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軍 陳 悅
(1.東北師范大學 留學生教育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4;
2.吉林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1)
原爆文學開拓者原民喜的創(chuàng)作
李軍1陳悅2
(1.東北師范大學 留學生教育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4;
2.吉林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1)
[內容摘要]原民喜是一位親身經歷過廣島原子彈爆炸的作家。本文從作家身世背景出發(fā)探討作家個人經歷對其創(chuàng)作風格的影響。以此為基礎,解析其原爆文學先河之作《夏之花》的藝術特征。并通過《廢墟之上》、《破壞的序曲》等作品把握其原爆題材文學作品的總體風貌。
[關鍵詞]原爆;文學;開拓者
原民喜的短篇小說《夏之花》,開啟了日本原爆文學的先河。作品執(zhí)筆于1945年,因當時的新聞審查制度,直至1947年才得以出版,1948年入圍首屆水上瀧太郎獎,此后亦不斷被再版。2011年福島核泄漏后,東京集英社出版發(fā)行的《戰(zhàn)爭文學》第19卷開篇即選編了這部作品。評論家們也從多個角度,挖掘它的文本價值及藝術特色,從而顯示了對原爆這一特殊題材的關注和熱情。歲月流逝,《夏之花》愈發(fā)閃爍著奪目的光彩。1984年大江健三郎在其編著的隨筆集《無法預知的未來》中就曾數(shù)度這樣首肯道:“充滿了溫情,散文詩的巨匠,原民喜通過自身經歷描寫了遭遇原子彈的情景,是現(xiàn)代日本文學中最杰出的作家?!盵1]
《夏之花》的作品樣態(tài)是早期原爆文學中最典型也最優(yōu)秀的作品之一。原民喜將自己作為被爆者與作家的雙重身份,在這部作品中發(fā)揮到了極致。作家在經歷原爆后便開始寫作,不僅將鮮活的記憶付諸筆端,同時也強烈地表現(xiàn)出原爆文學誕生初期的獨特魅力。這篇作品在細節(jié)表現(xiàn)上十分細膩,對原爆現(xiàn)場的還原真實且富有感染力。對于一個生活在悲劇陰影下的人而言,悲劇的降臨使他具備了極為清醒的認識,原民喜在創(chuàng)作時并沒有被突如其來的創(chuàng)傷與震撼所嚇倒。
就原民喜而言,他多舛的命運正是他創(chuàng)作靈感的源泉。這不是幸災樂禍,而是在充分理解作家的經歷與作品之間的聯(lián)系的基礎上,對其所作出的文學貢獻有著由衷的敬意。原爆文學是任何人都必須忍住內心疼痛才能去創(chuàng)作的文學,但如果是單純抒泄心中的恐懼和怒火,那樣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是不可能成為傳世之作的。在完成了關于廣島原爆的一系列創(chuàng)作之后,作家感覺自己的責任和良知已無可發(fā)掘,遂于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后臥軌自盡,結束了自己僅僅46歲的一生。同時也為人們留下了一個關于作家、作品的永恒的思考空間。
《夏之花》憑借作家與生俱來的悲劇意識,為原爆文學留下了一個不可復制的開端。作家將生命熔鑄到自己的作品當中,同時也以訣別的方式對這場人間悲劇做出了無言的宣判。原民喜以終結生命的方式與《夏之花》融為一體,不但為原爆文學平添了濃墨重彩的色調,而且至今對讀者的震撼不減。戰(zhàn)爭是對人類生命的最大反諷,這應該是原民喜留下的關于原爆文學主題的精神遺產。
一、悲劇與宿命
1905年,原民喜出生于廣島的一個軍隊御用商人之家,幼時家境富裕,在遭到原子彈襲擊時原家老宅也沒有倒塌,讓原民喜意外地幸免于難。然而,作家的童年卻布滿陰云,父親在他年僅10歲時辭世,時隔兩年他的姐姐也離去了。這使得天性內斂的原民喜從此郁郁寡歡。
