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赟
(重慶人文科技學院 文新院,重慶 合川 401524)
墨子和柏拉圖歷來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往往與一些極端性的思想相連。馮友蘭認為,墨子是“極端功利主義”,對于人之情感及其表現(xiàn),皆以為無用而排除之。[1]75波普爾批判柏拉圖的“哲人王”理想,認為其本質(zhì)是極權(quán)主義的,因為理想國的建立需要一種以激情和迷狂為特征的極端態(tài)度。[2]309這一極端性,表現(xiàn)在其藝術(shù)思想中,就是墨子的“非樂”和柏拉圖在理想國中對詩人的驅(qū)逐。如何理解這樣一種對“樂”和“詩”的非難?在一種把藝術(shù)、審美判定為獨立自足領(lǐng)域的語境中,是無法對此給予合理評價的。必須注意到“非樂”和“驅(qū)逐詩人”是基于構(gòu)建理想型社會的一種策略,而正因為其政治追求的理想化特征使其在實踐中不斷失敗,展現(xiàn)出某種現(xiàn)實中的困境,因此,唯有把理論的立足之處轉(zhuǎn)向個體對理想的某種甚至是宗教性的信靠。從這一意義上說,墨子的理想人格和柏拉圖的哲人之說,才是墨子和柏拉圖美學思想的最終言說。
墨子美學思想中最廣為人知的是其“非樂”的理論主張。在《非樂》這一專篇中,明確地闡發(fā)了墨子反對從事藝術(shù)和審美活動,否定其社會價值的原因。開篇,即引墨子的話:“仁之事者,必務(wù)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將以為法乎天下。利人乎,即為,不利人乎,即止。且夫仁者之為天下度也,非為其目之所美,耳之所樂,口之所甘,身體之所安,以此虧奪民衣食之財,仁者弗為也”。墨子從為天下興利除害的視角出發(fā),認為“樂”只能“虧奪民衣食之財”,無論是樂器的制造、樂的演奏還是樂的欣賞,都對“萬民弗利”,因而“樂之為物,將不可不禁而止也。”雖然從《非樂》中也能看到墨子并不否認美的客觀存在,也承認聲色甘美的自然性,[3]165但顯然墨子在談?wù)摗皹贰睍r并不是把它看成只以其自身為目的的活動,而是將它放入了政治性的語境之中,考慮的是“樂”之為用,是“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因此“非樂”的理論,與其說是審美藝術(shù)理論,不如說是墨子為了其政治性目標而采取的具體策略。
同樣,柏拉圖“驅(qū)逐詩人”的主張也應(yīng)該被公允地看作其構(gòu)建理想城邦政治的一部分。在《王制》[4]卷十中,蘇格拉底主張,一個正義的城邦,應(yīng)該把“凡屬模仿的,統(tǒng)統(tǒng)拒之門外”。在蘇格拉底看來,“詩”從本性上講,就是模仿;而詩人是“幻象的制作家,即模仿家”。蘇格拉底之所以“驅(qū)逐詩人”,其原因有二。其一在于詩人這樣的模仿家“全然不懂存在,只懂外觀”,“作品與存在隔著三層”。詩人只不過是把其他的各種技藝的外觀拿來,制作出迷人的幻象,雖然對于“另外那些和他一樣【什么也不懂】,只照著言辭來觀看的人,會以為他們說的再好不過”,但實際上詩人根本就沒有其模仿的存在的真正知識,甚至連正確的意見都沒有。其二,模仿這種低俗的行為,“與我們身上那個遠離了審慎的部分交歡”,并且“生出低俗的后代來”?!拔覀兩砩夏莻€遠離了審慎的部分”實際上就是不受禮法節(jié)制的情欲,詩人把我們原本非法的欲望合法的表達出來,建立起了一種被欲望與激情所支配的生活。[4]79-138因此,總的說來,雖然蘇格拉底承認模仿能夠制造迷人的外觀,但他否定這樣一種對外觀的模仿的意義,甚而從根本上否定模仿這一技藝有獨立的價值,“美”必須和“好”結(jié)合在一起,當“美”與靈魂低俗部分相結(jié)合,只能造就城邦中的僭政。[4]110以上是蘇格拉底對模仿詩人的指控。
