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郭建勛
英雄貝十戈(三則)
●文 郭建勛
進初中,我碰了個有意思的語文老師,姓胡名錫云。他寫得一手好板書,點橫撇捺,端莊腴美,像印上去一樣的。蹲著馬步從上到下一溜兒地寫,寫完后,自顧自端詳好久,補了那些捺筆的掃帚尾巴,幾乎掃得起灰塵。
那時,我喜歡上了對聯(lián)。曾國藩做禮部小官的時候,閑得沒事,就給辦公室的同事做挽聯(lián),都做了個遍。冤不冤有次讓個同事撞見了,弄得老曾恨不得找個地洞鉆了。我走的則是嵌名聯(lián)一路,同學的嵌完了,開始嵌老師了。打頭的就是錫云老師的。上聯(lián)曰:錫雖金屬,無韌性,豈敢與銅鐵同列?下聯(lián)曰:云即高空,乃水形,不可和日月齊呼。我好運氣連曾國藩的腳丫子也啃不著,壞運氣卻跟他在一條船上。我的聯(lián)讓教政治的班主任看見了。政治和班主任這兩樣哪一樣都是讓人脫層皮的,他把我叫到辦公室,惱羞成怒兼語重心長,義憤至,幸喜他腰里沒揣槍,否則,早就會一槍斃了我。他要我向錫云老師道歉。但錫云老師沒叫我去,看了我的聯(lián),咧嘴笑了,賊古子嬲的,蠻會寫的嘛!
以上只是題外話。話說錫云老師教我們文言文,第一篇叫《智子疑鄰》:“天雨墻壞,其子曰,不筑,必將有盜……”由盜字扯到賊字。他忽然出了兩個字謎叫我們猜。一個是:好漢人文古。另一個是:英雄貝十戈。一個沒猜出。另一個,也沒猜出。他好像有些失意,最后自己說了,一個字是做,另一個字是賊,連起來,英雄好漢都是做賊的。
這事沒經(jīng)腦子就深憶至今,匆匆就是三十大幾年了,我從胡子未長一眨眼胡子就白了,歲月蹉跎間回首前塵,發(fā)現(xiàn)除了能寫寫對聯(lián)似乎別無長物,想想這仍是政治加班主任雙重虎口下的余生,不禁愀然,繼而又懷念了錫云老師的好。而在這樣的夜晚,閱了歷史又閱了人事的已經(jīng)開始走下坡路的我,冷不丁地又想起錫云老師的那兩個字謎,真?zhèn)€絕妙好詞,所謂英雄好漢,何嘗都不是做賊的?自古皆然,于今尤烈。
有天晚上跟朋友吃飯聊詩,我說到了蘇東坡的 《題壁》,詩曰:
一團茅草亂蓬蓬,驀地燒天驀地空。
爭似滿爐煨榾柮,漫騰騰地暖烘烘。
該詩除榾柮二字外,其他都是蠻好懂的。所謂榾柮者,就是樹蔸,用湖南話說,就是樹腦殼。樹腦殼經(jīng)燒,火力旺,平時是舍不得燒的,擱在階基上,經(jīng)夏歷秋,一年甚至兩年,周身皸裂如渠,干透了心,一般用在兩處:一是喜憂二事,罾飯用,罾出來的飯香飄幾里,狗聞了都吞口水;一是團年火,所謂除夕的火十五的燈,又所謂有呷沒呷,搞坨火炸,所以,團年火要燒得旺旺的,預示了明年的日子也旺旺的。干樹腦殼燒的火真是筋力足,外邊寒天雪地,屋里像交了夏,墻壁都滾燙滾燙的,一個個脫棉襖,一屋子的尿臊味。
說回詩。蘇東坡有兩首《題壁》詩,即寫在墻上的詩,古人有這癖好,高興了在墻上涂鴉,現(xiàn)在不行了,城管抓,詩歌之所以衰敗,這為原因之一。老蘇的另一首《題壁》有名些: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兩首《題壁》可謂之雙璧。詩在唐時頂了天,到宋了,陷到了說理的泥巴中,有點含混不清。蘇的兩詩自然仍是說理的路子,但說的卻比同時代的人高明些,那些人說,是干巴巴的,老蘇卻先舉個例子,再把道理講了,高下立判。