原民喜自幼喜歡文學,1924年考入東京慶應義塾大學文學部,在那里接受西方自然主義文學的熏陶。畢業(yè)后,也曾在《三田文學》雜志上發(fā)表《火焰》、《死與夢》、《幼年畫》等短篇小說。這些作品沉溺于死的意境,描寫了幻想風格的作品及幼年時代的追憶[2]。原民喜內向的性格使其在思想上與外部世界產生隔閡,而傾向于在作品中表現(xiàn)幻想、死亡、災難以及神秘的、幻滅的預感。這種傾向成為貫穿于原民喜作品始終的基調。
原民喜天生對死亡的認知就比常人更為敏銳。“不知為什么,我成為與世隔絕的存在;對我來說所有的一切都是難以承受的強制力量。死亡的預感襲擊著我,仿佛我就要被粉碎?!盵3]2988月6日廣島上空閃過的幽光,使得原民喜體驗了即使是幻想的世界也無法接受的死亡經歷。
當人們面對原爆不知所措的時候,原民喜在逃亡的路上便用片假名記錄了他所看到的慘狀。日語中平假名一般是用來書寫日常生活的大事小情,外來詞匯、公文及強調某事時用片假名來書寫。原民喜當時用片假名寫成了《被原子彈轟炸時筆記》,在一定程度上既說明了那場爆炸對原民喜來說是無以言表的傷痛,也本能地表現(xiàn)出原民喜對眼前景象所表現(xiàn)出的錯愕和不可置信。其超乎想像的破壞力對原民喜的思想造成了強烈的沖擊,作家的本能和責任感促使原民喜將所見所感在第一時間記錄下來,作為歷史的證言留給后人。片假名成為此時最符合原民喜當時心境的記錄方式。原爆來得如此突然,后果如此慘烈,整件事情用文字進行記錄和描寫的難度很大,眼前挑戰(zhàn)著原民喜語言極限的情景使其內心彷徨不安,較平假名難懂的片假名的運用更適合于描寫原爆不合理的、超出日常生命體驗和難以被人接受的特征。
原民喜在廣島的哥哥家遭遇了原爆,同時也改變了他的人生命運。從劫難中幸存下來的原民喜被一股強烈的創(chuàng)作沖動激蕩著,作家的責任感使他想要把自己“稀有的”原爆體驗通過文學作品的方式寫下來。這種使命感改變了他原本為妻子寫完一本“美麗的詩集”就結束生命的打算,轉變?yōu)樘嬖芎φ甙l(fā)聲,為國民甚至為人類留下有意義的作品。將他在原爆中的超越極限的體驗真實地記錄并藝術地再現(xiàn)出來,這成為他活下去的精神支柱。作家在這樣的境遇中面對生命,生存與寫作開始形成一種等量關系。那以后的《毀滅的序曲》及《心愿之國》等一系列作品,整體上可以視為從對妻子的懷念升華為譴責原爆的強烈使命感。
二、廢墟上的“夏之花”
《夏之花》與《廢墟之上》和《破壞的序曲》一起被批評界譽為原爆文學三部曲。作品以第一人稱的視角,記錄了8月6日清晨被爆至8日原爆受難者一路逃亡的經歷。
我來到街上買完花,就想去給妻子掃墓。衣兜里有一根從佛壇上拿的線香。本來8月15日是妻子的一周年祭,然而擔心那天之前故鄉(xiāng)能否平安無事。正好趕上停電的日子,一大早就拿著花走在街上的男子,除我之外沒有他人。也不知那花的名字,黃色的小小的花瓣帶著一點野趣,像朵夏之花[4]12。
作品在略帶哀傷的日?;钠届o的氛圍中開場。帶著野趣的黃花,既寄托對妻子的哀思,同時也仿佛寄寓了對這座在戰(zhàn)爭中飄搖的城市的愁容。“擔心那天之前故鄉(xiāng)能否平安無事”透露出對風雨飄搖中故鄉(xiāng)的不詳預感和注定必將潰敗的戰(zhàn)爭時局。同時,作品開頭這樣一種靜謐的氛圍不著痕跡地營造出一種與后文原爆后逃難場景的鮮明的對比?!捌拮印睆娜荨⒆匀坏乃劳雠c原爆受害者們非正常的死亡相對比更顯出原爆的殘忍和非人道性。這是平靜之中的憂愁,樸素之中的殘酷,夏之花的意蘊就這樣撲面而來。
這正如作家自己所言:“戰(zhàn)爭結束的感動,讓我很快寫出《夏之花》。直面那樣的大事件,人所擁有的興奮及夸張感好像都被靜靜地吹走了。我把自己體驗的8月6日鮮活的慘劇,在還沒有歪曲之前,盡量平靜地描寫出來?!盵5]原民喜以作為歷史證言者的責任感,用紀實的手法去觸摸原爆的真實性,并從中獲取了無可抵御的藝術力量。
