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鶯
熊 鶯
資深媒體人,現(xiàn)供職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四川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理事。
摩托車突兀地輾在這夜。夜漆黑如墨,濃墨洇染的夜,山無棱,天地屏息。四下里沒有犬吠,甚至你不知,遠(yuǎn)處的梁上或者山腹人家,有沒有一只黃狗正被驚動,豎耳向車聲方向望過一望。
白日里走過這山路,我知道,我要回到的住處,過了一堆被毀的牌坊亂障、一方大盤石,越過激流中那些嶙峋的山石,河岸邊,在一對長滿青苔與荒草的“桅桿”旁,一家曾經(jīng)的古驛站——如今只有兩位老人棲居的一排老屋,其中的一間,便是。
有了水流聲?!凹摇笨斓搅?。
有狗單調(diào)地叫。屋里的老人是不是也聽見了我搭乘摩托車回家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的夜空,一盞路燈從半空中亮起來。
老人踩著一河亂石過來接我。電筒的光,織出一匹霧茫茫又嬌嫩的綢。
深谷里,山為帳為幔,曾經(jīng)人流如織的古驛道,秦巴山中,四川萬源廟埡鄉(xiāng)名揚村的龍王橋頭,這里,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人造訪了,更別說,夜歸人。
夜寒?!翱头俊辈淮?,70多年前的老屋,門閂已插不上。深谷里當(dāng)是無人,輕輕掩上也罷。
人在被子里,頭上有風(fēng)過。一條絲巾緩緩罩著。
這一夜,有鼠窸窣。隔一時,豬又猛地嚎起來。都不喧嚷了,門前的河水才亮出了它繞石戲卵的歡聲來。
1942年,這老屋的主人,來接我過河的王新成誕生在這里時,沒有人能說得清他的祖上已在這里居住多少輩?!白詮谋P古開天地,我家可能就住這里了。自從有人煙起,這龍王潭的龍王河上可能就有橋了……”
新成老人所說的橋,一堆一堆化作亂石與橋墩就躺在門前我走過的那條河里。河二十余丈寬,最古老的一堆遺址,要算龍王潭邊的那一縱。
橋墩一級一級隔在河中,當(dāng)年的石橋或許并不寬,厚厚的石條就架在橋墩上。沒有護(hù)欄。
其實這里原本無路,也無橋。這路,是上天為一個女人而開的。逢山開路,遇河架橋,天子的女人鐘愛一口荔枝,于是便有了這路。從涪陵(今重慶境內(nèi))啟程,經(jīng)綏定(四川達(dá)州),過今天的達(dá)州宣漢、萬源(鷹背廟埡鄉(xiāng)名揚村)等,入陜西鎮(zhèn)巴。每二十里一驛,一千多公里地,翻巴山,越秦嶺,直抵長安子午道,直達(dá)當(dāng)年錦繡宮中。百馬斃山中,“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是后來杜牧過華清宮時的悵惘。
后來的光陰里,這條荔枝道,成了川陜客商往來的要道。
新成這一輩人有記憶的是,下到綏定府,上到西安,當(dāng)年都得從這路這橋過。行馬的,背鹽的,背棉花、桐油、布匹的,還有郵差、自上而下的官差,無一例外。
在更早時候的舊時光里,這村子里,后來及第的舉人王玉恩當(dāng)年趕考,當(dāng)然也走這路。
張氏三兄弟那年一同赴考。那日許是漲水,三人已涉水過去了?;厥组g,水湄旁,一女拎裙蹙眉。長兄玉恩遂又踅身過去背她過河。
那時節(jié),禮教森嚴(yán),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自有次序,男女授受不親。之后在考場外,玉恩反復(fù)遭兩位弟弟開心戲謔。
有看客那日一旁搭訕,如他能就此賦詩一首,你二人遂不得再取笑兄長,若何?