很顯然,墨子“非樂”和柏拉圖“驅(qū)逐詩人”的主張,即便不是從純審美的視角出發(fā),看起來也相當狹隘與極端,但不管是墨子還是柏拉圖都認為,從他們所處的現(xiàn)實圖景出發(fā),要建立理想化的政治秩序,這樣的的行為是其理論的必然。
墨子與柏拉圖對其所處的時代政治、社會結(jié)構(gòu)、歷史圖景的認識當然基于現(xiàn)實,具有相當?shù)臍v史性和客觀性,但帶有強烈的政治意圖的現(xiàn)實主張又使他們對歷史與時代的把握帶上了強烈的主觀色彩。
墨子所以提出“非樂”的主張,與“樂”在社會政治文化傳統(tǒng)當中的重要地位有關(guān)。樂,在禮樂文化的傳統(tǒng)中,不僅是音樂,而是整個聲色味的朝廷美學體系,是身知所安的高臺、厚榭、邃野之居,是口知所甘的芻豢煎灸之味,是目知所美的刻鏤文章之色,以及耳知其樂的大鐘、鳴鼓、琴瑟,竽笙之聲。[5]87樂之快感,不僅是感官快適的滿足,而且還是政治性的實用功利快感和宗教神秘的愉悅感的混合。孔子所要復興的正是這種意義上的“樂”,要在對“樂”的規(guī)范和重構(gòu)中達于理想的社會秩序。墨子的“非樂”實際上表達了與儒家的徹底決裂。在《非儒》中,墨子借晏子之口評價孔子,說他“好樂而淫人”,“盛容修飾以蠱世,弦歌鼓舞以聚徒,繁登降之禮以示儀,務(wù)趨翔之節(jié)以觀眾”,“繁飾邪術(shù),以營世君;盛為聲樂,以淫遇民。其道不可以期世,其學不可以導眾?!比寮宜蛲摹岸Y樂之治”本是外在的秩序原則與內(nèi)在情感的統(tǒng)一;但在墨子看來,“樂”是毫無政治倫理意義的,沒有人真的會為“樂”所動,使社會政治由亂而治,“今有大國即攻小國,有大家即伐小家,強劫弱,眾暴寡,詐欺愚,貴傲賤,寇亂盜賊并興,不可禁止也。然即當為之撞巨鐘、擊鳴鼓、彈琴瑟、吹竽笙而揚干戚,天下之亂也,將安可得而治與?即我未必然也?!保ā斗菢贰罚┠切┩豕蟪家浴笆潞鯂摇钡拿x來進行這些所謂的“禮樂”,實際上只是為了滿足其感官享樂與欲望追求罷了;而且這種本該被禁止的欲求會在所謂的“禮樂”澆灌下愈加茁壯,這正是天下大亂的根本。在《公孟》中墨子反對公孟所主張的“國亂則治之,國治則為禮樂;國治則從事,國富則為禮樂?!蹦诱f:“國之治,治之廢,則國之治亦廢。國之富也,從事故富也;從事廢,則國之富亦廢。故雖治國,勸之無饜,然后可也?!?。墨子認為夏桀、商紂、周幽之暴與其對聲樂之樂的追求無法分割。墨子“非樂”所要反對的正是個體欲望在合法的名義下的不斷膨脹,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也正是這種不受節(jié)制的欲望造就了墨子所批判的“大欺小,強凌弱,眾暴寡”的社會現(xiàn)實。
正如墨子“非樂”要以儒墨相爭作為背景,柏拉圖“驅(qū)逐詩人”的理論主張也應(yīng)該放入詩哲之爭這一氛圍中加以考量?!锻踔啤分刑K格拉底談及哲學與詩的古老紛爭,其中說到詩人對哲人的攻擊。喜劇詩人阿里斯托芬的著述就是其最直接的例證,在《云》中阿里斯托芬點名批評蘇格拉底,攻擊他的奇思怪想對青年公民的敗壞。哲人與詩人的沖突背后,不是簡單的創(chuàng)作體裁上的差異,而是同為城邦的教育者和塑造者,其對美好生活的設(shè)想全然不同。蘇格拉底認為悲劇不斷展示生活的殘酷與悲楚,展示善的脆弱,讓人不斷體驗快樂和痛苦的激情,同時也培養(yǎng)人的冷漠、絕望的生命感受。悲劇所展示的生活的真相過于殘酷,多數(shù)人無法承受。對多數(shù)人而言,殘酷的生活必須在美好的謊言中得到安慰,不義的現(xiàn)實必須在神義的宗教禮法中得到平衡。[4]151-152因此,蘇格拉底在《王制》卷二卷三中批評詩人,說文藝褻瀆神明,大講傷風敗俗的故事,貶低英雄,展示英雄的缺點,實際上,這正是人性中低劣部分的真實投影;而蘇格拉底當時所主張的“神學”,認為神只是“好”的原因而非“惡”的原因,只不過是一個高貴的謊言而已。[4]152顯然,詩人拒絕這樣的謊言,在理性啟蒙的感召下,他們紛紛講出人生的真相,結(jié)果只能是——在蘇格拉底看來——讓人“光明正大的怠慢正義以及別的美德”。[4]155