原爆是對文明的一種否定,文學的寫實性在這里顯示出它功能的最大化。這或許可以理解為原民喜原爆小說的成功訣竅。在直面真實的技巧面前,作家的藝術想像同樣是不可或缺的,否則小說便很難擺脫豆腐賬的命運?!侗槐瑫r筆記》是原民喜一邊逃難一邊觀察記錄下來的日記式筆記。全文不過2千字上下,而《夏之花》則長達2萬余字,可謂十倍于原爆的現(xiàn)場速記。如果加上三部曲的另外兩篇《廢墟之上》和《破壞的序曲》,總文字量7萬余字,單就文字量而言三部曲可達《被爆時筆記》的30余倍。
作品的真實色彩并沒有因文字量的增加而有絲毫減弱。如果刨去人物、場景等小說介質的介入,人們仍然有足夠的理由認為,作家的藝術想像是完全沒有理由忽略的客觀存在。換句話說,原爆題材使作家在真實性與文學性之間真正找到了藝術力量的所在。如果《被爆時筆記》是真實的,那么原爆三部曲絲毫無改于這種真實,而是真正做到了讓藝術化的真實得以放大。
在虛實之間,原爆廢墟上開出了絢麗的《夏之花》,借此原民喜的原爆文學才能夠在日本文學史上登堂入室。在下引的平實文字中,人們可以尋找和發(fā)現(xiàn)原民喜的創(chuàng)作風格,作者用無處不在的日常性搭建作品的真實感。
“我在上廁所時,突然頭頂受到一擊,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只聽到從天而降的暴風雨般的聲音?!盵4]13在漆黑之中,主人公摸索著來到屋外觀察四周受破壞的情形,感覺好像自己是慘劇舞臺的中心,剛剛的經歷讓“我”感到不可思議。此時的“我”眼角流血,身無一物,穿上妹妹遞過來的褲子。臉色鐵青的同事K來到“我”家,催促“我”離開已經冒煙的家。倒塌的房屋隨處可見,只剩遠處鋼筋混凝土的建筑殘骸,院子一角的楓樹樹枝被折斷,樹梢拋到了遠處的洗手池上?!拔摇笨匆姼舯谄鸹?,帶上逃難用品和K離開了家?!霸趲奈覔炝艘粭l命”這一幕開啟了作者以“我”的視角記錄原子彈爆炸的過程。
這一視角的運用使整部小說基于《被爆時筆記》的寫實變得自然可信,并拉近了讀者與情節(jié)之間的距離。
從“我”和K一起離開家園來到榮橋開始,“我”的視角就起到了攝影機鏡頭一樣的作用,協(xié)助作者忠于事實的描寫。作者仿佛是用文字營造出了紀錄片式的視覺效果。逃難途中的情景,如電影膠片一樣在讀者眼前流動。雖然總體上看是以“我”逃難的過程為順序自然地敘述一路上的所見所聞,但作者在整體描寫與細節(jié)描寫上各有側重,完整地呈現(xiàn)了原爆現(xiàn)場的各個側面。
在“我”行進的過程中,作者進行整體上的環(huán)境描寫,視線囊括了自然、周圍環(huán)境與人的種種樣態(tài)。漲潮的河水、黑雨、龍卷風接二連三地打擊著這片焦灼的土地;沿途房屋倒塌,火焰竄天;還能逃難的人不斷地被眼前的慘烈景象刺激,“還有精神的人用水桶滅火”,平時訓練有素的人們,此時則猶如滑稽的唐吉訶德式的人物,幻想著用杯水車薪跟原子之火決斗。
當“我”在途中偶爾停下來環(huán)視四周或是找到了歇腳的地方時,視角便會被拉近,開始局部的、細節(jié)的描寫。如:當“我”來到泉邸昔日秀麗的公園時,看到竹林倒塌處到處是驚恐、受傷的人群。“突然,灌木叢中露出一個婦人的臉,魂飛魄散的臉,看著看著好像被什么感染了。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那樣的臉色,但后來又不斷看到比她更奇怪的臉。”[4]15
臨近傍晚時分,“我”站在橋上俯瞰河里的眾人,其慘狀令人很難用語言表達出來。“臉腫得幾乎辨別不出是男人還是女人;眼睛像線一樣細,嘴唇腐爛,露出可憐的肢體,奄奄一息地躺著……死去的裸體少年頭完全浸到水里,那尸體不遠的石階上蹲著兩個女人。她們的臉腫了約一倍半,又丑又歪,燒焦的頭發(fā)亂蓬蓬的女人。看她一眼,與其說是憐憫,更是令人毛骨悚然?!盵4]18視覺沖擊挑戰(zhàn)著作者的語言能力,生與死咫尺般的距離,超出了對生與死的文化理解,超出了正常人的心理承受能力。“這是生與死相鄰,沒有界限,緊密融合的狀態(tài)。人類孕育的最古老的文化就是生與死的區(qū)別,這種最基本的文化都受到了破壞?!盵6]
