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孫仁歌
魯迅也是冤枉的
●文 孫仁歌
許多年來,直面魯迅研究中層出不窮的“紅”與“黑”兩種態(tài)度及其話語立場,筆者已經(jīng)倦意及心,在自我文化積淀的深層次里,似乎也伴隨著這樣一杯苦酒:國人窩里斗的文化劣根性——是不是就滋養(yǎng)著一種不能容人的文化本質(zhì)?讀了畢克官遺稿《盟主魯迅也是左的》一文,筆者隨之萌生一種要為魯迅喊冤的不平意緒,但一直又因為原文作者已經(jīng)作古,商榷死者之是非何商之有?所以喊冤之意緒遲遲找不到商榷的由頭,任其停擺而凝語。
的確,中國是儒家文化的發(fā)源地,卻也是批孔辱孔的毀儒地;新中國成立以降,為了強化階級斗爭、除舊揚新,致使兩千多年封建社會誕生的一切帝王將相以及種種英才俊彥之文化遺產(chǎn),幾乎都被一筆勾銷。及至“文革”,窩里斗文化瘋長,包括孔子在內(nèi)的歷史圣賢差不多都被一鍋端掉,不管是“極左”惹的禍還是“文革”惹的禍,反正歷史上能落個清白名聲的人物所剩無幾。歷史也送給魯迅在天之靈一個糾結(jié):“文革”時期該罵的都罵了,就沒有罵魯迅;而“文革”過后,很多該罵的都不罵了,卻偏偏瘋長了一派“褻魯群體”。尤其近三十年來,各路文化“鴻儒”乃至“白丁”者流起哄一般“褻瀆”、“修理”、“惡搞”魯迅現(xiàn)象從來就沒有消停過。
畢克官的主要證據(jù)是從文本中讀來的感想,而并非親知親歷,感想也是一種觀念形態(tài),可以斥之“左”,也可以斥之“極左”,這本身也不乏一種主觀意志。在畢克官看來,作為戰(zhàn)斗的魯迅,是“極左”的,就因為徐志摩、胡適、梁實秋、戴望舒、蘇汶、林語堂、施蟄存等等都被魯迅罵過(其實就是冷眼與橫眉吧),又加之當時的中共高人張聞天發(fā)文批評過這種“極左”風氣。這是畢克官據(jù)以“炮轟”魯迅“極左”的主要史料之一,當然,也不乏某些個案抑或例證。另外,畢克官還據(jù)此為梁實秋、戴望舒、蘇汶、林語堂等人鳴不平,認為魯迅“極左”,不能容人而導(dǎo)致所謂“第三種人”受到不公待遇。最后,畢老先生還來了一著狠的:魯迅的“極左”對后世影響深遠,甚或與后來發(fā)生的“文革”的“極左亂象”存在著某種莫名的文化淵源。
筆者不反對畢克官為那些“第三種人”鳴不平,同時也很欣賞梁實秋、林語堂等人的文學才華。但一味把魯迅釘在歷史的“極左”柱上,并一定認為那就是壞的、可與“文革“的“極左”劃等號等等,這不僅是對魯迅的嚴重不公,也是對歷史的嚴重不公。
過去那個時代,的確有很多文人墨客與當局的關(guān)系很曖昧,為人比較含混,為文比較遮蔽,不排除飽受一種明哲保身、趨炎附勢文化的漬染并作用其中,唯獨魯迅敢于在那種環(huán)境下(被政治家喻之為白色恐怖)做“這樣的戰(zhàn)士”,他旗幟鮮明、鋒芒畢露,往往不加掩飾,看到那種萎萎縮縮、隱蔽著做人的“尾巴”左右搖擺的嘴臉就想批,讀到那種無關(guān)時代痛癢的休閑文章就想罵,放在那種需要“真的猛士”的時代,這種愛憎分明的性格在某種價值觀上堪稱一種膽識,一種境界,一種斗爭精神,如此而致“極左”是十分冒險的,可謂以最弱小的力量去抗衡一個腐敗政府的黑洞洞的槍口!
