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翠蓉
(北京外國語大學 北京 100089)
“影響”解構(gòu)與“主體”重建:《百年孤獨》互文性分析
李翠蓉
(北京外國語大學 北京 100089)
后現(xiàn)代語境中誕生的理論術(shù)語“互文性”通常被認為是一個解構(gòu)術(shù)語。既然文本只是一個符號空間,“作者”這個文本的主體就自動“消亡”。然而,如果給予互文性概念一個特殊的參照點,它將成為建構(gòu)術(shù)語。傳統(tǒng)的“影響”研究就可以作為互文性的參照點,因為“影響”是從一個作家到另一個作家的、單向的、不可逆的過程,屬于時間范式。注重空間范式的互文性能夠解構(gòu)“影響”,尋找作品的原創(chuàng)性,由此重新建構(gòu)創(chuàng)作主體——“作者”。
主體重構(gòu);影響;互文性;泛文本
互文性將文本看作是沒有主體的符號,將文學創(chuàng)作消解于能指游戲的空間?;ノ男蕴幚淼氖欠柵c符號之間的非個人化領(lǐng)域,因此帶來“作者”這個創(chuàng)作主體的解構(gòu):“零度寫作”與“作者死亡”。但互文性內(nèi)在的空間范式及動態(tài)性特征,能夠?qū)蜗虻摹⒕€性的“影響”研究進行解構(gòu),并在此基礎(chǔ)上進行創(chuàng)作主體的重建。而克里斯特瓦的“泛文本”概念使得這種分析能夠由理論走向?qū)嵺`。本文將采用上述理論從互文性與“影響”的比較、目標文本的互文性與泛文本互文性3個方面對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進行主體重構(gòu)。
西班牙皇家語言學院的《西班牙語詞典》中“influencia”(影響)的詞根為“inflǔens”,是由古典拉丁文的動詞“influěre”(流向、流出)演變而成;“互文性”的法語為“intertextualité”(概念首次是用法語提出),同義的西班牙語單詞為 “intertextualidad”, 二者均源于拉丁文的“intertextus”一詞,前綴“inter”的意思為互相的、彼此之間的,后綴“textus”本意為織物、編織品,因此,整個詞語的拉丁文原意即為紡織時線與線的交織與混合。
從以上的詞源學分析不難看出:“影響”由于它的“流向……”本義就決定了“影響”有一個落差,即由先到后、由高到低、由一個作家到另一個作家、由一個文本到另一個文本的內(nèi)在秩序?!坝绊憽毖芯恳宰髡邽檠芯恐黧w,以事實考據(jù)與科學推理為研究方法,對文本進行確定性、自律性、客體化、科學化和中心化的訴求,這是現(xiàn)代語境中對語言象征功能的一種闡釋,而在后現(xiàn)代語境中,對文本的不確定性、未完成性、互動性、非線性、非中心化的追求則體現(xiàn)在對語言符號化的演繹上,“互文性”這一概念更加適合運用于此種趨勢的研究。
克里斯特瓦(Julia Kristeva)于上個世紀中葉提出“互文性”概念:任何文本均處于一個文本空間,是其他文本的各種陳述相互交叉、相互中和的“文本馬賽克”。由此我們可以看出互文性更加看重空間范式,反對“影響”研究的時間范式,它試圖對線性的歷史做空間處理,因為線性模式意味著一個不可逆反的過程,意味著權(quán)威、因果、源流,互文性研究則“使得源流、傳統(tǒng)、繼承、影響等一切基于時間秩序的概念徹底失效”[1]?;ノ男砸餐黄屏恕坝绊憽毖芯康钠款i:“并不能截然將個人才能與本時期作家共用的意象、技法和觀念等公共智慧清晰地區(qū)分開來”[2]。
互文性概念為文學批評研究提供新視角的同時,也帶來一個問題,即“作者”這個創(chuàng)作主體的消解。既然任何文本都處在若干文本的交匯處,都是對這些文本的重讀、更新、濃縮、移位和深化,那么“作者”這個完整主體將不復存在。巴爾特(Roland Barthes)就演繹出“作者死亡論”與“零度寫作”等概念,布魯姆(Harold Bloom)《影響的焦慮》也聲稱:“一切詩歌的主題和技巧已被千百年來的詩人們用盡”[3]。與布魯姆這種“逆反”式詩評一樣,互文性這個更加屬于現(xiàn)象學范疇的理論,雖然為讀者對文本的閱讀創(chuàng)造了一個變動不拘的、開放的拓撲空間,但確實有將文本的意義消解于無限的能指游戲中的趨勢。