“我”來到避難所中,找到了一個可以稍事休整的地方。周圍的人也開始仔細檢視自己的傷勢,通過互相交流的信息,試著理解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受傷者們相互扶持等待治療;找到被爆后失去聯(lián)絡的家人,尋找休息的地方。死者的數(shù)量越來越多,多到已經無力顧及。只好無力地丟棄在那里,無人問津。疲憊不堪的人們、麻痹的神經,在這樣的條件下人們只能去做本能以內的事情。作者利用理性的感官,一一寫到了避難所里的人和事,真切地描繪了巨大災難后的親情、互助、自私、冷漠和諸多人性的特殊表現(xiàn)形態(tài)。在有限的篇幅里,讓原本殘虐的原爆現(xiàn)場成為映射人性的舞臺。這委實是原民喜的原爆文學的深刻動人的一面。
“以廣島為主題進行創(chuàng)作時,非常起作用的是人們經常使用卻并沒有意識到的手法。那就是,將人和事件僅作為現(xiàn)象來描寫,也就是比起原因更注重描寫‘表象’的自然主義。”[7]原民喜的這種藝術處理,不僅表明了他身為幸存者要向世人展示廣島的悲慘經歷和苦難歷程,更重要的是追求一種瞬間史料的保存價值和意義。
除了對外部環(huán)境的寫實,在《夏之花》中還更多地融入了“我”對自己、世界、他者的觀察。小說中有意識地插入文化的、更值得關注的主觀性暗示,約翰·特里特在《歸零地》中將其稱為“內省式的體驗”。
該來的終于來了。如釋重負,我回顧僥幸活下來的自己。我想兩個人中或許就有一個人活不下來,現(xiàn)在,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著、這個意義讓我為之一震。我必須記錄下這件事,我心里默念著。盡管這個時候,對于空襲的真相我一無所知[4]15。
這種“內省式的體驗”是原民喜描寫原爆受害者內心真實心理活動的一種手段。然而它的作用不僅止于表現(xiàn)受害者的內心真實。它還成為敘事的緩沖地帶,讓讀者在一系列緊張的、慘烈的情節(jié)中跳脫出來,跟隨主人公進行自己的思考。使得作品不是簡單地講故事,而能與讀者進行思想上的交流。
再如,夜幕降臨,“我”看見到處是臉部、胸部以及手部受傷的人,聽見“給我水喝”的聲音,聽見祈禱明天清晨早些降臨的呻吟,聽見撕心裂肺地呼喊親人的絕望聲。這時“我”眼前浮現(xiàn)的卻是兒時在這條小河里釣魚、遠方火車轟轟隆隆地經過的夢一樣的和平景色。這段描寫既可以理解為作者有意將戰(zhàn)前生活的平靜美好與此時的悲慘絕望相對比,也可以理解成為了緩沖從現(xiàn)實中受到的刺激,而從深層意識里生出的一種自我保護的自然心理活動。
《夏之花》中還彌漫著一種預示著“終結”的氛圍。
那個大楓樹以前就在院子的一個角落,它寄托了我少年時代的夢想。時隔好多年,今年春天回到故里,已經感受不到它以前豐潤的姿態(tài),我深感詫異。不可思議的是,這個故鄉(xiāng)都失去了柔和的自然的狀態(tài),像某種殘酷的無機物的集合一樣[4]14。
這段平淡中帶有明顯抒情性的描寫,在寧靜的氛圍中傳達出一種萬物“終結”的預感。像“某種殘酷的無機物”表明在現(xiàn)代戰(zhàn)爭的作用下,一切都漸漸失去生命,而生命本身也沒有了存在的意義。幼時“豐潤”的楠樹和今日“枯干”的樹干,昔日“柔和”的故鄉(xiāng)與眼前“凋零”的情景相比,使人們認識到戰(zhàn)爭帶給人們的并非是富裕安逸的生活,而實際上是窘迫恐慌的現(xiàn)實,是與百姓訴求相違背的??此撇唤浺獾臍缁蚪K結的預示在原民喜作品中隨處可見,凋敗的自然映射出戰(zhàn)爭中人們的心理狀態(tài),無處不在的感傷總是碰撞著讀者的心靈。