實際上,無論是墨子還是柏拉圖,他們所生活的時代是一個欲望被全面激發(fā)的時代。從春秋到戰(zhàn)國,禮樂的濫用和俗樂新聲的不斷涌現(xiàn)已經(jīng)表明欲望的追求與享樂的滿足已成為時代的共識。而柏拉圖生活的時代,智者學派的興盛、劇場政體的盛行同樣也表明一個過分自由無序時代的到來。欲望的閘門一旦開啟,生活的真實一旦暴露,就很難再將其掩埋。
墨子的“非樂”與柏拉圖的“驅(qū)逐詩人”既然是一項政治性主張,就必然不能僅僅停留于言辭的層面,而要使其落實為現(xiàn)實性的行為,要在對現(xiàn)實政治的參與中得到踐行。
墨子不是個空想家,他一方面廣收門徒,講學論辯;一方面又四方游說,遍及各國。但即便是從《墨子》的記載中看,墨子的政治活動也并不成功。《貴義》記載墨子曾獻書于楚惠王,“王受而讀之,曰:‘良書也。寡人雖不得天下,而樂養(yǎng)賢人?!焙茱@然楚惠王沒能接受墨子的主張。同樣《魯問》也談到越王雖然愿意以封地五百里來迎墨子,但卻不是以任用他的主張為前提。而一般認為墨子最偉大最成功的止楚攻宋之舉,也并非是墨子“義之鉤強”戰(zhàn)勝了“舟戰(zhàn)之鉤強”,更重要的恐怕是墨子的“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公輸》)。當墨子采用這種以戰(zhàn)止戰(zhàn)的方式來維護其“非攻”的理想時,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墨子也走向了的失敗,其理論在現(xiàn)實中的有限性顯露無遺。非攻如此,兼愛、非樂莫不如是。在《三辯》中,曾引程繁對墨子“圣王不為樂”的批評,說“此譬之猶馬駕而不稅,弓張而不弛,無乃非有血氣者之所不能至邪!”墨子的回答是“樂非所以治天下也”。墨子認為堯舜之樂不過是其所居之茅茨,并不因為其禮樂的簡單,其治績就?。环炊浅蓽?、武王,“其樂逾繁者,其治逾寡”。墨子甚至更進一步,主張“圣王無樂”。這些觀點實際是《非樂》中觀點的延伸,禮樂無利于治理天下,即便是合法的享受也會導致政治的敗壞。按此說,人當然不應(yīng)該為樂。但墨子的回答并不是對程繁直接的回應(yīng),程繁實際上提出了對墨子“非樂”論的最根本性批評,就是人是有血氣的。有血氣之人,不管是圣王、諸侯、大夫還是農(nóng)夫,雖然都要“賴其力者生”(《非樂》),但還需有張有弛,倦而聽樂,是理所當然。墨子對此似乎并不贊同。在《公孟》篇中墨子的態(tài)度表現(xiàn)得更為明確,他認為儒者所說“樂以為樂也”完全不能作為“何故為樂”的理由,血氣之屬自然要追求的快樂在墨子看來并不能成為“樂”的立足之基,只有狹隘的功利才能成為事物所以存在的理由。墨子試圖以“非樂”來反對不受節(jié)制的欲望追求,當然有其合理性;但對血氣之人自然稟有的感官快適追求一反到底,過于極端化,的確不近人情,莊子說其“離于天下,其去王也遠矣”,“ 墨子雖獨能任,奈天下何!”(《莊子.天下》)普適性的缺乏使“非樂”無法真正成為一個公共性的普遍要求。