因為互文性概念蘊涵空間性、動態(tài)性及不確定性,運用互文性理論進行文學批評容易走向相對主義,甚至是“虛無”。但若利用互文性對某一種或幾種具體“影響”進行解構(gòu),則能在此基礎(chǔ)上重新建構(gòu)“作者”(此處指“從一位作家到另一位作家”這個“影響”研究秩序中的后者)這個創(chuàng)作主體。互文性將不再宣告“作者死亡”,而是能夠幫助其重生,“泛文本”則是能使這種理論付諸實踐的關(guān)鍵?!胺何谋尽备拍钔黄啤拔淖帧钡氖`,不再停留在狹義的“文本”自身,如同德里達對“文本”概念外延的界定,即“包含一定意義的微型符號形式,如一個儀式、一種表情、一段音樂、一個詞語等,它既可以是文字的也可以是非文字的”[4]。
克里斯特瓦是從巴赫金 (Mijaíl Bajtín) 的“對話主義”理論出發(fā),提出“互文性”這個理論,前者的新穎之處正在于她的理論建構(gòu)在其泛文本主義之上:“‘文本’、‘另一個文本’或‘引文’等詞語在她那里都具有極為寬泛的含義。她所說的‘文本’可以確指一部文學作品,但首先是指一種意義生產(chǎn)過程;她所說的‘另一個文本’可以確指另一部文學作品,但首先是指一切社會實踐;各種社會歷史文本不一定屬于自然語言,但都‘像語言那樣來結(jié)構(gòu)’,所以任何符號系統(tǒng)或文化現(xiàn)象(社會實踐)都可以看作是‘文本’”[5]。
在目標文本《百年孤獨》的“影響”研究中,批評家給加西亞·馬爾克斯 “貼上”了卡夫卡、福克納及海明威等歐美作家的“標簽”?!栋倌旯陋殹吠?思{作品的互文性更多地體現(xiàn)在故事背景的相似性:“塵土飛揚的道路,炎熱而貧窮的村莊,絕望的居民”[6]。故事中所涉及的歷史——美國果品公司在拉美建立大量香蕉公司——無異也是使這兩位作家作品體現(xiàn)互文性的原因之一。海明威對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影響則是“柏拉圖式的”[7]:“是一種抽象的敘事藝術(shù)的影響:一是語言文字的濃縮,二是生活素材的濃縮”[8]。因為當時剛踏入報界的加西亞·馬爾克斯正在尋求一種簡潔、緊湊、明朗的文體,海明威的敘事風格正好符合他的追求。
卡夫卡的影響,更多地是一種鼓勵?!蹲冃斡洝纷尲游鱽喢靼琢送庾婺钢v的故事其實是“可信”的,是可以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源泉的,“如果這些東西都可以(作為文學作品),那我也能寫出來”[9]?!蹲冃斡洝返膫髌婺Щ米尲游鱽唽⒆约旱闹苯?、間接經(jīng)驗與文學創(chuàng)作聯(lián)系起來。讀完作品的第二天,他就寫出了自己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的第一個故事《第三次無可奈何》。我們必須承認這些影響客觀存在,但應該注意的是不應該以“貼標簽”這種方式來過度標榜。否則,作品的動態(tài)互文性則會被簡化為靜態(tài)的、單向的、不可逆的、線性的“影響”。
《百年孤獨》批評過程中的“標簽現(xiàn)象”嚴重到讓作者試圖完全摒棄“影響”,“批評家們那么頑強地強調(diào)??思{對我作品的影響,有一段時間我竟差點被他們說服了。然而實際情況是,當我純粹出于偶然開始閱讀??思{的小說時我已經(jīng)出版了我的第一本小說《枯枝敗葉》”[10]。上述事實顯然只是加西亞憤怒的情緒表達,真假尚待甄別。因為《枯枝敗葉》于1955年發(fā)表,而作者1950年2月陪母親回鄉(xiāng)下賣房子時,在輪船上閱讀的小說正是??思{的《八月之光》。