作品的末尾處,“我”雖然逃出了廣島,來到了一個暫時安全的郊外,但就在人們都以為可以松一口氣的時候,原子病的癥狀出現(xiàn)了。脫發(fā)、流鼻血和生命體征的惡化威脅著那些在原爆打擊中存活下來的人們。這是作者留給讀者的第一層絕望。隨后N為尋找失蹤的妻子,徒勞地往返于郊外和廣島之間。這是作者留給讀者的第二層絕望。
第一層之所以能令讀者感到絕望是因為現(xiàn)在的讀者已然知道原子病會帶來什么樣的后果,無需作者詳述,也能預感到這些逃出來的幸存者的生命也終將在原子病的陰影下歸于虛無,失去意義。第二層絕望以不斷重復的、徒勞的動作為標志,奏出了一個令人哀傷的尾音。原子彈為人們帶來的傷痛與絕望,將隨著這個尾音久久地回響在讀者心底。
總體來看,原民喜是采用第一人稱的敘事手法,將原爆全景如電影鏡頭一般層層推進。由個人的體驗開始逐漸審視到家人、逃難沿途的同胞、避難所,再到廣島全境。他很好地繼承和運用了日本私小說的寫法,將祈禱、譴責、麻痹、憤怒等種種人的情緒有機融合在一起,兼顧紀實性與藝術性,是一部文學史價值與歷史價值并重的佳作。
三、孤獨的靈魂
原爆文學三部曲之二——《廢墟之上》,沿用了以時間為線索的縱向敘事方法。以“侄子”從遭到原子彈的轟炸直至死亡的這段時間為主線,記錄了“我”來到八幡村后到1945年9月所遭遇的事情。小說通過受害者的自白,將各種原子病癥狀、患病者心理變化過程詳盡地講述出來,從而形成了原爆文學藝術內容的另一個重要側面。
在醫(yī)院就診時,收音機傳來了“君之代”的聲音,戰(zhàn)爭雖已結束,但人們同疾病的戰(zhàn)斗才剛剛拉開序幕?!霸琰c結束就好了”的愿望只能化成一聲聲嘆息以及“軍國主義者一直在欺騙國民的悲憤之聲”。威力無比的原爆沒有打倒原民喜,反而更加堅定了作家的責任感和探查真相的決心。
原爆文學三部曲之三——《破壞的序曲》成書于1949年,以倒敘的手法記錄了1945年3月至8月廣島人的眾生相。以正三一家為敘事核心,刻畫了在災難即將來臨之前,自私和怯懦的人性。這部小說敘事性較強,延續(xù)了作者以日常性的靜謐基調描寫具有震撼力的事件的寫作風格。作品中對于即將來臨的悲劇的預感隨處可見。
“早上就開始下起小雪?!⊙┦顾w細的感覺更加敏銳。……可是,接著一股戰(zhàn)栗不禁涌了上來。在被這小雪包圍的瞬間靜寂中,閃過最可憐的末日的身影。”“以前的饒津公園,到處都是賞花游玩的人,可現(xiàn)在靜靜的樹陰下只有一個老奶奶和一個小姑娘在吃盒飯。桃花盛開,綠柳如蔭的季節(jié),正三仍未感覺到春天的來臨。好像什么都有些不對,一切都亂了步調?!盵8]48
這些預感式的描寫并不是憑空而降或者是某種神秘主義,而是為了奠定戰(zhàn)爭籠罩下沒有絕對安全之地的調子。原民喜的原爆相關諸多作品的寶貴之處,就在于無論哪部作品都是終結的預感的結晶[9]。原民喜的《關于戰(zhàn)爭》揭示的是軍國主義的暴行,導致廣島陷入了地獄的深淵。因而作者在開篇著墨敘寫的“預感”,只不過是人們內心危機感的外化。在戰(zhàn)爭中,可能每天都有人帶著不良預感,國家的天空不再晴朗了,呼吸的空氣也不再平靜安全了。多行不義必自斃,軍國主義早晚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作品借主人公之口對軍國主義和戰(zhàn)爭進行了露骨的批判。當硫磺島被攻克時,長兄脫口而出:“東條英機即使被五馬分尸也不解恨”,道出了普通百姓的心聲?!镀茐牡男蚯愤@部小說的難能可貴之處在于沒有僅僅描寫原爆的悲慘,而是以平靜的論說,認定廣島的命運是太平洋戰(zhàn)爭的必然結果?!跋娜盏年柟庹赵诎偃占t上,空氣也十分寧靜。距原子彈造訪這個城市還有40多個小時?!盵8]69小說在不夾雜任何情感的、客觀的預言中戛然而止?!翱此破降瓱o奇,卻是恐怖的結尾。這里描寫的人的欲望、憎恨、憤怒,所有的一切在40小時后的慘劇面前都將變得沒有意義。這里描寫的每一個人,都在不知不覺中背負著危機?!盵3]302日本軍國主義發(fā)動的戰(zhàn)爭帶給百姓的是美好生活的毀滅和讓人不寒而栗的結局。