玉恩揮毫成詩:
新成兄弟一家人進(jìn)城了,留下曾經(jīng)的“家”
二八佳人江阻流
書生權(quán)作渡人舟
暫將筆手挽花手
恰似龍頭對鳳頭
三寸金蓮離水面
十分春色惹人愁
輕輕放在臨江岸
兩下無言各自休
看客不露聲色,只是頷首,然后遁去。后來知道此人正是微服私訪的考官。一首詩中了舉人,那時這條故徑上一時吟詩成風(fēng),蘩花朵朵。
……
也是于明清的舊時光里,新成家的門前,一喜一憂還發(fā)生了兩樁事。
新成的姑祖母跳了巖。
麗人初嫁,夫婿患病過世。后來,怎奈夫家的公公動了邪念。那一日,初經(jīng)雨露的女子從一旁嘉裕寺里緩緩走出來,凈過身,換上新衣,她從廟埡鄉(xiāng)的豹子坎,縱身一躍。
故事隨風(fēng)傳到了長安,皇帝特賜殉夫守節(jié)的民女,貞節(jié)牌坊一座。
三重門三層高的石雕牌坊上,鄉(xiāng)人與往來過客遠(yuǎn)遠(yuǎn)便能看見牌坊匾額處的四個大字:“圣旨旌表”。
另一樁事的主人公是新成的高祖父。
是不是生于深谷長于深谷,飛禽走獸皆為獵物,新成的高祖父酷好箭術(shù)。那一日,綏定府來人在鄉(xiāng)里設(shè)考點選武秀才。已近日落,人才未出。從山里下來的新成的高祖父,撇開人群探出頭來向里張望,主考官讓他前來一試,他應(yīng)聲上前。這一抬手,他成了這個鄉(xiāng)有史以來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武秀才。
官府給武秀才立的桅桿,就豎在客棧前那臨河的岸邊。似佛塔又似華表的桅桿在那里一站,已是一二百個春秋。
有時,新成也道不明,自己為啥不舍得搬家。
門前延伸出去一個院壩,高高筑起的堤壩那沿河的一面,柔柔的一彎弧形圓過來,天地間,仿佛一個大舞臺。
每個清晨,新成一早就出現(xiàn)在舞臺上。
廚房里20多只雞,一早打鳴,新成一開門,雞子噗噗地躍出房門外,向“舞臺”奔去。老人舀一瓢米,灑出去,雞子圍上來,一會工夫,地上留下一撮一撮的糞。
獨自于舞臺上打掃雞糞的新成,他的右側(cè),舞臺之外,一對桅桿;河對岸左前方的山道上,山門一樣的一道牌坊,巍峨矗立。河水于他的腳下,清冽冽地流。
兒時的新成一家,就住在我所客居的那一處老屋里。屋子自帶夾層,上面可儲物可住人。這一屋相鄰三四米遠(yuǎn)處,有同樣的另一處老屋。兩處老屋之間,當(dāng)年是高二丈多的一間堂屋?;閱始奕?,逢年過節(jié),堂屋仿佛一家人的“會所”。
那時,父母與再高一輩的老人都健在,每逢過年,高堂在上,新成和他的弟弟,穿著斜襟的半長棉襖,一雙初染塵泥的新鞋,跪在堂屋的地上。一叩頭,二叩頭,三叩頭。然后,堂上的長輩便給晚輩發(fā)紅包。紅紙對角四疊而成的小紙包里,五角錢,算是大喜錢了。拿著紅包,他往門前的桅桿方向跑,他的親弟弟跟出來,兩兄弟圍著兩根桅桿,沒頭沒腦地追跑。
一家人那時以開店為生種田種地為輔,他家的老屋里,一個家家都有的那種“火龍坑”。地窖似的三四尺見方的一塘火,隆冬里取暖、燒水、做飯都靠它。黑黑的一把壺懸在柴火上,新成記得,坑旁睡了一地“背老二”(背夫),渴了,這些窮苦的腳力自行取壺倒水。餓了,腳力們自己囊中帶著米,新成家做過飯了,他們就借主人家的灶具行個方便。所謂消費,吃茶,住店,玩耍,吃飯,幾分錢,一毛錢,一宿或一餐,店家都在收。
若是夏天,他家的門前,以及門前的院壩,連接院壩的六七尺寬的石橋上,都躺滿人。新成還記得那一次,橋上一個背老二夢里翻身,一下子翻到橋下了。
