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士德
老灣是家鄉(xiāng)留在我記憶里的景物。
老灣在村子?xùn)|門的北側(cè),是一個圓圓的大池塘。一灣的水,幾只鴨子游在里面,一會沉到水下搜尋食物,一會浮在水上追逐嬉戲,一刻也不消停的樣子。幾棵柳樹長在灣沿上,莖桿很是健壯,樹冠如一把把綠色的巨傘,遮擋著夏日似火的驕陽。
中午的時候,一些歇晌的女人便來到?jīng)鏊牧a下,打發(fā)閑散的日子。四嫂在那些女人里邊最是顯眼,那時她剛結(jié)婚不久,還是個新媳婦。四嫂時常在柳樹下洗衣服或是被褥的外套。她身邊的那群女人,有的圍著一捆剛剛割下的韭菜,一邊嘮嗑,一邊仔細地摘著上邊的黃葉和爛葉;有的手里握著包了鮮韭菜的煎餅卷,吃得有滋有味;有的則坐在小板凳上,“吱吱”地納著鞋底。此時,我們這群小頑童,一個個光著屁股從村子里跑出,相互追逐著從四嫂她們身邊跑過,跳進灣中,頭向外腳朝里,使勁地打起了水嘭嘭,幾支游在近前的鴨子,被驚得“呱呱”地叫著,快速劃到灣中心,驚魂未定地朝著我們這邊張望。
我們鬧得兇的時候,便在水里打水架,或從水底抓些泥巴抹到對方的身上臉上,一個個看上去就像泥猴子似的。這時候四嫂和幾個女人便會著急地跑過來,站在灣沿上使勁地喊,不讓我們到里邊去,告訴我們?yōu)忱锩嫠睿诉M去了是會淹著的。
晌午過去了,四嫂和那些女人們要去坡里侍弄莊稼,陸續(xù)從灣邊的柳樹下離開。這個時候,便會有一位頭戴斗笠的老人從村口走出來,他手里牽著一只白白的小山羊,那搭著手巾的肩上扛把鋤頭,嘴里含著一枝長長的煙袋,有些淡淡的煙霧,從他圍著一圈花白胡須的嘴里,不時地冒出,隨風(fēng)散去。這便是家在老灣西坡的守伍,那時守伍年齡已快到七十,身體卻還是異常得硬朗,一副腰板總是挺得直直的。
看到守伍后,我們便紛紛從灣里爬出,跑到他身邊,有的拽住他的胳膊,有的拉住他的羊韁繩,有的扯住他的衣角,央求他給我們講故事。
老人在我們的糾纏下,吸著旱煙袋,用手摸摸這個的臉,撓撓那個的頭,慈祥地說:“我現(xiàn)在沒空哩,羊還要吃草,河邊的菜地還要間苗,等到了晚上吃罷飯,你們就到這里來,我講好多好多的故事?!?/p>
“晚上給俺說水滸?!?/p>
“中,中?!?/p>
“俺要聽你說聊齋?!?/p>
“好啊,好啊,晚上你們早點來,我挨個地講,把我肚子里的故事全說給你們聽?!?/p>
得到了老人的允諾,我們滿意地笑了。守伍牽起他的小山羊,沿著那條通往彌河的小路,向著他在河邊上開的那片荒地走去,我們又繼續(xù)在灣邊玩耍起來,整個下午都盼望著天上的太陽早早地落下西邊的山坡,夜晚能快快地到來。
童年夏日的夜晚,就像一首恬淡的水墨畫。月亮從河岸邊那片古老的青楊林中冉冉升起,如一位柔情滿懷的畫家,把如水的光華潑灑在靜默的田野上,傾注在祥和的村落中。那些大片的不時發(fā)出拔節(jié)聲響的玉米地,那些高高低低參差不齊的房屋和樹木,以及大街上走著的一只小狗,墻頭上歡叫著的兩只花貓,都籠罩在如霧如紗的月色里,朦朦朧朧。
晚飯后,一些老人,婦女和兒童,陸續(xù)走出村子,匯聚到老灣邊,走進柳樹下那片寬敞開闊的空場地,或席地而坐,或是坐在帶來的小板凳上,安靜地享受著夜的溫馨。
守伍總是光著膀子,坐在一個高高的馬扎上,他手里搖著一把芭蕉扇,腳下燃著一條用來驅(qū)趕蚊子的長長的野蒿繩,等他把旱煙鍋放進荷包里填滿煙葉,并用火柴點著,他的故事便開講了。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守伍總是有講不完的故事。他有時講自己當(dāng)年下關(guān)東時的所見所聞,有時講水滸和聊齋。盡管他偶爾會把《三國演義里》的人物搬到水泊梁山中,行俠仗義打打殺殺,將奔月的嫦娥硬生生地拉進秦朝,哭塌了萬里長城,我們卻依然是聽得津津有味。即使是旁邊的大人知道他講得驢唇不對馬嘴,也無人反駁和糾正,任他繪聲繪色地講下去。
涼爽的風(fēng),從彌河吹來,身旁的柳樹被刮得呼呼響,村頭那戶人家院子中的大白楊樹也在使勁地搖晃,那滿樹的葉子“嘩啦啦”的象鼓掌。
如今,童年早已遠去,可是童年里的那些趣事,那些可愛的鄉(xiāng)親,一直在我的記憶里活龍活現(xiàn),那村旁的老灣,更如一顆光彩奪目的珍珠,在我的心靈深處熠熠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