1946年春,原民喜離開廣島回到東京。此后的《惡魔一刻》、《原爆小景》、《心愿之國》等一系列作品,集中刻畫了原爆受害者們的生存境遇。一方面反映他們被外部社會排斥、誤解,被棄于社會邊緣的艱難處境;另一方面著力表現(xiàn)他們遭受的精神創(chuàng)傷的折磨。在內外雙重壓力下,受害者們只能無助地活著。作品中,這些原爆受害者的生命已不再是普通意義上的身心不健全的戰(zhàn)爭受害者。作者運用藝術的手法揭示出這些生命存在的歷史意義,他們是戰(zhàn)爭與原爆之殘酷與非人道性的活生生的證明和反抗。原爆與戰(zhàn)爭,讓原民喜更清楚地體驗到了失去親人、失去家園、失去生活根基的苦楚。原民喜孤獨地游蕩在滿目瘡痍的故鄉(xiāng),正是在肉體、精神甚至靈魂都是孤獨的境遇下,才讓作者對戰(zhàn)爭有了比往昔更清楚的認知。
四、作家之死與心底的吶喊
1951年3月,在得悉美國可能在朝鮮戰(zhàn)爭中再次使用核武器時,對人類前途徹底絕望的原民喜選擇了臥軌自殺。近代影響甚為廣泛的關于“作者之死”的理論,是不適合用在原民喜身上的。因為原民喜同他的原爆作品早已融為了一體,我們不能割裂開來去加以認識。他以主動終結生命的方式與其在作品中所傳達出的萬物終結的絕望感融為一體。他的死既是對人生坎坷境遇的絕望,也是對生活與戰(zhàn)爭與軍國主義欲望籠罩之社會中的絕望。佐佐木基一在《原爆與作家的自殺》一文中慨嘆,“他的死或許是悲慘的日本文化的象征吧,是文學界整體在悲慘境遇中的象征。倘若不能從尸骸中感受分量,那便只能與尸骸一起毀滅?!盵10]
在原爆題材小說之外原民喜還書寫了大量關于戰(zhàn)爭的隨筆和文章。這些作品集中了他對戰(zhàn)爭、對生命、對人性的全部思考。他在《關于戰(zhàn)爭》中悲切地叩問:“人類只能在戰(zhàn)爭與戰(zhàn)爭間過著悲慘的生活嗎。如果不是原子彈的殺人光線直接燒灼他的皮膚,就不能感覺其意義嗎?”[11]為人們對原爆受害者的存在的漠視和戰(zhàn)爭烏云總是揮之不去的現(xiàn)實感到悲憤與絕望。
原本決定妻子離世后再活一年的原民喜,又多活了5年左右。而直到那時他也還是沒有從噩夢中解脫。廣島仍然沒有從廢墟上站立走向重生,災后的廣島人仍然生活在廢墟的陰影之中。原民喜的凄涼心境和窮困潦倒的生活在朝鮮戰(zhàn)爭的陰云襲擊下愈發(fā)脆弱不堪,殘酷的現(xiàn)實擊垮了活下去的欲望。無奈的原民喜最終在《通向和平的意志》一文中闡述了自己對和平的呼吁:“擁護和平、致力于和平,需要每個人不斷的忍耐和緊張。今天稍平靜地回顧我自己和周圍,為了戰(zhàn)爭而存在的過去的環(huán)境,是如何病態(tài)地歪曲整個人類的心理,至今仍有傷害,是不爭的事實。對抗這個地獄而活下去需要無限的愛和忍耐?!盵12]這是原民喜在對現(xiàn)實的絕望中向人們發(fā)出的發(fā)自心底的真摯的吶喊。
原民喜的一生為原爆文學做出了巨大貢獻,他始終堅守著“將廣島的聲音傳遞出去”的作家的責任,“人類能被惡魔的力量所左右,為輕輕扳動的手指而毀滅嗎。在地球的一個角落廣島點燃的和平意志,難道不能動搖人類全體的意志嗎?經歷了那樣地獄式體驗,即使自己不會再次被爆,也希望地球上任何人都不會遭到這樣的重創(chuàng),去經歷那令人粉身碎骨的苦痛?!盵13]而他的死則是源于日本政府對二戰(zhàn)后世界格局的挑釁,軍事上重新登上歷史舞臺的企圖,更是對廣島長崎中無辜死難者的褻瀆,對以鮮血換來的和平發(fā)展的背叛。
作為“原爆”文學的拓荒者,原民喜的創(chuàng)作影響著、也代表了同期的大田洋子、峠三吉、正田筱枝等人的原爆小說和詩歌、紀實等文學體裁的創(chuàng)作成就,為原爆文學整體面貌的形成與發(fā)展留下了實績。
[參 考 文 獻]
[1] 大江健三郎.何とも知れない未來に[M].東京:集英社,1984:序章11.
[2] 原民喜.死、愛和孤獨[C]//中野孝次,等編.日本的原爆文學研究①,東京:ほるぷ出版,1983:244.