柏拉圖對詩人的驅(qū)逐當然也是政治性的。柏拉圖雖因其師蘇格拉底之死而對現(xiàn)實政治深感警惕,但他卻似乎相信一旦真正的哲人握有政治大權(quán),或者那些握有政治大權(quán)的人熱心哲學,人類世界的惡就可能停止。柏拉圖為踐行其理論,曾三赴敘拉古,從事哲學教育,甚而為僭主師。但教育的結(jié)果令人失望,僭主激情的靈魂無法改變,柏拉圖被囚禁,城邦陷入混亂,美德的政治無法實現(xiàn)。敘拉古的失敗是否只是一個個案,理想的政治是否仍有可能?[6]9-40《王制》給出了答案。《王制》一向以其對理想城邦的設(shè)想而為人所詬病,好像柏拉圖真的主張在現(xiàn)實中實行絕對的男女平等、哲人政治;但西塞羅卻說:“在《王制》中,蘇格拉底建立了一個言辭中,即非行動中的城邦,由此,《王制》并未在事實上給出最好的政治秩序,毋寧說,《王制》闡明了政治的局限、限度,并由此闡明了政治的本性”。[4]16政治領(lǐng)域不存在絕對的正義,理想的城邦在現(xiàn)實中不僅不可能,而且根本不可欲。首先,“哲人—王”的概念本身就是一個悖論:哲人和政治之間無法進行自然的結(jié)合,即便勉強統(tǒng)一也違背了城邦正義一人一職的基本原則。當然,“大寫”正義的不可欲,更為根本的是城邦無法擺脫其身體屬性。城邦的身體屬性就是城邦自身的持存,這一持存一方面指向的是與其它城邦相區(qū)別的一定疆界內(nèi)的政治共同體,另一方面指向的是城邦對公民的依存關(guān)系。城邦身體屬性的存在使其從根本上來說也就無法擺脫詩歌。作為城邦公開的教育者,詩人模仿著真實世間的欲愛悲歡;而作為觀看者的希臘人,城邦的公民又紛紛沉溺于鏡中欲望和血氣的生活:這是詩和城邦的雙重模仿。[4]116詩人是屬于城邦的,驅(qū)逐詩人也就是反對城邦至少是多數(shù)人的身體欲望性生活方式,因而是不可行的。
總之,墨子“非樂”和柏拉圖“驅(qū)逐詩人”的政治行為,實際上就是反對欲望化身體性的生活方式,要從根本上對人的欲望追求進行壓制,雖然其針對的對象有所側(cè)重,但都因其過于理想而不免在現(xiàn)實性上走向失敗。
雖說“非樂”和“驅(qū)逐詩人”在現(xiàn)實政治中的失敗不可避免,但墨子和柏拉圖對此的認識卻各有不同。墨子對自身的政治理想非常真誠,追求的是“言必信,行必果,使言行之合,猶合符節(jié)也”(《兼愛下》),即便現(xiàn)實的力量強大無比,仍然蹈死不悔。而柏拉圖雖也重視政治生活,也曾試圖為現(xiàn)實政治立法,但在《王制》這部柏拉圖最核心的的著述中,卻是以否定絕對正義的政治作為其政治教育和哲學教育的主題。因而,與墨子所提倡俠的反抗與行動不同,柏拉圖所追求是哲人自足的智慧與對現(xiàn)實的抽離。
墨子所面對的現(xiàn)實政治的慣性是如此之大,其理想的主張無法得以實施,但通過其學派,他把個體的思想轉(zhuǎn)化成群體民間性的行動。墨子門徒中有能談辯者,有能說書者,但更重要的是有能從事者。忘己力行正是墨家學派不同于先秦其他學派的特質(zhì)。為此墨家漸次成為一個有著明確的宗旨、嚴格的分工和嚴明的法紀的組織,楊義甚而說墨門是“一種相當嚴密的民間結(jié)社”。[7]64墨門的組織形態(tài)如此特殊,也有其理論上的必然。表面上看來,墨子社會價值觀的形成的推論方向是由基層而上層,由個別到一般,由個體而群體;根據(jù)個體的利益確立合作的需要,進而確立群體和社會的價值體系。但問題是人們的生活邏輯卻并不總是一致,“今有一人,入人園圃,竊其桃李,眾聞則非之,上為政者得則罰之。此何也?以虧人自利也?!北姾我苑侵?,是其虧人自利,實為擔心個人利益的受損,是以個人利益立論;而“愛人若愛其身”“視父兄與君若其身”并不合于個人利益,即便說遵循這理論原則能達于“天下兼相愛,國與國不相攻,家與家不相亂”的結(jié)果,恐怕也不能實行;況且我愛人若己身,誰能保證他人愛我如己呢,由此必然引入強制性的同一性要求。個體利益需要整合為具有倫理和現(xiàn)實上的制約的天鬼和權(quán)威之力。對于墨家門徒而言,這種政治權(quán)力、宗教權(quán)力就具體化為墨子所象征的權(quán)威。當然參加墨家學派是墨家子弟的自由選擇,一旦選擇了踐行墨家思想,就必然遵守墨子的制度和調(diào)派?!