穩(wěn)。

        在這半個月里,她不知道她的處境發(fā)生了變化。一家網(wǎng)站公布了她的照片。在姑姑家周圍,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懷疑她的身份。他們說,“李蔻的表妹就是那個女孩子?!薄芭?,那個女孩子就是李蔻的表妹。”話語像長了翅膀,很快傳到了李蔻的學校。終于,大家的傳言被李蔻聽到了。

        那個中午,姑姑和姑爺不在家,李蔻像一陣颶風闖到家里,她氣得眼淚橫流,指著張倩鼻子道:“張倩,我上輩子欠你的嗎?你做的齷齪事,卻要連上我。你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大家都在說‘李蔻的表妹‘李蔻的表妹,丟死人了!你為什么要做我的表妹?我為什么這么倒霉有你這樣的表妹?你就不能離我遠遠的嗎?你知道嗎?你是邪惡的病毒,誰接近你誰倒霉!”說到后來,變成了哽咽,“張倩,算我求你了,你走吧,去你自己的家吧。”

        張倩定定地站著,直勾勾地看著李蔻。

        “大家都知道了?”張倩語氣緩緩,“你是說,大家都知道了嗎?大家是怎么知道的?”

        “網(wǎng)上有啊。大家從網(wǎng)上知道的,網(wǎng)上有你的照片!不僅是我們市,全省全國全世界都知道了。你還蒙在鼓里呀!先是你的事,網(wǎng)上公布了,現(xiàn)在你的照片也被公布了。你好能耐哩,成了網(wǎng)絡紅人了?!?/p>

        “哦,”張倩的表情像做夢,“網(wǎng)上”?她聽說過“網(wǎng)”,知道那是一個神通廣大的東西,但從沒想過“網(wǎng)”會跟自己有關系。

        “那個網(wǎng),很大嗎?”她問李蔻,她想,連自己這樣的小魚都能罩住,它肯定很大。

        “當然很大。它就是如來神掌,孫悟空翻十萬八千里都跳不出它的手心!”

        “哦?!W(wǎng)可真大呀。”

        張倩頹然坐到地鋪上,癡癡地想:“網(wǎng)”干嘛要發(fā)她的事情呢?干嘛發(fā)她的照片呢?她從來沒有同意過呀??磥怼熬W(wǎng)”是個不講道理的東西。不僅不講道理,還喜歡惹是生非,不讓人好好的。就因為這個網(wǎng),李蔻逼她走了。走就走吧,反正這里的人都知道她了。姑姑一家已經(jīng)受到牽連了,就不賴在這里了。

        張倩是從上學路上走的。張英接到學校通知時不敢相信,怎么可能呢?這孩子沒去上課,她能去哪兒?她那么小,她不識路啊。

        張英急得渾身呼呼冒汗。她打電話給李向陽。李向陽也頭腦一懵。冷靜下來后他建議兩個人先找找,實在找不到再打電話給張坤,免得他著急出事。兩個人四處找,方圓幾十里都找遍了也沒找到。李向陽打電話給張坤。因為先前打官司,張坤特地配了手機。張坤說,他已經(jīng)在南方了。聽說張倩半路上走失了,張坤結結巴巴地說,“不可能啊,這孩子老實,不會亂走的?!?/p>

        “走了,真得走了。到處都找不到?!崩钕蜿柤奔钡卣f。

        “這孩子,怎么那么讓人煩神啊?嗚——嗚——”張坤在電話那頭哭了。

        “哭有什么用,還是想辦法找人吧。”李向陽掛了電話。

        他到當?shù)嘏沙鏊鶊罅税?,在報紙電視上登了尋人啟事,在網(wǎng)上也發(fā)了尋人帖。他們等了很久,沒有結果。

        六年后,一張尋人帖子在微信、微博以及各網(wǎng)絡論壇上瘋傳:

        張倩吾妹,原諒姐姐李蔻當年無知,在你身體受創(chuàng)傷時,又在你小小心靈上撒一把鹽。如今姐姐已是在校大學生,學的是心理學專業(yè)。姐姐深為自己當初對你的傷害而內疚,以致夜不能寐。張倩吾妹,你在哪里?快回家吧,舅舅舅媽都在找你,他們?yōu)榱苏夷懔骼嗽诟鱾€城市,居無定所,顛沛流離。我的爸爸媽媽,也就是你的姑姑和姑夫,自從你走后,就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好好睡過一場覺,他們天天念著你,渴盼著你回家。他們在街上常常認錯了人,那些背影像你的人,總是會引起他們一陣傷感。

        這是一個尋人帖,也是來自姐姐的道歉帖。可惜的是,它遲來了六年。姐姐竟用漫長的六年時間才成長到能體諒妹妹你當年的處境!姐姐好后悔??!如果當初我能善待你,你也不會離家出走,舅舅舅媽也不會承受這么深重的親人離散的痛苦。這都是姐姐的錯啊,妹妹,原諒我吧!妹妹回家吧!給我一次補償你的機會!深深懺悔的表姐李蔻

        帖子發(fā)出半年后,一個跟帖引起了發(fā)帖人的注意。跟帖的人網(wǎng)名叫“藍鶴嘴”,“藍鶴嘴”這樣跟帖:

        習慣了這樣的寂寞,習慣了這樣的生活,越長大越孤單,不期待誰來保護我,不期待誰來聽我訴說。疲倦的雙眼,受傷的心靈,不需要誰來觸摸。

        李蔻眼睛濕潤了,她知道要找的人出現(xiàn)了,那個人還病著,但她不怕,她自信能治好那人的病,不僅因為她現(xiàn)在是個準心理醫(yī)生,還因為她們都病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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