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激烈反應是因為他感覺到了埃爾內(nèi)斯托·博肯寧(Ernesto Volkening)所論述的“文化殖民”:“這種貼標簽的方式表面上為了增加讀者,尤其是歐美讀者,對加西亞·馬爾克斯的認可度,建立讓人尊敬的文學家譜。但更深層次卻是一種新的文化殖民,似乎只有像這些有名的歐美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才能獲得自己的文學成就”[11]。此處的“文化殖民”正是“影響”研究的必然結(jié)果之一,因為它的內(nèi)在秩序為一位作家對另一位作家的“影響”,是后者“原創(chuàng)性”的解構(gòu)過程。如果想突破這種單一的、線性的、不可逆的時間范式影響,則應該采用動態(tài)空間范式的互文性解析作品《百年孤獨》的創(chuàng)作過程,重建“作者”這個創(chuàng)作主體。
《百年孤獨》(1967)出版前,加西亞·馬爾克斯發(fā)表過3部小說與一本故事集:《枯枝敗葉》(1955)、《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1958)、《惡時辰》(1962)與《格蘭德大媽的葬禮》(1962),其中《惡時辰》獲得了哥倫比亞當年的埃索文學獎。這些作品與《百年孤獨》共同構(gòu)成了馬孔多世界的大拼圖,而后者“就是這個拼圖游戲中最重要的拼板”[12]。分析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創(chuàng)作歷程,我們可以預想《百年孤獨》與同時期其他作品之間可能存在互文性。因此我們需要了解其他作品及《百年孤獨》的特殊寫作過程。
12歲,加西亞懂得了什么是故事,那就是“一夜之間,外祖父母死了,白蟻把房子毀了,鎮(zhèn)子陷入了貧困。仿佛一場破壞性的大風從那里席卷而過似的”[13]。17歲時他萌生將故事寫下來的想法,意識到自己能力不夠就選擇了放棄。5年后,他開始寫作《大屋》,草稿一共三百多頁,但當時并未結(jié)書出版,不過后來的《枯枝敗葉》與《格蘭德大媽的葬禮》中的大部分故事都源自于此。1967年5月出版的《百年孤獨》已經(jīng)是加西亞對“馬孔多”故事的第三次嘗試。
盡管《枯枝敗葉》就文學成就而言,確實不算優(yōu)秀,貝內(nèi)德蒂(Mario Benedetti)曾經(jīng)評論,這部作品作者創(chuàng)作的痕跡過于明顯,跟現(xiàn)實的刻意距離讓作品中的人物死氣沉沉[14],但它第一個孕育了馬孔多。后來加西亞直接用它作為短篇故事《伊莎貝拉在馬孔多觀雨時的獨白》的題目。《百年孤獨》中的馬孔多與其他書中的馬孔多最本質(zhì)的區(qū)別在于:“其他書中的馬孔多在地上行走,而《百年孤獨》中的馬孔多卻在夢里飛行”[15]。馬孔多的地理位置總是孤立的,氣候均為炎熱多雨?!睹傻贍柟褘D》中描寫天氣的句子是“好像這雨永遠也停不下來了”[16]。《百年孤獨》中的雨也足足下了四年十一個月零兩天。
除了虛構(gòu)世界的背景相似,生活在馬孔多的人們好像亦能無“紙”界交流?!睹傻贍柟褘D》中的寡婦在死前見到了格蘭德大媽,并向她詢問自己的死期;奧雷利亞諾上校也從《枯枝敗葉》中介紹信的作者搖身一變成了《百年孤獨》里的主角;《星期六后的一天》中出現(xiàn)的寡婦雷貝卡·布恩蒂亞也“有幸”成為《百年孤獨》中的“寡婦”,她的死亡是兩部作品的描寫重點之一,甚至連她的仆人阿爾赫尼達在兩部作品中名字都未曾改變。