待到那一天,新成的小兒子在橋上戲耍,從橋上翻下河時,新成已是兩子三女,五個小孩的父親。小兒子摔得昏迷過去,不醒人事,他和孩子娘抱起孩子往村衛(wèi)生所跑。孩子頭上足足縫了六七針,兩個大人哭作一團(tuán)。
這一舞臺上,除了家族戲,一段段歷史的折子戲,也在更替。
1958年,響應(yīng)國家號召,生產(chǎn)隊里建了公共食堂,所有人家的炊具,鍋碗瓢勺但凡鐵器全得交公。他的家庭與這個鄉(xiāng)村所有家庭一樣,他們從自己的祖屋遷出,遷徙到山那邊隊里統(tǒng)一的公社住處。社員統(tǒng)一勞作,統(tǒng)一食宿。每一個勞動力的工作量,以“工分”量化,每餐飯,以家為單位,去食堂按規(guī)定份額打回一盆來,再分餐。
菜與飯都在那一盆薄粥薄湯里。
1961年,“公社食堂”無以為濟(jì),社員們可以再次回自己的家園時,新成一家人,也回到自己的祖屋。他的家,那時已成了生產(chǎn)隊的養(yǎng)牛場。推開房門,家已不成家。
就在那一年,21歲回鄉(xiāng)的中學(xué)畢業(yè)生,他做了隊里的會計。在他家的門前,“舞臺”上,新成看見,舞臺邊,一個男子餓死了。不久,橋頭上又一個路人餓死了。后來,他的姑老表寫信想來他家度日子,結(jié)果姑老表行到半路已快到新成家時,也餓死了。新成的父親買來四塊樓板,葬人時,新成看見他年輕的姑老表的一雙腳,直直地伸在樓板外……
新成的母親不相信天要絕人,他家開始墾荒,向屋前屋后的深山里悄悄討生活,一家人,總算渡了過來。
再一次命運向這個家庭挑戰(zhàn)時,是“文革”。為何讓新成做村革委會主任,他至今不明白。他唯一能做的是,不辱沒祖上。
凡是從上面押下來被批斗的人,說話慢吞吞的他總是首先申請,能不能放到我們隊去“斗”?那人被他領(lǐng)回家,一住半年。每日由父親陪著上山散心。
還有一次,上面通知他去達(dá)縣執(zhí)行任務(wù),紅衛(wèi)兵將一個會場圍得水泄不通,他遠(yuǎn)遠(yuǎn)看見,臺上一個人被反剪著手,頭上一頂紙糊的尖帽。有人問一句,那人答一句?!爱?dāng)權(quán)派”是山東人,講當(dāng)?shù)厝寺牪欢耐忄l(xiāng)話?!爱?dāng)權(quán)派”答一句,一旁的紅衛(wèi)兵翻譯一句。“當(dāng)權(quán)派”始終重復(fù)著一句話:“都是上面讓我做的”“都是上面讓我講的”……
王新成從一場鬧劇中默默退場,他所在的山村,以及整個華夏大地不久之后都回到了相對正常的生活。
一只狗靜靜地望著河岸,一只貓蹲在門前。
“豬昨夜叫喚得厲害?!蔽腋枧_上正忙著清掃雞糞的新成老人說。
“是嗎?”他往豬圈那邊去。
“怕豬仔們拖累母豬,我把它們隔開的??赡苁悄肛i的奶脹了?!彼?。
一排石屋豬圈,第一廂與第二廂之間的石墻間,一個可容一只豬仔過去小洞前,一塊石片抵在那里。一只母豬耷拉著空空的身子立在中間,這一邊,七只豬仔望著圈外。老人回頭抱來一抱頭一天采下的苕藤,轉(zhuǎn)身又進(jìn)屋舀來一瓢粉狀的糠料。
“不用煮熟嗎?”我詫異。
“家屬(當(dāng)?shù)厝硕加眠@稱謂)病了,莫人煮。”他轉(zhuǎn)臉笑笑,又去廚房舀來一瓢白米往豬圈去。
他的家屬,戴一頂毛線帽子,蒼白著一張臉此刻坐在我隔壁,他們所住的那一處老屋里的一張空空的沙發(fā)上。那屋是新中國成立后修的,前廳后屋,廳連通廚房,廚房里又生出一屋。