可見,在特定的時代背景及其正反力量極不對稱的斗爭的環(huán)境里,左之過極之言行能與后來發(fā)生的“文革”之種種“極左”言行劃等號嗎?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魯迅的斗爭對象是一個腐敗的政治集團及其愚民機器,而“文革”之“極左”,是人權(quán)被人為踐踏所導(dǎo)致的人民內(nèi)訌。也正因為許多人乃至其后代深受其害,所以許多年來哪怕是國泰民安、風平浪靜的日子里,只要一提及左,當事者就警覺、就敏感,一旦提及“極左”就不由得咬牙切齒,恨不得把左之過極的“民族英雄”都拉出來進行“秋后算賬”。
左就因為“極”而變成壞的東西,所以一旦后人給誰戴上一頂“極左”的帽子,都是極具殺傷力的,因為在中國左乃至“極左”的危害有“文革”為證,所以國人皆有理由警惕“極左”,也有理由痛恨“極左”。然而魯迅的左而過極之種種,應(yīng)加以客觀公正地對待。那個時代真正能像魯迅那樣“傻”的人實在是在太少了,很多人具有兩面性、不確定性、不徹底性,都是為魯迅所不齒的,于是就給了一點臉色看,如此也就“極左”了。正如李澤厚與朋友劉再復(fù)在一次對話中所說:“(那時)中國聰明的作家太多,像他(魯迅)這種作家太少了。中國太需要魯迅這種精神性格。三十年來,我對魯迅的評價不變,他仍然是我的偶像。我用‘提倡啟蒙,超越啟蒙’八個字來概說魯迅。魯迅由孤獨的個體又積極回到爭斗的人間,這才是魯迅的偉大之處?!笨删褪且驗楹笫腊l(fā)生了“文革”,魯迅在那個時代建立的人格形象及其精神體系都被一些人以“極左”的罪名給予全盤否定,這或許就是“文革”后遺癥之一種吧?在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能像魯迅一般做人的人的確是太少了,他的左乃至“極左”,都是被時代逼出來的,他并沒有因此而得什么高官厚祿,反而得罪了很多的“小人”,以致心身受損還落了個“英年早逝”的回報。更不公平的是,后世發(fā)生的“文革”及其釀成的惡果,也讓素不知情的魯迅在天之靈去買單,這是歷史裁判的“黑哨”還是某些精英念念不忘討還“極左”恩怨擴大化?
倘若魯迅真的能活到“反右”及“文革”之年,以他的國民性批判膽識,“罵娘”在所難免。在白色恐怖時期他都不怕掉腦袋,而身逢自己的粉絲做大的新中國新社會他還怕掉腦袋嗎?再做進一步假設(shè),假如魯迅能活到“反右”、“文革”之年并被打成“右派”或“反革命”,最后的結(jié)局很可能是王國維第二。
假設(shè)的確是沒有什么實際意義的。但不分青紅皂白、時代背景就把魯迅一棍子打進“極左”的冷宮之中,就是活人在欺負死人,冤枉死人!這里又回到了前文的一個感慨:可惜肺病過早地奪去了魯迅的生命!說千道萬不如凝成一句真誠的心曲:我們寧愿看到魯迅在“反右”和“文革”中被打倒、被整死,也不愿無盡“分享”后世對于魯迅的種種誤解、誹謗并背上了似乎永遠也見不到天日的“極左”的“黑鍋”!
許多年來,筆者不僅研讀了很多魯迅研究的正面文獻,而且也瀏覽了一些說長道短、是是非非剪不斷理還亂的魯迅研究領(lǐng)域的負面文獻,這些負面文獻算是把魯迅“修理”、“毀壞”得到位了。想想也屢生奇怪:魯迅怎么就落得那么多人的窮追猛打?較之法國的雨果,魯迅簡直可以說是蒙受了許多本族文化人的奇恥大辱!法國人熱愛并紀念雨果一百三十年不動搖,一百三十多年來,法國后人“修理”、“毀壞”雨果之形象的言行絕無僅有。若論對民族的貢獻,魯迅應(yīng)在雨果之上??墒侵袊诵呷杳褡逵⑿鬯坪跻呀?jīng)成性成癮,特別是近三十年來打壓魯迅似乎已經(jīng)成為一些人的“心理疾病”,甚或連中小學語文課本上保存的魯氏課文也不能幸免,幾度遭到打壓乃至撤換。
由此及彼,再橫豎梳理一下,這種“排魯”現(xiàn)象似乎也不是偶然的。就以筆者一本在編的專著《本土文論及小說敘事研究十二題》為例吧,哪成想也意外遭到了“排魯”者迎頭一擊。就因為書中選有兩篇釋讀魯迅小說文本抒情“基因”的探討性文章,居然被中國文史出版社“亮”了紅燈,公然不予出版。
如此種種,讓筆者從頭頂冷到腳跟,以致徹悟有余:十年“文革”都沒有把孔子罵垮,可改革開放三十五年來,魯迅算是被后人從頭到腳都罵垮了!這是誰的勝利呢?實在都說不清吶!看來一味發(fā)展經(jīng)濟、淡化人文未必就是進步,眼前的經(jīng)濟固然有所繁榮了,但讓我們付出的代價、賠進去的老本,也是要讓我們的子孫后代去買單的。多元化的確優(yōu)越于一元化,可是一旦釀成眾聲尖叫、個個爭霸的“語境”,也就一元也不元了。當下,拜金已經(jīng)成為相當一部分人的宗教,浮躁已經(jīng)成為一切文化包括主流文化的一種標簽,官場腐敗、教育無能、政治體制的變革姍姍來遲等等時代發(fā)展之“瓶頸”,到底是“左”極所致還是“右”極所致?我們到底還需要不需要魯迅式的雜文干預(yù)以及國民劣根性批判?或許,更多的人都會一致認為當今已經(jīng)不需要魯迅了,因為社會發(fā)展到如今這種浮風四起、躁氣盛行的節(jié)骨眼上,差不多每個人的腦袋里沉淀著的都是一個“錢”字,靈魂及其思想早已經(jīng)被浮躁的世風一點一點地吸收抽取干凈,只剩下了一具具“行尸走肉”,讓誰去批判也都無濟于事矣。何況當今世界再也無緣相逢真正意義上的“精神界之戰(zhàn)士”了呢?