正是因為加西亞文學創(chuàng)作的這種連續(xù)性,使得《百年孤獨》與其他作品的互文痕跡隨處可見。在這3次的嘗試中,我們總能看到相似的人物或相近的人物性格,《百年孤獨》中不斷武力收斂民眾土地的阿爾卡蒂奧·布恩蒂亞,能讓我們依稀回憶起《沒人給他寫信的上?!分械奶啤に_巴斯與《巴爾塔薩爾一個幸運的下午》中的何塞·蒙蒂爾;而堅毅執(zhí)著甚至可愛可憐的上校則在《百年孤獨》和《沒人給他寫信的上?!分谐霈F(xiàn)。就如同哈瑞斯(Luis Haras)評價的一樣,在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世界里,“年邁的上校,細心但苦悶的醫(yī)生,安靜強悍的女性形象從未缺少過”[17]。如果說《百年孤獨》與加西亞·馬爾克斯同期作品互文更多是因為創(chuàng)作經(jīng)歷的同源性,實屬作者“無意”為之:因為同時創(chuàng)作《沒人給他寫信的上?!贰ⅰ陡裉m德大媽的葬禮》與《惡時辰》,加西亞就曾無意識地“把一部作品的東西加到另外一部作品中”[18];那么,馬孔多與其他作家的虛構(gòu)世界“相通”則多少是作者“有意”而為。這種互文本身的目的不在于突出“影響”,建立文學系譜,而是試圖建立一個更加寬廣的互文空間。
《百年孤獨》中出現(xiàn)了維克多·休格斯(Víctor Huges)、阿爾特米奧·克羅斯(Artemio Cruz)及羅卡瑪多烏爾(Rocamadour)[19],這3個人物分別是阿萊赫·卡彭鐵爾(Alejo Carpentier)的《啟蒙世紀》、卡洛斯·富恩德斯(Carlos Fuentes) 的《阿爾特米奧·克羅斯之死》及胡里奧·科塔薩爾(Julio Cortázar)的《跳房子》中的人物。借用和重提其他作品中的人物關(guān)鍵不在于轉(zhuǎn)述的過程,而在于轉(zhuǎn)述所產(chǎn)生的效果。讓《百年孤獨》中的人物與其他文學作品中的人物發(fā)生直接或間接的聯(lián)系,讓馬孔多和其他虛構(gòu)世界相通,建立一個跨越書本的、開放的文本交織空間,增加小說的逼真性。如果你相信其他作品中的故事、人物,馬孔多里的故事對你來說應該也是“歷歷在目”;反之,當你懷疑其他作品中的情節(jié)時,你會在《百年孤獨》中得到“印證”。
加西亞·馬爾克斯時而模仿自己喜歡的作家。書中無章節(jié)只留空白的寫法,相信細心的讀者在胡安·魯爾福(Juan Rulfo)的驚世之作《佩德羅·帕拉莫》中早已領(lǐng)略;被無數(shù)作家模仿過的《百年孤獨》的經(jīng)典開篇,顯示作者對時間結(jié)構(gòu)的操控游刃有余,筆者認為,這也應該部分歸功于《佩德羅·帕拉莫》,后者的開篇點出了3個時間:現(xiàn)在、過去、過去的過去,前者的開篇同樣給出了3個時間:將來、現(xiàn)在和過去。也可以說加西亞·馬爾克斯只是把《佩德羅·帕拉莫》中的3個時間向前移動了一格。這樣才成就了《百年孤獨》中的經(jīng)典環(huán)形敘事結(jié)構(gòu)。
加西亞·馬爾克斯寫過一個名為《淹死在電里的小孩》的短篇故事。據(jù)加西亞自述,在一個有客人拜訪的晚上,燈突然熄了。他們叫來了電工,在維修時,加西亞問道,什么是電?電工回答道,電就如同水,打開水龍頭,電就出來了。據(jù)此作者創(chuàng)作了《淹死在電里的小孩》。這段創(chuàng)作經(jīng)歷說明作品更多的互文本是存在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泛文本”——一定意義的微型符號形式。
《百年孤獨》于加西亞·馬爾克斯而言,是一段不停折磨著他的記憶,是如鯁在喉,不吐不快的一種感覺的書面陳述。加西亞8歲前與外祖父母生活在一起,在這個充滿孤寂憂憤與鬼魂幽靈的家庭里住著一個故事大王——外祖母,任何鬼怪神奇的故事一經(jīng)她娓娓道來, 便輕松平凡, 仿佛聊家常似的, 讓人“確信無疑”。這段奇特的童年時光成為加西亞文學創(chuàng)作最重要的源泉之一。如西班牙作家安娜·瑪麗亞·馬圖特所述,人的成長并不是一個“變大”的過程,而是一個不斷“縮小”的過程,是一個不斷“失去”的過程。尤其是在失去童真之后,人就會開始對外界發(fā)生的事情有選擇性地記憶,不像童年時候,發(fā)生的任何事情都難以忘懷,所以童年的記憶總是最豐富的,最真切的。這些記憶留在腦海中,不斷發(fā)酵。而作家如能成功地利用這種內(nèi)心創(chuàng)作,則有可能寫出不朽的作品。