老太太患了重癥,來日已不多,不知自己可知?她嘶啞著聲音喚我:“過來烤火?!?/p>
屋后屋前都是山,砍一坡柴,家里要用許久?;鹋枥锏幕?,紅得透明。
從前這里好熱鬧。
背二哥們打門前過,相識不相識,路上相遇了,自成隊伍,無須言語,走在最前面的一個,背上的貨重如山,他使手里的木杵,篤篤篤,在石板道上跺幾下,后面的人,幾十甚至上百的背夫,依樣傳遞。擊地聲,如同古寺里的打板聲,清清脆脆地響徹山谷。然后腳力們用木杵支著自己的背簍,成列休息。
吃飯時,他們就地拾些柴火架起鍋來便煮。菜,是自家的老咸菜。60年代,那時她已嫁過門來,遇著她正下廚,她總會拿些剛起鍋的菜往他們碗里撇。
作為孩子娘,她最懷念的一幕是,她的一群孩子圍著桅桿,沒完沒了地玩一種游戲。丟手帕。
四個小孩手拉手圍著桅桿蹲在地上,閉著眼,一個小孩在他們身后吟唱。歌斷帕落,帕落誰家,那個小孩就得起來唱首歌。
另一根桅桿下,蹲著的是新成弟弟那一房的幾個孩兒。
新成家就兩兄弟,新成為長,后來人多了,這個始終沒有分家的大家庭,又給新成的弟弟家那一脈人,在旁邊蓋了一排三開間的房。那屋基,民國時原是一排客棧,后被一伙“棒老二”(山匪)點火毀了。河對面的牌坊附近,后來再又蓋起了一間房給新成弟弟后人的后人住。
這一脈血親發(fā)下來,這條深谷沿河的兩岸,逢年過節(jié)最熱鬧時,大大小小近30口人,約占當(dāng)年這個生產(chǎn)隊上總?cè)藬?shù)的五分之一。
……
70年代,隊里在她家附近修磨房,那時土地還沒有下戶,隊里的磨房就建在桅桿側(cè)的河岸上。從高處引水下,水帶動木頭水車,水車再帶動磨盤,然后發(fā)電,磨粉,制面。那時這整個院壩里,一旁的幾畦菜地里都曬滿了面條。除去本鄉(xiāng),外鄉(xiāng)人也翻山越嶺過來換面。一斤麥子換八兩面,不再收加工費。每天來換面條的人,絡(luò)繹不絕。
遇天氣不好,客人一時還取不夠面。
土地下戶后的上世紀(jì)八十年代,這里還熱鬧過一陣。那時公路還沒有通到這里,山洪再一次沖毀了大橋,幾里幾鄉(xiāng)的鄉(xiāng)人,集資建橋。新成當(dāng)時已是龍王橋隊的生產(chǎn)隊長,由他出面,化來兩千多斤米,和如小山頭一樣的青菜,堆在他家。他們請來開縣的匠人過來建橋。整整忙碌了半年。大橋竣工那天,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趕來了。
她家門前的“舞臺”上擺起了壩壩宴慶祝,她做的幾甑子飯,全被吃光了。
只可惜,一年后,山洪最后一次帶走了這橋。
山洪是大山這任性女子所發(fā)的脾氣。最讓這人間女子犯難的是那一回,那天她與新成過河出工,早上出門時,風(fēng)和日麗,待到收工時,一場大雨,河水須臾之間沒過了他家門前的院子。驚濤拍岸,只聽得一屋孩子遠(yuǎn)遠(yuǎn)地哭鬧,他二人卻無法回家。新成找到村支書,村上再找到鄉(xiāng)上,最后由鄉(xiāng)上出面派出一輛專車送他們?nèi)チ诉h(yuǎn)山的鷹背鄉(xiāng)。二人從高高的鷹背山脊翻山回到家時,已是深夜。
那夜她將驚魂未定的孩兒們一抱攬在懷里,新成將欄里的豬、牛等家畜急忙往半山坡上趕。
波濤洶涌的那一河水怪獸,唯一沒敢滋擾的地方,是地勢與院壩一般高的那一對桅桿下。
新成老人遠(yuǎn)遠(yuǎn)揮手,我特別怕,一落手,作別的是一個鄉(xiāng)村舊夢。
土地下戶后,新成家以五百元,購得了那座水磨房。80年代末,新成家成為了這村莊第一個“萬元戶”。