窩里斗始終是“丑陋的中國人”盛產(chǎn)的文化源頭,其儲備的后勁十分巨大且難以抗拒。先圣孔子和現(xiàn)代文學鼻祖魯迅,都是死了后被后人捧上天、又忽被后人罵進“地獄”的樣板,只是近三十年來孔子被越捧越大,魯迅卻好像被越罵越“小”,真可謂孔子因為“文革”而先抑后揚,而魯迅卻因為“文革”先揚后抑。如今,連一家堂而皇之的國家級出版社都公然拒絕出版涉有魯迅研究課題的學術(shù)專著,說明“極左”的現(xiàn)代演變所導(dǎo)致的價值否定又是何等的惹不起?。?/p>
如果國人真的信仰、尊重事實求是、正本清源,那么就應(yīng)該心平氣和地承認魯迅是冤枉的,也就是應(yīng)該承認生前的魯迅縱然“極左”也是純粹的、進步的、勇敢而舎私的,既沒有發(fā)家致富的目的,更無沽名釣譽的動機,左而失當也不乏性格因素乃至進步心切的心理因素失控而外化了。時過境遷,身處今天這種眾聲喧嘩、話語狂歡的多元化時代,你可以自由地研究魯迅、評價魯迅,但不能肆意踐踏事實求是的底線,或動輒因“文革”私怨誘發(fā)、嫁禍、遷怨于魯迅,以致置歷史真實于不顧橫加歪曲;或因動機功利化硬是跳到名人堂罵大街,不過就是為了自我揚名暴名故而不惜造“黑”惡搞;或干脆就是屬于無知而無畏者流,跟著起哄,“修理”魯迅——病根子就在于“仇視名人”的心理疾病在作怪等等。浮躁的時代也在造就形形色色的“時代病人”,全然一副“求醫(yī)過客”的樣子,個個茫然而不知前面是墳還是路,看上去很無助——唉唉,這些走投無路的“病人”摸索到何時才能重新引起療救的注意呢?
魯迅之所以是冤枉的,也是因為我們的時代經(jīng)常會出錯所致?!拔母铩睂Σ蛔◆斞?,當下盛行的拜金思潮(即金錢萬能的價值觀正在滲透社會的每一根毛孔)也同樣對不住魯迅?!拔母铩逼陂g把魯迅棒殺了,拜金思潮又把魯迅罵殺了。許多時候,魯迅儼然就是前蘇聯(lián)的索爾仁尼琴,身上被涂抹上了說不完的是與非。盡管如此,讀懂魯迅、珍視魯迅的一個群體所構(gòu)成的正能量,一直都在為魯迅正名——魯迅終究還是魯迅,時代冤枉不了他,私怨“小我”更否定不了他;正如王曉明所說:“他比那個時代的許多知識分子都更多地承受了那種先覺者的苦痛,在某種意義上,他簡直是現(xiàn)代中國最苦痛的靈魂。……我們中間有多少人能夠長期承受這樣的苦斗?一想到這些,我就忍不住要對自己說,仔細看看吧,這才是偉大的魯迅!”
由此可見,魯迅是冤枉的,但冤枉有時也并非都是壞事,正因為有了冤枉,才會贏得了更多的不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