借用身邊人的名字是因為作者對他們的性格印象深刻,能夠恰如其分地把握?!凹胰说拿忠鹆宋覙O大的注意,因為我覺得他們獨一無二,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我堅定地認為,我小說中的人物只有在擁有自己獨特的、能夠與他們的性格匹配的名字之后,才能鮮活起來”[24]。除了人物名字直接取自現(xiàn)實,對于小說中的人物加西亞·馬爾克斯也采取“拿來主義”:“奧雷利亞諾繼續(xù)每天下午和四個討論者碰頭,他們分別叫阿爾巴羅、赫爾曼、阿爾方索和加夫列爾”[25]。除了加夫列爾指作者自己,其他三位都是他現(xiàn)實生活中的文學摯友。同四位年輕文人一同出現(xiàn)在書中的加泰羅尼亞智者,是作者濃墨重彩描寫的一位人物。這位于西班牙內(nèi)戰(zhàn)之際來到哥倫比亞的“百科全書式的文人”[26],是巴蘭基利亞小組兩位老師之一(另一位是何塞·菲尼克斯·富恩馬約爾)。
馬孔多世界的建立者為名譽而殺人后,一直被此事纏繞,甚至被死者“跟蹤”;加西亞的外祖父在千日戰(zhàn)爭中殺死了戰(zhàn)友帕切克(Medardo Pacheco),為此他心里從未得到安寧;瞎眼的烏蘇拉在黑暗之中依然能夠辨清方向,靠其他感官摸到自己想拿的東西,讓家人一度不知道她已經(jīng)瞎眼;加西亞的姑姥姥佩德拉(外祖父的姐姐)“在沒有任何人幫助的前提下,能夠在黑暗中行動自如”[27]。此外,學鋼琴,藏情書在餅干盒中,牡丹花下繡花,制作動物糖和鑄造小金魚均有現(xiàn)實根據(jù)。
作品接受現(xiàn)實這個“泛文本”的影響,這點比較容易理解,但是這種影響并非單向,很多時候都能體現(xiàn)其雙向性。在《百年孤獨》中,作者描寫1928年的香蕉工人大罷工時,并不清楚死者的數(shù)目,盡管通過各種渠道調(diào)查,也未得出正確的數(shù)據(jù):“唯一的分歧在于死者的數(shù)目”[28]。最后作者“決定”死傷人數(shù)為“三千”。有趣的是,2005年,哥倫比亞當局政府舉行紀念活動,會議活動的主持者請求到會人員默哀一分鐘,以紀念三千死者。很多“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擁護者,對《百年孤獨》的現(xiàn)實根據(jù)很容易認識不充分,因為對拉丁美洲的現(xiàn)實了解不足,更容易把很多“活生生的現(xiàn)實”歸結(jié)于作者的虛構(gòu)或夸張。如同加西亞在諾貝爾獲獎詞中所述的那樣,因為他們很難想象比波羅的海海面還寬的亞馬遜河河面;難以想象在歐洲只意味著電閃雷鳴的“暴風雨”在拉美的含義:它可以持續(xù)5個月,整整幾個鐘點急促的閃電接連不斷,猶如血色的飛瀑,大氣在連續(xù)雷鳴的震蕩中顫抖,雷的炸裂聲在無垠的山間激蕩;難以想象能在5分鐘內(nèi)煮熟雞蛋的沸騰溪水;隔空醫(yī)治病牛的奇象;會跳舞的赤豆;吸引胡里奧·科塔薩爾駐足幾小時的美西螈。在如此“富于想象力”的現(xiàn)實面前,加西亞堅持做它的搬運工,因為“我從未想到也未曾能做到任何比現(xiàn)實更為驚人的事,我能做的最多也只是借助于詩把現(xiàn)實改變一下位置”[29]。
《百年孤獨》開篇父子倆去看冰,那是一樁“盛事”,馬孔多人均為之著迷,稱它為世界上最大的鉆石,并指望用這“涼得燙手的冰磚”建造房子,使馬孔多成為永遠涼爽的城市,那是因為現(xiàn)實中的巴蘭基里亞總是酷暑難擋。生長在孤獨落后的馬孔多人“少見多怪”的事情還不只這件。吉普賽人的磁鐵使他們大為震驚,他們被它“非凡的魔力”所懾服,幻想用它吸出地下的金子;吉普賽人的照相機讓他們望而生畏;他們?yōu)橐獯罄说淖詣愉撉賰A倒;美國的火車在馬孔多被譽為曠世奇物。但最讓他們惱火的還是據(jù)此改編而成的電影,因為他們?yōu)橹纯蘖魈榈娜宋?,在一部影片里本已死亡并被埋葬了,卻在另一部影片里活得挺好而且變成了阿拉伯人?;隋X來跟人物共命運的觀眾,受不了這聞所未聞的欺騙,于是把電影院砸了個稀巴爛。