生于1968年的新成的長子福慶,那時正青春少壯。中學(xué)畢業(yè)的他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晚上磨面做面,白天賣面,福慶成了家里的主要勞力。新成家妻賢、子孝、老慈。那時除了福慶外,家里其余幾個孩子都在鄉(xiāng)上念書。孩子們住校,每周日下午帶上一周的七八斤米,一瓶炒好的咸菜,每人給一兩元于學(xué)校打菜的菜錢。逢著周六娃娃們整整齊齊都回來了。隔壁弟弟家的一脈人也過來吃飯。
那是一生中新成覺得最快樂的時光。
“——咦!全家一大屋子人呢!”新成那日眉開眼笑。
福慶決定出去打工那年,已是三個孩子的父親。30歲的福慶那年出發(fā),事先沒有征兆,過完大年,他突然提出,想去達(dá)縣打工。
新成沒有攔他。他知道福慶有夢,像村里所有那一座又一座青瓦院落里的年輕人一樣,他想走出那一隴一隴的祖屋,出山去看看。
“就帶這么點衣服?”他問福慶。
福慶頭也沒回就走了。福慶身后,村里小春的麥苗,已有韭菜高。
村上開了一紙介紹信,就帶了五六百元車錢,福慶上路了。福慶先去了萬源,后來去了達(dá)縣,再后來去了越來越遙遠(yuǎn)的南方深圳。
福慶一走十四五年,如今深圳已成了福慶真正意義上的故鄉(xiāng)。福慶全家安家深圳,大女已嫁作人婦,二子大學(xué)畢業(yè),在北京一家建筑公司工作。福慶的三女兒,學(xué)化工,今年剛考上重慶一所大學(xué)。
跟著福慶去外面看世界,新成的其余幾個孩子中除了二女嫁了鄰鄉(xiāng)人,一個兒子,兩個女兒,都在不同的城市做工。
幾年前,孝順的福慶接新成夫婦去深圳玩,后來,在北京做包工頭的小兒子,又請他二老去北京開眼界。城里的熱鬧,繁華,鄉(xiāng)里自然是比不了,但城里樣樣都得花錢,這讓二老不甚習(xí)慣。盡管兩個孩子都盛情挽留,但他們執(zhí)意要回家。在家里,地里隨意采一把青菜,挖一鋤紅苕都可以過日子。最重要的,白日里,孩子們上班上學(xué)去了,忙了一世的二老,無所事事。惘若廢人。
再回到龍王橋時,新成發(fā)現(xiàn),他弟弟家的一脈人正商議在縣城購房的事。新成弟弟家的幾個娃也悉數(shù)去了城里打工,不久之后,新成弟弟全家,連同子子孫孫,全搬去了達(dá)縣和萬源城里。至此,曾經(jīng)有著近30口人住在這里的家,這個熱鬧了上千年的“舞臺”上,一束追光中,只剩下,孤零零的新成與他的結(jié)發(fā)老妻。
已記不得是哪一年,萬源市羅文鎮(zhèn)經(jīng)廟埡到鷹背鄉(xiāng)的公路通車了,新成家的門前,行人漸少。
2000年之后,這段公路上全線跑起了私營汽車,新成家的門前,這條曾經(jīng)的古道,再無人跡,除了這一對背微駝的老人,以及孩子娘用蒼老的手指給我看,那墻上布滿塵埃的一個舊像框里,她曾一把攬在懷里的那幾個小娃。
“……知柏樹兒知柏尖,陽雀笆(筑)窩笆(筑)中間,哪個撿到陽雀蛋,十個兒子九個官?!?/p>
“一聲喲合號,(眾)喲兒喲嗬嘿。二聲喲合號,(眾)勁展一三聲喲合號,(眾)齊冒力……”
“大山翻過梁山伯,小山翻過祝英臺……朝中要數(shù)哪個強,文官要數(shù)包文正,武官要數(shù)楊六郎……”
另一叢空蕩蕩的院落,這村莊年歲最長的知客士唱耕田、打夯、拉石頭筑路上坎的山歌給我聽?!吧礁璞臼莵y劈柴,哪里想起哪里來?!焙窈竦拿抟旅廾崩?,老知客士張達(dá)信老人,像個嘰嘰咕咕快樂呢喃的嬰兒。但他一旦入角兒,那聲音仿佛自天外而來。異常亮堂。