那首廬山的詩不說了,只說說一團茅草的詩,他說的啥理呢?詩的大意如此:一團很大的爛茅草,點燃了,很大的火,都燒到天了,但一下子就沒了;但樹腦殼火呢?慢慢地燒起,經(jīng)久不熄。說的就是這么個事,理吧,也在其中的,不用過大腦就能明白的。說了理還喻了世,估計當時茅草也是挺多的,像自己這樣的樹腦殼太少了。
其實,何止老蘇那個時代茅草多樹腦殼少呢?現(xiàn)在何嘗不是如此?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勢,一撥接一撥的運動時潮,均是一場接一場的茅草火,燒得猛去得快,連灰都消散在風中。還是燒點樹腦殼火吧,慢燒久熱,余溫綿延,方是好的。
又想起睽違已久的團年火,樹腦殼,不,該叫榾柮的,濺迸點點的火星,又映照得墻壁上人影晃動如皮影戲,心中忽暖暖的。
我有個小名,叫新港。港者,我老家話里就是溪吧,或者叫小河也是可以的。顧名思義,新港就是新溪。有新港,當然就有舊港。沒錯,有條舊港,從虎形村揀了四處的山泉水,匯成不大不小的一股,在合水橋與另一股合二為一。合水橋的名字就這樣來的。過橋后,湯湯十余里,從乍埠流入資江。
1969年,即我出生之前,從荊竹界到合水橋的港,謂之舊港,那是直的,筆直得像尺子。港很少直的,但這一截是直的,聰明的你該明白了,其實這條舊港是幾年前才修的,實打實的新港。是當時的公社書記拍的板,其人是部隊退伍的,走到原來的彎彎曲曲的港邊,陰了一粒眼晴做打槍狀,手在空中用力一劃,說,拉抻它。那是個人定勝天的時代,流淌了不知幾百上千年的像雞腸似的港就這樣拉抻了,直標標的,因拉直了河道,多出了蠻多田,地肥沃,穗壓稻桿,書記笑得兩粒眼晴都陰了。
但這樣的好事沒維持多久,我出生的幾個月前,大約中秋前吧,一場像天裂了似的雨來了,一日一夜不歇。雨剛停,村人忽聽得轟隆一聲,先疑是啞雷,聞到嚯嚯水聲,才知是虎形水庫垮了堤,水泱泱而下。我娘多次向我描述過其狀:“白布一樣的大水蓋頭蓋臉地來了?!彼髣菝?,沿港房屋沖垮不少,牲畜四飄,哀聲不絕,所幸無人溺斃。讓人驚奇的是,這次大水不是沿了新港而是沿了舊港的路線沖的,掩了舊港之道開的稻田沖涮一空,輕輕松松地復了原,而新港則填滿了泥沙。老人說,舊港才是龍行的道,它行了上千年了,新道,它走不慣。
雨歇后,重修水庫和港。聽說,那書記仍想掩了舊港的,但后來總算沒堅持,恢復了舊道。雖是恢復的舊港,但村人還是要將其命名為新港,或有譏諷之意亦難說。疏浚港道之時,我正好出生了,奶奶就揀了新港二字作了我的小名。時至今日,在村里,知道我大名的不多,以小名行于世。叔伯輩的,叫新港伢崽;同輩小歲數(shù)的,叫新港哥;侄輩,則叫新港叔叔;去年春節(jié)回家,開始有人叫新港爺爺了。新港舊矣,幸尚能飯。
之所以絮絮叨叨回憶這段掌故,乃近來南北頻發(fā)洪災所觸。這幾十年,大興土木,一味地求快求好看,很多地方將流淌了幾百上千或幾千上萬年的河道掩了或改了,修起了馬路,蓋起了高樓,美奐美輪,不可一世,焉知大自然既有溫馴如羊的一面,更有暴虐如虎的另一面,一旦發(fā)怒,連肉帶骨地要將你吃了。如今太多了我老家那位公社書記一樣的領導,以為手中的權甚至可以管山管水,胡亂指揮,又恰巧碰上了那幫唯利是圖的建設商,以人定勝天的愚蠢、急功近利的貪婪,肆意妄為,將錦繡河山弄得瘡痍滿目、諸病纏身,以愚之見,這三十來年做的孽,恐怕要上百年甚至幾百年才能償清的,其禍猛于虎。一念至此,倒又感謝起我老家的那個書記,他終于沒有犯第二次錯誤,恢復了舊道,又順便給了我一個小名,伴我一生,惠我一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