馬孔多人看外面世界就如同他鄉(xiāng)人看拉美現(xiàn)實一樣,“孤陋寡聞”: “高三米而沒有屋頂?shù)脑∈摇薄ⅰ俺阅嗤梁褪覞{的女孩”、“縫制裹尸布的女人”[30]看似少見,而在加西亞·馬爾克斯生活的拉美現(xiàn)實中都能找到依據(jù)。哈瑞斯曾經(jīng)說馬孔多既奇怪又熟悉,既特殊又普遍,這是分別從他鄉(xiāng)人和故鄉(xiāng)人的眼光來看待馬孔多的。
結(jié)語:
《百年孤獨》的互文性解析并未走向非個人化,而是在“影響”研究的基礎(chǔ)上,最終實現(xiàn)“創(chuàng)作主體”的重建:為加西亞·馬爾克斯文學創(chuàng)作的獨特性尋找依據(jù)。因為動態(tài)的、空間范式的互文性在沒有任何“支點”,或者說是“參照點”時,容易走向“一切皆互文”的無限泛化趨勢,甚至導致相對主義或者不可知論。但當我們通過對目標文本的“影響”研究——??思{、海明威及卡夫卡——的解構(gòu),以此作為“支點”,則能運用互文性理論建構(gòu)“作者”這個本已隨著互文性理論“消解”的文本主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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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construction of “Influence” and Reconstruction of “Subject”:Intertextuality inOneHundredYearsofSolitude
LI Cui-rong
(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9, China)
The intertextuality, emerged in postmodern times, is generally accepted as a deconstruction term, considering that every text is in a sign space, the “author”, the subject of the text disappears. Nevertheless, if the intertextuality possesses one special point of reference, it could be a construction term, and the traditional criticism concept “influence” plays the role. Its interior order: from one writer to another transforms the “influence” into an irreversible one-way temporal concept. The spatial concept intertextuality deconstructs the “influence”, pursuits the originality of the work and finally reconstructs the subject of the text——the “author”.
Reconstruction of subject; Influence; Intertextuality; “Text”
2014-11-06
李翠蓉(1985~),女,漢,四川綿陽人,博士在讀。研究方向:拉丁美洲文學。
I106.4
A
1672-4860(2015)02-002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