達(dá)信老人家的后生們也都差不多進(jìn)城做工去了,于“門”字形大院的青石板院壩,他的三歲的小孫女依在他懷里,仰著頭看他唱歌。
村支書永懷的家,就在達(dá)信家不遠(yuǎn)的山坡下。1962年出生的永懷,他的三個成年的孩子,也都進(jìn)城務(wù)工去了。
那個午后,他埋頭往他家的火龍坑里不住地添柴。在村小念書的一對小孫頭搖搖晃晃背著書包從光亮處走進(jìn)屋來。
正念小一和小二的他的兩個孫頭就讀的是本村的村小,村小共有學(xué)生二十幾個娃。當(dāng)年永懷也于此念書,他上一輩人新成老人兒時也在此“發(fā)蒙”。
寺廟不大。新成念書時,佛堂外,一位善知識捐建了規(guī)模龐大的一座過殿,過殿里一尊觀音圣像。四周無數(shù)的小菩薩。下課時,娃娃們就在菩薩像間穿來跑去。過殿毀于“破四舊”。永懷念書時,這里只剩下原來那間老佛堂了。老佛堂張舉人那個時代便有了,如今更名義莊寺。
義莊寺佛堂不足50平方米,須彌座的蓮臺上,三尊佛菩薩??湛盏奶们?,永懷記得,當(dāng)年自己念書時,幾個年級的學(xué)生分年級坐在一起。同一個老師分時段,給不同年級的學(xué)生上課。
如今的村小依舊于此,不同的是,寺廟只是學(xué)校一景,這座古老山村的鎮(zhèn)村之寶。學(xué)生坐進(jìn)了寺廟一旁蓋起的兩間教室里。
寺廟的后面,不遠(yuǎn)處的村北,是舉人張玉恩的“山”(墓)。那日去朝“山”,一棵幾人才能環(huán)抱的銀杏樹,樹前是舉人壯觀的墓群,樹后,是舉人的后人所居住的祖屋。倒“凹”形的院落,瓦檐下曬滿玉米,一隅的風(fēng)車上棲著雞子。一條狗遠(yuǎn)遠(yuǎn)地吠。凹字最中間,那間鄉(xiāng)人祭祀拜高堂用的堂屋屋檐,檁上瓦片稀疏,堂屋里恍若天井,一叢竹子,從屋內(nèi)高高地邁出屋頂。
許久,有人從拐角處的一間屋里走出。
他是舉人的第六世后人。住了整整六輩人,老人張德金說,他的所有親人,他的兄弟姐妹們以及他們的孩子們,都走了。自己的三個兒子也去了遠(yuǎn)方,一個在海南,一個在深圳,一個在太原。孝順的娃們走出了大山,先后帶走了生養(yǎng)他們的長輩。
老人纖纖弱弱地笑。他的身后,出走人家的一組組聯(lián)系電話,這些城里與鄉(xiāng)間最脆弱的最后一線依連,幾間緊閉的木門上,歪歪扭扭地寫了一門。
……
在這座有著110多畝土地,面積4.8平方公里的田陌間,星星點點地憩滿這樣的寂寞院落。這是村支書一頭濃發(fā)早早白去的原因。
那晚去村主任家吃飯,摩托車停在遠(yuǎn)遠(yuǎn)的村公路口,我們沿著一條雜草叢生的鄉(xiāng)間山徑行,不幾步路,天就黑盡。徑旁,偶然一星亮,或是一盞燈。永懷嘆,“這院……也只剩兩位老人……”
1400多人的一個古老村莊,200多號老人,200多名兒童,有的生產(chǎn)隊年輕人幾乎盡數(shù)出走。全村最年輕的勞動力在五十歲以上,這樣的“老年農(nóng)業(yè)”該如何生存與發(fā)展,夜里,他常常猛地驚醒,再無睡意。
那夜在村主任家,村支書,村主任,還有村小的校長,村里的三個“年輕人”一邊吃一邊算一筆賬。年前他們自費去外地考察,今年村里種了一種韓國辣椒,這里的土地富含對人體健康有益的微量元素“硒”,他們厲兵秣馬,準(zhǔn)備以健康食品“萬源紅”去突圍。