[3] 山本健吉.詩人之死[C]//中野孝次,等編.日本的原爆文學研究①,東京:ほるぷ出版,1983.
[4] 原民喜.夏之花[C]//中野孝次,等編.日本的原爆文學研究①,東京:ほるぷ出版,1983.
[5] 原民喜.長崎的鐘[C]//中野孝次,等編.日本的原爆文學研究①,東京:ほるぷ出版,1983:263.
[6] 江種滿子.夏之花[J].國文學鑒賞,1985:57.
[7] 約翰·特里特.歸零地——日本文學與原爆[M].東京:法政大學出版,2010:173.
[8] 原民喜.破壞的序曲[C]//中野孝次,等編.日本的原爆文學研究①,東京:ほるぷ出版,1983.
[9] 長岡弘芳.原爆文學史[M].名古屋:風媒社,1973:11.
[10] 佐佐木基一.原爆和作家的自殺[C]//中野孝次,等編.日本的原爆文學研究①,東京:ほるぷ出版,1983:289.
[11] 原民喜.關于戰(zhàn)爭[C]//中野孝次,等編.日本的原爆文學研究①,東京:ほるぷ出版,1983:272.
[12] 原民喜.通向和平的意志[C]//中野孝次,等編.日本的原爆文學研究①,東京:ほるぷ出版,1983:274.
[13] 原民喜.廣島之聲[C]//中野孝次,等編.日本的原爆文學研究①,東京:ほるぷ出版,1983:267.
[責任編輯:馮雅]
[中圖分類號]K313.06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01(2015)01-0065-06
[收稿日期]2015-03-01
[基金項目]吉林省教育廳項目“日本原爆文學”(編號:1305002)。
[作者簡介]李軍(1969-),女,吉林省吉林市人,東北師范大學留學生教育學院副教授;陳悅(1988-),女,吉林省吉林市人,吉林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Haratamiki and Japanese Nuclear Literature Creation
LI Jun1CHEN Yue2
(1.School of Overseas Education,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Jilin,130024;
2.School of Literature,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Jilin,130021)
Abstract:Haratamiki was a writer who experienced the explosion of atomic bomb in Hiroshima. This thesis,by investigating Haratamiki’s life experience,discusses how his personal experience influenced his literature creation,analyzes the art features of The Summer Flower,his precedent nuclear novel and summarizes the general style of Haratamiki’s nuclear literature. By studying his other works,including On the Ruins,and Prelude to Destruction,this thesis grasps the overall style of some literary works on the theme of the atomic bomb explosion.
Key words:atomic bomb;literature;pioneer