痘茨献印酚涊d“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刀,死不還踵”,墨子對救世表現(xiàn)出的高度熱忱,其行為中表現(xiàn)出的人格力量,其對現(xiàn)實中對私欲的克服都成為其團體成員信念的來源。墨家以墨子之姓為名,異于儒道法各家,不能不說正源于此。按韋伯的觀點,墨子實為“卡里瑪斯型”領(lǐng)袖”,墨家學派實為“威權(quán)主義”的團體。墨子歿后,因為威權(quán)者的消失,其學派的分化和解體當成必然;然而墨子所開創(chuàng)出的人格理想,他的兼愛理想和非攻訴求把“為知己者死”“私義”之俠提升到“路見不平”的天下道義高度。[5]88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形態(tài)中,尤其是無道的衰世與亂世,俠,就成了底層世界的理想化身,成為現(xiàn)實的情感補償。
蘇格拉底之死對柏拉圖的影響可能是根本性的。這不僅表現(xiàn)為柏拉圖其著作中對這一事件不斷地進行重述,如《斐多》《申辯》《克力同》篇;而且讓柏拉圖對雅典政治深感警惕,他將自己的思想嚴密的包裹在各種對話之中,自身從不出場,以防重蹈老師的覆轍;更重要的是他開始認為政治制度、哪怕是最佳的政制,也不可能有絕對的正義。《王制》是以對習傳的正義觀念的討論開始的,歸還虧欠、區(qū)分敵友、強者利益,都是在個人與他人的關(guān)系中呈現(xiàn)出來的。然而柏拉圖大寫的正義與小寫的正義的類比,卻以個人靈魂內(nèi)部的狀態(tài)為標準,超越于個人與他人的關(guān)系。[4]10-11因而“當蘇格拉底說智慧者是正義的時候,他理解的正義是超越政治的正義,是不許傷害任何人的正義。最高形式的正義是為那些在人性可能的范圍內(nèi)有最大自由的人保留的。”最大自由的人,正是哲人;最高意義上的正義,正是哲人自足的靈魂,“哲學正是靈魂最高部分的自然愛欲”。[8]124-125在《會飲》中,記載了蘇格拉底重述的第俄提瑪?shù)慕陶d,個人如何從對身體的愛欲出發(fā),“從特殊轉(zhuǎn)向一般,從變化轉(zhuǎn)向永恒,從可見之物轉(zhuǎn)向可思之物”,把那么多構(gòu)成我們生活魅力的東西拋在腦后。[9]214-215這一靈魂的階梯是致力于向上的,詩歌與悲劇所迷戀的血肉之軀和政治生活,都不能阻止哲人的上升。第俄提瑪作為先知,其對于哲學生活的描述在智者盛行的雅典可能是不被多數(shù)人贊同的,實際上哲人的生活也無需多數(shù)人的理解,第俄提瑪?shù)囊饬x在于承認這種生活的存在并將他置于生活的最高處。《王制》中所說的不存在絕對的政治正義,并不是要人完全領(lǐng)受現(xiàn)實政治的不義與悲哀,而是要把哲學生活作為一個不可逾越的高度實現(xiàn)對現(xiàn)實的永恒批判;同時也展現(xiàn)了政治領(lǐng)域不加節(jié)制的正義追求,對政治的自然秩序是一場怎樣的災(zāi)難。因此,波普爾對《王制》極權(quán)主義的批評實際上是對柏拉圖的誤讀。
墨子與柏拉圖對“樂”與“詩”的非難,同是對不加節(jié)制的個體欲望的反對,也同因其極端而不具備政治上的可行性,但前者卻以自身為范,開創(chuàng)了一種以道義為準繩不顧惜個體欲望生命的俠義人生;而后者卻要超越不義的政治生活,力圖成為走出城邦“洞穴”的哲人??傮w而言,墨子和柏拉圖的選擇都不可能屬于大多數(shù)人,只是這少數(shù)人的選擇,卻讓人堅信在現(xiàn)實的政治之外,還有理想的烏托邦存在,而不至于在不義的生活中陷入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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