一畝辣椒,是過去種小麥?zhǔn)粘傻乃谋?,全村共七個村民小組,哪一組種植多少,收成幾何,他們很平素地聊天,我卻于心底不敢有絲毫懈怠地默默記下。頭一天,村小王校長的話,我也記下了,記在心底的另一頁:
村小目前尚需:
籃球2個
教學(xué)用的米尺和積木各1
教學(xué)用的正方體、長方體、圓柱體模型各1
還有一項,因費用較高,他們一時未敢設(shè)想:村小升旗用的旗臺和旗桿。材料加上人工費用約需近兩萬元。這是必須要有的,因它所開啟的,是人的敬畏之心。無論于國家,于尊長,還是于天地于鬼神于萬物,有敬畏心,人方有風(fēng)骨,一個時代方有可以繁衍延續(xù)的精神根基。從前村小的旗桿是有的,樹木做的,后來因建教室被拆。村上期待能建一個像樣一點的旗臺。
……
年輕人都在城里做工,這里其實不缺乏城里人才擁有的消費特權(quán)。每一家?guī)缀醵加幸环N可以一邊取暖同時一邊煮菜的火鍋電桌子。此外,各式城里流行的實用小家電,在外的游子們總是第一時間買好后速寄回家。手機更是普及到了每一戶,甚至每一位留守于故鄉(xiāng)的老父老母,各一部。
山那邊的新成老人來電催促我回家,坐在永懷支書的身后,漆黑中,看不見四下里,剛播下的小春作物小麥的麥苗。摩托車于山路上顛簸,我想象,它是麥苗正一點點在破土。
傳說當(dāng)年外鄉(xiāng)的匠人給那牌坊戴帽,始終不順,后來匠人悄悄詢問新成姑祖母的母親,此前老夫人可有言行不妥處?老夫人直是搖頭。想想將正納鞋底的針往頭上一劃,又細(xì)聲道:倒是有一回,一對雞子正行那個(交配),我沖著它們笑了一下。
這一講,帽子戴上去了。
古老的村落不乏古老的溫情與文明,也不乏古道熱腸。
整個山村沒有餐館,連日來,我在新成老人、村支書、村主任,還有新成老人所在那個村小組的組長家,輪番用餐。吃“轉(zhuǎn)轉(zhuǎn)飯”。這里人有吃早酒的習(xí)俗,一大早也會弄幾個菜喝上一口。村主任飯桌上講笑話,你要是不走,住上半個月,我用廣播通知到戶,天天會有人請你到他家吃飯。保證每天不重復(fù)。他們指不定會多高興。
這一季,因為家家戶戶的勞動力不夠,永懷支書所在的義莊寺村民組,今冬小春作物只種了十來畝。這是一個人口相對集中的大組,從前該組會種七八十畝。全村共七個組,目前有四個組的年輕人悉數(shù)進(jìn)了城,那幾個組的種植情況,不得而知。
吃過早酒離開新成老人家的上午,新成的老妻——日日盼著孩子們能早一天回家的孩子娘,怕著涼沒能出門,新成老人站在“舞臺”的前端一直揮手。我遠(yuǎn)遠(yuǎn)回頭,特別怕,一落手,作別的,不僅是可能再也見不到的已是食道癌晚期的老婦、最后的古驛站人家,還有,是于現(xiàn)代化進(jìn)程中正漸漸淡遠(yuǎn)的纖塵不染的鄉(xiāng)村,那個雞犬相聞、春田漠漠、可行馬遲遲歸的舊夢。
古老的鄉(xiāng)村,這路,到底該怎樣走……
“二十一二三,月起雞叫喚”,這是這個古老村莊念了千百年的諺語。
后來知道,我所在那里的幾日,正趕上這日子。
農(nóng)歷的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每月此時,被稱為“中國南北氣候分界線”的這大山深處,夜別樣濃稠。伸手不見五指。不管白日里世界多么喧嘩,那些夜,朗月只在雞鳴之后才悄然下床,為天空,掌一盞燈。
46有明月的清晨,那一門電話號碼,謎一樣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